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4-最后诊断

“祁主任,真难为你了。”

大约三十分钟前,李荷和王宏亮一出手术病人家属等候室,祁汉忠就愤怒地一拳头捣碎了站钟的玻璃门。

他的手被玻璃片划出若干条口子,鲜血从口子里溢出来,大滴大滴地跌落在地面上。

于彩珍心灵深处能感受到祁汉忠的愤怒,自从他当了医务科主任,不仅仅是小心翼翼地服从着李荷的指示,甚至,他连思想也交给了李荷,包括他应有的起码的自尊。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向李荷发怒。若不是刺到他的痛处,他不会冒着前功尽弃的风险向李荷表示愤怒。这也真是难为了一向委曲求全的祁汉忠。

“让我替你包扎吧。”于彩珍从敷料间找来无菌纱布和一小瓶酒精。她在用酒精消毒伤口时,祁汉忠好像还没有从愤怒情绪里回过神来,丧失了知觉似的。

“崔艺,帮帮忙,请你拿把镊子来,祁主任的手上扎进了玻璃碎屑。”

此时的麻醉师崔艺显然没有其他人那样情绪低落,他已经淋浴过,换上便装,站在窗口凉爽着。

听到于彩珍的请求,他从敷料间里取来一把无菌镊子,瞅了瞅祁汉忠手背上的划伤,满脸不解地说道:“何必拿站钟出气呢?到头来受伤的还是你。我真不明白,你忍气吞声地当主任,做出牺牲的总是无辜的病人。唉——”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咱院还有脸讲人道主义吗?”

祁汉忠渐渐地平静下来了。望着手上缠绕的纱布,他明白,依他目前的状况,人民

医院是否奉行人道主义,对他来说是次要;重要的是,即使让自己继续当主任的话,也要等到这次事件之后。

“我们是不是该把手术的结果通知梁院长?”一直沉默着的许冠今意识到这样呆下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主刀医生被关在解剖室的事也该通知梁院长。他深思熟虑之后,说道。

“我去汇报吧。”祁汉忠努力地振奋了精神,去心内科的单人病房找梁启德。

“梁院长在心外科。”张玫菊在心内科的门口堵住祁汉忠,一脸嘲弄地说道:“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李荷终于惹出麻烦了。”祁汉忠没有情绪理会她说些什么,在郑明桂曾经住过的单人病房里,他与梁启德见了面。

梁启德坐在病床的床沿上,神情凝重地注视着床头柜。

上面平放着一幅“作品”,大红色的木框套着一张X光片。

木框的底部有一行醒目的手写体:“感谢医德高尚的许冠今大夫,以心换‘心’郑明桂、郑晓慧父女敬上。”

“梁院长——”祁汉忠轻声呼唤道:“我来向你汇报了。”

就在这间曾经洋溢着无限期望的病房里,祁汉忠用客观事实的态度,向梁启德汇报了手术结果以及朱文被关在病理科解剖室的事。

然后他问:“院长,我们该怎么办?”

“听听家属的意见。”梁启德听了汇报之后说道:“她叫郑晓慧吧,我们一起听听郑晓慧有什么想法?”

“我听清楚了。”这时祁汉忠的两只眼睛像手术科的无影灯一样打开,“梁院长,你是说‘我们’,你和我一起到病理科吗?”梁启德补充说明:“还有许冠今主任,他现在在哪?”

“在手术科。”

梁启德从床沿上站起身来,两人走出病房,行至护士站,看到谢锋靠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拿着去痛片。

“郑晓慧还在病理科吗?”祁汉忠问,“她的情绪怎么样?”

“她失去了父亲,能怎么样呢!”当着院长和医务科主任的面,谢锋吞服了两颗去痛片。“我的头痛得非常厉害,院长,我不想卷入得太深,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梁启德判断,这位年轻英俊的男护士之所以这么说,一定有他的理由,难道郑晓慧对他有所期待?

“我已经明白了你的意思。”梁启德随后吩咐谢锋:“请你到手术科通知许冠今主任,就说我在病理科等他。”

“梁院长,你说,这事处理不好,市民们会怎么看人民医院?”以祁汉忠的经验,在处理这类的医患纠纷中,经济补偿是最终解决问题的办法。“院长,你觉得她想得到多少,才能把朱文医生从解剖室里放出来?”在往病理科下行的电梯里,祁汉忠反复地咨询梁启德。但是梁启德对此保持着沉默。当电梯抵达病理科时,祁汉忠再次发问:“是否通知营养科,往解剖室里送些食物。朱文医生没吃午饭。”

“需要送饭。”

营养科就在病理科的对门,得到梁启德的答复,祁汉忠朝着营养科的走廊大喊了起来:“黄瑜富——”

“到!”营养医师黄瑜富由于无节制地服用高卡路里营养品,体重二百四十斤,仿佛一辆重型坦克似的朝着梁启德和祁汉忠开了过来。“什么事?”他问。

“院长让你准备一荤二素,送到解剖室。”祁汉忠替梁启德交待得非常具体。

显然,黄瑜富并不知道站在祁汉忠身旁的就是新院长梁启德,当他意识到机不可失时,立刻抱怨道:“院长一上任就搞后勤社会化,难道社会上的小商贩也可以把盒饭拿到住院大楼里卖吗?”

