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最后诊断

梁启德在停车场等崔师傅的时候,柳迎春从远处跑了过来,她满头大汗地递给他一份当日的报纸。

在报纸一版的位置上刊登了一条重要的新闻:卫生局要求各地建立平价

医院或平价病房。

“梁院长,我希望人民医院在你的领导下,为其他医院起一个示范作用。”柳迎春言简意赅,将自己的愿望传达给梁启德之后,从随身包里掏出了两样东西:一本书和一盒磁带。

她把书放到了梁启德的手里:“这本书是我特意买来送给你这位理想主义者的。”梁启德接过书,看了书名:《活得别那么累》。

“不累行吗?”梁启德说,“我毕竟在领导着人民医院。”说罢,他问柳迎春,“磁带里录有什么内容?”

“拿回办公室听吧,里面录有刘希克与病人家属的谈话内容。”停顿了一会,她问,“梁院长,你这是准备去哪里?”

“去局里。”梁启德说。柳迎春紧接着表示:“我也去,你捎上我吧。胡局长上任后,我还没有采访过他。”

两人聊着,王宏亮从病理科的后门小跑着出来:“院长,我送你去局里吧。牛婆子说,我老婆一时半会还生不了。”

车驶出停车场的大门,往卫生局的方向驶去。梁启德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翻阅着柳迎春送给自己的书。

柳迎春坐在后排座上,以消极的情绪回答着王宏亮积极的关心。“柳院长的身体还好吧?”

“嗯。”

“当初,他真不该从精神病院调到这里,他可能擅长跟精神病人打交道,似乎对付不了健康人。”

“嗯。”

王宏亮意识到“话不投机半句多”,闭上嘴巴。不时地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后排座上的柳迎春。

柳迎春把挎包放在腿上,整理着采访胡局长所需要的东西:录音机,笔记本……一不小心,夹在笔记本里的一支签字笔掉到了地上。

她在弯腰捡笔时,突然间就大叫了起来:“停车,快停车!”王宏亮把车驶到街道旁,一个急刹车,转过身来问:“怎么回事?”

“座位的下面有一个礼品盒。”她辨认着,“好像是死亡病例讨论会上,郑晓慧送给朱文的那个盒子。怎么会在车座的下面?”

“可能是朱文在去机场的路上故意扔在车上的。”他随后下了车,拉开车的后门问梁启德,“要不要打开看看?”

“打开吧,”梁启德合上手里的那本《活得别那么累》,说道,“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王宏亮拆了盒子的包装纸,打开了纸盒盖,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细细的纸卷。他把纸卷交给梁启德时说:“她累不累?故弄玄虚。院长,上面写了什么?”

梁启德展开纸卷,在一张“组合”抗生素的药理说明书的空白处留有一行字:“你们得像医生。”

“一句忠告,我还以为是什么恫吓人的东西哪。”王宏亮说着发动了车。“什么大不了的事,弄成礼品盒,这个女人真是闲着没事干了。”梁启德却在琢磨着那张药理说明书。“你们——”除了朱文,她还在忠告着另外的人,是谁呢?

“梁院长,我是等着你,还是……”王宏亮问。梁启德在卫生局的楼前下了车:“你回去吧,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柳迎春接话道:“疑似父亲,不是还没有生吗!即使顺产生出来,孩子可别沿袭你的道德基因。”

王宏亮用非常不满的目光瞪了柳迎春一眼,低声咕哝着什么返回车里,发动了车,猛地蹿向街道,差点把两个正在挖沟移动管道的工人掀翻了。

“你这张嘴太刻薄了。”梁启德批评了她,“人得学会包容。”柳迎春听后点点头:“知道了。他们当初那样对待我的父亲,我心里有气。但我以后会平和这些往事的。”

“这就对了,与人和善,自己也会有好心情,互动起来,会减低心理成本的。”聊着,两人走到大楼前。

“请你们出示证件。”

大门外何时设的岗哨?两个训练有素的人笔直地站立在大门的两旁,其中一位身材高大瘦削的岗哨警惕性特强的目光盯着柳迎春:“请出示证件。”他再次强调说。

“我是记者,是来采访胡局长的。”

