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孤云远逝 1-风雨花季

“怎么会这样?”她慌乱地想。一抬头,遇见那双热情期待的眼睛,那样深邃,像蕴藏着一触即发的火山。她觉得脚下像踩着浪涛一样站立不稳,赶快低下眼睛。又好像看见广场已经化作一片无底汪洋,自己正站在悬崖上。“下来吧。”情欲之海向她发出诱惑的召唤。“是时候了吗?”

理智之声却冷峻地质问。她只能闭目伫立,不敢妄动。

自从桑园再不肯让宋阿敏买饭,再不肯坐他抢占的座位以后,宋阿敏晶亮的大眼失了神。他怎么也想不透她为什么有这样的变化,终于忍不住又来绘图室找她。正巧丁玉书不在,他一屁股坐在那空椅子上,“小林子,想不想听我姐的新闻?”“她又怎样了?”桑园眼睛不离图纸,问。“彻底吹了。”“你姐坚决不干?”“这回是未婚夫坚决不干罗。”“哦?”‘他说我姐压根儿不爱他,更不体谅他,才在众人面前出他的丑。还说,要是跟这种榆木疙瘩似的不通气女人结婚,倒不如一头撞死。”“唉。”“要是早知道到头来是狗咬尿泡一场空,当初我也不操那份心。”“只是你姐姐不后悔就得了。”“她现在才后悔呢,直说自己太固执了。我对她说,这世界上什么药都有,独独没有后悔药。这年月男少女多,以为还会有人来跪着求婚吗?”说着阿敏斜了桑园一眼。见她毫无表情地继续绘图,就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喂,咱们俩的事呢?”桑园触电似地躲开,皱起眉头说:“阿敏,请你今后没事不要来找我。咱们之间本来没有什么事。常来常往倒叫人生疑。”“干别人屁事!”宋阿敏暴躁地嚷起来,吓了桑园一跳,他从来没对她这样大声过。“这也是为你好。”她小心地说。“哼,我倒不明白这是为我好。这些日子,哥儿们都笑话我,说我没逮着狐狸,倒惹了一身臊!”“那你怨谁?”“怨你!谁叫我上你家去读那些鬼书的?害得我一天见不到你,就像丢了魂儿一样。”阿敏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俯身逼近桑园。桑园见他眼带凶光,像获食的饿鹰,心里一阵战栗,强作镇静地问:“你要怎样?”“我要,我要你嫁给我。跟我结婚,懂吗?”“宋阿敏,马上回去上班!”门口一声威严的喝令,把这两人都吓了一跳,大老万不知啥时候进来了。“今后再不准来这里找小林,否则我就通知保卫科,说你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老万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阿敏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头对桑园说了句:“咱们走着瞧。”便扬长而去。

宋阿敏再没来找桑园。桑园觉得对他有些过意不去。本来嘛,的确是自己主动请他来家的,还接受他帮忙买饭、占座,难怪会让他产生幻想。可是,她连想都没想过要跟他交男女朋友啊,只不过是同情他丧父之痛,也对他性格活泼、机敏,又颇有幽默感而抱些许好感。仅此而已,他怎么就提到“结婚”?那对她来说,还是十分遥远的事啊。

正当她心情郁闷时,一个年轻女人找到她家来。“我叫李丽珊。是钱峰叫我来找你的。还记得他吗?”“当然。他是我中学同学。有啥事吗?”“是这样,我跟钱峰是小学同学。我父亲是河南某市市长。这次我来北京办事,没处落脚就找到钱峰家。他父母都在国外,女朋友和他住在一起,不好安排我的住处,就建议我来找你。”“他怎么有我的地址?”桑园惊奇地问。“唉呀,你真是白跟他同学啦,还不知道他,想打听什么事,再没有打听不出来的。外交官的儿子嘛。”李丽珊一本正经地说,倒把桑园逗笑了。“好吧。你要是不嫌我这里简陋,就住这儿吧。”桑园说着,从小屋里拖出那草床垫,“我那张木床给你睡,我就睡在这上面,反正是临时的。”“不。你还是睡你原来的地方,我不能影响你正常起居,否则住不安生。”桑园不懂客套,就不再推让。

