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里闷热难安的日子到了。
人民医院院区里与白杨树共生长的植物——银杏树的枝条上绽放着扇形的叶子,向人类展现着蓬勃的生命力。
有人这样赞美过他:“银杏树啊,你的美德就像人道主义一样,你超然于一切草本之上,出类拔萃地度过春夏与秋冬,将果实奉献给一代代的人类,你是人类可以学习的榜样。”
这是一个休息日的早晨,太阳早早地升起在东方。准备去
网球俱乐部的梁启德向挺拔着的银杏树问了一声:“早安。”
“梁院长,你在作诗吗?”已经荣升为父亲的王宏亮劲头十足地迈着矫健的步伐,经过银杏树时与梁启德并肩站到一起。“不是作诗,问声‘早安’。”他回答了王宏亮,看到他拎着一个保鲜桶,“你妻子不是出院了吗?你这是给谁送饭?”
王宏亮把保鲜桶的盖子打开,把保鲜桶送到梁启德的眼前:“胎盘,里面装的是胎盘。”然后,他盖好了保鲜桶的盖子说道,“妇产科的服务态度一下子好得让人难以相信。以前没发现,牛丽琼真是好心人。她不但把刘云的胎盘送给我,并且——”他把身体调到梁启德的对面,特感激的表情说:“我儿子出生时的体重是五千克,也就是十斤重。特大婴儿,头大得跟只小篮球似的,堵在产道的门口怎么也出不来。若是换在其他
医院,早就动剪子了,在产道旁豁个口子,把胎儿拖出来,结束分娩。可是牛丽琼真的为我日后的性生活的质量考虑,用她那双手死死地护着产道,儿子出来了,产道完好无损。院长,你在病例讨论会上强调得对,合格的医生不但具备高水平的专业技能,并且把医德包含在内。像她这样的为产妇家属考虑的医生应该评为院里先进。她是具备良好医德的医生。这是我亲身经历的,是眼见为实。院长,前几天,有人还向李荷告状,说她跟推销奶粉的人勾结在一起。这种反映带有个人瞎猜的意思。”说罢问道,“院长,我送你吧。那天送你去局里,我被柳迎春那娘们气得够呛。车开得猛了点,让挖沟工人的铁锨划了一道口子,刚喷了漆。我这就去停车场把车开过来。”
没一会儿,他把车开到了梁启德的跟前:“院长,上车吧。你是去网球俱乐部找胡局长吧。上任之后,你这是第二次去那里。”
“你除了做司机,还可以做私人侦探。”王宏亮没觉得梁启德的话中有嘲讽的意思,他谦虚地回答:“我是瞎猜的。”
车驶向林荫大道时,王宏亮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把保鲜桶塞给了梁启德,“如果不嫌弃,请徐麟先生用了吧。年龄大的人抵抗力低,据说胎盘能增强人的抵抗力。徐麟老人用比较合适。院长,你就不必客气了。放心大胆的用吧。我王宏亮的嘴巴严得很,不会传播给别人。”
因为大雾的缘故,林荫大道的能见度不是太好。为了让王宏亮专心地开车,梁启德没有马上拒绝。
可王宏亮不这么想,借此机会,他问梁启德:“院长,每层楼的探视家属休息室一定要留给探视家属吗?”
“你有什么想法?”
