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9-最后诊断

在通往市立医院的公交车上,张玫菊的心情如晚霞般绚丽。一想到自己离“愿望”愈来愈近,她忍不住哼起了流行歌曲:“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坐在她身旁的谢锋一直沉默着,看上去心情不太好。这一天的中午,在职工餐厅,谢锋像往常一样买了饭,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饭吃到一半时,刘希克突然闪电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谢锋,你真的是一只良种鸭子吗?”说罢就出了职工餐厅。

良种鸭子?刘希克的话是什么意思?鸭子!他不必展开想像力,也会知道“鸭子”的含义。

“谢锋,你在想什么?”张玫菊流行歌曲哼到结尾处,瞟了一眼谢锋,“难道你不愿意参加护士长的岗前培训?想当一辈子男护士?”她察觉到了谢锋的情绪,“当了护士长,你就不用上夜班了。”

谢锋笑了笑,没有应答。张玫菊看得出,他笑得非常勉强,似乎有什么心事。

车很快到了市立

医院的大门口,她拦了一位穿白大褂的实习医生,打听了阶梯教室的具体位置,招呼着谢锋一同前往。

谢锋的目光却锁定在院内的停车场,那里停放着一辆奔驰车,像是郑晓慧的私家车。

“走啊——”张玫菊拽了他的胳膊,“时间到了,快走吧。”

离阶梯教室大约三十米的地方,谢锋的疑问有了验证:郑晓慧靠在一棵枝繁叶茂的白杨树下,叫着谢锋的名字:“我们谈谈。”

“他得上课。”张玫菊上前替谢锋答道,“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现在谈?”

“这跟你没关系。你最好走开。”郑晓慧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仿佛被火烧过一样,是的,她确实“上火”了。那天跟梁启德约好了下午听结果,可是梁启德整个下午都不在办公楼,她到心外科找谢锋,“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所有人都回答。最终,她还是从于彩珍那里套出谢锋晚上上课的事。她是直接从护理部来到这里等谢锋的。

“你还好吧?”此时的谢锋并不知道她与梁启德交谈的细节内容,客气地问候着:“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到车上谈吧。”谢锋是勇于承担责任的人,但他觉得该帮助她的事都一一落实了。普通的医患关系,确切地说是护士与病人家属的关系,她使唤他如此地理直气壮,让谢锋的心里很不舒服。

“你得陪着我,谢锋,现在,你得陪我去吃饭。难道梁启德院长没有通知你吗?你已经属于我,人民医院欠我的,你得陪着我,算是对我的精神赔偿。”

“你在说什么?”谢锋突然联想到了刘希克使用的那句恶毒的疑问句,“你是说,梁院长把我当成……”他欲言又止,心里泛起一种仿佛被人污辱的感觉。他虽然是一个男护士,但他不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自尊,“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我厌恶你的证据。”他扔下这句话,往阶梯教室走去,郑晓慧不顾一切地上前拽住了谢锋,大叫道:“我这是爱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为了你,讨论会之前,我做了多少让步,你还算是有判断能力的男人吗?谢锋,你也欠我的!”

这时张玫菊的责任感上来了,她厉声制止郑晓慧:“你这是

性骚扰,知道吗?”郑晓慧在心内科为郑明桂陪床时,跟张玫菊抬头不见低头见!她知道张玫菊有一个百般呵护着自己并且掌握人事权的丈夫,平时傲慢刻薄,压根也没有把富有的郑晓慧放在眼里。

“我很富有。”她大叫道,“你也可以性骚扰,你有资格吗?我可以让谢锋过上更好的日子,一个男护士会有什么出息?”

说到富有,张玫菊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郑明桂生前住院时,纯属特等级的病人,连早餐在内,四菜一汤地从营养科直接订购。营养科的黄瑜富瞪着一对势利眼,亲自提着饭盒送餐,接受着郑晓慧施舍一样的小费,把其他的病人比得跟贫下中农似的。“富有,你也真敢造句。你以为开了辆奔驰就敢说富有。我问你,你的那辆奔驰车是从哪个旮旯淘来的二手货?”

“说话注意点!”郑晓慧开始跟张玫菊发生正面冲突。“你懂什么?”

