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33-最后诊断

黎明时分,梁启德把一条印花毛巾被盖在头上,非常想足足地再睡上几个小时。但是新的一周的工作压力使他几乎是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从前岳父徐麟住院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在家过夜。他有些疲惫地走进书房,坐到一个柔软的墨绿色绒布的沙发里,揉着惺忪的眼睛。

沙发的对面是一排书橱,里面有一张木制框的照片,是他的前妻徐玫琳的照片,在沙滩上穿着泳装拍的。照片上的徐玫琳甜蜜知足地微笑着。

电话铃响了,他拿起搁在书橱旁的电话:“我是梁启德。”

“启德,我是玫琳。”

这时梁启德完全清醒了:“你好吗?”他问。接下来的是沉默,但是他能听到前妻的呼吸的声音,有些急促。

“不好意思,启德,我怀孕了。很抱歉,我不能遵从父亲的意思跟你复婚。我刚才跟他老人家通了电话,他要出院了,是吗?”

“是的,”梁启德说,“他的心脏恢复得很好。这得感谢安韦怡大夫。”

“我知道,启德。我正是为这事给你打电话的。你跟安韦怡大夫能把父亲作为养父对待吗?我回国的日子遥遥无期,我把父亲拜托给你们。父亲是那么爱我,可我有自己的生活。启德,你能理解,我知道,你能深刻领会到我的生活。谢谢你们,启德,代我向安韦怡大夫问好。”她放心地挂了电话。

梁启德又一次坐到前妻曾经非常喜欢的墨绿色沙发里,墨绿的颜色容易让人怀旧。他在怀旧的气氛里凝望着她的照片,想象着她跟什么样的人怀孕了?

生活还在继续,梁启德只用了五分钟就从这件事里完完全全地解脱出来。是的,他甚至有些如释重负地起身把前妻的照片从书橱里拿了出来,用一张过期的报纸包裹了,放进储藏室的一个纸箱的深处。

墙上钟表的时针指向六点。梁启德匆匆洗漱完毕,赶在早餐前来到心内科的病房。徐麟独自一人坐在床边,旁边的床头柜上摆着两只碗,两双筷子。他的眼睛却直直地盯着病房的门。

梁启德一出现,他一下子变得脆弱了:“启德,我还以为你不来吃早餐了。”梁启德很想正面回答这位生病的老人:“无论你是我的养父,或者说前岳父,怎样定位关系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可以把我当作亲人,相信我能照顾好你的生活。”但是他没有用语言的方式表达。

开饭时,小秋来到了单人病房。她从徐麟老人的手里接过两只煮鸡蛋,没有像往常那样迅速地离开,把鸡蛋送到妈妈的手里,而是坐到了病床上,眼睛里溢着无助的泪水,蜷缩在徐麟老人的身旁。

梁启德看着这个孩子,能感觉到这个女孩在等待着什么。

“启德,看着这个孩子,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徐麟说道,“我是这样想的,把她们母女接到我家里住,彼此有个照应。”

“这怎么行呢?”张玫菊拿着徐麟的出院通知书来到单人病房,“两个病人和一个孩子。这会让梁院长更加担心。”徐麟叹了一口气,点头说:“也是。”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小秋的手里:“把这个交给你妈妈,里面有钱和我的电话号码,小心别弄丢了。”泪珠终于从小秋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她突然放声大哭,把信封和鸡蛋搁在床上,两只小手紧紧地拽着徐麟老人的胳膊。

“院长,请你出来一下。”梁启德安抚了一下小秋,随着张玫菊出了单人病房。

“小秋的母亲也要出院,怎样处理住院费用?按照生活困难者的标准处理,还是……”

“全免!”梁启德对张玫菊说,“你亲自到住院处办手续。然后到护理部报到。记住,不要任性,要克制住你的坏脾气,因为你是人民

医院的护理部主任。”

“知道了。”张玫菊的精神面貌因此而变得与往常不一样。

上班的时间就要到了,梁启德返回单人病房时对徐麟老人说:“让小秋和她的妈妈到家里住几天,缓和一下小秋的情绪。午饭后,我送你们回家。”

小秋盼着的正是这个结果,她一脸泪水地微笑了,从床上拿起那两只鸡蛋,小跑着回一号病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

