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最后诊断

就在梁启德与柳迎春交谈的同时,祁汉忠一脸沉重表情地找李荷谈话。他不肯坐下来,宁愿站在桌旁,尽量地离李荷近一些。

“李荷院长,非常抱歉。”他的脸低垂着,用拳头顶着胃部,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痛苦的抉择,“张文在本院手术,纯属她个人行为。她写申请书的事,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发誓。”开始时,李荷弄不清他为什么要做出这番解释,过了足有三分钟的时间,她才想起来,郑明桂手术的那天,她在手术家属等候室里指责过祁汉忠:“手术的病人为什么不是张文。”为此,他愤怒地一拳捣碎了站钟的玻璃门。

“你找我就是解释这事?”李荷虽然这么问,依她对祁汉忠的了解,这番解释仅仅是谈话的铺垫,“竹筒倒豆子吧。”她催促道。

“我觉得外科的一些规章制度该改改了。”他开始进入实质性的内容,“有些三级甲等

医院的手术告知制度已由家属改为病人本人在手术单上签字。自己的脏器自己负责,这也符合梁院长强调的知情权。”

“你在担心什么?”李荷注视着他低垂的脑袋问道,“有什么难处?”他终于仰起脸来表示道:“我不能在张文的手术单上签字。原因有二:一是如果手术失败了,我不能承担同意手术的责任。二是充分考虑到影响,潘小松大夫是梁院长亲自挖墙角挖来的医生,如果他的第一个病人是张文,院里的职工会认为我为了讨好梁院长和潘小松大夫,把媳妇的心脏作为第一例手术贡献出去了。”

很久了,李荷都没有认真仔细地正视过他。这两年来,他在医务科干得很累,协调事务在他那里成了一堆又一堆的麻烦。看上去他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在心外科当医生的感觉已经离他远去,他变成了遇事患得患失的祁汉忠。

“这事就难办了。”李荷想,一个手术经祁汉忠一发挥,成了与梁启德和潘小松有关系的事了。如果是往常,她会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可以改为病人本人在手术单上签字。”但她想把这事交给梁启德处理,潘小松是他调来的。她也懒得独自解决祁汉忠的问题,于是起身去了一趟梁启德的办公室,正赶上柳迎春在发表见解。犹豫着进退之时,一不留神把痰盂弄翻了。回来后又不死心,觉得柳迎春往梁启德的脑子里灌输的绝非她喜欢的内容。因此一个内部电话,把梁启德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祁主任认为应当由病人本人在手术单上签字。他想听听院长的看法。”一看到祁汉忠见到梁启德便犹豫了的模样,李荷索性直截了当地把祁汉忠的问题摆了出来。“你这种想法适合于良性病的病人。祁主任,你认为适合恶性病的病人吗?”梁启德观察了祁汉忠通红的脸,又问了一句:“你是不想在张文的手术单上签字吧?”

“没,没有的事。”祁汉忠过于慌张,一改初衷,表达后又后悔,思考着怎样能绕回来。梁启德说道:“病人有选择医院的权力。一个手术,纯粹的手术,仅此而已。希望你不要联想到别处,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那么,这一次的手术有风险吗?”

梁启德同样的直截了当:“有风险,你在心外科做过主治医生,应该清楚手术的风险。祁主任,我还是那句话,虽然张文已经入住心外科,但她仍有选择医院的权利。”

“知道了。”祁汉忠自知不便久留,退出李荷的办公室时下定决心,不再十分信任李荷,只信任五分就可以。他没料到她会把梁院长叫来,结果不但没把自己认为“麻烦”的麻烦推出去,反而在梁启德的心目中留有不良纪录。毕竟,自己的问题有些复杂化,也有理由埋怨张文,没跟自己商量就写了一份夸张的申请书,把当医务科主任的丈夫逼得没有了退路。

或许有退路。他心存侥幸:李荷或许会为他做些解释。

实际上,他一出门,李荷便用手捂着嘴笑了起来。她为什么笑?梁启德不得而知,却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如果让病理科的沈殿青结束进修,退回原单位,你还笑得出来吗?”

李荷追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做君子别当小人,你明说吧!”