王宏亮立即接话道:“我的确有一个私人的想法。出于人性化的考虑,我愿意在妇产科的这一层做‘分娩并放松着’的咖啡馆,叫成酒馆也可以。男人其实是脆弱的动物,如果哪个男人被产妇的尖声大叫吓着了或者担心母婴的生命等等,等等,总之是为男人们提供一个放松的地方,一举多得。男人们会为人民医院唱赞歌,医院的名声好了,收入增加了,刘云也可以从洗衣房调出来,这就叫良性循环。院长,请你考虑一下吧。”
梁启德考虑到他这是在为自己考虑,自己对探视家属休息室已经另有打算。网球俱乐部到了。
他下了车,深吸了一口郊外的空气,叮嘱王宏亮:“安全返回。谢谢你的好意。”他指了指那个装着胎盘的保鲜桶。然后朝网球场走去。
已是早晨七点多钟了。梁启德在寻找着胡局长,吴泽雄局长挥舞着球拍朝他走来。
“你找胡局长吧?”他大汗淋漓地说,“胡局长没来。梁院长,我们谈谈吧,有关害群之马的事。”
在往更衣室走的路上,吴泽雄问梁启德:“这几天上网了吗?启德,网上的帖子对你的形象有损害。”
“什么内容?”他问。
显然,吴泽雄只是提供信息,没有往深处沟通的意思。他沉默着把梁启德招呼到了更衣室。当着梁启德的面,用钥匙打开更衣室的一个固定号码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交到了梁启德的手里:“你自己看吧。”
牛皮纸信封里有一叠一日清单,在一种叫“组合”抗生素的下面标有红线。
“我原本想把它给胡局长的。想了想,觉得不妥,不如交给你。”梁启德把一日清单塞进牛皮纸信封,向吴泽雄局长承诺道:“这种高价药真是屡禁不止。我回去后查查,这种药是怎样进入人民
医院的。”然后,他问,“病人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年纪大了,术后恢复缓慢,已经出院了,在家慢慢养吧。”
梁启德抬腕看了看表:“吴局长,我先走一步。谢谢你把这个信封交给我。”这时,吴泽雄做了一个手势:“一起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梁启德退到更衣室的外面,等吴泽雄局长淋浴过,更衣完毕,这才同他一起上了车。
“如果医生们也来邪的,启德,你说,社会风气是不是掉到了底线以下。”路上,吴局长发着感慨,“如果连医生也丧失了道德感,没人性,生病的人该指望谁?当然,人最好是别生病。可是,谁又能保证不生病。”
“是啊,”梁启德有同样的感慨,“疾病是大事,灾难性的大事。”两人感慨着。这时车停在了人民医院停车场的外面。
梁启德下了车,往停车场里走的时候沈殿青刚好从一辆计程车里出来,一脸的倦容跟梁启德打了招呼。:“梁院长,我是沈殿青,你还记得我吗?我在病理科进修。”
昨晚对沈殿青来说简直是地狱一般的折磨:闷热的天气,蚊子的叮咬,病理科的异味。尤其要命的是,不知哪个科的病人深更半夜安息了,大部分的家属候在太平间的外面放声悲恸;小部分家属站在资料室的窗外,从用什么档次的炉子火化,买什么价位的墓地一路坎坷地研究到如何分遗产。
沈殿青躺在资料室里,怀着无比悲哀的心情质疑着自己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原来打算活到哪个层次的事暂且不说,问题是,生活质量降到连个囫囵觉都保证不了。这时候,他最容易想到的人是郑晓慧,可是,那晚之后,她再也没有跟自己联系过;沈殿青主动打她的电话,听到的是:“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大早,他打了辆计程车,直接去了郑晓慧的家里。
“几年前,他们就从这个大杂院里搬走了。”一位在公用水龙头下面刷痰盂的大嫂告诉沈殿青。
“不会吧,”他问:“我前几天送过她。是真的,她就住在这里。”
沈殿青仔细地回忆了那晚,
奔驰车就停在这个大杂院的外面。当时,他甚至有些失望:开奔驰车的人怎么会住在这等地方,疑似有钱人?他还没来得及细琢磨,她柔弱的声调请他先回医院,改天再联系,并且温顺地吻了他的脸颊。虽然这一吻距妙不可言相差甚远,跟实习时,为女病人检查时接触到肌肤的感觉相似,但已经够了,证明她在某种程度上开始认可自己。
是的,是这样的,沈殿青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细节:他人一离开,她自己开车去了别的地方或者是回家了。想到自己又一次被她轻视,即刻露出卑劣的想法,那晚,为什么不趁虚而入,把她“做”到底。
“我记得你,沈殿青大夫。”看上去梁启德的时间宝贵,没有想在停车场久留,他甚至都没有停止脚步跟心情糟透了的沈殿青聊点什么。
“郑晓慧失踪了,会不会因绝望而自杀。”说到郑晓慧,梁启德停止了脚步,“自杀?因为什么?”沈殿青只想把胸膛里憋闷的感觉排解掉,用“自杀”作为借口,希望着郑晓慧亲自为自己打开地狱之门。
梁启德回答他的态度是理性的:“心理学家说过:在他们深爱着的人因疾病安息时,心情会进入悲痛压抑状态,不安的情绪会增强。但这种情绪有一定的周期性。她仍然有情感的归宿,怎会自杀呢!沈殿青,你不必过分地担心她。”
担心她?沈殿青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嘲弄的表情。梁启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祁汉忠吗,你通知普外科的吴铁征大夫,让他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一下。对,马上,你也一起来。我了解点情况。”听了梁启德的电话,沈殿青的心头掠过跟自己联系在一起的担心,那是一种类似于无法准确诊断疑难病症才有的担心。院长在休息日找吴铁征,他想了解什么?
