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最后诊断

抵达许冠今居住的专家公寓前已是下午两点钟,在离大门还有十几米的地方,梁启德看到潘小松驾驶着一辆黑色轿车驶进了楼前的停车场。

“瞧瞧吧,大医院的医生就是不一样。潘小松以轿车代步,咱院的许冠今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上下班。当然,他老人家也没有必要这么寒酸。”李荷发表着议论,与梁启德一起朝潘小松走去。

“又见面了,潘小松。”李荷上前跟他打了招呼,“怎么没带杨立旋一起来?”

“她得打扫卫生,洗一家三口的衣服,买一周的食品,还得去双方老人那里看看。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上有老,下有小,活得很具体。”三人聊着,乘电梯到了十层。

刚出电梯,许冠今已经候在家门口了:“我从窗户看到了你们,快请进。”把他们迎进了飘着肉香的

客厅。

“院长们和潘小松来了。”周政听到许冠今的招呼声,从厨房里出来,她穿着白大褂,头戴一次性手术帽,手上套着胶皮手套,像是从手术间里出来,“我准备了下午茶和点心,你们先吃着,饭菜晚一会上桌。”她说着把准备好的茶和点心从厨房转移到客厅的茶几上。

一个大搪瓷缸子里泡的茶叶看上去更像是水发木耳。她把茶水分别倒进几个玻璃杯里。点心是她最拿手的油炸麻花,盛在一个大号的搪瓷盆里,把简朴的客厅渲染得很有节日气氛。

“前辈,可以参观吗?”

潘小松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客厅正面墙上挂着的由心脏X光片做成的“作品”。在客厅自然光线的映照下,他在一排“作品”的面前参观着,客观地判断出人民医院目前的心外科水平停滞在初级阶段。

“可以,”许冠今说,“随便参观,就像在自己的家。”

许冠今作出回应的时候,潘小松的目光停留在一排“作品”的最后一幅。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这幅由大红色木框套着的“作品”是由郑明桂的心脏X光片做成的,它曾经出现在死亡病例讨论会上。

在郑明桂父女手术前拟好的致谢词,“感谢医德高尚的许冠今大夫,以心换心”的下面,贴着一张病历纸,上面是许冠今的亲笔字:“有救人之心,但无救人之能。”

梁启德就站在潘小松的背后,琢磨着这幅“作品”之所以挂在墙上的深层含义。

“医德高尚。”梁启德的目光停留在这四个字上。一个医生,怎样范围内的评价才算是医德高尚呢?仅仅限定在不厌其烦的服务态度上吗?或许,许冠今大夫已经觉醒到了仅有态度是不够的,还有别的内容,例如:救人之能。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从“节日”微妙地变化到了凝重。他们都没有想到许冠今会把它悬挂在客厅的醒目位置,这对他这样的资深医生来说并不容易。

“我有一个要求,”许冠今说着从茶几下面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照相机,递给了李荷,“梁院长和潘小松都是我带过的学生,你给我们三个人拍张照片,留个纪念吧。”他走至梁启德和潘小松的中间位置,以曾经辉煌过的表情让李荷拍照。

“都过去了。”拍照之后,许冠今指着套有木框的心脏二尖瓣扩张术的X光片的“作品”说,“别嫌我啰嗦,别的人已经知道,潘小松大夫可能还不太清楚。这台手术成功时,老院长亲自敲锣打鼓到卫生局报喜。那时,我就像个英雄。”他那蔓延着皱纹的脸上涌动起由忆往昔而引发的巨大的喜悦,但这种喜悦很快便被“长江后浪推前浪”冲击得无影无踪。

“许主任——”李荷的心里有些酸楚,“你至少保持了一项记录,你是院里惟一的从头割到脚的医生。”