梁启德把信封还给了徐麟:“我知道,你一直在经济上给玫琳援助。我们在为小秋的母亲想办法。有我在,你就不要操心了。”叮嘱过徐麟老人,梁启德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碗稀饭,然后去了办公室。

于彩珍已经等在他的办公室门外,人还是一脸的慈祥,一点也看不出患了重病。

“院长,有些话,我要当着你和李荷副院长的面讲。她给老局长送西洋参去了,正在回院里的路上。”于彩珍说着,习惯性地瞅了一眼办公室墙角处的痰盂,看到里面漂着纸屑,她端起痰盂就出了门。

过了大约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李荷拎着一纸盒茶叶急匆匆地走进了梁启德的办公室:“老局长送给你的。”她把茶叶放到了办公桌上,“但他提醒你,别忘了创三甲。”她的话像子弹一样迸射出来。然后,她问:“彩珍,你找我和启德谈什么事?”

“我决定在本院手术。切除子宫对我来说不容易。我有一个要求。”

“你需要哪家

医院的哪位医生会诊和手术,请尽管讲。”李荷望着于彩珍,目光中更多的是关心和担心癌细胞是否扩散?

“我的要求不在这个范围内。”于彩珍更正道,“由谁手术,我得服从妇产科的安排。是这样的,我希望切除的子宫交给我本人保管。当然,这需要病理科的叶世煌主任给予技术性的处理之后,再交给我本人。”

“为,为什么?”李荷困惑地问道,“这个要求很特别。当然,你的子宫,你自己做主。”她强调说,“彩珍,你有这个权利,可我还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就像我在护士、护士长和护理部主任的岗位上一样勤勤恳恳地工作过。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不想把‘她’当成废弃的病理样本,扔到那间小屋的锅炉里焚烧掉,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于彩珍的“比喻”到这个程度上,梁启德大致了解了于彩珍的心理:“于主任,你希望我们怎么做?”梁启德问,“你愿意永久性地陪伴着护士们,是这样吗?”

于彩珍觉得自己的要求被梁启德理解得如此到位,真是一个奇迹。充满欣慰的微笑展现在了她那慈祥的脸上:“是这样的,”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幸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希望叶世煌主任把我的遗体做成‘人体标本’存放在我工作过的护理部。我热爱护理专业,虽然水平有限,但我从事护理专业三十年,从未出现过医疗差错。请允许我跟一代又一代的从事护理专业的护士们在一起,直到永远。”

这时,李荷明白了这一要求的内涵。她沉默并思索着:自己对她到底了解多少?她的人生半径始终围绕着护理专业,似乎从来没有想过绕出这个范围,是那样的执著。可李荷不能表示任何的承诺。人生充满着变数,谁会预料到谁在谁之前安息。

“李荷院长,我按照你的要求拟了合同。”梁启德办公室的门是敞着的。祁汉忠看到梁启德和李荷都在,走进办公室时特意望了于彩珍一眼,“牛丽琼在门诊部等你办住院手续哪,”他说,“先办手续,暂时把工作放一放。”于彩珍觉得自己已表达了心意。她没想耽误院领导的工作:“好吧,我去门诊办手续,然后再与张玫菊交接班。”

梁启德亲自把于彩珍送出办公室,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然后返回办公室,拆了茶叶的包装,为自己沏了一杯茶,落座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问祁汉忠,“什么合同?你拟了什么合同?”

李荷用眼神向祁汉忠示意,让他不必公开合同的内容。于彩珍刚才的要求对她是一个冲击,她没想立刻面对现实问题。可祁汉忠没能理会她的意思,反而,以为李荷在催促自己。

“跟陈子彬大夫的合同,”祁汉忠汇报道,“如果他担任七病区主任一职,必须承诺,将七病区的死亡率降为零。如果不能实现这一目标,他就自觉地离开人民医院。”

“死亡率为零,什么时间内的承诺?”梁启德问祁汉忠,“七病区大量收治恶性肿瘤的病人,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死亡率为零?祁主任,我想知道,除了拒收恶性肿瘤的病人,还会有什么办法让死亡率降为零?”

