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夏季里,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没有雨的日子,海洋性气候特有的潮湿仍然稀释着空中的氧气,让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过着持续的闷热难安的日子。
梁启德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不停地用手绢擦着脸上的汗水。开车的是王宏亮,他一边开车一边跟梁启德聊着:“现在的老百姓对
医院的意见大着哪。看病难,花不起钱。院长,你说这事该如何解决?总不能把责任全部推给医院吧。唉——”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看病难的问题让新上任的胡局长赶上了。当然,以前也存在这个问题,可现在的情形不一样了,新闻媒体的宣传,百姓的抱怨,看病是大事。刘云幸亏在咱院分娩,若是到其他医院,我一个司机怕是负担不了分娩的费用哪。看病就医的负担的确是重,得一般的疾病还可以应付,若是得了重症,非倾家荡产不可。”王宏亮感叹的同时,梁启德琢磨着,局长亲自打电话通知自己到局里来,一定是跟平价病房的事情有关。
是的,梁启德的判断没有错。十五分钟后,当他走进局长的办公室时,局长开门见山地问:“启德,收治生活困难的病人的准备工作怎么样了?”梁启德把改造简易病房的事向胡局长作了详细汇报:“下午就可以收治病人。”他承诺道。
“我已经在网上看到了帖子,启德,‘没有钱,到人民医院’的提法,你能应付得了吗?”
坦率地说,梁启德还没看网上的帖子,谁发的?什么内容?他对此一无所知。可面对局长的提问,他只好如实地回答:“困难很大,如果大批的病人涌入,我担心床位的周转出现问题。”
“探索着做吧,启德,我知道这件事的困难很大,也很重要。”这时,胡局长停顿了一下,目光与梁启德的目光对视着,彼此交流了厚重的责任感:“市领导很重视百姓就医的问题。我把平价病房的任务先交给你,是相信你的品德和协调能力。当然,不能认为是平价病房就降低服务质量。我特别想交待你,在收治生活困难的病人的过程中,一是不能出医疗事故,二是要强调治愈率,三是服务态度,你要保证零投诉。我们每天都要循环往来在各种疾病之中,不能摁下葫芦起了瓢。”
“知道了。”梁启德意识到了局长的担心,“我尽量做好。”
在返回人民医院的路上,王宏亮忍不住地问:“院长,局长找你,跟平价病房的事有关系吧?瞧吧,咱院热闹了。用不了多久,就跟赶大集一样了。”
“为什么?”梁启德问。
王宏亮说:“你想啊,有数不清的老百姓可治可不治的病,因为看病太贵了,也就忍了。例如阑尾炎、胃大部切除等等的病,不闹到急性腹膜炎或者发展成胃癌,百姓谁愿意拿出可怜的储蓄,住院手术。如果是平价病房,结果有些不同,平时存下的病,现在可以拿出来治了,指望的是平价治病。当然,原先危重的慢性病,即使平价,也未必看得起。这很矛盾,尤其是咱院的情形,只照顾生活困难者看病治病,医生们势必忙碌,谁还有精力创三甲。不创三甲,咱院怎能发展,我……”王宏亮欲言又止,看上去,不愿意更详细地涉及到创三甲的事。
“依你的想法,解决矛盾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梁启德非常想知道,像王宏亮这些人的想法是什么?
显然,王宏亮已经有了答案:“政府负担百姓看病的费用,把医院养起来,一律公立医院,跟医院本身的经济收入脱钩,也会有效地防止医疗腐败。我个人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梁启德对此保持沉默了,他不是政策的制定者,他所能做的只是人民医院力所能及的事。
桑塔纳轿车在梁启德的沉默中停靠在办公楼的门前。
在距办公楼百米左右的地方,他看到柳迎春记者和刘希克正在激烈地争执着什么。由于双方都太投入,谁也没有注意到梁启德出现在他们的身旁。
刘希克的脸色通红通红的,憋足了力气似的愤怒地嚷道:“当记者的也得要脸,你为了一个男人陈子彬,连脸都不要了。连恶意诽谤诬陷这等事也干得出来,是你录的音吧?我要到报社告你,告你诬陷罪。”
“随便吧。刘希克,你是一个道德低下的人,没有资格当医生。你居然收危重病人的红包,换成是我,该一头撞死谢罪。你这个罪恶的人。”柳迎春毫不客气地指责他,她承认道,“是我录的音,我是记者,有义务揭露你这种人。这跟陈子彬没有关系,跟我本人正义感有关系。”
“迎春记者。”梁启德呼叫了柳迎春,因为他发现,有不少病人的家属已经注意到他们争执的内容。
“有你好看的。”刘希克也注意到了梁启德,在朝着柳迎春发狠之后,对梁启德说,“作为男人,我希望你的心胸不要那么狭隘,不要无端猜测。在这里,我同时要说明自己的清白,网上的帖子不是我发的。”
“你指的是哪件内容的帖子?”梁启德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把刘希克问住了。就在这时,他的手伸向白大褂的口袋,猛然掏出了那把医用剪刀,朝着梁启德“咔嚓,咔嚓……”之后,转身朝七病区走去。
“这人的人格肯定有问题。”刘希克走远后,柳迎春评价了刘希克。然后,她问梁启德,“网上有新帖子了?梁院长,你为什么不制止这种行为?为你增添……”梁启德用了一个手势,制止了柳迎春的议论:“迎春记者,网上的新帖子跟平价病房有关。‘没有钱,到人民
医院。’大致的内容是这些。”
“这种帖子是李荷发的。”柳迎春猜测道,“说实话,人民医院还没有准备好,还没到发这类帖子的时候。她是想看你如何对付床位的周转率和治愈率。梁院长,我原本想在晚报发消息的,考虑到条件尚不成熟,也就没做。当然,条件成熟时,我会全力以赴配合的。”停顿了一下,柳迎春告诉梁启德一个信息,“谢锋正在与市立医院联系,想调到市立医院的手术科做器械护士。梁院长,他调走的事一定与郑晓慧的要求有关,除此之外,他没有理由调走。”
“是吗?有这事?”梁启德得知这一消息之后,心情有些沉重了。失败手术的阴影又一次笼罩在他的心头。谢锋是无辜的,梁启德有些自责,没有及时地处理好这件事,却为谢锋增添了压力。“你什么时间得知这一消息的?”他问柳迎春。
“上午去市立医院采访时,在医务科顺便听到的。但没详细问。梁院长,不知安韦怡大夫知不知道这事?”