“如果一个医生为了一己利益而弃百姓的经济承受力不顾,这种医生应该逐出人民

医院。我的话就是这个意思。”与李荷结为同事,无论发生怎样的事件,梁启德奉行不冲突的原则。他讨厌在与她的共事中与争权夺利、拉帮结派等情节连在一起。他是一院之长,尽院长的职责。“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梁启德诚恳地说,“李荷,我们应该是一致的,如果你有难处,说出来,我们共同面对。”

“难处?”李荷咬文嚼字地推想道:“看来,我是糊弄不了梁启德。那天,与沈殿青面对面时,他看出了破绽,并且想知道为什么。”她想着,从办公室的一堆杂物里翻出了那只极具怀疑意义的望远镜。

她手摸着望远镜的镜头,像是审视着过去的每一个从日出到日落,自己以一个怎样的心态处理着人民医院的人与事?意义在哪里?难道,自己真的能承受来自曾经的恋人梁启德的质疑,而把自己划拨到怀疑一切的圈子里?在李荷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结,那就是不能面对梁启德的轻视。尤其是,当他用过“我们”这个词的时候。

“启德,我怀疑过你开死亡病例讨论会的目的,让沈殿青想方设法从叶世煌的办公室里偷出了病理样本。可是阴差阳错,他拿到手的是于彩珍的宫颈取样的病理样本。”李荷知道想得到梁启德信任的惟一方法是诚实。既然瞒不过去不如诚实地将实情告知梁启德。“他把这事当作把柄攥在手里。那天,在你的办公室里,你也看出来了,是的,我担心他说出真相,让我当众无地自容。”她把望远镜扔到了桌子上,抬腕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我亲自去一趟病理科,通知叶世煌主任,让沈殿青尽快离开。”

下午三点仍然是病理科忙碌的时间,从手术科送下来的来自简易病房的病人的病理样本,附着主刀医生许冠今和吴铁征的病理检验申请单摆在了病理医生的操作台上。

其中一部分是急件。也就是说,病人还在手术台上,切开的腹腔是否缝合取决于报告单上的最后诊断:良性,还是恶性?如果是恶性,许冠今或者吴铁征会考虑是否进行下一步手术将恶性细胞清除干净。

叶世煌主任独自一人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处理着于彩珍的子宫。

子宫是牛丽琼大夫亲自送来的。在此之前,于彩珍特意口头拜托:“叶主任,请你用解剖刀把病变的组织切除。没有恶性病变的部分请你用福尔马林保存好。等我离开这个世界时,再把它放回我的腹腔。”叶世煌凝望着操作台上的子宫,暂且不去想它是于彩珍的,只把它当作是孕育生命的器官来观察:正是从这里孕育成熟人类的所有的器官。

思维与人体内的器官接轨之时,也是叶世煌悲哀之时。在病理科工作的时间愈长,接触的恶性病变愈多,他愈是感叹人类该重视自己的器官,在百忙之中想一想如何地善待它们,并且对所有的人体器官保持着敬畏之情。

“笃笃——”敲门声响起,叶世煌没有动,他工作时不愿被人打扰。过了一会,门外问:“叶世煌主任在吗?”是李荷的声音。他这才用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拨开了门的插销。

李荷闪进门,她不愿看到操作台上的操作,背对着叶世煌的操作台,语速极快地说明了来意:“沈殿青是一个兼职的医药代表,叶主任,请你通知他结束进修,尽快离开这里。”看着她说罢欲走,叶世煌上前一步拦住她:“这事非同小可。病理科里有人在推销药?他隐藏得很好,我没有察觉到。我记得,他来进修的计划是为了一个课题项目:‘恶性病毒的重建和传播途径的探索。’你的意思是,他本人就是一种恶性病毒?这样吧,我为他写一份进修鉴定,把他在这里的表现反馈到原单位。”

“我亲自找他谈吧。”李荷担心节外生枝,这事最好速战速决,“他人在哪里?”