“胡局长十分钟前到市里开会去了。你们请回去吧。”

梁启德往楼里看了一眼,看到杨明山在大厅里走动。

“杨处长——”他喊道,杨明山应声走到大门口:“这是咱局里医政处的梁处长,刚调到人民

医院当院长。”他向门卫做了说明,请梁启德和柳迎春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坐。

“什么味道,这么呛人?”柳迎春走进办公室,连忙用手捂着鼻子,“梁院长,我还是到大楼外面等你吧。”

杨明山客气地把她送到走廊,返回时把门关上,指着墙角处的一瓶液体说:“玫菊让我用那东西消毒办公室,说是预防传染病。”他为梁启德沏了一杯茶,问道,“你是为陈子彬大夫来的吧?胡局长已经批示,特殊人才,特别的速度办理调入手续。你打个电话就行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还有别的事。我跟局长约好了,可他去开会了。”

“既然来了,坐一会吧。喝茶。”杨明山沉默了一会,终于敞开了心扉,向梁启德吐露了自己的难处:“启德,你说玫菊的事该怎么办?她张口闭口的叫我‘爸爸’,缠着我,让我找你,说她毕生只有一个愿望:到护理部任职。”

张玫菊的“只有一个愿望”也可以说是梁启德的愿望。他一直以为李荷与杨明山夫妇的关系密切,正常情况下,李荷在掌权期间应当为她的愿望做出努力,怎么会拖着没办呢?他分析过原因,并判断李荷在张玫菊与于彩珍之间像个钟摆一样曾来回地犹豫过,但她最终选择了于彩珍。

“启德,她的脾气不太好。结婚后,我一直宠着她,使她养成了任性的坏脾气。可是她的优点也很突出。在护理专业方面,她的水平还是比较高的,对病人负责。举例说吧,其他科室的护士只是摸脉搏,记录病人的心律。可是,有的时候,脉搏不一定能表现出病人真实的心律。她意识到这一点,要求心内科所有护士必须使用听诊器,便于观察病人的心律变化。去年年底,有一个心律紊乱的病人就是她用听诊器听诊时发现的。安韦怡大夫对她的工作非常放心。启德,给她一个机会吧。她忙碌起来,我在家里也清静些。你是不知道,我让她闹得连场球都看不下来,就算帮我的忙。”

即使杨明山没有泄露内心的苦衷,梁启德也知道这件“愿望”必须通过自己来实现。人民医院里的许多工作指望着杨明山帮忙,与他特殊的工作关系构成了“只有一个愿望”的重要性。“给我时间,让我来解决这件事。”杨明山有理由确信梁启德一言九鼎的承诺。他承诺的事情会办的。这一点,杨明山确信无疑。

就在杨明山与梁启德谈论着如何解决张玫菊的愿望时,张玫菊抽空去了办公楼。

早晨,两人共进早餐时,杨明山特别地叮嘱她:“你告诉祁汉忠,让他抓紧时间把借用的呼吸机还回去。”

祁汉忠不在,一位助理员说他去找许冠今主任了,说是为了郑明桂死亡小结的事。让她等一下。

平时,张玫菊不怎么来医务科,也很少到护理部。除非于彩珍召集各科的护士长来此布置任务。

护理部与医务科同在一层楼。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她从医务科来到了护理部的办公室。

里面空无一人。张玫菊走进办公室,坐到了于彩珍的椅子上,目光在她的办公桌上搜索着,看到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好奇的心理驱使她打开了那个本子。

“普外科的张文护士不戴手套为病人抠大便,这种不怕脏的精神值得提倡。”张玫菊看后开始发表评论:“这有什么可提倡的,戴着胶皮手套抠大便不是更好吗?”在她的印象中,于彩珍是一个传统基础性护理常规的恪守者,履行护理部主任职责时的思维半径始终围绕在体温计,血压计,静脉输液最好一针见血,并且乐此不疲地强调所有的护士要为病人勤洗脚,剪指甲,与病人促膝谈心等老一套的护理常规,对现代护士所应当掌握的医疗器械却一无所知。但她的强项也是张玫菊不具备的,那就是协调能力。