“我懂你那辆车是上世纪90年代初生产的奔驰车,百公里耗油二十三升。不知谁买得起车,用不起油才倒腾到你手里。你顶多花十多万人民币买来的吧。其实你也用不起油钱,十几年的车了才跑了八万公里,是个拿薪水的都能买得起。再说了,你父亲死亡跟谢锋有什么关系?全世界只有三十个人长心脏血管瘤,你父亲是其中之一。要是怨谁你就直接怨血管瘤吧。别纠缠着谢锋,有点自尊好不好?如果你的心理还不平衡,我给你指条路,告状吧,起诉吧!到卫生局告状!到法院起诉!现在就去办吧,别赖在这里!”接着她又警告郑晓慧,“谢锋要上课,你再纠缠他,我可要打110报警了!”

郑晓慧的脸突然抽搐起来,但她顽强地控制着,没有哭出来。谢锋站在一旁沮丧地看着她,心情复杂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号:“沈殿青吗?请你打车到市立

医院的阶梯教室附近,麻烦你把郑晓慧送回家吧。”

“谢锋,你不要后悔!”

谢锋走进阶梯教室时,听到郑晓慧终于控制不住的痛哭声。他想回身探望,被张玫菊制止了:“没有原则的善良是一种软弱的行为,走,上课去。”她找了一个僻静处,把谢锋摁在了椅子上。

“这个女人在撒谎。”看到谢锋一脸沮丧的模样,她说,“我还是了解梁院长的,他不会同意郑晓慧这种无理的要求。她的行为纯属敲诈。想你想疯了。”说着,她发现谢锋的脸上有一道被指甲抓出来的血痕,“她还袭击了你,是吧?”

“她不是故意的。可是,有人借题发挥,故意羞辱我。中午在职工餐厅时,七病区的刘希克……”张玫菊用胳膊碰了他一下,悄声提醒他:“待会再说,刘希克的亲密爱人来了。”

“上课。”

刘希克的爱人翁华穿着白大褂出现在讲台前:“今晚由我主讲呼吸机的使用。”

在临床医学中,呼吸机是辅助呼吸困难者的一种医疗器械。翁华在讲述它能帮助人正常地呼吸时却在谢锋这里产生了反作用,有了抑制正常呼吸的作用。这跟刘希克在职工餐厅里的羞辱性语言有关,当他把刘希克的语言跟刚才郑晓慧的要求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他确认了刘希克的故意行为,他把自己羞辱成满足他人肉体欲望的人。

谢锋不是谴责追求满足肉体欲望的人——不论是出于受荷尔蒙或者雌性激素的本能,还是出于心灵完全和谐一致的性爱,只要你愿意,不伤及他人,他会认为都是生命中的一部分。当然,所发生的一切过程必须局限在道德伦理的基础上。

这方面,刘希克的思想显然有问题,拿圣人的话来说,他的内心有了淫念,需要有人给他忠告。

整堂课,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他急促地呼吸着,眼睛盯着讲台前的翁华。

显然,讲台前的翁华也注意到了谢锋。但是她不清楚这位听课的年轻男人为什么用“对峙”的目光盯着自己。她知道年轻的男人和那位穿着时尚的女人来自人民医院,难道刘希克跟他们有什么过节?

下课后,翁华提着呼吸机,没有跟张玫菊和谢锋打招呼,随着前来听课的护理专业人员出了阶梯教室。

这一天是刘希克的值班日,她按照刘希克所约定的,出了市立医院的大门,跳上了一辆公交车,直奔人民医院。

她“嘭”地一声关闭了刘希克办公室的门。“我来了。”刘希克好不容易见到了爱人的表情,从一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站了起来,用焦虑的口吻问道:“主讲一堂课二十元,你们院长能兑现吧?”