在沈殿青担心牵连到“组合”抗生素时,梁启德沿着院里的小路朝办公楼的方向走去。
小路的两旁,没有被柏油铺过的地方自由生长着茂盛的杂草,被夏季热气炙烤成黄褐色的一种不知名的小草花,松散地一簇连一簇。
柳迎春的大辫子盘在脑后,弯着腰,摘着杂草丛中的小草花。
柳迎春直起腰来,压低声音说:“我正在等你,网上有攻击你的帖子,内容非常恶劣,说你利用男护士解决医疗纠纷。说你一上任就忙着搞个人政绩,让无辜的人当了失败手术的牺牲品。还说你来不及了,一上任就设计图纸,准备在院内盖大楼。”说着,她观察梁启德的表情,“你怎么一点也不吃惊?”她不解地问梁启德。
“我已经知道了。”梁启德已经从吴泽雄那里得到了这方面的信息。尽管他不知道帖子的内容,却能分析出这种帖子的用意,“可是我不想关注这类事。迎春记者,人的心态非常复杂,我一向避免卷入,尽管与我本人有关。”
接着,柳迎春又问:“我交给你的磁带,你听了没有?听了之后,你得管!”两人聊着的时候,吴铁征从远处走来,出现在他俩的面前,“院长,你找我?这么巧,我今天值班。”
“我找你,吴铁征大夫,到我的办公室谈吧。”然后,他疾步走向办公楼,与吴铁征一同走进楼内。
两人先后走进梁启德的办公室,吴铁征脱下白大褂,落座在沙发上,把白大褂卷成一团,像一只球一样夹在两腿之间。
梁启德找了个挂衣架,非常认真地把吴铁征的白大褂伸展开,套在挂衣架上,并且用手抖动了皱褶处。
“院长,我们随时有机会向你学习。白大褂是否干净整洁代表着医生的形象。”他的自我感觉良好,满以为梁启德重视自己,单独找自己谈话。有了这么良好的感觉,他也没想把梁启德看成领导,尽量想在平等友好的气氛中进行这次会谈。
他的身子前倾着,尽量凑近梁启德:“那天,你在死亡病例讨论会上的发言就像大海航行靠舵手,把我们领航到合格医生的道路。你是如此的明智,思维如此的清晰,怎么练成的?”
“为病人着想。”
吴铁征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从里面取出一颗褐色的小药片,坐直了身子,然后把头往后仰着,张大了嘴,直接把药片扔进喉咙。
“从听了你的发言之后,我连讲荤段子的时间都没有。院长,你为了陪护你的前岳父,也不坐班车了,我少了若干次不耻下问的机会,我想证实一下,你指的合格医生除了高水平的专业技能之外,也得考虑为院里创收吗?”