“你不是指望陈子彬的技能吗?”李荷插话道,“治愈率与死亡率是衡量一个医生技能的标准。这可是硬道理。也就是说,道理面前医生平等。若不然,怎样说服刘希克医生?他会把负责人的位置拱手让给陈子彬吗?刘希克毕竟……”祁汉忠一直在察言观色,这时突然说道:“刘希克到底有没有资格当医生啊!”这一感慨引发了梁启德的问题:“祁主任,你在七病区了解到了什么?”

祁汉忠自知不能隐瞒:“有一位肺癌的病人右胸出现了胸水,刘希克抽胸水时弄错了方向,在病人的左胸反复操作,致使病人的左胸出现了气胸,家属找他时,他却威胁人家老妇人,说肺癌的病人需要经常来七病区化疗,如果他还想在七病区继续治疗,老妇人就得保持沉默。”

“什么时候的事?祁主任,你没搞错吧?”李荷开始发火了,因为当着梁启德的面,她没有使用“猪脑子”等等语言,但表情里却蕴藏着对祁汉忠的不满:“这家伙到底是聪明,还是糊涂?”

祁汉忠一点也不糊涂,李荷让他拟合同时,他的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他知道这种合同本身是不合理的,惟一的理由便是李荷借此发泄因无法控制梁启德而生的怒气,她是将无名火发泄到陈子彬身上。这个女人太想控制一切了,努力地想控制一切。

“我倒是觉得祁汉忠的话有出入,”她质疑祁汉忠,“七病区真的有你所说的需要抽胸水的肺癌病人吗?”

“真的有。”梁启德本不想用直来直去的方式来解决这类事,既然事情“巧”到这个份上,他便拿出了柳迎春交给他的磁带,将磁带放入录音机,摁下播放键,立刻,从录音机里传出刘希克与肺癌病人家属的对话录音,甚至谈到了钱。

李荷鼓掌了,她边鼓掌边说:“启德,我以为你真的是高尚的理想主义者呢。没想到你会来阴的。雇了哪家私人侦探?”突然间停止了鼓掌,厉声道,“非常遗憾,我不认为你的这种行为是为了病人的权益,反而认为你是借此搞打击报复!”

“李荷,我在报复谁?为什么事报复?”不得已,梁启德追问道,“既然你这么认为,一定有充分的理由,不妨说出来,让我听听。”实际上,在场的三个人都清楚地知道,她所指的“报复”与网上的帖子有关。客观地说,梁启德就事论事,论证的方向是刘希克的医德出现了问题,与网上的事无关。尽管,他判断出帖子与刘希克有关,但这是另外一件事。眼前,他不想解决这事。他可以放任他对自己的恶意攻击,但不允许他伤及病人。

“证据掌握在你的手里。”李荷尴尬地说,“假如刘希克真的出现操作失误,引发了病人的气胸,他应该停止对这位病人的治疗,让陈子彬做这位病人的主治医生。”然后,她问祁汉忠,“你是医务科主任,你认为怎样处理刘希克,才会有好的结果?”

“我?还没有考虑哪,是这样啊——”祁汉忠的感叹尚未到尾声,沈殿青穿着白大褂,携带着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的气味从外面闯进梁启德的办公室。

“谁说我是医药代表,拿出证据来!我不允许任何人无缘无故地怀疑我的品质。”他站到了李荷的面前,俯视着坐在沙发上的李荷,“怎么回事?一上班,我忙着哪。祁主任跑到病理科,一本正经地指责我是医药代表,让我考虑停止进修。把我逼急了,我可要把真相说出来。”

“真相?”梁启德问。

沈殿青吞吞吐吐地说:“是一张……”李荷立刻反应过来:他是想把病理样本的事当作把柄告知梁启德,他的欲言又止,目的在于告诫自己,这可是李荷非常不愿意面对的尴尬的事。她知道,一旦梁启德知道自己让沈殿青从叶世煌那里偷出备份的病理样本的事,就会引起梁启德的不满,因为这种行为本身毕竟是在怀疑梁启德的品质,这会惹出梁启德轻视李荷心理偏向阴暗的结果。

