2003年·偷11-偷

我们就这样,纠缠不清到四点半,然后施刚打电话说他要到安徽去见一个当事人,当晚就要去,晚上就不回来了,叫我们自己照顾自己。

我刚挂了电话,漂亮女生就一脸狐疑地问,晚上出差?我说是啊,晚上出差。漂亮女生说,你不觉得有鬼吗?我说哪里有鬼,顶多有个女人。

漂亮女生继续狐疑地盯着我,仿佛要把我们这对可疑的情侣关系看破。我知道她很聪明,虽然有时确实挺像智障。我真受不了她了,故意在CD堆里乱翻,想找一张特别庸俗的听听。

漂亮女生当了一下午的祥林嫂,她知道我已经达到饱和度,再也分解不出任何怜惜来了,无聊地坐在桌子前抱着白开水发了半天呆,突然说,“我能不能给沈阳打个电话?”

沈阳。想想沈阳在学校时,确实是喜欢施刚的,早上帮他买早点,隔三岔五就要给他洗衣服,连内裤都恨不得拿到自己宿舍来晾干。结果,毕业前施刚把终生托付给了我。沈阳气得当天晚上就把我被子偷走了,害我支气管炎咳嗽一个月,挂水半个月才好。

可见再有

幽默感的人,也是有限游戏而已。我扔了一颗糖在嘴里,说,“打吧,别告诉她是在施刚家,更别说我在你旁边。”

她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坐在

卫生间的马桶上,端庄地盯着镜子。我知道我不漂亮,脸形太长,眼睛太圆,下巴太尖,面颊上还有一堆雀斑。怎么看也就一个普通人。不过,我一直觉得,要是我看上了谁,我肯定是能勾引到手的。

但是,我怎么谁也看不上呢?就连施刚,我也是看不上的。有时候,我觉得沈阳是对的。我的心上没有孔,我的心坚硬无比,感情匮乏。

不。你只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个久违的声音从身体内部发出,随即逃跑似地消散。我甚至来不及像以前那样骂她,或者,挽留她。

我站起来,在手心洒了些爽肤水,用手指小心地从鼻沿往脸颊边抹开去,动作轻轻的,柔柔的,生怕把我粗糙的皮肤弹坏似的。

我哑着嗓子问外面的漂亮女生,你最近还保养皮肤吗?但她在通电话,没注意到我突如其来地打破了平静。

施刚回来了。漂亮女生还没走。房子住得有点不方便,施刚租的房子结构不是太好,两间房间和客厅像糖葫芦一样串在一起,我和施刚的房间就在漂亮女生房间的外面,漂亮女生洗澡出来要经过我们房间,才能到她房间里去。我们躺在床上也得忍受她进进出出上厕所,而且,还得注意自己说话的声音。

不过,管她呢。她不介意,我也不介意。从晚上十点到十二点,她进进出出,上了两回厕所,抽了三根烟之后,终于熄灭了灯。我躺在施刚旁边,隔着层被子,背对着他,说,“想什么时候结婚?你觉得结婚有必要没?”

“你不想结吗?”他敏感地问。

“无所谓啊。我妈妈说,得买新房。”

“你觉得呢?”他犹豫了半晌,问。

“这重要吗?”我反问。

“当然了,是你结婚,不是你妈。”他说。

“不。我看出来了。根本不是我结婚。是我妈和你结婚。”我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想法。你们的想法太多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他有点生气,但还是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你不说自己的想法,别人怎么会知道?”

“我的想法就是,要结婚,就领证,把行李往这儿一堆,这事儿就算完了。可是,你们要办酒,要新房,要

装修。他妈的,这是结婚还是敛财!这哪里是幸福!根本就是折磨!”我把被子一掀,盖住了脑袋,“睡觉!”

施刚把手里的书放到了一边,熄了灯,把手伸到我被子里,试图拨我的脑袋,“我们能不能好好对话,不要争吵呢?”