“两者是正比例关系。”
“好吧。院长,别的医生是否考虑创收,不是我的职责范围,我只做自己的。”他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一张折叠成小条的病历纸,伸展开,说:“院长,你是不知道,现在致力于
减肥事业的女人至少有几千万。我拟定了一个最有效的减肥方案:手术疗法。具体的操作过程是这样的:通过手术把想减肥的人的胃缩小三分之一,再切掉一米五长的小肠。手术大约需要五小时,共分两部分:一是把胃壁缝上几个‘褶’。胃就缩少三分之一;二是把小肠从中间切去一米五长。吃得少,吸收得少,时间长了体重自然就减下来了。我这是为肥胖的病人着想,才设计了这套手术方案。”他以亢奋的表情汇报着,以为自己为院里做了多么重大的贡献。
“其他的病人呢?例如阑尾炎的病人,你是首选手术,还是保守疗法?用何种抗生素保守疗法?”
梁启德这一问,亢奋的表情立刻从吴铁征大夫的脸上消失了。他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吴婶,梁院长或许得到了什么信息,把自己找来,只为这件事。
“我去趟洗手间。”吴铁征在洗手间里用凉水洗了把脸,琢磨着如何绕过这件事。
返回梁启德的办公室时,果然,办公桌上有吴婶用药的一日清单。
“唉——”吴铁征以攻为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承认,有些医生的道德水准低下,在用药的问题上,只用贵的,不用对的。但我不同,对吴婶这个病人,我考虑得够充分。一是她的年纪大了,手术有风险;二是考虑到她对青霉素产生了抗药性,才选择了‘组合’抗生素。既然药剂科有这种药,我就用了。至于药剂科从哪个渠道进的药,不关我的事。”
“吴大夫,这件事的性质关系到千家万户,不仅仅是吴婶一个病人,要考虑到所有住院病人的经济承受力。假如咱院的医生跟医药代表有联系,是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好吗?”他接着问,“咱院的职工有没有兼职做医药代表的?”
“院长,让我想想。”吴铁征觉得有股本能的自我保护的力量把他朝门外拉——逃避吧,言多必失,惹麻烦缠身。可是,梁启德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脸上,追踪调查,一查到底的样子,他又不能走。想着想着,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家
医院的药剂科有几千种药,廉价的昂贵的各种药物,他有什么理由非要查这一种药的来源:“你是把这药跟医药代表扯上关系了吧。据我所知,咱院的药剂科可是一片净土,有胡可药剂师把关,谁敢动作。”
“一支‘组合’抗生素上百元。吴铁征大夫,别低估了我的智商。”梁启德说道。吴铁征知道,不提供点线索,过不了梁启德这一关。他把自己叫到办公室里,只为这件事。
“病理科的进修医生沈殿青动员过我,以每支三十元的回扣让我用……”他努力地回忆着,实在想不起来的样子,“真的,具体的药名我想不起来了。但被我拒绝了。”
“沈殿青。”
梁启德重复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时,拉开了办公桌的一个抽屉,里面有一封沈殿青的亲笔信。写着梁启德院长亲启的牛皮纸信封是从办公室的门缝塞进来的。沈殿青在信中使用了一万多个字,详细叙述了那晚在市立医院阶梯教室附近发生的一切。当然,他回避了一巴掌扇到了郑晓慧脸上的细节,而是重点讲了自己的贡献:不但帮助人民医院渡过“死亡手术”的难关,还解放了谢锋。并且,他让郑晓慧以捐赠的形式,为人民医院建立院内的网络系统,让院里所有的职工和住院病人一律无偿地享有知情权,透明度如清澈的河水、湛蓝的天空和十五的月亮那样的清晰。当然,他本人也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尽快调入人民医院的病理科。
“这个人不但想调入人民医院,在郑晓慧的身上下功夫,还可能是医药代表?”刚才,在停车场,他一脸的倦容。这一类的知识分子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思维半径如地球的半径同等大。梁启德想,自己到底在跟一些什么样的思维方式的人打交道?当然,回避这类问题也是不太可能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病历纸和笔一起递给了吴铁征:“你能把沈殿青动员你用药的过程写一写吗?”