“兑现。”

刘希克听后猛然吐出一口气,从他嘴里喷出的那股浊气的冲击力不亚于一辆拖拉机喷出的尾气,差点把翁华冲到身子后面的墙壁上。“我跟你说件莫名其妙的事。”她踉跄着站稳,想在第一时间把在阶梯教室的所见所闻的情形告诉爱人刘希克。

“别急。”刘希克说,“我问你,今天是什么日子?”翁华尽量地回忆着,突然看到他的办公桌上,一只痰盂里插着大把的鲜花。

看到她注意到了鲜花,刘希克笑了,要知道痰盂里的鲜花来之不易。他早就注意到了普外科病区里的鲜花,探寻到单人病房里住着一个有重要背景的阑尾切除术的妇女,大量的鲜花是献给她的。好在单人病房的外面没设岗哨,他瞅准走廊里没人的时候,分几次从普外科顺带到这里。由于科里用过的液体瓶要送到药剂科,清点后才能换回新的液体,他没有贸然行动。最终,他觉得走廊里的痰盂完全可以当成花瓶用。既不投资,又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刘希克对自己能把办公室布置得如此浪漫感到满意。

“今天是我们结婚二十五周年的日子。”看到翁华一时半会地没有回忆起来,他便自问自答,之后,从办公桌的抽屉里闪电般地取出没舍得送给梁启德的午餐肉和从外面的

美食街上买来的一瓶冰镇啤酒。

他大概觉得应该更正式一些隆重一些地庆贺结婚纪念日,想了想,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留小便标本用的聚脂材料做的小碗。这批小碗是护士们图方便从检验科拿来备用的。刘希克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留了一部分,放在抽屉里备用。

他往两只小碗里倒了啤酒。翁华瞅着小碗里的啤酒,怎么看都像某位病人留的尿液标本。好在她从不主动破坏刘希克的情绪,端起小碗与爱人碰了杯:“结婚日快乐。”一口干了。

嚼着午餐肉,刘希克问翁华:“你刚才想说什么事?”他紧接着问,“潘小松发现病人送给他的锦旗丢了?”翁华摇头否定道:“他可没功夫注意这等事。是这么回事,你是不是得罪了一个年轻的男护士?他听课时的目光很特别。”她模拟了年轻男人的目光,“他是不是跟你有过节?”

“他叫谢锋,心外科的男护士。一个听医生病人使唤的男护士,你在乎他的目光干什么。”他说着往空碗里倒了啤酒,“这一杯是我敬你,翁华,我有了今天全靠了你的帮忙。”

是啊,刘希克之所以能当上七病区的负责人,确实是翁华帮的忙。那段时间,李荷与柳松仁权力之争最激烈的时刻,刘希克就判断出柳松仁不是李荷的对手。如果自己想得到七病区的位置,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帮助李荷战胜柳松仁。

真是巧合。正当刘希克绞尽脑汁时,翁华所在的科里调来一位产后不久的护士。一次闲聊中,这位护士无意中叹了一口气说:“本来想调到人民

医院的,没调成,白送了一台

热水器。”翁华听到耳中,记在心上。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以与这位护士闲聊的方式,终于从她的嘴里套出热水器送给了柳松仁。

当刘希克得知这一重要的证据时,第一时间告诉了李荷,并且按李荷的指点,将举报信寄到卫生局的纪检部门。

那时间的柳松仁是不能出差错的。老局长看了信,让纪检部门的人找柳松仁谈了话,并且找那位护士取证。翁华手下的护士,自然提供了送给柳松仁热水器的时间地点。

结果显而易见,柳松仁失去了院长的位置,作为答谢,刘希克被李荷任命为七病区的负责人。当然,整个过程属于绝密一级的范围。

刘希克知道,负责人和主任之间是有差别的。他本以为自己在负责人的位置上呆上一段时间,然后便可以正式出任主任一职。没料到,世上的事总在变化之中,形势急转直下,梁启德上任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他不但无畏地来了,还带来了他强调个人专业技术水平的思想。甚至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调来了陈子彬。

陈子彬的到来对刘希克是一个致命的威胁。大家认为,“医学观念决定医生的价值,无论是从专业技术,还是他身为全科医生的责任感,都在刘希克之上。”内行看技术,外行的病人看治疗效果。刘希克连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回的胆量都没有。

但他具备搅和、毁灭和诽谤的能力。干这等事,他比任何人都在行。上午他就坐在陈子彬的对面,手里的医用剪刀一直没闲着,“咔嚓,咔嚓……”搅得陈子彬根本没法正常地接诊病人。

“希克——”翁华三思而后行,出于“为什么不把事实的真相告诉我的爱人”的那种缘于责任方面的考虑,她终于动员刘希克:“抽时间参加全科医生培训班吧,拿到资格证。以此增强与陈子彬竞争的能力。”

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市立医院的院长已经动了真格的,优胜劣汰。合格的医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机会实现着自身的价值。一江春水向东流。人民医院的梁启德绝非等闲之辈,他亲自去市立医院拜访潘小松,调入陈子彬,他在准备着什么?再愚蠢的人也能看得出来。

“愚蠢!”刘希克先是否定了翁华的建议,然后语重心长地对她说,“现学现用,来得及吗?我们必须动用自己的强项,得主动出击,给梁启德施加压力。”翁华自然明白他所指的“强项”是什么。“你的意思是,搜寻证据,把梁启德搞臭?是这样吧?”