“唔。你还有什么要说?”我闷得受不了,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新房可以买。我这里有八万块,随时可以拿出来。不过,买了房子,就没钱装修了。”他略一沉吟,问,“你有多少钱?”

“哈。我?问我妈去。我不知道。”我困得直打哈欠,“或许你跟她需要办个婚前财产公证。”

几个回合下来,折腾了两个多星期,漂亮女生的丈夫终于同意让她回家了,他们达成了分居的约定。而且,说好要对财产进行分割。厨师帅哥说,从房子的产权证,到存折,到所有的工资条,甚至买家电的发票,他都找出来了,要好好跟漂亮女生算一算。

算算好。至少,两人住在一起,算起来也方便。省得相隔两地,一分钱不清楚,还得花施刚的电话费。

我巴不得让她立刻回家结账,就拼命游说她,说她应该把这段婚姻中的共同财产结算掉,她要是高兴,就可以用睡觉爽不爽来估计价值,每天晚上陪男人睡觉算五百块,没有高潮就算两千,干脆利落地把剩下的钱瓜分掉。

漂亮女生听得高兴坏了,临上车前还一个劲地问,不道德的性协议不受法律保护,要真是达成协议了,黑社会啊,要债公司之类的地方,能不能要到这笔协议款。

我非常认真地回答说,你有本事就可以到婚姻外卖淫,没本事就在婚姻内卖淫,再没本事

离婚时只好讲男女平等,要是一无是处,干脆倒贴男人,当个极端女权主义者。

她似乎听明白了,但上了车又叫车子转回来,探出脑袋问我,“我怎么提这钱,他才会同意呢?”

好不容易赶她走了,我也松了口气,立刻给牛牛打电话,问他在忙什么。牛牛说,在家整理他爸爸收到的礼物,把发霉的,过期的食物都扔掉。我一听,立刻来了兴趣,问他有多少烟酒。他乐得不行,说这样吧,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我给你带些烟酒出来。

我回家的时候,也收拾了一下家里的食品柜。爷爷已经退休了,爸爸升职的可能性也不大,登门的人明显少了,小车也不是每次都能叫到了,没有客人,夏天节省了不少空调费,冬天屋里空气也能保温了。今年的门槛肯定是用不着修了。营房处也终于可以挪窝了,估计都把工具拎到爷爷的接班人家门口去了,就等着人家的门槛被踩烂掉。

想想小时候,我总是跟着爷爷后面神气活现,总有人跟在我后面帮我拎书包,带我出去玩,上学时都有小车送。可是,现在呢?我能捞到的好处,也不过是水果从来不断,连巧克力也不再是枕边必备食品了。

还是牛牛的父母强,一家都是当权派。家里什么都不缺,

客厅里堆积如山,从金龙油到开心果,从毛线到地毯,从网球拍到运动鞋,除了公用的小轿车,地下室还停着几辆自行车和

摩托车,省下的钱买了两套房子给牛牛备着娶亲。

两套房子,够他离几次婚的。

人间真是个盗亦有道、道貌岸然的好地方,我喜欢。

在食品柜里收罗了半天,除了什么土特产以外,也没找到什么。我从水果篮里挑了些火龙果出来,塞到包里,刚坐在客厅里一会儿,牛牛就来了。

牛牛进了屋,先给妈妈一盒脑白金,然后顺手把烟和酒都丢在我桌子上,“走吧,咱们吃饭去。”

“还到外面浪费什么钱?家里不是有饭吃吗?牛牛,在阿姨这儿吃吧。”妈妈热情洋溢地说。天知道,如果施刚来我们家时,她能有一半热情就好了。

不过,我妈也不是不喜欢施刚,她就这脾气,看见男人想把她女儿拐走,她就忍不住冷脸相迎,阴阳不调,施刚上门几次,一看见她的脸,我对施刚就一礼拜都调整不过来,不但性冷淡,脸也冷淡了。

牛牛蹲在饭厅前玩地板上堆的一只大绒绒熊,抬起脸笑嘻嘻地望着我妈,“阿姨,不用了,我和姐姐到外面吃。”