“是啊,许主任就像人民

医院外科史的活标本。但他不能像‘祥林嫂’似的总唠叨这些往事。”周政端着一盆红烧猪心从厨房里出来,把它放到了茶几上,在白大褂上擦了擦手,留下油渍。

她的声调是积极的,她诚恳地说道:“许主任一直受李荷院长的器重,他在病例讨论会上失去理智乱发言,扯到了创三甲,可李荷院长并没有责怪他。甚至,梁启德院长充分考虑到了许冠今前辈的难处,没有让我们支付死亡家属的经济赔偿。潘小松大夫还这么给面子,我们已经非常感激了。许主任,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是的。”许冠今请梁启德,李荷和潘小松入座在茶几周围的沙发上:“拿酒来。”他让周政把一瓶珍藏了多年的茅台酒拿了出来,先是把酒倒进五个有刻度的玻璃量杯里:“碰了这杯酒,我有话说。”五位医者站了起来,碰了杯,以随意的形式喝了酒。落座后,大家都望着一脸盆红烧猪心,谁也没有动筷子。除了许冠今夫妇,谁也不清楚他要说些什么。

“当年来人民医院行医时,我宣誓过。其中有一项内容是:‘非己所长,不强为之。’现在,我深刻领会了这项内容的含义。即使我的医德再高尚,技术决定了我应该是退其位的人。所以,我把你们请来,当着梁院长和李荷院长的面,诚恳地希望潘小松大夫来人民医院工作,做心外科的首席医生。在我退休之前,我愿意做潘小松大夫的助手。”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指着一盆红烧猪心说,“这都是摹拟手术的下脚料,我试过无数次,结果却是失败的。”他端起了酒杯。“小松啊,你的技术会让人民医院的心外科从困境里走出来,带动起人民医院的声誉。我毕竟是对人民医院有感情的人,拜托你了,希望你能了却我的遗憾。”可是,不知怎么,潘小松的心里却起了波澜。客观地说,他希望与梁启德这样的院长配合,专心致志地解决技术上的问题。但是今天这种方式,尤其是经过那次的死亡病例讨论会,自己是否为前辈造成了某种压力,让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许主任,你坐下来说吧。”李荷意识到这次的家宴非同寻常。许冠今做出这样的决定完全出乎她的预料。哪位上了年纪的资深医生愿意从科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有的人宁肯冒着“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指责,宁死不退而成为终生的利己主义者。

“潘小松大夫——”梁启德插话道,“我想前辈的决定是经过考虑的。医生的职业人命关天,容不得谦让和顾及到私人感情。在乎这一点意味着推卸责任。既然许冠今前辈分得清楚,拜托你满足前辈的请求。带着你的伴侣杨立旋灌注师一同来人民医院吧。”令潘小松又一次意外的是,梁启德提到了杨立旋。是的,她的技术娴熟,从未让心外科专家失望过。但她在市立医院的处境与潘小松相似,夹在主任医生和住院医生的缝隙里,高不成低不就,是没有机会竞争首席医生待遇的人。梁启德提到了她,潘小松不清楚梁启德对她的了解有多么具体。

就在一个星期之前,潘小松所任职的心外科有病人要做心脏二尖瓣置换术。这个病人是由副主任医生主刀手术的。手术前,病人的家属不知是从哪个渠道得知潘小松的地址,不请自到,要找的却是杨立旋。这人留下一个红包,匆匆离去。

病人的家属为主刀医生和灌注师送红包是常有的事,似乎约定俗成,不送红包,医生的手术刀不利索;或者灌注师会在手术的过程中突然停掉心肺循环机似的没有安全感。杨立旋拿着红包追了出去,家属却以更快的速度消失了。她与潘小松商量后决定,术后立刻把它还给病人的家属。这也是部分医生处理红包时沿用的一种办法。第二天,她在手术后立刻把红包还给了病人的家属,甚至让麻醉师做了证人。刚刚做完这一切,她被医务科的主任叫到了办公室:“你被匿名电话投诉了,你收了手术病人家属的红包。按院里规定,你得写出书面材料。”杨立旋把病人的家属和麻醉师请到医务科,澄清了事实的真相。然后,她当着医务科主任的面,让病人的家属坦言是从哪个渠道得到自家的地址的?经过反复说明这事的利害关系,家属才说明来自主刀医生的指点。按照杨立旋的性格,她要当面质疑心外科副主任的人格是否有缺陷,让他为此受到惩罚。潘小松息事宁人,他是不愿意把精力耗在解决专业技术之外的事情上。他们以为这件事就此过去了,可是,收取红包的流言仍然像一朵奇葩,盛开在冠为“竞争”之名的百花园里。

