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最后诊断

参与手术的人谁也没有离开手术科。送走郑明桂,包括祁汉忠在内,陆陆续续地来到手术家属等候室。

室内的窗户是打开的,一台破电扇怎么也转不起来,王宏亮捣鼓了好一阵子,也没能让它发挥作用。

在静默沉思的气氛中,守着郑晓慧打包带回来的海鲜,所有人都沉默着。

许冠今从连椅上拿起郑晓慧为他准备的葡萄糖液,思考着该如何脱身。

他之所以这么想,原因自然跟这台手术有关。按照医疗常规的规定,病人死亡二十四小时之内,必须有一份死亡小结。从医三十多年,他还是第一次遭遇病人死在手术台上的事件,没有涉及过死亡文书。但他知道这种文书里有一条必须是真实的陈述,那就是放弃抢救的理由。

仅仅提到呼吸停止是不够的,需要在医学上行得通的理由。

可是,郑明桂因为什么死亡的这一点还不是许冠今最关心的;他更为关心的是谁来写这份死亡小结,这跟谁在小结上签字有关。再有三年的时间,他就要退休了。在退休前的日子里,他不但要得到医德是完美无缺的评价,无死亡病例同样是一件荣誉的事。他压根不想因这台手术而毁掉自己的名声。

“李荷,”他直呼姓名,“朱文是主刀医生,我只是助手。他下午的航班,谁来写死亡小结?”李荷正试图理顺因手术而造成的心绪紊乱。她是怎么地躲避,也没有避开失望。

她心烦的不是因为郑明桂的死亡,是自己再次失去了机会。她固执地认为,如果人民

医院成功地创三甲,她的政治前途会大不一样。“许主任,你想得太多了。简单的死亡小结,又不是让你去面对指控。你看到了,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朱文下午的航班,人家是友情赞助手术,我该怎么办?总不能把人家扣在这吧。”说到人家,李荷这才察觉到灌注师不见了。

“李荷院长,喝咖啡吧。”王宏亮总是随身带着速溶咖啡。李荷喝着这一天的第一杯咖啡,问祁汉忠:“你说怎么办。”像往常一样,她把难题踢给祁汉忠。

往常,每当遇到这种情形时,他会向自己布道:“汉忠啊,如果你的大脑发育正常的话,辞掉医务科主任吧,免得让李荷呼来唤去,把心情弄得一团糟。”可是,这番布道只限于他语文知识的范围,造句罢了。正如人类的各种欲望永远无法安息一样,他坚守着主任的岗位,已经到了一种顽固的地步。

但他不是傻瓜。医务科主任的重要职责是协调各种关系引发的矛盾。医患矛盾时常以经济补偿告终。可是眼下,让许冠今写死亡小结,毫无疑问,他遇到了棘手的事。

许冠今一直把名声视为生命的一部分。但他又不能让李荷失望,灵机一动,他说道:“航班是下午六点的,他还有时间,等他回来,让他写份小结即可。”他知道朱文医生离开人民医院之后,极有可能不再来了,何必得罪本院的许冠今主任呢。

“好吧,等朱文回来,听听他的意见。”这空档,王宏亮为李荷端来了这一天的第二杯咖啡。仍然没有把朱文医生等回来。“祁汉忠,你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像得了痔疮似的。为什么不到病理科看看。朱文是不是跟灌注师一样,走掉了,难怪他们急着报销机票。”

祁汉忠的情绪正好与李荷的声调相称。他也在琢磨这事,立刻动身去了病理科。

“把门打开!”

