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人民医院的林荫大道又宽又长,似乎没有尽头。走在这条两旁种植着枝繁叶茂的白杨树的大道上,迎着初夏明媚的阳光,梁启德根本就想象不到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前段时间,当卫生局的行政官员普遍预测将在这一次的人事变动里面临着怎样的变化时,梁启德在医政处接到了组织人事处杨明山处长的电话通知,让他到局长的办公室去,局长要亲自找他谈话。
此刻胡局长坐在堆满了医学杂志和文件的桌子后面。他是前两个月接替已到退休年龄的老局长,进入这间宽敞的办公室,任职卫生局局长的。
梁启德在局长的办公室外停住了脚步,轻叩了厚重的木门。“请进。”总是精神抖擞的梁启德很快就站到了局长的桌前,他的目光与局长殷切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他看得出,局长的目光里含有信任的内容。“就我们的工作性质而言,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胡局长简明扼要,直奔主题。“人民
医院虽然属于这座城市里的一线医院,但医院目前的现状令人堪忧。组织松散,很多医生的专业技术水平有待提高。几个重要科室的负责人受李荷副院长的特别照顾,维持现状成了他们唯一的目标。梁处长,如果局党委研究决定让你到人民医院当院长,你将怎样改变医院停滞不前、得不到病人信任的现状?最终达到的目标是什么?有过这方面的考虑吗?”
“我当院长?”尽管有些等待变化的心理准备,局长的谈话还是让现任医政处处长的梁启德有些意外。他未曾想过,自己会离开机关,到管理混乱的人民医院担任院长。
“梁院长——”胡局长已经这样称呼他了,“我希望你上任之后,在院长负责制的基础上与副职们配合好,把一线位置的人民医院发展成能让病人信任并且能指望上的医院。局党委信任你,因此,你要为这种信任而献出你的勇气和才干。”
梁启德就是这样接受了局里的任命。一周之后,也就是在这一天,在天气好极了的一天早晨,他正式上任。
在离上班时间还有三十分钟的时候,他伫立在林荫大道东部的人民医院门口,凝望着这座并不陌生的一线医院。
隔着一条院内的柏油路,正前方是门诊部,一幢由方正石块和玻璃花窗筑成的建筑。它的主体呈四方形,上有大圆顶,在圆顶的四周,成群的鸽子和麻雀振翅飞翔,仿佛在向前来就医的人们诉说这座医院的悠久历史。
接着,他踏着稳健的步伐迈进了他即将行使院长权力的人民医院的大门,往右手的方向朝着医院深处的办公楼走去。
办公楼的外墙壁爬满了翠绿色的常青藤,砖制结构的二层楼,在他任医政处处长的时间里,曾多次来过这里,对院长办公室的位置非常熟悉。
院长办公室在二楼的东面。梁启德踏着吱嘎作响的木板楼梯来到二楼的楼梯口时,看到一位身穿白大褂,双手抱着一串搪瓷痰盂的人由走廊的西面往东,将痰盂逐一放到每间办公室的门旁。
当这人的手里还有两只痰盂时,梁启德看清楚她是有着一张慈祥面容的护理部主任于彩珍。
“梁院长早。”于彩珍也看到了梁启德,她放下手里的痰盂,用手指引着东方,将梁启德带到了院长办公室。
办公室的木门外面套有一个沉重的防盗门。里面的木门没有上锁。梁启德推开木门时,一股浓烈的霉味立刻弥漫开来。显然,这间闲置已久的办公室刚被打扫过。办公桌的桌面清洁,沙发套大概拿到洗衣房去了。一条白色的医用床单取代了它,罩在双人沙发上,使沙发看上去更像是一张病床。
墙角有一棵枯萎了的五针松和一堆废弃的病历纸。于彩珍推开窗子通风,那堆病历纸突然间随着风飘舞起来,其中的一张在梁启德的面前飘舞之后坠落在地,他下意识地弯腰捡起了那张病历纸,看到了上面的文字。
李荷,女,四十七岁,副院长。三年前开始发病,认为自己应该担任人民医院的院长,这种想法持续了一年之后,公开主诉一定要当上院长,并因此经常焦虑不安,易激怒,拉帮结派,具有较强的攻击性,被诊断为“非典型性精神分裂症(偏执型)”。
梁启德判断,这大概是柳松仁院长亲笔写的病历。他与李荷争夺权力的各种版本在卫生局里广为流传。过程激烈复杂,结果却很简单,柳院长最终因为一封证据确凿的匿名信而提前退休。李荷主持人民医院的工作至今。
“院长,李荷副院长带着从省里请来的心脏病专家到海滨度假村研究手术方案去了,她让你先熟悉一下医院的环境。”于彩珍如实地转告了李荷的留言,然后告诉梁启德:“上班后,我要带着护理部的助理员们到各临床科室检查卫生。张北辰副院长到局里开会去了,上午会回来。”梁启德听后理了理思路,穿上了自备的白大褂,决定到门诊部和住院大楼里看看。
门诊部的大堂里已有很多前来就诊的病人。梁启德在他们的中间穿行,经过药剂科的取药窗口时,他被人叫住:“启德,是你吧?”梁启德在记忆里搜索着跟自己打招呼的人。
“我是周政,心外科许冠今主任的妻子。”经她这么一提示,梁启德想到当年大学实习时,曾经带过自己的上级医生许冠今。于是,他走上前问道:“前辈的身体还好吧?”