“你的消息很灵通。”梁启德冷不丁地插了一句。不知深浅的黄瑜富接着刚才的话题:“什么货色都可以跟我们竞争,岂不乱套了。我们才是真正关心病人食物的人。”这时,有人在营养科里喊:“没有大蒜了,凉拌茄子怎么办?”把他喊回了营养科。

“院长,你别介意。他跟王宏亮是多年的朋友,我们都习惯了他的坦率。”祁汉忠解释的空档,许冠今已经换掉手术隔离衣,穿着白大褂来到病理科,与曾经的学生梁启德见了面。

“院长,你找我?”他问着,判断着,依他的理解,梁启德是让他出面向死亡病人的家属做解释工作,这也是住院医生的职责。“让我试试看,能不能做通她的思想工作,把这件事尽早了结。”随后,他表示说:“但我不能在死亡小结上签字。”

“我们一起出面解决这件事,这是梁启德院长的意思。”祁汉忠解释时,三人已经走进病理科。

“放我出来,绑架医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随着朱文的求救声,沈殿青从资料室里出来说:“郑晓慧在我这儿。”他将梁启德等人引导到资料室。

郑晓慧坐在资料室的一张椅子上,手里紧紧地握着解剖室的钥匙,脸上有明显的泪痕。

“这是梁院长。”从许冠今的嘴里得知眼前这位儒雅的中年男性是一院之长时,郑晓慧问道:“我的父亲算什么?大夫到底是些什么人?”

病理科里突然静了下来,朱文也停止了求救的喊叫,郑晓慧的发问仿佛重型炸弹,投向了都是医者的梁启德等人。

如果直接回答郑晓慧:你的父亲是病人;大夫是救治你父亲的人。这种回答,她能接受吗?梁启德深知,站在病人家属的位置上,尤其是死亡病人家属的位置上,她的问题自然有她的推理结果。

这时祁汉忠开始自作聪明了:“你的父亲是人;大夫是救人的人。这么简单的因果关系,你没能推算出来。”

他的话把郑晓慧彻底激怒了,语气里开始带有明显的敌意:“救人的人?!可我认为你们就是杀人犯,你们谋杀了我的父亲。”

此时此刻,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梁启德。“你失去了父亲,我很难过。”他安抚着情绪激动的郑晓慧,“我想知道,你需要怎样的帮助?”

“真相,我想知道父亲死亡的原因。”接着,她以凄凉的表情重申道:“许冠今大夫为父亲查过体,”说着她将目光转向许冠今,“你告诉过我们,我的父亲除了心脏有病,别的都正常。那天的查体结果对我们父女俩来说就像是盛大的节日。我们以为换了瓣膜,一切都会好起来。可他死于手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有知情的权利。”梁启德凝视着郑晓慧,关注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但是你的情况有些特殊,得由你本人做决定。”

“我不明白,”郑晓慧紧跟着梁启德的话问道,“因为什么特殊?”

祁汉忠履行了医务科主任的职责,措词严谨就像是在发表声明:“若想知道死亡的原因,就得解剖你父亲的遗体,需要你在解剖申请单上签字。”

病理科重新陷入寂静。

像是考虑得非常充分,郑晓慧表态道:“好吧,我同意为父亲做第二次手术。”她回避了“解剖”二字,把解剖定位在第二次手术。

“不仅如此,”梁启德突然抛出了一个决定,“你应当享有知情权,你可以在死亡病例讨论会上得到知情权。”

按常规,一个医院出了有复杂背景的死亡事件,想方设法隐瞒下来属于正常,反之似乎不符合院领导的逻辑思维了。正如梁启德预料的那样,许冠今在感到震惊之余,对开死亡病例讨论会一事提出质疑:“恐怕不合适吧,”他抵触地说道:“有人愿意在道听途说中推理,就让他们按自己的推理结果议论吧。可是,一旦开了……”他欲言又止,用了一个手势,把梁启德和祁汉忠招呼到资料室的外面,“一旦开了讨论会,把结果传到社会上,谁还来人民医院看病。没有人来看病,医务工作者的收入就要降低。李荷副院长创三甲的目的是提高医院的收入,这是她在全院创三甲动员会上强调过的,创下三甲,所有医务工作者的收入也就水涨船高。再说,一旦开了讨论会,不知李荷副院长是否有异样的想法。”

