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外科的许冠今主任从住院大楼出来时已是晚上八点钟。
他从医院的停车场里推出一辆锈迹斑斑的国防牌的自行车,骑上车,沿着林荫大道南行。大约骑车二十分钟,就是卫生局特别为各医院的医学专家们盖的公寓。双子座的公寓,每座二十八层。在那里,居住着这座城市里可靠的医生,也有一小部分并非出类拔萃的资深医生以及局里的行政官员。
许冠今的家位于A座的十层。或许是医生们居住的公寓,在离公寓还比较远的地方,他已经闻到了浓浓的消毒水的味道。他把自行车推到物业管理员住的小屋后面,靠墙置放,也用不着上锁,然后穿过许多辆私家车,进了A座的大门。
不知什么原因,防盗门坏了很久却没有人维修,倒是给来此拜访医生的病人的家属们提供了方便。
在门洞里,一个穿着讲究的年轻女人突然闪现在他的面前:“你是许冠今吧。我是心内科郑明桂病人的女儿——惟一的女儿郑晓慧。”
其实用不着介绍。心内科与心外科同在十楼。无论是病人郑明桂,还是他的女儿郑晓慧,在十楼的心脏科享有较高的知名度。郑明桂对许冠今来说更为重要,因为他不久后要在心外科接受心脏二尖瓣置换手术。郑晓慧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有钱人。
“很抱歉,我不在家里接待病人的家属。”许冠今用一种惯用的权威性的神情拒绝着她。显然她是有备而来的,没有离开的意思,一直跟着他到了A座的十层:“到您的家里喝杯水总该可以吧?”她坚持着要与许冠今作一番手术方面的沟通。
周政大概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从屋里开了门。看到丈夫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空着手的女人,她面露愠色。“我父亲要做手术,我是特意来拜访你们的。”看到周政的脸色不对劲,郑晓慧连忙解释,主动进了门。
这个家的外观非常简朴。确实,由于许冠今出身贫寒,对奢侈的东西有种本能的拒绝,所以,家里几乎没有
装修过的痕迹。搬进之前局里统一给安装了地板。他只是请人用白灰刷了墙,把原来的旧家具一件不漏地搬到这里,落户在这座著名的公寓。
“既然来了,坐吧。”许冠今招呼着郑晓慧时,她已经站到了
客厅东面的墙的前面。
这面墙上挂的全部都是许冠今的“作品”。
一张张心脏X光片的周围镶的是亮闪闪的画框,在画框的底部有一行手写体,是许冠今从医的心得:“仁心仁术:同情遭受疾病折磨的病人,竭尽全力为其解除疾苦。”
崇敬之情油然而生,郑晓慧以仰慕的表情凝望着这些作品。然后,她落坐在简易沙发上。“你是做什么职业的?”许冠今问道。
也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的,医生关注起病人的职业和家庭成员的社会背景,以便协助医生做出不同的治疗方案。这里面深藏奥妙。但许冠今有所不同,他只是以这种闲聊的方式与病人的家属沟通。
“我开了一家电脑公司。”郑晓慧的话音刚落,周政用一个塑料托盘端过来一杯茶和一瓶500毫升的葡萄糖注射液。当着郑晓慧的面,许冠今一口气喝光了整瓶葡萄糖液:“我是人民
医院著名的三低干部。血脂低,血糖低,血压偏低。做一天手术,喝瓶这个为的是补充能量。”望着她疑惑的表情,许冠今解释说。
“是这样啊——”郑晓慧没有想占用他休息的时间,从手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许大夫,我父亲的手术,拜托你了。”许冠今看到信封时的表情一下子起了变化。她终于提到了手术,可是,她父亲郑明桂的手术不是一个普通的手术,而是人民医院前所未有的心脏二尖瓣置换术。而这台手术最大的谜底是不能随意公开的,它是为人民医院创三甲而刻意安排的。主刀者不是自己,是李荷从省立医院请来的校友朱文医生。一想到这些,许冠今的心里便充满了失落的感觉。
凭心而论,他在外科领域奋斗了三十多年。做过普外,胸科和心脏外科。只有他,在人民医院保持着“从头割到脚”的记录。是的,他持手术刀切割过人体的每一个脏器。当有人羡慕他的经历时,他会谦虚谨慎:“样样通但不精。”问题在于,作为心外科的主任医生,因自身技术的原因,除了做简单的心脏二尖瓣扩张手术外,对于心脏体外循环下的手术,他承认无法胜任。
他把信封退给郑晓慧,批评她:“你这样做岂不亵渎医生的神圣职责吗?不知你们是怎么想的,给医生送红包,医生才会给病人做好手术吗?”沉默了一会,他还是告诉了郑晓慧:“你们有选择医院和医生的权利。”周政担心他言多必失,把信封放到郑晓慧的手袋里,做出送客的表示。
郑晓慧离开时,周政亲自送她走进电梯。返回家后把锅里的饭端到饭桌上。许冠今是典型的北方人,喜欢吃带馅的面食。这一天的晚餐是山野菜肉包子。周政一边看着许冠今吃饭,一边跟他聊着上午见到梁启德的事:“今天一上班,我听科里的胡可药剂师说医政处的梁启德来咱院当院长。她是胡局长的亲侄女,消息可靠。果然,我看到他从取药窗口前经过,我叫住他,提及你,他还称你是前辈呢。他到心外科去了吗?”
起初,许冠今听到这一消息时没有特别的反应。吃过饭后才慢慢地回过神来,问:“我带过的学生真的来咱院当院长了?”随后,这对五十多岁的夫妻同时陷入了思考,所思考的内容大致相同,就像重要科室的负责人一样,关心自己的待遇是否会因梁启德的到来而改变。
“他可是个有想法的人。”许冠今确实在想着梁启德。他记得自己带他实习时是在普外科当主治医生。梁启德第一次上台做的手术是阑尾切除术。上台前,许冠今作为他的上级医生向他详细地讲解了手术步骤,跟外科学教材上一样的步骤。可一上台,他惊讶地发现,梁启德完全按照自己对手术的思考,以极其简练的刀法完成了手术。这件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许,人民
医院会因为他的到来而改变。”许冠今把思考的结果告诉了妻子。
周政却不这么认为:“李荷呢?她会拱手把权力交给梁启德,让他按自己的思想行事?即使他真的行使院长权力,谁听他的指挥?说不定,他连医务科都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