“可能在标本室处理废弃的样本。”

沈殿青在标本室,在浓烈的福尔马林的气味里,他在读着郑晓慧寄给他的亲笔信。内容很简单:“沈殿青,请你不要再骚扰我,好自为之吧。”信的背面粘着一串手机号码。让沈殿青感到惊讶的是,这些号码是用药医生的手机号码,分布在这座城市的大小的

医院里。

她居然翻过我的东西。沈殿青回忆了一下,可能是吴铁征脱岗来这里找自己的那一天,自己与吴铁征在停车场为回扣的数目交易时,她一定是听到了谈话,翻动了自己的私人物品,这娘们还有这一手。一想到自己可能又要面临着失去,某种惊恐与颇感生活对自己不公平的感觉袭上心头。他想抑制住这种感觉,至少别在病理科里发作。但是已经控制不了了,他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了绝望的尖叫,随后发泄性地飞起一脚,踢倒了存有样本的架子。已腐朽了的木架摇晃着,排列在上面的成千上万例病理样本仿佛在谴责着他的德行,排山倒海般地砸在他的身上。

下意识地躲避着,沈殿青转身冲出标本室,与走到门口的李荷相撞,丝毫没有思想准备的李荷被他重重地撞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王宏亮——”她惯性使然,大叫着危急时刻惟一可指望的王宏亮的名字。沈殿青的脑子一片空白,看到有医生从操作间里出来探个究竟时,他才深呼吸一口气,定住神,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到放射科拍张片子吧,看看你的尾骨有没有摔裂。”李荷环顾四周,走廊里只有她和沈殿青,出来探个究竟的医生已回操作间。显然,这些医生并不关心她的摔伤。瞬间,只是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处境多么像被人抛弃了的孤家寡人。

“里面说吧。”李荷一瘸一拐地进了标本间,两人站在近门处,确实能感觉到来自成千上万例的病理样本的谴责的力量。每一例样本便是一个受到疾病威胁的生命。而沈殿青这类人的利润正是积累在这些生命之上。

“你的行为与人道主义不相符,是被病人称之为最可恶的人。”在标本间这特殊的环境里,离死亡非常近的环境里,或许激发出李荷的某种高尚情操。她义正辞严,列举了沈殿青要尽快地离开人民医院的理由。

沈殿青反倒冷静了。他从李荷这里得不到想要的,便用讥笑的语言说道:“听了你这番话,你是把自己当成正人君子了。李荷,其实我们是一类人,有同样的动机。你好权;我爱钱。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告诉你,我沈殿青是一个打不烂,摔不垮,再生能力无限强的人。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可是你怎么办?如果让理想主义者梁启德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让一个进修医生像贼似的去……”

“他已经知道了。”李荷用同样的方式威胁道,“沈殿青,你如果不想让原单位收到你恶劣表现的鉴定,明智些,马上离开。”她一秒钟也不想再呆下去,迅速逃离了被病理样本包围着的标本间。

一瘸一拐地,李荷好不容易从病理科回到办公楼,在门口与林以强相遇。“李荷院长,瞧你被革命工作累的,请允许我背你上楼。”他把怀抱着的呼吸机放到地上,作秀似的蹲到了她的面前。“让人看到了,以为我是截瘫的病人哪,忙你的吧。”林以强抱起放在地上的呼吸机,不失时机地说道:“咱院调来了心外科专家,往后的手术量一定很大,不能再借别家医院的呼吸机了吧。我为咱院准备了一台,非常便宜。咱院也不缺这笔钱。我为你们算了一笔账,只简易病房这一项,每年的收入也很可观。用我们生意人的话形容:‘薄利多销,做量!’说实话,我还真佩服梁院长的头脑,既有社会效益,又有经济收入。你知道市立医院的人怎么说?他们说人民医院以这种仁慈的方法跟他们抢病人。高,你们实在是高手!”

楼道里突然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王宏亮从窗子看到了一瘸一拐的李荷,赶忙从楼上飞奔下来急切地问:“摔到哪了?”

李荷用手指了指尾骨的部位,王宏亮绕到她的身后看了看:“你的裤子摔破了。在这等着,我把车开过来,送你回家。”

回到海边的家,李荷坐到了沙发上,两条腿僵硬地搁在一张昂贵的茶几上。“宏亮,坐下吧。”王宏亮坐到了她的身旁,“我帮你按摩。”她感激的目光端详着他,觉得有必要跟他谈谈正事。“现在的情形跟我掌权时大不一样了,梁启德以他的方式,已经在人民医院稳住脚,他会把‘搭桥手术’做到每一个人的身上。往后,你要多往他身边靠靠,为你将来的发展考虑一下。我这是为你好。”