“祁主任大概是弄错了。”李荷急忙安抚着心怀叵测的沈殿青。

这让沈殿青感到事情有了转机:“祁主任,你弄错了,是吧?”李荷又一次用眼神示意祁汉忠,这回,他领会到了李荷的意思,并且圆场道:“别的医院有这种以进修的名义推销药的现象,我是提醒他,并不是指斥他。”虽说是圆场,但祁汉忠并不糊涂,自己怎么能弄错呢?昨天深夜,李荷用电话通知了他几件事。第一件事是好消息,张文可以到摆药室上班。其次是合同的事,他照办就可以了。如果梁院长有异议,他大不了得罪一回李荷,转变一下立场。难办的是第三件事,劝沈殿青离开人民医院。放下电话,他非常后悔接受了沈殿青的小灵通。还有,是自己按照李荷的指示,让沈殿青潜到叶世煌的办公室里拿出备份的样本的。这事如果让梁启德知道,他是院长,有权力把自己逐出医务科。

真是累啊累!祁汉忠最拿手的事就是随时都能后悔。早知现在,当初何必苦心积虑地编一个橘子味道的水果糖的故事,去争取让自己累得一塌糊涂的医务科主任的位置,何必呢?都是为什么?

梁启德观察着他们几个人的表演,沈殿青有自知之明,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而是峰回路转,用急于证明自己价值的语气问梁启德:“我给你写过亲笔信,郑晓慧赞助网络系统的事是真的!她表示说梁院长给了我知情权,我也要他通过网络了解医疗信息,包括……”

“你可以走了。”李荷截住了沈殿青急于要传达出的信息。因为她发现梁启德始终以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沈殿青。她感到他的目光里还有别样的犀利的穿透力,仿佛也看透了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有祁汉忠,你也可以走了。你得配合张北辰副院长,使简易病房的床位尽快到位。”

“普外科简易病房的床已经到位,我已经通知了吴铁征大夫。他可以通过门诊部,收治生活困难的病人。但我不能肯定,这些病人是否知道咱院的善举。”

“祁汉忠,这用不着你担心,”李荷想尽快地把他们打发走,“柳迎春记者已经是咱院的‘准媳妇’了。她会通过晚报把信息发布出去的。”看着祁汉忠和沈殿青走出办公室,她这才长叹了一口气,“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都是些人物,天生我‘才’必有用的人物啊!”

“李荷,”沉思了一会,梁启德问,“老局长让我别忘了创三甲,是吗?”

“他是这么说的。”

梁启德喝了一杯老局长送给自己的茶,突然问:“你跟心理医生熟悉吗?”李荷听后下意识地环抱起双臂,像心理医生所说的那样,双臂环抱于胸前,属于来自潜意识里的保护动作。

她自我保护着并且质疑着梁启德:“我怎会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心理医生在潜意识里挖来挖去?你是借用心理医生之名,暗示我心理阴暗吗?别人可以把我诊断为偏权型的精神分裂症。胜则王,败则寇!我不在乎前院长柳松仁如何评价我,但我在乎你的评价。你不能受安韦怡大夫的影响,对我有偏见。”

“你的思维转悠到哪里去了?李荷,我是考虑,三级甲等

医院需要设心理门诊,我是指这件事。这跟心灵宁静的安韦怡大夫有什么关系?”想了想,梁启德忍不住评价道,“她跟你不是一类人。你们都是女性,思维方式和人生价值观怎会有这么明显的差别?”梁启德的评价宛如爆炸后的弹壳碎片猛然击中了李荷,她像是忍不住剧烈的阵痛般地倾诉道:“启德,这能怪我吗?”

她随后奔出门,再回来时把喜鹊唱枝头并且刻有一品夫人字样的胭脂盒放在了他的面前:“当年,假如你娶我为妻,今天的李荷是何等的悠闲和浪漫。可是,你和徐玫琳的婚姻带走了我所有的情感。假如我不在权力上有一番事业,我还剩下什么?”

梁启德凝望着那只胭脂盒苦涩地笑了。一品夫人?她无论处在怎样的位置都逃脱不了对权力的欲望。不同的是,她现在需要身体力行,亲自做;而不能指望常年漂在海洋上,与海洋有着无尽渊源的涂醒伟。

“启德,你理解我了吧。”他从梁启德的面前收回了胭脂盒,“凡事都有原因,这得怪你。”梁启德的内心突然又萌出了另一种悲衷,她的抱怨实在是太牵强了。即使自己娶她为妻,当激情燃烧的岁月尘埃落定之后,她的状态会跟现在有什么区别吗?

这样判断着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接听了电话,然后对李荷说:“胡局长让我到局里去一下,你通知王宏亮,让他在停车场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