“这种讨论会属于正常的学术活动,她有充分的理由反对吗?”祁汉忠抬起包扎纱布的手,阻止了许冠今的想法。

梁启德把祁汉忠的这一举动看在眼里,虽然不知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但也能感觉到,他们结成团体的坚如磐石的圈子出现了裂痕。“讨论会定在明天下午两点。现在——”他指示祁汉忠:“你把叶世煌主任接来。”

“院长,让沈殿青去接吧。”他从资料室里的窗户往外面的停车场望了望:“急救车在,让开班车的崔师傅去吧。我和许主任还不能离开,许主任要填写一份解剖申请单,我作为医务科主任要在上面签字。”得到梁启德的同意,祁汉忠这才发现沈殿青不知何时已离开了资料室。

其实沈殿青一直站在走廊上注意倾听着资料室里的对话,听到要解剖时,他躲进了标本室,在浓烈的福尔马林的气味里拨通了李荷的电话。

“李荷院长吗?我是沈殿青,他们要解剖郑明桂了。”

那刻的李荷正跟王宏亮在郊区的一家餐馆里饱餐槐花炒鸡蛋等农家饭。接到沈殿青的电话,她吃了一惊:“都有谁在?”她问。

沈殿青的音调就跟个密探似的,向她报告了在场的人有梁启德、祁汉忠和许冠今主任。

“沈殿青——”李荷听到祁汉忠在电话另一端的声音,“你在哪?”

“我得挂了。”

沈殿青把手机放进裤兜里,从标本室里出来:“什么事?”祁汉忠直接把他带到停车场的救护车旁,在他的手心里写了叶世煌的住址:“梁院长让你把叶主任接来。”

“祁主任,这饭是送给谁的?”在病理科的门外,黄瑜富提着送餐的饭盒,“往哪送?”

“把饭盒交给我吧。”祁汉忠拎着饭走进了资料室。郑晓慧一眼就认出了营养科为父亲经常送餐的饭盒:“请你把它拿到外面好吗?”梁启德朝祁汉忠点点头,示意他稍停一会:“是这样,郑晓慧,我想亲自跟朱文大夫谈谈,你把解剖室的钥匙给我。当然,这得由你决定。”梁启德说道。

“他不能出来,在我没有得到真相之前,他必须呆在里面。”僵持之际,救护车驶进了停车场。叶世煌从车里下来,梁启德从窗口看到了他,拎起饭盒,把饭盒放到走廊,赶到停车场与叶世煌见了面。

“院长,有急诊手术?”

梁启德把他招呼到僻静处:“我需要一个病理诊断报告,心脏手术失败的病理报告。”

“如果死亡病人的家属在解剖申请单上签了字,医务科主任签了字,我可以在黄昏时分把病理诊断报告交给你。”

“明天下午两点死亡病例讨论会,在这之前,希望叶主任保守住报告的结果,包括我在内。”叶世煌不是一个在业务上随便下诊断的人,他的病理报告非常具有权威性,是被同行普遍认可的病理学专家。

他隐约感到梁启德院长要做什么。过去在人民

医院发生的多起医患纠纷,最终都是以经济补偿的形式,把病历封存在病案室不了了之,没有人去追究。

现在,新上任的梁院长却需要一个在死亡病例讨论会上公布的病理诊断报告,看来,他是思考过这一问题的:“我来人民医院的意义是什么?”

就在梁启德与叶世煌交流的时候,许冠今已经填写了解剖申请报告单,祁汉忠在上面签了字,然后把签字笔递给了郑晓慧。

与签手术自愿书不同的是,她的手颤抖着,每签一个字就像越过一处障碍物,费了很大的劲,终于签过“同意”时,她攥着笔猛然朝另一只手的手背戳去,这种自残行为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悔恨:“我拼命地赚钱为了什么,为了父亲的心脏,反而害了他!”

父亲的心脏让她又一次想起了过去的日子,那些年,她跟父亲郑明桂住在一个大杂院里。想起那时的家,一间十平方米的地下室,长年阴暗潮湿不见阳光,一年四季弥漫着呛人的霉味。郑明桂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患上了风湿病。如果是现在,他可以及时地接受治疗,可那时的家庭条件不允许他们那么做,在郑晓慧的记忆里,母亲病逝得早,父亲是一辈子靠苦力为生的人,在港口的码头扛大包供郑晓慧读书。直到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做上了计算机生意,入了电脑这一行,渐渐地发展了自己的公司。这次的手术是她积极建议的,但父亲却犹豫不定,担心心脏缝不结实,万一裂开了口子可怎么办!经郑晓慧的劝说,他才按照女儿的意思,决定手术。

就是因为手术,这一天的清晨还微笑着的父亲已经躺到了解剖室。她这一笔戳下去真切地意识到了父亲的死亡,她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她僵在那里,极其悲痛的目光投向解剖室的方向,泪珠又一次从她的眼眶里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