在任何一家

医院里,多数的工作人员是护士。管理好这些人数众多的护士是一门技术,绝非一日之功。张玫菊觉得,李荷之所以选择了于彩珍,是看中了她的人缘和老黄牛一样的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精神。

实际上,李荷决定用于彩珍,还有另外的原因。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李荷带着于彩珍到老局长的家里拜访。于彩珍在一旁安静地呆着,她只要安静下来十分钟便会进入浅睡眠状态,发出轻微的鼾声。但这并不影响她能听到李荷与老局长之间的谈话。那天,老局长建议李荷考虑人民医院创三甲的事。谈了很久,当有客人拜访时,两人知趣地告辞。于彩珍睡眼蒙眬地经过老局长家开着的

卫生间时,她只是无意间往马桶上看了一眼,出门便对李荷说:“老局长可能得了糖尿病。”李荷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答案让李荷对她观察病情的经验有了深刻的认识:“局长家的马桶上招蚂蚁,至少,他的尿糖指数高。他该查体。”第二天,李荷就向老局长提出了查体的建议。老局长听后哈哈大笑,觉得李荷是在庸人自扰。他的身体非常好,冬天海里游泳夏天打

太极拳,似乎与疾病绝缘。李荷反复地动员了他,让王宏亮把他接到医院做了全面的查体,结果果然如于彩珍判断的一样。这件事发生之后,老局长对李荷另眼看待,觉得她是个人才,让自己及时地接受了治疗。当然,这一切既是巧合又是秘密。于彩珍没有在老局长那里请功,李荷自然懂得如何回报。

张玫菊自然无从得知于彩珍当上主任的真实原因。当然,她也承认于彩珍有多年积累下来的观察病情的经验,这方面,两人可谓旗鼓相当,她是这么想的。

“你怎么在这里?”于彩珍冷不丁地出现,张玫菊下意识地把本子扔在了桌子上。“你的杨‘爸爸’没有教育你不能随便翻别人的东西吗?”

张玫菊故意翻着白眼说:“那天把痰孟当球踢了,不好意思。这不能怪我,你当众让我下不来台……”

“好了,别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我天生就是老丫环的命。”于彩珍随后陷入了深思,她的整张脸在上午明亮的光线的照射下,透着厚厚的病容,仿佛一堵墙似的挡住了她那总是慈祥的笑容。

过了一会,她大概察觉到了张玫菊的疑问,费劲地笑了笑,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两张听课证。她把其中一张递给张玫菊:“这一张听课证跟护理部主任岗前培训有关系。”随后把另一张听课证也给了她,“你负责交给谢锋吧。他是有希望做到护士长的人,是棵好苗子。听课的地点在市立医院的阶梯教室,今晚是第一课,按时出勤,出满勤。”然后,她像长辈一样地拍着张玫菊的肩头,“咱院三百多名护士,什么样的脾气性格都有,要学会跟她们沟通好关系。你也是成年人了,往后,说话做事别那么任性。”然后,她把那个本子交给了张玫菊,“每位护士的资料都记录在上面,回去仔细地看看吧。”

张玫菊的心头突然涌上了一种不祥之兆:“于主任,你,你没事吧?”她觉得这一时刻的于彩珍好奇怪,“我是来通知祁汉忠还呼吸机的。”她解释道。

“别忘了晚上的课,”她似乎并不在乎张玫菊的解释,叮嘱道,“别忘了通知谢锋。”

还是第一次,一向养尊处优的张玫菊的心里有了某种异样的感觉。她从于彩珍的手里接过沉甸甸的笔记本,推测着她的健康是不是出了问题?不,不会的!从早到晚,她马不停蹄地穿梭在住院大楼里每一层的病区里,如果她的健康出了问题,她怎会有那么好的体力?让时间做出判断吧,张玫菊想:为什么要这么费劲地琢磨于彩珍的行为?她也懒得去琢磨一件事情的过程,她只在乎结果。

“我想给祁汉忠留个条,麻烦你交给他好吗?”于彩珍一边点头,一边为她找了纸和笔,眼瞅着她在纸上留了一行草字体:“祁汉忠,下班前必须把呼吸机还回去。张玫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