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室里,叶世煌主任像往常一样,对郑明桂的遗体解剖之后,在做肉眼观察。
半个小时以前,当他跟梁启德走进解剖室的时候,郑明桂平躺在解剖台上,从门上的小窗户透进的暗淡的光线照在他那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脸上。他生前把心脏托付给了朱文大夫,现在,他的女儿郑晓慧把知情权寄予了叶世煌。有人这样形容过病理医生:“他们时常被认为是病人很少看到的医生,但很少有其他科室,像病理科对病人的影响这么重大。是病理医生为他们做最后的诊断。”
在叶世煌对郑明桂的遗体的其他部位做解剖的过程中,朱文一直靠在墙角,目光始终躲避着解剖台上的死者。甚至都没有跟曾经的学友梁启德做任何的交流。有关学习人体解剖学的意义也似乎失去了意义,因为眼前的解剖过程让他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累。
就像郑晓慧所说的第二次“手术”,叶世煌检查了摆在他面前的一套解剖器械,选了一把解剖刀。
他让梁启德开启了解剖台上方的无影灯,从手术科淘汰下来的无影灯只有两只灯泡可发出亮光,它就像两只探询死亡真相的眼睛,盯着手持解剖刀的叶世煌。
梁启德站在叶世煌的身旁观察着他,手里的解剖刀一旦切入遗体的心脏,真的犹如《旧约》上所说的那样:“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可是叶世煌没有在遗体上切第二刀,他用解剖刀小心翼翼地将许冠今缝合切口用的羊肠线挑开……
大约三十分钟后,他从心脏的各个部位留了准备做显微镜检查的心肌组织,分别放入贴着标签的小玻璃瓶里,装入白大褂的口袋里,然后缝合了心脏和身体其他被切开的部位。并且在梁启德的帮助下,把郑明桂的遗体暂时存放在冰柜里,防止因天气炎热,遗体腐烂。
征得梁启德的同意,叶世煌离开解剖室,到自己的办公室做后期显微镜检查。
解剖室里只有梁启德和朱文。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就越是敏锐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沉默了一会,朱文无辜的感觉也愈发强烈,他质疑梁启德:“我不明白,你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为什么要给病人知情权?”
“你问我站在哪个立场,我能站在哪个立场?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始终存在着天然的‘不平等’。
医院是强大的医生集合体,病人则是特殊的弱势人群。医院与病人之间的权利义务要平等,就必须更多地尊重他们的知情权。”
朱文在他的一番诠释之后突然鼓掌:“好吧,你是理想主义者。可你毕竟没有在临床一线工作过。有的手术病人哭着喊着要知情权,认为病人在更多的情况下处于被动地位,但对没有医学知识的病人来说,怎样告知?任何手术都存在风险,一旦死亡,只能迁怒于主刀大夫吗?梁院长,我是够尊重病人的,并没有让家属在手术单上签‘如果出现不测,医院的主刀医生概不承担责任’这样的条文。我不知道你是否看过郑明桂病人的X光片,他的心脏因为二尖瓣的问题,负担过重,代偿失调比正常人的心脏大出一倍。我即使为他修好‘门’,也难保他那负担过重的‘破屋子’不出问题。基于这个原因,我愿意出席明天下午的死亡病例讨论会。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想弄明白。但有一个条件,我必须马上从这里出去。启德,你刚才说过的,站在平等的立场。如果死亡病人的家属都采取这种过激的行为,谁做医生?”朱文的一番话在病理科的寂静的环境里分量也是够重的。“好吧,我去跟她谈谈。”梁启德表示道。
他们的谈话透过解剖室的门上方的窗户传到了资料室。此时的郑晓慧也稍显平静。她坐在被沈殿青当作床用的长沙发上,两条腿僵直地伸在前面,梁启德走进资料室时,她移动一下要站起来,祁汉忠伸出缠着纱布的那条胳膊,为她做了“横杆”,她抓住“横杆”站起来:“谁能保证他不会一走了之?”她担心地问。
“听我说,郑晓慧,朱文是主刀大夫,但他的手术是在人民
医院进行的。你可以这样理解,你要求的知情权,人民医院会给你的,我是院长,请你客观慎重地考虑我的承诺。”
“是啊,院长一开始就在跟你合作。叶主任正在那里出诊断报告。他可是遵守医学道德的人,他是有专业声誉的医生。”祁汉忠在梁启德的面前,多出了几分自信,他甚至用到这样的说法:“你只要求知情权,并不想把其他事情弄得一团糟。”
突然之间,他的话在郑晓慧那里起了作用,把朱文关到解剖室时,谢锋说过的:“你失去父亲,我非常难过,可是过激的行为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她当时大喊大叫道:“事情没有发生在你身上,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劝我?”她记得,谢锋随后一直用手揉搓着太阳穴,把她带到资料室,托付给沈殿青之后,离开了病理科。
终于,某种理解在他们之间达成了。郑晓慧交出解剖室的钥匙:“我没想把他当人质,如果他真的是医生,希望能在讨论会上见到他。”
十分钟之后,梁启德、朱文和祁汉忠走出病理科。
朱文看上去已经精疲力竭:“启德,谢谢你,如果在解剖室呆上一夜,我极有可能是另一具尸体。”随后提出了要求:“我想到手术科洗个澡。男医生更衣室里有张床,我想在那里睡一觉。如果许冠今主任同意的话,我想仔细地阅读一下他写的大病历。”说到许冠今,祁汉忠说:“他年事已高,体力不支,已经回家休息了。明天上午我会到心外科找他。现在,你去洗澡,然后到外面的街上吃饭。梁院长,你同意我的安排吗?”