“好得很!”药剂科主任周政已经获知梁启德来人民
医院当院长的消息:“他现在在十楼的心外科,你在那里能找到他。”
离药剂科大约二十米的地方是中心注射室。“上帝啊——”一位女病人痛苦地捂着手背大声抱怨道:“你以为我的手是假的?谁让你这个实习护士在我的手背上练针?”
不远处就是电梯口。电梯的门打开,梁启德随着人流走进电梯,在靠近门的位置站住。当电梯的门关闭时,无数只手从他的背后伸向电梯的面板,片刻间,面板上显示楼层的按钮渐次亮了起来。
“请帮我按一下十楼。”
梁启德用手按了十楼的按钮,调整了站位,望着让他按按钮的人。这人的脸上戴着一个厚厚的口罩,声音是从口罩里渗出来的,“那些按钮不知被多少只脏手按过,”一阵费劲的咳嗽,“我是不会亲手按的。”他无比自爱地解释的时候,电梯已抵达十楼。他跨出电梯口,梁启德跟在他的身后出了电梯。
“别动!”他突然大叫着蹲在地上,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沓处方笺,撕下一张,一只褐色的蜘蛛被他小心翼翼地刮到上面。他端着这张处方笺走到墙角旁,把蜘蛛转移到了安全地带。
“关爱生命是我的职责所在。”他由衷地表示了他对待生命的态度,然后以进行曲的速度朝心内科走去。梁启德跟着他走进了心内科的医生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上贴着一张醒目的告示:“禁止医药代表入内。”
在这里,每天一次的朝会按时举行。一位叫林炯佑的住院医生重点介绍了病人郑明桂的病情。梁启德在墙角处的一张椅子上坐稳后认真旁听。这位病人在心内科多次进出,有二十多年的风湿性心脏病史,目前病情稳定。
紧接着,像是被电梯里那位关爱生命的医生号召了似的,医生们开始低声议论。梁启德在嘈杂的议论声里留意墙上的黑板,上面留有一串粉笔字:“请将在中华系列医学杂志上发表过的论文报到三甲办。祁汉忠。”
他同时留意了在这间办公室里惟一保持安静的人,她是心内科出类拔萃的副主任医师安韦怡。
安韦怡大夫的手里握着听诊器,用与人类保持距离的表情望着窗外的苍穹。
不知是缘分,还是被梁启德的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突然转向了初次见面的梁启德。
梁启德朝她点头示意,她领会了他的意思,说:“七病区的刘希克负责人,请你到前面讲好吗?”听到安韦怡大夫的招呼,刘希克索性摘下口罩,脸色通红地站到了黑板的前面:“像我这样的医生值一夜班十块钱的补助,看一个门诊病人两毛钱的奖金。一个月的薪水加奖金补助才两千多,收入不如院外开花店的姑娘们。听说新院长要上任了,我们这些战斗在一线的医生们团结就是力量,找院长要待遇。否则的话,他依靠不上我们,人民医院倒闭是迟早的事。”
趁他又一轮咳嗽的空档,“查房。”安韦怡大夫把刘希克晾在黑板前,结束了朝会。
“我的话没讲完!”刘希克预备拦住准备查房的医生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梁启德到门口一看,一只搪瓷痰盂像只球一样在走廊的水泥地面上翻滚着。争吵声是从护士站传出来的:“你除了检查卫生,给李荷当老妈子,除此之外,你还能干什么?”