他人还未进病理科,已经听到朱文在解剖室里发出的绝望的呼救声:“来人哪,我被绑架了。”

这时的祁汉忠必须承认,他感到了这事已充满各种可能性。他在病理科的门外停住了前行的脚步,转到解剖室的外面想探个究竟,却意外地发现解剖室的墙上居然没有窗户。当然,解剖室的门上有一扇小窗,这时的祁汉忠没想踩上凳子,通过小窗与朱文医生面对面。

他返回手术科,向李荷做了汇报。他十分了解李荷的脾气,任何事情的进展出了破绽,她一定会非常的恼怒。值得祁汉忠庆幸的是,至少这一次,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把恼怒发泄到自己身上。

但是——庆幸的感觉只维持了三十多秒钟,李荷大叫道:“祁汉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为什么不主动提出来让张文做这台手术的病人?如果死亡的病人是她,你是家属,就不会出现这种事。”

祁汉忠被她的指责震惊,无论谁拿她媳妇说事,都会激起他的愤怒。他知道张文活得不容易,因为风湿性心脏病,身体一直很虚弱。即便如此,她仍然想为祁汉忠做好一切事。婚后,她流产七次,子宫被器械刮得像妇科学书籍上的子宫图谱一样薄了,尽管如此,她仍然想为他生儿育女。她除了埋怨他不该到行政上发展之外,从无怨言。

现在,李荷居然把她与死亡联系在一起说事,作为同情着她的丈夫祁汉忠,不仅仅是震惊这么简单了。

“真是欺人太甚!”祁汉忠终于展示了他也可以愤怒。王宏亮担心他失去理智,把李荷拽出手术科,进入电梯时,李荷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响声,“这家伙八成是把站钟给砸了。”王宏亮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觉得事情发展成这样,出乎意料之外。

“你到门诊部的外面等我,我把车开出来。”李荷从四楼出了电梯,破天荒地“降”了一次。王宏亮降到住院大楼的底层,到停车场把车开到了门诊部的外面,接上李荷,拐向林荫大道,朝着郊外驶去。

王宏亮一边开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着李荷,给她开了几年的车,两人相互信任,关系的定位可用到红颜知己和青衫之交。

“李荷——”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王宏亮直呼她的姓名:“找地方吃饭吧。”李荷没有回应,他便像往常一样,把她带到郊外放松。

大约十五分钟后,他将车子开上一条土路,把车停在了土路尽头的一幢木制结构的小房子前,熄了火,点上一支烟,猛吸一口,喷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李荷看着烟圈散尽,走出车厢,朝不远处的一座山眺望,那里植被茂密,散发着田野特有的景致,看上去没有陌生感,一切都显得那样的纯粹和自然。

“宏亮,我太过分了吧?”她问已经候在自己身旁的王宏亮,“我没有考虑到祁汉忠的感受,把他激怒了。”

“不会的,”王宏亮劝着李荷,“先别想这件事,解剖室里关着朱文,是不是该给谢锋打个电话,让他们打110报警,把朱文解救出来,现在赶往机场还来得及。”

提到机场,李荷联想到了离开手术科的灌注师。好像有了某种感应,灌注师拨打了李荷的手机:“我给朱文打手机,他没接,你们现在哪里?让朱文听电话好吗?”

“朱文走不了了,他被郑晓慧关到解剖室。”连一旁的王宏亮也听到了灌注师的惊叫:“为什么呢!”

“病人死在手术台上,医生就得负责任。”李荷的话音刚落,灌注师立刻不满地反驳道:“即使手术有问题,也是你们的失误。我往机场走的时候还想过,是不是冷冻心脏的冰屑出了问题?如果冰屑削得不够圆滑,有冰刺,可能会刺破心肌组织的。我敢保证,朱文的操作没有问题,死亡的原因不会出在他身上。他明早还有手术,我们可是没有请假出来的。”

“冰屑刺破了心肌。”李荷突然想到有部电影,是莎朗·斯通主演的女主角,她正是用一把冰剑,把男主角刺死的。

顿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电影的情节,“死亡——破案——捉拿凶手”。

“谁是凶手?”如灌注师所说的,准备冰屑者?难道死亡的原因出在于彩珍身上?是她亲自准备的冰屑。

“我该怎么办?”好像于彩珍真的成为犯罪嫌疑人,李荷为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