吴铁征没有去接病历纸和笔,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猛地把白大褂从挂衣架上拽下来,拎在手里沉思默想道:梁院长,你是活在现实生活里吗?你想拯救谁?这种事在医生中间太平常了。你知道吗?你的道德观念是多么的盲目,多么神经质,又是多么严重的精神洁癖综合症。
他拒绝道:“我可不想做什么‘污点证人’,告辞!”
吴铁征刚离开,祁汉忠几乎是踉跄着跌进了办公室:“院长,我来晚了,没办法,张文的心脏情况不太好。”说明晚到的原因,他紧接着说道,“院长,胡局长来咱院了,正往办公楼这边走。”
“我们该去迎接一下。”梁启德与祁汉忠出了办公楼,远远地看到胡局长站在通往停车场的那块空地上。
“局长——”梁启德走上前跟胡局长打了招呼,“您是为平价病房的事来的吧。”
“正是。”胡局长指着脚下的空地说,“启德,网上有帖子,指控你要在人民医院扩大建设规模。你是不是已经考虑到了平价病房的事?”
“有过想利用这块地解决部分病房的想法。但是——”
胡局长打了一个手势,紧接着说:“平价病房是关系到生活困难者就医的问题。启德,局里决定在人民医院试点。生活困难者免住院费,收二分之一检查费和手术费,免百分之十五的药费,有问题吗?”
“局长,我倒是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祁汉忠插话道,“不知该不该讲?”
“既然不成熟,拿出来讨论一下。”胡局长现场办公的样子凝视着祁汉忠。“床位安排上会有问题,”祁汉忠分析道,“会有大量的病人涌入,总不能撤掉哪个科,改收生活困难的病人吧?”
“启德,你觉得祁主任讲的问题是问题吗?”梁启德接着胡局长的问话回答道:“祁主任就住在这座城市的老工业区。他常到街上走走,到居民当中聊一聊,或许会意识到所有的问题都不应该是我们人民
医院能解决的问题。”
“努力吧,启德,我没看走眼。”胡局长放心地说,“你跟李荷商量一下,我知道你有办法。”望着胡局长的车消失在林荫大道的远处,祁汉忠用急于解开谜团似的语调问:“院长,你打算撤掉哪个科?”
“每一层楼的中间位置设有探视家属休息室,常年闲置,可以改为简易病房。”祁汉忠点着头,“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两人按原路返回办公楼。
途中,梁启德问祁汉忠:“你对普外科的吴铁征大夫了解多少?”
“他是普外科的主力医生,技术娴熟,经验丰富。他属于情绪性的那类医生。如果手术量跟奖励成正比例,手术科会因他而呈现出繁忙的景象。”聊着,两人进了办公室,祁汉忠抽动着鼻子,闻到了橘子味道的水果糖的味道:“院长,李荷副院长在。”
他接着问:“需要向她传达胡局长的指示吗?”他的大脑中始终惦记着李荷的望远镜,凡事汇报总是对的,他掌握着这个原则。
“需要。”
李荷果然在办公室,她的办公桌对面坐着护理部主任于彩珍。
昨晚,于彩珍给李荷打了一个电话,约她在办公室谈一件重要的事情。李荷让她在电话里谈,她坚持说:“明天上午办公室见。”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沉重,难道出了什么事?”李荷琢磨着,“这段时间,她的气色不太好,难道?”在李荷的记忆中,于彩珍勤勤恳恳地像老黄牛一样活着,也是李荷惟一能称得上朋友的人。有什么烦心事,她会一股脑地像倒垃圾一样倾泻到于彩珍这里。
于彩珍总是一脸的慈祥,老丫环般地服侍着李荷的负面情绪。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有什么要紧事,非要把自己约到办公室?