接到许冠今的邀请电话之后,潘小松与杨立旋分析过,如果有可能,他们愿意到人民

医院做科室的带头人。

“表态吧,潘小松大夫,”周政催促道,“你们的到来会让人民医院尽早地进入三级甲等医院的行列。你们还等什么。”

周政在这件事上不糊涂。她跟梁启德交谈过,他理性地履行着院长的职责,把“搭桥手术”做到各位专业人才的身上,对许冠今这等资深医生可谓“六亲不认”。他直截了当地动员潘小松便是证据之一。

在座的人的目光投向了潘小松;而他的目光和思维像是奔驰的列车,驶过了墙上的“作品”、茶几上的红烧猪心、梁启德期盼信任的目光、首席医生的位置及待遇和李荷的认可。

“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安排。”他自言道。很长一段时间的考虑之后,他微笑着表态:“我同意调入人民医院。”

又一轮的碰杯喝酒。在吃的方面没有可选择的余地,除了周政最拿手的炸麻花,没有人动那盆能联想到心脏手术的红烧猪心。由于梁启德和李荷没有吃午饭,大号搪瓷盆里的油炸麻花被他俩风卷残云般地耗到了盆底。

周政端着盆去了厨房,返回时盆里换成了正餐:油煎发面包子。

梁启德瞅了一眼被浓香花生油浸透了的发面包子,担心自己的胆囊经不住油腻:“我可以去

卫生间洗手吗?”

“当然可以。”周政把他领到卫生间,并且摁了电灯的开关。

洗过手,梁启德无意中朝马桶旁边的小桌瞅了一眼。一沓病历纸上密密麻麻地留有许冠今的亲笔字。他拿起来看了看,是郑明桂死亡小结的草稿。

字迹有些凌乱,就像一个人坐在秋千上,悬在空中晃荡着所为的字体。许冠今的签名却很正式,上面留有明显的泪痕。在一团云雾般的泪痕的旁边有一行不起眼的句子:“别让人说占着茅坑拉不出屎来;学生催着前辈退位就难堪了。”想象一下吧,许冠今是经过怎样的思考才做出了亲自请潘小松来人民医院任职的决定。

他返回客厅时,在座的人已经开始喝茶了。“这个月药品的损耗是多少?”他问周政。

“非常低。”周政肯定道,“胡局长的亲侄女胡可是药剂科病房摆药室的负责人。有她在,没有多少护士敢冒着被她批评教育的危险到摆药室换药。不过,最近,她跟病房护士的关系有些僵。”

“因为什么呢?”梁启德问。

思考了一下,周政答道:“她制定了一项规定:病房护士必须在上午的十点之前把当天的医嘱送到药剂科的摆药室。这可把有些护士难住了。有的科室的医生查房早,医嘱下得早;而有的科室的医生拖到十点之后才下医嘱。如果电梯运行得慢,医嘱到达摆药室的时间就更晚些,留给药剂师摆药的时间相对短,她一着急,护士的意见就更大了,找我反映,投诉她的服务态度差。有个别护士甚至向我建议,为了协调跟摆药室的关系,把给药剂师工作质量打分的权力交给病房护士。这哪行?时间上的矛盾解决了,却会让药剂师掀起自我保护的浪潮,他们不愿得罪给自己打分的护士,就会无论她们怎样以药换自用的药,随便换,这样一来,药品的损耗会直线上升。当然,也有解决的办法,如果院里有了网络系统,先把病人固定用药传到摆药室。药剂师摆起药来也就不用那么紧张了。”

“网络系统。”梁启德自言自语的同时想到了沈殿青的那封信里提到了让郑晓慧赞助网络系统的事情,辗转想到了谢锋。

“谢锋护士的情绪怎么样?”梁启德问许冠今,“郑晓慧有没有找过他?”

