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地深了。
梁启德躺在心内科单人病房的长沙发上,思忖着如何面对明天下午的死亡病例讨论会。
凭他多年的工作经验知道,这件事很快便会在卫生局的范围内传播开,甚至传到更远的地方。他完全可以不理会这些,可他得抽空到胡局长那里去一趟,汇报一下这件事的经过以及善后处理的办法。
“启德,工作还顺利吗?”徐麟躺在病床上,关注的目光望了他很久了,“医院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其实,这不关他的事,他只是关心梁启德。这一次住院,他对前女婿梁启德有了更深的了解。曾经是一家人的时候,他只认为,梁启德是那种可以帮助他人的人。这次住院,他体会到梁启德帮人帮得如此彻底。从他入住心内科,便一直坚持陪床,照料着他的生活。
“还顺利。”梁启德答道。突然,他问:“您对安韦怡大夫的治疗还满意吗?”之所以这样问,自有梁启德的理由。
“满意。”徐麟用手指了指心脏的位置:“她救了我一命。”然后长叹了一口气,感叹道:“病人跟
医院的关系就像是鱼儿离不开水,花儿离不开太阳。哪个病人不想在医院里遇到一位可靠的医生。但病人不可能认识医院里所有的医生,对他们的技术不了解,不知哪位的技术精湛,哪位医生是不称职的。看病就像是凭运气。当然,服务态度很重要。如果那天,我顺利地得到胶水,把处方笺粘好,也不至于闹成病危。”
梁启德一下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您刚才提到了胶水,怎么回事?”
“那天早上,我提了一桶水到阳台浇花,浇完花觉得胸闷不舒服就叫了
出租车来到医院的老干科。医生为我做了心电图,然后给了我一张处方笺,让我到药房的窗口取药。那天窗口前的人很多,挤来挤去,一不小心,我把处方笺弄成了两片,从中间撕开。取药窗口里的人把我好不容易递进去的处方笺扔了出来,说粘好了再来取药。我问哪里有胶水?那位有些年纪的女同志说:‘门诊的诊室里都有。’我又乘电梯到了三楼,看到七病区诊室的门开着,我就走进去问:‘大夫,有胶水吗?我不小心把处方给撕破了,麻烦你……’我的话还没说完,里面的一位医生就不耐烦地挥着手让我出去,实际上是把我赶出来了,还把门给关上了。我一激动,胸闷得更厉害了。好不容易坚持着到了急诊科,幸好遇到了安韦怡大夫和好心的女记者。”
“我知道了。”看到徐麟委屈的样子,梁启德上前握住他那双长着老年斑的苍老的双手,有了某种酸楚的感觉。他想到了前妻徐玫琳,尽管与她离了婚,他仍然牵挂着她在法国的生活和她年迈的父亲。
平时,梁启德在休息日常去徐麟那里看看。一个孤独的老人和几盆山茶花相伴着,哪有温暖的生活可言。
“玫琳还没有拿到绿卡,暂时回不来。如果她回来了,你能考虑复婚的事吗?”像是考虑得很久了,徐麟终于意识到女儿失去的是怎样一个男人。
“可以考虑。”梁启德之所以这样回答是觉得徐麟的健康处境就像是站在滑溜的斜坡上,随时都有滑到坡底的可能。“我愿意试试。”他安慰着老人。
“谢谢你,启德。”
梁启德把毛巾被往他的胸前拉了拉,关了灯,坐在床沿看着徐麟睡着了,这才起身来到走廊,看到医生办公室亮着灯,便朝那里走去。
安韦怡在办公室写徐麟的病程记录。梁启德安静地站在她的身旁,一声不响,似乎并不想打扰她。
“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她没有抬头,一边写着病情记录,一边小声地说道:“他的心脏衰弱得的确是不能负重了,他需要有人照顾。”
梁启德的注意力开始走神,渐渐地凝聚在她手腕上的一只银色的双时区手表。
这是一只有怎样背景的手表?其中一个时区的指针像是早已停止了运行;停止在哪一年的哪月哪日的五点十分?她的过去可能跟这个时区里的分分秒秒有密切的关系。
凝望着手表有所思的时候,仿佛初次见面时的默契,安韦怡缓慢地抬起头来,忧郁而凄婉的表情像是把往事牵引了出来,她望着梁启德,那一刻,梁启德看到了安韦怡大夫的脸上有纯净的爱情留下来的痕迹。
他非常想立刻问个究竟:那是怎样的爱情故事?