“你们有什么话要说,不能让阿姨听啊?”我妈话里有话,估计阴阳不调的毛病又犯了,但鉴于牛牛是的爸爸是爷爷的老部下,她也忍住了脾气,还是很客气的。

“我们哪里有什么秘密要瞒着阿姨呢,不过今天姐姐答应给我介绍女朋友的,肯定要到外面吃啊。”牛牛朝我挤了挤眼睛,说。

“哦?给你介绍女朋友啊。”我妈妈的语调一下就放慢了,带了些许笑意,“你这么小,介绍什么女朋友啊。她自己都没嫁出去呢。”

“姐姐不是有男朋友了吗?”牛牛故作乖巧,“阿姨喜欢施刚哥哥吗?”

“她喜欢就成,要我喜欢干嘛?”我妈把厨房里锅碗瓢盆弄得铛铛乱响,声音顿时含混起来,“她今天给你介绍的女孩是做什么的啊?”

“是个护士,阿姨。”牛牛站到厨房门口,看样子还想继续撒谎,我拽住他袖子,“走吧,走吧,来不及了。”

牛牛伸着脖子,故作纯真地说,“阿姨,再见!”

我在楼道里压低声音,扭住他耳朵,说,“让你的护士去死。”

牛牛塞给我一把白色的糖果,像一把卫生球,挤了挤眼睛,“我刚才从超市顺来的。”

哦。我剥了一颗扔在嘴里。清凉的,淡淡的,像卫生球的味道。

施刚真是个好律师,他一个星期到我家三次,有理有节,摆事实,讲道理,终于和我妈妈达成了一致。他先在城里买套小房子,和我结婚。这套房子只需要简单装修,三年后换大房子。

他和妈妈的对话真让人厌烦。两个人都那么亲切而严肃地坐在沙发上,我妈的眼睛根本不看他,直盯着电视,嗯嗯啊啊,庄严得像慈禧太后。

而施刚则有话没话,搭讪,“阿姨,你就这一个女儿,我现在想把她娶回家,你想怎么办婚礼啊?”“阿姨,你对房子有什么要求吗?”“阿姨,我家里帮不了什么忙,不过,我自己有几万块的积蓄,付个头期还是可以的。”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是买卖婚姻。责任我觉得倒不在施刚,而主要是我妈妈矜持而高傲的嘴脸,一付并不想谈利益,却不得不为了女儿着想,非得谈谈待遇的表情,像是刚做过拔牙手术,说话不断的穿风漏气。和施刚的低声下气,毕恭毕敬,谨小慎微,真是相映成趣。

虽然很明显,我妈很有卖个好价钱的心,但回答却是如此端庄文明且高雅,“我们家的条件,你也看见了,我们用不着卖女儿,是嫁女儿。”“她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娇气的很,我当妈妈的,当然希望她的生活有保障。”“家里总得

装修得像个样子吧,你看我家的装修,她都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啥也不会。我们也不好,从小该培养她吃苦的。但是,当妈的心呀,都一样,没有还想给呢,怎么舍得她吃苦。”“嗯,你家里能给你多少?我们是所有的都打算留给妞妞的。”“哦,婚礼啊,婚礼肯定是要办的啊,不办,人家还以为是私奔的呢。我们总得给亲戚朋友一个交待,要把婚礼办得气派点。你说,是吧?”

牙都酸了。我都忍不住去同情弱者。我想,幸亏我不是男人啊,要是我是个男人,肯定就凭这口鸟气,什么女人也都不娶了,就是

白雪公主也不娶。我要是男人,一定认为,所有的女人都是卖的。所有的岳母,都是养女儿待价而沽的。

我真佩服施刚啊,一个有头有脸的小律师,给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家庭妇女训得像孙子似的。不过,不管怎么说,整件事儿根本没我什么插嘴的份儿,他们商量好了,就是好了。