与于彩珍面对面地坐了很久,她似乎是第一次有权保持着沉默,目光就像是将要熄火的破车子,在李荷的脸上循环往来,所到之处留下了那么多的内容:有感激,有耐心,有苍凉的体谅和慈爱。
“告诉我吧。”李荷渐渐地感到这次会面不同寻常。她开始为于彩珍担心,恳请她告诉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眼看着于彩珍颤抖着的手伸向扣得很好的衬衫上的一个口袋,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个信封对李荷来说一点也不陌生。沈殿青从叶世煌的办公室里拿出来的正是它。
于彩珍从牛皮纸信封里拿出叶世煌主任签名的病理样本的诊断报告,由于伤心,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费劲,有种啜泣的感觉:“我得了癌症,李荷,我已是宫颈癌晚期的病人。”
“这,这是真的吗?”李荷倒吸了一口气,摇晃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紧紧地抓住桌子的一角,内疚地望着于彩珍,感到自己就像个自私的傻瓜,居然没有察觉到她的健康出了问题。
“彩珍,我感到惭愧,什么时间,在哪里,是谁为你做了最后的诊断?”
“不久前在市立医院确诊的。”她觉得能面对面地告诉李荷是多么大的安慰,“在那里做了宫颈组织活检。我要求备了一份,请叶世煌主任看过了,我——”她显然注意到了李荷的眼睛渐渐地眯成了一道缝,尽量地控制着伤感的情绪,她平常可不是轻易动感情的人。“我不想让你伤心,”于彩珍仍然一脸的慈祥,“你放心,我能渡过难关,只是现在,我要按医生的话做子宫全切手术,然后是化疗,恐怕不能正常工作了。我有一个请求,李荷,希望你能答应。”
“好吧,彩珍,只要我能做到。”
“让张玫菊接替我的位置吧,她的业务非常棒,希望你能帮她改一改坏脾气,用她的长处。别让我留有什么遗憾。”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的方向传过来,停在李荷办公室的门外。
叩门声响起。
李荷用衬衫的袖子擦拭着眼角,上前开了门。“梁院长请你到他的办公室去一下。”祁汉忠通知了李荷,同时察觉到这间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异样,问道:“需要帮忙吗?”
“你通知王宏亮,让他把于彩珍送回家。现在,”她紧接着交待祁汉忠,“让妇产科准备一间单人病房,越快越好。”
送走了于彩珍,不知怎么,李荷特别想离开
医院的环境,去一处安静的地方坐一坐。她锁了办公室的门,沿着休息日寂静的走廊,从一只又一只被于彩珍刷洗得无比洁净的痰盂旁走过,往东头的梁启德的办公室走去。
经过护理部的办公室时,她停下脚步怔怔地凝望着这间办公室的门,每一个工作日里,这扇门的里面经常是一派匆忙嘈杂的景象,就像是门诊部的急诊科,各个科室的护士长和护士把遇到的疑难问题送到这里,于彩珍常被她们拉来拉去,护士奶奶的形象不停地推动和激励着她们的积极性,平息着她们的问题。
可是,这扇门里如果没有于彩珍,换成是张玫菊,该是怎样的景象?
她想约梁启德出去坐坐,目光投向走廊的东边,发现他站在那里注视着自己。
尽管他想跟李荷谈谈工作,却服从了她的伤感情绪,两人又一次在红玫瑰街角咖啡馆里坐了下来。这里的环境十分有助于李荷的情绪复归于平静。
“启德,我非常困惑。人每天从日出到日落,忙忙碌碌,明争暗斗,到底是为了什么?世界说复杂是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它不过是各种对立面的混合体。可是,死亡从朦胧的概念中钻出来,跟朋友的生命形成对立面,我又是无能为力的第三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该怎么办呢?你能不能给我一些积极的东西。”李荷困惑着,然后望着窗外的那棵枝繁叶茂的白杨树,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曾经质疑过死亡手术是于彩珍的过错,这一质疑会在她的心里留下怎样的遗憾?她会责怪自己吗?
“她一直都很结实,结实得就像一件可永久性使用的耐用品。可是她却得了癌症。启德,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于彩珍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她?”