“好吧。”梁启德随后问祁汉忠:“住在资料室的年轻人是谁?”
“他叫沈殿青,是进修医生。如果郑晓慧留在病理科为她的父亲守夜,沈殿青会照顾好她的。”
如祁汉忠所预料的,郑晓慧没有离开病理科。准备全力以赴照顾她的人正是机会主义者沈殿青。从她进入到资料室的那刻起,她中指上那颗至少一克拉的钻戒让他觉得这个女人不同寻常。
“饭还是要吃的。”沈殿青在资料室里转着圈,找出一把扇子,递给郑晓慧。“我到外面去一下,你在沙发上躺一会吧。这一天够累的。”他从后门走出,穿过停车场,到附近的一家法国人开的超市里买了烤面包、肉酱罐头、
西红柿,还有一大堆法式炸薯条和速溶咖啡。
他知道,熬到黎明,得靠这些食物提神。可他刚走出超市,就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那不是王宏亮吗?”因为他经常陪伴李荷的左右,一直暗自研究李荷的沈殿青自然知道他是谁。他不会怠慢李荷身边的任何人。因为他断定她是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人。如果她对自己有很好的印象,就有可能留在人民医院。
沈殿青拎着购物袋走近王宏亮。“你们在附近的饭店吃饭吗?”他朝一个居民院指了指:“到里面说吧。”
王宏亮与他不期而遇绝非偶然。整个下午他一直跟李荷在一起。李荷接到沈殿青的电话顿时没了食欲,与他一起分析了事态的发展。一开始,王宏亮便用先知先觉的调子起诉了祁汉忠:“我早就说过,他那水果糖的故事不可靠。糖还是橘子味道的水果糖,可他换了阿姨。”
“你就不能说点别的。”李荷的思维围绕在解剖一事上,“于彩珍说不定会埋怨我背信弃义呢?”
王宏亮说出了相反的观点:“冰刺把心肌组织刺破了?怎么琢磨像侦探小说里的细节。李荷,你不是在现场吗?”李荷的心脏嘭嘭地跳起来,那颗瘫软的心脏像个肿瘤似的移植在她的大脑深处,想起来惊恐的感觉会传遍她的全身,就像肿瘤扩散了似的。
梁启德要开讨论会,如果哪个愚蠢的家伙把它跟创三甲连在一起,可怎么办?
他们分析来分析去,最后把结论集中在一点上:“关键是叶世煌的报告。”李荷分析出了眉目:“他有一个习惯,所有的组织样本备一份。如果能拿到其中的一份,到市立
医院的病理科找人看看,起码,我们在第一时间知道结果,也防止他们从中做手脚。”当然,这也是李荷生活中的部分内容:怀疑一切。
换成别人,分析到此该大脑缺氧了。即便如此,王宏亮也得挺住,他知道李荷之所以在乎病理诊断报告的重要性。如果郑明桂因其他原因死亡而不是手术本身的原因,那么,在某种舆论层面的意义上,对她不会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
“宏亮,我知道你老婆在家待产,急需你照顾。可我还能指望谁?你是我最信赖的人。你得想办法联系到沈殿青,让他想办法从叶世煌的办公室里拿到备份的组织样本,后面的事让祁汉忠去做。”
在居民院里,王宏亮把李荷的指示传达给沈殿青。“她这是让我去偷。”沈殿青的第一反应是自卫。“如果让叶主任发现了,我会被赶出病理科的。”王宏亮仿佛是李荷的代言人:“你违背了她的指示,想调到人民医院的可能性为零。你在原单位的处境和挫败的婚姻,能回去吗?你还会有什么发展?”
“我操!”沈殿青暗自骂道:“不就是个司机吗?有什么可张狂的。”他嘴上的功夫可没那么硬,暗自想道:这台手术有如此多的蹊跷,其意义似乎超出了手术本身。他对手术本身没有多大的兴趣。只是现实地考虑,朱文大夫被关到了解剖室,院长出面协调,对病理切片的诊断报告最为关心的又是李荷副院长。她是人民医院举足轻重的人物。当然,他也考虑到新院长梁启德,但认为他单枪匹马的形象不足以跟李荷在医院长期经营的势力对抗。经过多方权衡利弊,他选择了冒险进入叶世煌的办公室拿病理样本,“好吧,我试试看。”
“这就对了,有人会跟你联系的。”两人言来语去愈发像小说里的情节了。
“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返回病理科,沈殿青把食物放到资料室惟一的桌子上,“我去烧开水,给你冲咖啡。”
“我应该怎样称呼你,”郑晓慧虚弱的声音问道:“你是这里的医生吗?”沈殿青回答她:“是的,我是进修医生沈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