“有。但是谢锋不接她的电话。我问他为什么,他告诉我,有一次在职工餐厅里,刘希克称他为‘良种鸭子’,他说这让自己的感觉糟透了。他说自己是无辜的,为什么要搅进这等事。刘希克太没有人格了。”许冠今随后评价说,“这人一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是啊,那天,他跟我套近乎,准备拿青霉素换治疗感冒的药。”周政一不留神,说了出来,“他擅长抓住别人的弱点。梁院长,他会因为陈子彬大夫的到来,给你惹出麻烦的。”

梁启德是明白人。他知道周政话中的深刻含义。一家

医院,一个医生的到来会给另一个医生产生压力本来是正常的事。在普通人的意识里,医生的形象是无私的奉献者,因为他是离生命最近的人。一个合格的医生出现,应当在其他医生那里引起良性反应,站在病人的立场上考虑,合格的医生应当更深受同行的欢迎。可是,在人民医院,像刘希克这样的医生却会制造出麻烦。

“他即使惹出再大的麻烦,也不能把七病区交到他的手里。人民医院不能再出医患纠纷了。”梁启德的话音刚落,李荷坐不住了,她反驳道:“启德,你的看法有些偏执了吧,是针对我的吧。事实证明,他在七病区干得很好。我倒是觉得像林炯佑这样的医生,却辜负了住院医生的职责。他把精力用在买彩票上,哪有多余的精力研究心血管疾病。像他这样的医生才有可能发生医患纠纷。我认为,他有必要从实习大夫开始,我的意思是,他有必要离开心内科,到各科室轮转,从头学起。”

“他是心血管疾病的研究生,有必要轮转吗?”梁启德质疑道。

李荷并不想正面回答他的质疑,话题一转,谈到了祁汉忠的妻子张文:“普外科的张文护士因为健康的缘故,可以到药剂科的摆药室任职。”李荷自作主张:“周主任,接受她吧。”

“这个丫头很特别。”许冠今插话道,“早些年,她有机会到市立医院的心外科接受心脏二尖瓣置换术,她拒绝了,一直在等,可能希望祁汉忠亲自为她手术吧。”

“她指望不上祁汉忠。我们却在指望祁汉忠的协调能力。”李荷说,“胡局长亲自把平价病房的任务交给我们,这可是关系到生活困难者就医的大事。人民医院只能让领导和这些病人满意,而不能让他们失望。怎么办?启德,你得号召医生个个都愿意做志愿者,为生活困难者服务。”

“我愿意提供这类服务,”潘小松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什么时候开始收治这类病人?”

“梁启德院长已经有了思路。他准备把每层楼的探视家属休息室改为简易病房,为志愿者提供展示技术的机会,为生活困难者提供就医的机会。”李荷的话音刚落,大致听出眉目的许冠今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仿佛手到擒来,一举拿下了发挥余热的机会,证明自己曾经“从头割到脚”的辉煌。

“拿葡萄糖来!”

周政小跑着去厨房,拿来一瓶500毫升的葡萄糖液。当着所有人的面,许冠今亢奋地用牙齿拧开瓶盖,张开嘴,把葡萄糖液直接倒进嘴里:“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仿佛回到了从前人民

医院为人民的日子里,纯粹的治病,不考虑经济利益。这样一来,医患关系就变得简单多了。”

看着他如此的激动,周政担心他从“三低干部”陡然升腾到“三高”,尤其是高血压引起的脑血管意外。

“坐下慢慢说吧。”她亲自把许冠今扶到沙发上,“我为你高兴,你找到了从前的感觉,找到了发挥余热的机会。”