我才懒得吵架。我接受一切,他们给我的,必然理所应当嘛。

周末的时候,施刚带我回去看他爸爸。

施刚的家乡离这儿坐两个半小时的长途车就到了,当然啦,再转半小时的车。施刚的家在农村,不过,农村早没人了,他四个姐姐都嫁在了小城里。嫁得还不错。大姐当上了某镇府秘书夫人,二姐是某中学教导主任的夫人,三姐地位不济,是供销社承包人的夫人,但油水最足,吃的喝的,一应俱全,四姐则是真的不济,有段时间施刚深以为她为大耻,她嫁给了一个小学老师,不过好在小学老师辞职后,跑起了货运,挣的钞票后来给自己脸上添了光。施刚的爸爸在农村种地,刨药,年轻有为的时候养活姐弟四人,晚年享点儿福,就在四个女儿家巡回友情客串,据说他最喜欢住在四姐家,因为只有四姐家住在一楼,有个小花园让他折腾,他把小花园折腾得有滋有味,色香味俱全,四季不论什么时光,颜色都杂七杂八,鸟儿还在阳台上乱叫。

施刚说他很爱爸爸。因为从小,妈妈去世后,爸爸就一个人顶起了家。四个姐姐,当时大姐已经嫁人了,二姐三姐还在上中学,四姐和他上小学,大姐和大姐夫愣是咬着牙,省吃俭用,让三个姐妹都读完了中学,然后大家合力供施刚读完了大学。当然,那时候家里条件也已经好了。

我看过施刚爸爸的照片。典型一个农村老人的形象,戴顶蓝色的帽子,穿着陈旧的中山装,背弯了,眼睛眯了,皱纹深深浅浅,爬出一个复杂的棋局来。有沉重的乡土和生活气息,跟享受全无关系的一个老人。施刚曾经跟我说,他爸爸的手指在磨药时被石头砸伤,右手小指断了。当时磨药,也就是为了施刚的学费,说到这里,他就泪水盈盈。当时,我还是挺感动的。

出发之前,施刚告诉我,他要结婚的消息传回家了,爸爸激动得提着鸟笼走街蹿巷,抹着眼泪去给妈妈上坟。我心不在焉地听他说,丝毫没有关心,但在他叙述的间隙,我不停地点头,微笑,表明自己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话,表明我是关心他们家人的。

就在这种茫然的心不在焉之中,我突然想,为什么我没有爱的感觉,漂亮女生没有爱的感觉,周围的那么多人,为什么都没有爱的感觉。

以前我没有多想过些。其实我也不过是个自私的小人,像我的妈妈一样。我常常鄙视她,但我充其量也不过每天都希望有人对自己一生负责,却特别怕别人连累我,我希望自己有钱,养老和住房问题都能解决。进

医院别碰到医疗事故,上车不要碰到

交通事故,想到未来的不确定就觉得恐惧。没人养我,我就难受。我不会奋不顾身爱别人,因为我尚且担心自己不够好,没精力爱别人。要是活在战争和动荡里,就他妈的不用考虑未来了。纵欲吧,爱去吧,反正大家都活在不了了之中。

或许,爱只能不管不顾,活一天算一天,才有勇气去爱。否则就只能爱已经丧失的人,比如施刚的爸爸如果爱他妈妈,会爱得很放心,毕竟死人不会背叛,这样的爱是非常安全的。我们多半时候根本不信活人,总因为死人没有变化,就愚蠢地简单地相信死者有无上美德。

唉。我知道。我不爱施刚。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毕业这半年折腾下来,我越来越觉得以往那些不甚清晰的想法渐渐变得明确。我的失神和梦想越来越少,身体里也极少发出奇怪的声音,我惟一的理想就是,将来考个什么大学文凭,拿个什么律师证,就算是全世界的男人都被杀虫剂杀得死光光,作为一个朝气蓬勃的母虫子,我也能活下去。

要是死后,我的墓碑上能写着“妞妞。一个宁可把身体留给母蛆,也不把理想交给男人的女人。”我就是这世界上最牛的

行为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