“找时间我问问她。”梁启德随后又问,“你对陈子彬大夫是怎么看的?我希望你的看法客观一些。”
柳迎春随后汇报道:“据我观察,他基本上属于具备事业心并且愿意奉献的。他愿意站在病人的立场上想问题,换位思考做得非常到位,适合做七病区的医生。”
“为什么是七病区的医生?”
“七病区收治大量的癌症病人,这类病人治疗的费用大。他的专业技术能选择对症的药物,费用自然就降下来了。七病区也就等于平价病区。梁院长,你看人还真有一套。”柳迎春总结道,“如果人民医院半数的医生像他那样没有为自己‘获益’的心理,你的工作就好做了。也不必刻意强调‘平价’二字了。当然,这得指望医生们的品质。”
因为急于去心内科为徐麟老人办理出院手续,梁启德只能结束与柳迎春的探讨。但正准备去心内科时,有人说:“留步,请院长留步,”梁启德见到牛丽琼正朝他走来。“有件事让我们感到困惑,院长,我们想不通。”牛丽琼急匆匆地站到梁启德的面前说道,“林炯佑是心血管疾病的研究生,已经在心内科做了三年的住院医生。医务科却突然通知他,让他到各科室轮转。否则的话,从哪来的回到哪。明摆着,这是李荷副院长的主意。她一意孤行,一定要用这种办法‘惩罚’林炯佑吗?”
“惩罚?”梁启德问,“因为林炯佑没有用标准的医疗格式下医嘱吗?是的,她曾经批评他把青霉素写成PC,是因为这件事吗?”
“没那么简单,院长,我是迎接新生命的大夫。每天,日出到日落,我有幸频繁地接触到一尘不染的婴儿。如果我是心理复杂的人,会亵渎到那些新生命的。真的,我有充分的理由这么说,她是在‘惩罚’林炯佑。理由是,郑明桂的病例讨论会之前,祁汉忠来过我的家,试图搜寻到安韦怡大夫的治疗方案是否存在差错,因为郑明桂曾经是她的病人。但林炯佑厌恶这种阴谋,把祁汉忠逐出家门,从而引发了对林炯佑不利的恶性循环。”牛丽琼敞开心扉,把遭遇到的困惑毫不保留地传达给了梁启德。
梁启德没有想到一位年轻的医生轮转的背后有复杂的情节。“我知道了,”他回答着牛丽琼,“我已经知道了。”在牛丽琼思忖着院长会有怎样的承诺时,他已经去了心内科。
心内科的单人房间里,徐麟老人已经把住院用品收拾好,分别放在几个塑料袋里。小秋背着书包,手里拎着徐麟老人起夜用的尿壶,蜷缩在他的身旁,无助的眼神望着坐在沙发上的妈妈。
小秋的妈妈怀抱着一个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几包安韦怡大夫送给她的药片。她的手在包袱上不停地抚摸着,默默无语地等待着出院前的最后的午餐。
“梁院长,他们的出院手续已办好。”在单人病房的门外,张玫菊把出院证交给了梁启德。然后,她压低声音感慨道,“那位可怜的女人就这么出院了。如果我是血液病医生,怎会袖手旁观。”
“启德——”徐麟老人像是终于等来了梁启德,他端着一碗凉开水,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来到门口,把碗递给了梁启德。
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四十多年,梁启德仍然无法适应湿度很高的闷热天气。他汗流不止,接过碗,喝起来,原来是放了盐的水。
老人这是担心他在闷热的天气里汗流不止,丧失掉体内的盐分而特意准备的盐开水。梁启德就像这位老人的儿子,在忙碌中享受到了久违的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