“梁院长——”于彩珍看到梁启德出现在护士站,向他诉说道,“张玫菊护士长把营养科的送餐饭盒放在了痰盂上,我只说了一句不卫生,她就一脚把痰盂踢到了走廊。”
“于主任,你继续工作吧,这里的事让我来处理。”梁启德劝走了一脸无奈表情的于彩珍,从走廊捡起那只痰盂,拿到男厕所冲刷干净,送回护士站。这时,张玫菊一脸灿烂的笑容,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凑近梁启德说道:“你真是太伟大了。这回,李荷是当不成院长了。还有,你用不着对李荷那老妈子使用敬语。她怎能配得上‘您’字呢。”梁启德正要说话时,手机响了,是张北辰副院长打来的。他约梁启德三甲办见。
透过三甲办油漆剥落的门,张北辰副院长焦急的声音响彻办公楼的走廊,“连台呼吸机都借不来,可怎么办呢?”
医务科的祁汉忠一动不动地立在张北辰的面前,一脸失职的表情。连他本人也感到奇怪,正常情况下,作为人民
医院的医务科主任,与其他医院的医务科常有工作方面的联系,应当能在这些医院里借到用于心脏体外循环手术后使用的呼吸机。可是这一次,除了婉言谢绝,没有人支持他。市立医院心外科的潘小松大夫甚至毫不掩饰地把他视为“对生命不负责的人”予以拒绝。为了这台呼吸机,他跑得非常辛苦。他正试图向张北辰解释什么时,梁启德走进三甲办,与人民医院的这两位重要人物见了面。
彼此握手寒暄之后,祁汉忠委屈地向梁启德诉说道:“我们怎么连台呼吸机都借不回来?难道,同行真的成了冤家?还是担心我们创了三级甲等医院,他们在技术上竞争不过我们?”
张北辰从梁启德的表情判断,他对创三甲的事情不感兴趣。因为在局医政处任职的缘故,梁启德自然掌握人民医院创三甲的一些内情。从某种程度上说,跟老局长与李荷的私人关系有一定的牵连。
去年秋季的一天,老局长把李荷叫到局里,在听汇报工作的过程中指出:人民医院要通过一年的努力,在今年的冬季通过三级甲等医院的评审。
“梁院长,你担任医政处的处长,这方面的信息,你最清楚。”张北辰接着创三甲的话题聊着:“医院的分级管理本是西方医院多年来形成的医院管理模式之一。评审机构都是非官方的民间权威单位,申报也是自愿的。当然,评审定级有助于增强医院的信誉。可是,限期达标对人民医院的现状来说有难度。怎么办?李荷副院长已经领回任务。前段时间,她已经在各科室做了动员,把创三甲的任务落实到每个科室。据科主任在院朝会上汇报,医生们的热情很高,有的医生甚至提出要把过去五年的病历从病案室里调出来修改或者重写。”
“修改病历?”梁启德当即反对道:“病历是病人病程的原始记录,能随意修改吗?”祁汉忠瞥了一眼张北辰。毕竟,他是分管后勤保障的副院长,在医学专业问题上虽然没有隔行如隔山那么遥远,但在具体细节上难以阐述清楚。
为了替张北辰的说法打圆场,祁汉忠打开了一个绿色的铁皮柜子,指着柜子里面的病历说:“这些病历是李荷副院长从病案室里抽查出来的,书写方面不规范,存在严重的问题。”他抽出心内科林炯佑医生写的病历,念道:“‘PC200万单位静脉点滴。’医生护士们知道PC指的是青霉素。但是PC也是电脑的缩写。给病人静脉点滴200万单位的电脑?这样含糊不清的用语出现在医疗文书里是不应该的。就这水平,怎能通过官方机构的评审?”
“那么,借呼吸机又是怎么回事?”梁启德坦率地问:“心脏体外循环手术是创三甲的硬性指标之一,人民医院哪位医生能担任这类重要手术的主刀?是心外科的许冠今主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