没几天,李丽珊就把林桑园的心事套得一清二楚。“对宋阿敏那种人嘛,你真没必要费那份心思。”她的口气颇为轻蔑,“一没后台,二没能耐,除了胡闹啥都不会。趁早离他远远的。女人嘛,要紧的不是嫁人,而是自己先安身立命。比方我吧,老爹在文革中丢了官,我被发配到农村去当小学教师。这些年来,天天教那些智商极低,又脏又赖的孩子,真是心有戚戚焉。这次终于找到个机会到北京来,决心要给自己打一片天下。”李丽珊说着,一双深不见底的小眼睛熠熠闪烁。桑园惊诧地望着她: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啊。个头矮小,其貌不扬,好像在这里没什么亲友,否则也不会住到素昧平生的人家里,怎么就口出狂言,要在这官盖如云的京城打天下!“你在这里有熟人吗?”她小心地问。“说有也有,说没有就没有,我爸给了我几个老同事的地址,还没去拜望呢。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都是文革前的老人。”“你有信心实现自己的愿望吗?”“难说。不过,我一向宁肯拼命奋斗,碰得头破血流也甘心。可是,如果我毫不尝试,白让机会溜走了,我会后悔得宰了自己。就拿这次找住处来说,我们从不相识,怎么知道你不会赶我走,或者婉拒我。然而来找你,就有可能容身。不来,就一定会在火车站屈忍些日子。于是,我来了。不但有个不错的住处,还交到一个好朋友。”“你才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哩,给我上了这么大一堂人生课程。”桑园诚心诚意地说,“我本来也在想,天天起床,上班,吃饭,睡觉,再起床。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翻板,乏味得很。有时也看几本书解闷,终是碌碌无为。看来,我也应该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有意义些。可是,又好像什么都不缺,该为什么奋斗一番呢?”“你是一个很容易知足的人,”李丽珊点点头说,“不用急,慢慢你就会明白自己要追求什么了。”

自从跟宋阿敏掰了以后,桑园每天又身贴身地跟人挤车。那天下班后,她正在班车上摇摇欲睡,忽然有人在背后碰了碰她。回头一看,是那位人称“栗子大夫”的卫生科妇科大夫。“下车后在马路边等我,有事跟你说。”栗子大夫在她耳边叽咕了一句。她点点头,又闭目养神。心里却琢磨起来。这位本名叫张利的栗子大夫,在厂里可算得鼎鼎有名。不是因为医术高明,只为厉害得出奇。动不动就拍着桌子噼里啪啦骂病人,像个火爆栗子,便获此尊称。本身是干部子女,嫁了个本厂工人,竟是文革前某位中央领导人的儿子,更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当栗子知道林桑园也是干部家庭出身,便另眼相看,还三番两次主动问她需不需要病假条。前些日子还要给桑园介绍两个部长级干部的儿子,被桑园一并拒绝,理由很简单:经人介绍就失去恋爱的神秘浪漫了。“今天她又要替谁来穿针引线吗?”桑园闭目想着,不禁好笑。

车到站,桑园先下了车,在路边等着,等人都快下完了,才看见张利吃力地走下来。桑园这才看出她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告诉我,马上要生小宝宝了,是不是?真替你高兴。”桑园笑着说。“少替我高兴,我才替你着急呢。”栗子大夫看看身边来往的人们,拉着桑园走远些。“我八字还没一撇,替我急啥?”桑园轻松地说。“我没工夫跟你逗着玩,乖乖听我说。”栗子大夫急煎煎地命令道。她告诉桑园,今天中午,她在值班室睡午觉,忽听宋阿敏和另一个候诊的年轻工人在小声商量,说要在半路上截住什么人,把事挑明算了。她开始没在意,后来听见他们说出“小林子”,又说东单什么胡同,她就猜到他们商量的事情牵扯到林桑园。下班后,她放过前两辆班车,直等到桑园上了车,才跟着挤上来。她再三嘱咐桑园多加小心,回家拣人多的路走,不过千万别汇报给领导,那只会把事情越弄越乱。桑园谢过她。她又语重心长地说了句:“我看你还是早点找个好小伙子嫁了,省多少是非。”