“哐——”有人在摇动病区的大门,按照院里的规定,晚上十点,病区的大门是要上锁的。
停顿了一会,梁启德说道:“安韦怡大夫,来人不会是急诊吧?”好像有了一个机会终于让他制止住了某种冲动。安韦怡放下手里的笔,从抽屉里拿出大门的钥匙,很快,周政焦虑的声音传到办公室:“听说梁院长在这里陪床,我想单独跟他谈谈,安韦怡大夫,请你把他叫出来好吗?”听到是找自己的,梁启德走出办公室,与周政在探视家属休息室里见了面。
住院大楼每一层的中间位置设有探视家属休息室。大约五十平方米的休息室里,三十多张简易的椅子上落着厚厚的灰尘。周政靠在窗前站着,用手擦着脸上的汗水。“周主任,这么晚了,还没休息?”梁启德问道。
“许主任让我来告诉你,谢锋护士给他打过电话,现在,他和郑晓慧在银沙滩浴场的一间更衣室里,说是要陪着她到天亮。许主任已经安排人接替谢锋明天的治疗班。他想得很周到,难道不是吗?”
梁启德估计,她不会仅为这件事而特意跑一趟的。
“我想请梁院长看看上面的文字。”周政把一张攥得有些潮湿的纸条递给梁启德,“我想知道你看过之后有什么感受。”梁启德把纸条伸展开,是一张处方笺,上面留有这样的文字:
“我起誓:尊师如父,爱徒如子。仁心仁术,悬壶济世。端庄检点,护患隐私。非己所长,不强为之。”
“这是包含医学道德准则的一种誓约,通常是由初始行医的人宣誓。它来自被尊为医学之父的古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
梁启德对周政出示誓约的动机不十分明确。她让自己谈感受,在誓约里对号入座?他琢磨着,想明白了许多。除了誓约里的尊师如父的内容,其他的内容跟他本人有些距离。大学毕业之后,他远离临床医学做了行政工作,也就是说,他失去做临床医生的机会。这是他的遗憾,没有与病人保持一种特殊的救助关系。
“周主任,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望着周政问道。
周政一声不吭。梁启德还以为她不想回答。
“是这么回事,”她开始铺垫道,“按理说,你跟许主任的关系是最近的,是师徒关系。你实习时,他安排你第一个上阑尾切除术。为此同你一起实习的潘小松还有意见。现在,他遇到了麻烦,你不会袖手旁观吧?”
“许主任遇到了什么麻烦?”
“他本来不想搀和这次手术。李荷副院长反复动员他,让他做郑明桂的住院医生和朱文的第一助手。今天回家时,他才想起来,主刀医生朱文没有在手术单上签字。”
“谁签的字?”梁启德问,“不会连手术单都没有吧?”一般情况下,手术单会在手术的前一天送到手术科,主刀医生会在上面签字。
“没有手术单,可能是忽视了或者说朱文故意所为。”周政这才进入正题,“我正是为这事来的。许冠今主任是非常厚道的人,他没有考虑后果。梁院长,柳松仁在位时制定了一条规章制度:发生医疗纠纷时,当事医生要承担部分赔偿。万一主刀医生把责任推给助手,我们可赔不起。”
“你是说万一。如果万一真的发生医疗纠纷,构成医疗事故,我们再面对现实,解决问题。”梁启德回答道。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强调,“我知道你会为许主任做主的。这一次的死亡事件跟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你初来乍到,还要指望师傅们支持你的工作。当然,我们也是支持你的。举例说吧,取药窗口前人声嘈杂,交待药的用法时,病人有时听不清楚。我准备从自己的薪水里拿出一部分钱来在窗口上安装一个麦克风,让病人能听清楚药物的用法。”
“感谢您考虑安装麦克风。但这事可以交给张北辰副院长做。”梁启德指了指窗外的夜色,“时间不早了,周主任,请回家休息吧。我出去为您叫辆车。”
周政摆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叫车。请你不要让李荷副院长知道,我来找过你。”拜托过梁启德,她意识到梁启德并不打算当着她的面承诺什么。“他骨子里很强硬,总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周政记不清是谁这样评价过梁启德,但她确信这评价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