王宏亮听后没有马上做出反应,心里却觉得这番话的分量很重。为减缓来自这番话的压力,他伸手掏裤兜里的香烟,但是,除了一叠厚厚的餐费发票,烟忘在了办公室。

他把餐费发票递给李荷,李荷连看都没看,从茶几上捡起一支笔,在一张又一张的发票上签了字,交给王宏亮,然后长叹了一口气。王宏亮随之也叹了气,把发票放回裤兜后望着茶几,上面有一堆半年前的广播电视报,是涂醒伟最近的一次休假时,从街上的报摊买回来的。报纸的旁边有一个满是灰尘的烟灰缸,里面的烟蒂像枯萎的芦苇根一样,不见一丝烟草的痕迹。王宏亮对烟草的依赖不亚于李荷对自己的帮助。

“回办公室吸烟吧,宏亮,我想单独呆一会。”如果是往常,她会毫不掩饰地将内心的烦恼一股脑地倾泻到他那里。这回似乎不行,原因在于,在官场上将走下坡路的感觉像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心头。她需要独自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那么,我先回

医院了。”王宏亮慢慢挪向李荷的家门,用力一拽,差点把门把拽下来。这种微妙的有些失控的动作让李荷觉得:某种牢固的东西开始松动了。

门重重地关闭之后,李荷环顾了自己的

客厅:榉木条案、樟木箱、蜡烛、黑碗,一切充满了禅意,向她昭示着来自

传统文化的底蕴。

通常情况下,这些古老的东西有足够的力量摁住人多余的欲望,让人渐渐上升到高处的宁静。可是,李荷却常常忽视它们的存在。

她艰难地走向樟木箱,上面有一面清代晚期的梳妆镜。因为疏于清理,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她用短袖衫的下摆擦掉了灰尘,双膝着地,凝望着圆镜里的自己:一个女人,一个被权欲控制住的女人已经游离出女人的概念。眼角旁因焦虑和时常不安的情绪所致,绽放着秋季里菊花般的纹路。表情怎样调整也不尽人意,这都是争强好胜的结果。长年累月,焦虑已经凝固在面部肌肉的每一个细胞里,使她的面部透着凶悍的表情。

值得吗?为了什么?思考得愈深,她的心情愈烦躁。可悲啊——悲哀——悲剧人物的形象怎会跟李荷扯上了关系?她挣扎着从樟木箱前站了起来,像是要摆脱困境似的给老局长拨了一个电话。

“李荷,你为什么非要跻身于权力之争中。对于人民医院来说,现在看来,梁启德比你有希望让医院良性循环。你在血液科任职多年,考虑一下吧,哪个位置对你最合适。当初如果能预测到你这么累,还不如劝你安分守己地做医生。”老局长的话让李荷再次陷入思考,她的眼前涌现出曾为医生的日子。多少年了,病人的形象很少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在门诊部,她曾与小秋不期而遇。可是,那个孩子的形象只是短暂地停留在她的脑海里,很快被她自己的兴奋点冲掉。

她又一次蹲到了樟木箱子的面前,里面有她就读医学院的毕业证和在血液科任职时发表的论文。如果不是老局长的提示,何年何月,她会回忆往昔?它们曾经是自己的辉煌啊。

李荷把梳妆镜移到别处,掀开箱盖,从里面捧出一叠医学杂志。有关血液病的论文一下子就与小秋的母亲接轨。只有一回,即郑明桂手术的那一天,她去心内科看过这个病人,却没有想过亲自为她治疗,没想过自己曾是出色的血液病医生。

是的,她手捧着曾经的辉煌,静下心来想,把小秋的母亲作为人民医院的第一例骨髓移植病人治疗。如果配型成功,自己的贡献会比在副院长的位置上大得多。她得承认,随着合格医生的加入,人民医院的专业技术人员的状况会重新洗牌而构成一个优秀的整体。这个整体是具备高水平的专业技术并且跟医生的荣誉有关的人才组成,在各专业首席医生的带领下,实现着医生的价值。

突然想到这些,连李荷自己也感到惊讶,就像长期缺氧的病人突然吸入了新鲜氧气一样,她的心情奇迹般地放松下来。立刻,她拿起电话,这一次是打给张北辰的:“我想尽快见到你的妻子林以晴。我需要她的帮助,我需要她帮我找到与小秋母亲配型的造血干细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