“尽快手术吧。”梁启德给了她积极的建议,想到曾经在市立医院的门诊部见过于彩珍,他问道,“李荷,如果她没有选择在本院手术,你会有不舒服的感觉吗?”
这时,服务生过来问:“二位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酒类饮料?”
李荷要了咖啡。“两杯咖啡。”梁启德用手势向服务生示意着。
喝过这一天的第一杯咖啡,李荷说:“我会尊重她选择医生的权利。与其说看病不如说是看医生。合格的医生总是让病人放心。”她说着从手包里取出一盒橘子味道的水果糖,把其中的一颗放到嘴里,有些自嘲的味道,“这是我惟一能体验到生活里有甜滋味的办法。”然后把整盒糖放到了梁启德的面前,“你有更好途径的体验,例如安韦怡大夫。”
梁启德尽快避开这个话题,问道:“谁来接替于彩珍的位置?”
“还能有谁?启德,你是明知故问。张玫菊是什么脾气,你是清楚的。于彩珍向我提了要求,让张玫菊接任护理部主任。我已经答应她了。吴局长亲戚做手术的事,还是杨明山提醒的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就让张玫菊如愿以偿吧。”既然说到吴局长的亲戚手术的事,梁启德问:“李荷,你是怎么想的?吴铁征大夫开始时选择了保守疗法,结果是,弄得我们很被动。”李荷看上去疲惫极了,像是顾不了斯文似的,把裸露在软皮鞋里的脚架在椅子面上,把膝屈在胸前说:“你应该知道像医学这样的领域,医生手里的处方权如同哲学家的一句话:存在即合理。除非有证据证明他有越轨行为,侵犯到病人的利益。”
“我找吴铁征大夫谈过了,”梁启德简而言之地说,“他提到了在病理科进修的沈殿青大夫,他动员过吴铁征使用某种药,但被吴铁征拒绝。”
“吴铁征做得一手好手术,普外科指望他的积极性。”
“是啊,胡局长上午来过……”梁启德顺着李荷的思路把胡局长的指示在咖啡馆这样的非正式场合正式地传达给李荷,并且谈到了自己的一系列想法。
“很好。把探视家属休息室改为简易病房,这样一来,张北辰的大舅子和王宏亮都不必惦记了。不过,怎样界定生活困难者,标准很难掌握。启德,说实话,局长考虑到生活困难者的治疗问题,我没有异议,这也是全国人民关心的事。可是,人只要肯吃苦耐劳,怎会是困难者。当然,像小秋母亲那样的病人例外。”足足有五分钟的沉寂,梁启德和李荷各自沉思着,却不约而同地想着同一个人:沈殿青。
“如果沈殿青兼职推销药,他得结束进修,离开人民医院。”
梁启德对这种有不良倾向的人毫不犹豫地实施“定点清除”。他一提出来,李荷立刻像心理医生似的免费为他做了分析:“精神洁癖是优点,但往往容易偏执,在人民医院当院长不同于在医政处当处长,不是每种
病毒都会裂变成瘟疫的。启德,放松,深呼吸。沈殿青是祁汉忠介绍来进修的,这事就交给我处理吧。”
梁启德没有坚持,喝了一小口咖啡,然后抬腕看了表。
“怎么,你还有事?”她盯着梁启德问,“是跟安韦怡大夫约会吗?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启德,你不是在瞎忙活吧?”
“瞧你的想像力都发挥到哪去了?是这样的,”梁启德觉得没有必要瞒着她,“许冠今夫妇约了潘小松大夫到家里喝下午茶,你一起去吧。”他动员着已经恢复到原本状态的李荷。
想了想,李荷答应着:“好吧。我给王宏亮打电话,让他送咱们去。”
“散步去吧。人家刚做了父亲,休息日,就别麻烦他了。”
“埋单。”李荷招呼了服务生,把脚从椅面挪到了地上,套进软皮凉鞋时对梁启德说,“这次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