“是的,”许冠今的措词像是在宣誓,“在普外科的范围内,我有救人之能。这一点,梁院长和潘小松可以作证。你们没有忘记吧,是我带你们上的阑尾切除术。”由于突然出现的戏剧性的变化,在座的所有的人似乎都处于乐观的境地。

李荷发言了:“关于平价病房的事,我认为只有热情和激情是远远不够的。启德——”她等待着梁启德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之后,说道,“我太了解你的思想了,想为百姓做好事,是这样吧。可是,假如大批的病人涌进来,在现有的利益格局没有打破的情况下,你怎样做到收支平衡?怎样保证医务人员的经济利益?你指望的内容是什么?”

“品质。”他强调说,“人类的优秀品质。”

“原来你在指望品质。什么叫品质?现代人是现实的,谁会指望那无形的东西,还不是拼命地为自己捞有形的东西……”

梁启德没有反驳她的观点,微笑着讲了下面的一段话:“有位医生曾经这样说过,人生下来都是两手握拳,人死后又都是两手摊开。开始时,我对此不相信,后来到过妇产科的婴儿室,见过一些刚刚出生的婴儿,还真是这样。婴儿刚刚从娘胎里来到人世时,两只小手总是握得紧紧的,成为两只小小的拳头。后来,两只小手渐渐变成两只大手,渐渐地开始为自己捞啊捞,到后来,越捞越多,想要的东西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可是,人死亡时,什么也抓不住了。我本人认为,只有好的品质才会伴随一个人,直到永远。”

轮到李荷微笑了,她笑着说:“启德,我真是越来越尊敬你了,你可以被称之为最后的理想主义者。我建议全体起立,为梁院长鼓掌。”李荷调侃的兴趣正浓时,潘小松接了一个电话,打断了她的兴趣。

“值班护士通知我,有个术后的病人被痰堵住了呼吸道,我得回医院了,可能要做气管切开。”他先行告辞,走至门口时,李荷这才把一个重要的问题提出来:“小松,市立医院能放人吗?你和杨立旋都是院里的业务骨干,能放你们走吗?”

潘小松的答案是明确的:“没问题,我们已经跟院里沟通过了,院里会尊重我们的选择。”她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两眼顿时闪亮得犹如十五的月亮。她希望潘小松夫妇调入人民医院。在她的大脑深处,创三甲的愿望始终挥之不去,他们的到来会让这一愿望尽快地实现。当然,能否成功地引进他们,杨明山处长的办事效率至关重要。

将潘小松送至电梯口的时候,李荷向梁启德提出去杨明山的家,她是想趁热打铁,在告知张玫菊到护理部当主任的同时,调动起杨明山的积极性。

“同意。”这跟梁启德的想法不谋而合。两人首次以默契的合作者的身份向许冠今夫妇表示了由衷的感谢。然后,两人沿楼梯去杨明山的家。

听到许冠今的家门“嘭”地一声关闭,李荷悄声对梁启德说:“我才发现周政是个高人,她以感谢你想到许冠今难处的方式,把经济赔偿的路堵死了。我还真不能轻看她。”

“我在等你们哪。”楼上传来杨明山的招呼声,他的手里拿着一瓶进口的指甲油,笑眯眯地把他俩迎进门。

张玫菊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双腿搁在另一张椅面。一双雪白的小脚仿佛艺术品似地展现在二位领导的面前。“你们先坐。”杨明山把他俩让到沙发上,“马上就好。”

当着梁启德和李荷的面,他用小刷子把瓶里的指甲油均匀地涂在了张玫菊的脚趾甲上:“有什么办法呢?她是个时尚的女人。”与张玫菊长时间的婚姻关系,他把自己培养成了全能的丈夫、溺爱着她的“爸爸”,并且按她的意愿布置着家里的一切,顶着