“正是。”刘希克说,“不择手段,把他逐出人民

医院。”停顿了一会,他问翁华,“该不该跟李荷通通气?”

“应该。”翁华表示赞同,“给她打个电话吧,现在。”这对亲密爱人经过讨论,决定给李荷打电话。他们认为这种形式比面对面交谈更安全。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刘希克握着七病区的外线电话,一直在倾听,仿佛只有接受指示的义务,这也符合李荷的性格。她一定是在电话里详细地向刘希克指示着每一个细节,就像当年对付柳松仁一样,会为刘希克指明行动的方向。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一直候在电话机旁的翁华开始沉不住气了,原因是她发现刘希克的脸色渐渐地阴沉下来了。又过了半小时,他终于放下话筒。“李荷在电话里跟你讲了些什么?你为什么不吭声?难道她不赞成你对付梁启德?”

“这娘们在电话里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曾经有个小国的人到中国来,进贡了三个一模一样的金人,金碧辉煌的金人把皇帝高兴坏了。可是小国的人不厚道,同时出了一道题目:这三个小人哪个更有价值?皇帝想了许多办法,请来珠宝匠检查,称重量,看做工,都是一模一样的。怎么办?使者还等着回去汇报。泱泱大国,不会连这小事都不懂吧?最后,有一位退位的老大臣说,他有办法。皇帝将使者请到大殿,老臣胸有成竹地拿着三根稻草,插入第一个金人的耳朵里,这稻草从另一边耳朵里出来。第二个金人的稻草从嘴巴里掉出来了。而第三个金人,稻草进去后掉进了肚子,什么响声也没有。老臣说,第三个金人最有价值。使者立刻回答说,答案正确。”刘希克把电话的内容叙述给翁华之后,期待着她心有灵犀。果然她的想法与刘希克达成了一致:“这个女人也太阴了。搞政治的女人既想利用他人,又想保护自己。”翁华评价道,“她为自己考虑得够周全的。”停顿了一会,她问:“除了这个故事,她还讲了些什么?”

“讲网络的许多好处。”刘希克说,“她说自己正在上网,本市的信息网。”翁华的反应同样的到位:“她在暗示你可以把‘证据’发到网上。可是,梁启德刚上任,有什么可靠的‘证据’值得冒险到网上发布?”

“死亡手术事件。”显然,刘希克已经做了准备,“他刚上任就发生死亡事件。这件事本身就有价值。更有价值的是,他为了摆平死亡事件,竟让年轻英俊的男护士出卖肉体,给死亡病人的女家属当鸭子……”这时,翁华插话制止了他,“这招太损了吧。”刘希克没有反驳她的话,而是脱掉了自己的裤子。

以往,每当刘希克脱掉自己的裤子的时候,翁华总是喜上眉梢。因为他裤子的内侧有一个自制的口袋,自从他当了七病区的负责人以来,自制的口袋就成了秘密的纳金之地。几乎每个星期里,都会有大宗的代金卡和现金进入。下班后,他把口袋里的东西交给翁华,顺便强调:“你这是丫环带钥匙,当家不能做主。”眼前,他的这一举动,毫无疑问,是要让翁华想一想,失去了这一切该怎么办?当然,她没有那么笨,世上的事,伤害到别人总是难免的,重要的是保证自己的利益。

“我们先拟个帖子,事不宜迟,今天晚上,我找个网吧,把帖子发到网上。”接着,她问,“我们用什么网名?”

“阿托品。”刘希克脱口而出,“阿托品是散瞳的药。视力模糊的人都能看清梁启德的用心;正常视力的人就更不用说了。让我们立刻行动,把梁启德逐出人民医院。到那时,陈子彬就该去看太平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