天花板的柜子里塞满了张玫菊永远也买不完的衣服、鞋帽和各式的箱包。一切都属于张玫菊,而他只是张玫菊的丈夫或者需要时的“爸爸”。

但他非常知足。尤其是当李荷亲自宣布,“张玫菊,你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到护理部当主任”的时候,张玫菊从椅子上腾空而起,落在檀香木料的地板上没多久,整个身体仿佛襁褓里的婴儿,偎在杨明山处长的怀里。她旁若无人地张口闭口亲爱的,感谢亲爱的,一路顺风地把杨明山体内的每种感觉细胞的潜能都甜蜜知足到了极至。他甚至俯下那颗情愿为她而生的头颅吻了张玫菊,“我们是一体的,这跟氧和氢加起来就是水的道理一样简单。”

“二位,能给口水喝吗?”吃过油炸麻花,梁启德口干得很,“现在。”他催促道。

杨明山不情愿地暂停来自真实体验的美好时光。他从厨房里搬来一箱子矿泉水,整箱的

可口可乐和一壶煮沸了的哥伦比亚咖啡。

这回,李荷没把自己当外人,申请了一个杯子,喝了这一天的第二次咖啡,这才从杨明山夫妇酿成的“伊甸园”的感觉中回到现实。

“张玫菊,你的运气非常好,与杨明山处长千年修来共枕眠。”她尽量地使用骚客文人做文章时用的字眼,“但是——”张玫菊插话道,“但是我有很多的优点,也有一个小小的缺点,我想让梁院长猜一猜,我说的小小的缺点指的是什么?”

“不清楚。”

张玫菊觉得梁启德的回答不够诚恳,但是,她贵有自知之明:“缺乏涵养;我小小的缺点是缺乏涵养。”

李荷的眉头皱了起来:“杨处长,管理好没有涵养的妻子是能力;可是没有涵养的妻子现在要走马上任,管理几百名护士啊。我……”她犹豫着是否把担心表示出来时,与梁启德的视线接触,欲言又止。既然定下来的事,何必在与杨明山夫妇的关系中再次留下阴影。况且,这事本身就是遵循着调动杨明山积极性的“游戏规则”。

“潘小松大夫在市立

医院的口碑还可以。他的妻子杨立旋的口碑一般,最近因为红包的事跟医务科闹得很僵,”看来,杨明山已经主动地插手这件事,他提醒梁启德,“把杨立旋调入人民医院,会不会有负面的影响?”

如果提起活着的每一个具体的人,一定会被这个人之外的许多人列出一连串的错误和缺点。如果因这种原因而弃用具有高水平专业的人,梁启德还会有选择吗?

“术后,她已经把红包退给了病人的家属。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对待。我需要合格的医生为心脏手术承担责任。”

梁启德的话音刚落,李荷便质疑道:“启德,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她的声音突然变沙哑了——非常无辜,好像在夏季的炎热的天气里被寒流袭击了,“你们配合得如此默契,把这事进行到如此的具体,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沉寂中,张玫菊咧嘴笑了:“各位,我准备了一首不太成熟的小诗,献给曾经的恋人梁启德和李荷。”她踱步到最最亲爱的杨明山处长的背后,双臂绕着他的脖子柔声道,“你是我的谁;我到底是你的谁?你为什么非要知道所有的一切啊一切!难道你真的不想做女人了?啊——这真让我困惑,伤心和失职。没能阻止你成为偏权型的中性人。我曾经的恋人,请你睁开明又亮的大眼睛吧,带着你的雌激素、古木器、咖啡和恋人的感觉、允许我发挥智慧、责任和人道主义精神吧。”

“精彩绝伦,玫菊,你还有这本事。”张玫菊并非是昙花一现的才华让杨明山又一次感到了甜蜜知足。

“无聊!”李荷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张玫菊,然后笑了。

梁启德觉得时间不早了,该撤退了。走前,他叮嘱张玫菊:“别让李荷院长失望,她信任你的护理专业水平。我们把人民

医院的半边天交给你了。”

“放心吧,梁院长,请放心,李荷副院长,我张玫菊有一个小小的优点:‘给点阳光就灿烂。’我是谁呀?我是张玫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