回到家,桑园马上把这件事对李丽珊讲了。丽珊的眼睛精明地眨巴了几下,马上显出十分紧张的样子,说:“这可不得了。我听说过好几起男的求婚不成,就把女的宰了。是真事,公安局出了布告的。我看你还是去你爸的老战友家躲一阵子吧。”“那我这里……”“甭担心,有我住在这里给你看家,丢不了东西。谁来找你,我都给他个‘一问三不知’。你呢,越快躲开越好。最好今晚就走。”丽珊催促桑园快走。其实她在稻草垫子上睡得不耐烦了。“不行,今天太晚。这样突然闯到别人家去会给人家添不方便。再说,我还没想好该找谁。明天再说吧。’俪珊只好再忍一夜。

第二天中午,林桑园向车间主任交上栗子大夫开的半天病假。她坚持不让栗子大夫开三天病假。当她把这半天假条交给老万时,仍然作贼心虚地脸红了,眼睛不敢正视老万。

她来到和父亲关系最好的王剑虹家。王家老两口听说她想来住几天,高兴得不得了。女儿晓竹最近住进她们纺织厂宿舍,老两口简直同坏啦,要是桑园能长住在他们家,才好哩。王剑虹还说,她什么都不必搬。晓竹的床铺,日用品,她都可以用。桑园倒不好意思用别人的东西,请求王伯伯给她另外支起一张行军床,就回东单去取自己的漱洗用具及换洗衣服。听她说已经找好“避难所”,李丽珊严肃地警告她,一定要多“避”些日子,别急着回来。然后,高高兴兴把她送出门。

几乎平安无事地过了一个且,桑园以为不会再发生什么事。她想,宋阿敏他们不过是说说而已,不会真干出那种蠢事来。他又不是傻瓜。于是她跟王伯伯商量,打算搬回东单去,说打搅得够久了。

就在桑园准备搬回去的前一天,天降大雪。下班后,她冒着漫天飞扬的雪花,往王剑虹家走。因为挤上的是末班车,下车时天已经黑了。在雪花飞绕的惨蓝色路灯下,桑园低着头猛走。她没想到午后会下雪,早上出门为了挤车方便,穿得不够厚实,此刻,她在风雪中冻得直哆嗦,真想赶快回到王伯伯那温暖的家去。“站住!”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前面说。停下来抬头看去,几条黑影游移到她跟前,她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她定了定神,看清为首的正是宋阿敏。她只好定住不动,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过来。宋阿敏越走越近,桑园的心越来越往下沉,周身的血也好像慢慢在凝固。难道李丽珊讲的那种惨剧,真的将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的眼睛很快朝四下看了一眼。周围没有其他行人,大概都早早地回家躲风雪去了。“叫我好找啊!今天可让我堵上了。你还想躲到哪儿去?”宋阿敏用猫逮着耗子后,那种得意的捉弄的口气说。桑圆觉得此时的她,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桑园反而镇定了下来。她扬起脸,直视着阿敏那双冒着邪火的眼睛,竭力平静地问:“阿敏你找我有事?”“没事会在大雪夜挨冻?”“你单独跟我谈就行了,干吗叫上这么多人?如果有过路的,以为是聚众斗殴。叫来警察,不就什么都谈不成了?”桑园嘴角弯出一个微笑,说。阿敏想了一下,回过头跟那几个人嘀咕了几句,他们就走开到避风的地方吸烟去了。“现在咱俩人可以谈吧?”阿敏盯着桑园问。“说吧,我听着哪。”阿敏掏出一支烟,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烟点着,深吸一口,慢慢喷出一串浓烟,才说:“其实,我要说的很简单,你心里也有数。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字,‘行’,或者‘不’。”“我不知道你问什么问题呀?”“我要你跟我结婚。‘行’,还是‘不’?”阿敏口气有些缓和。桑园沉默了几秒钟,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用一个字回答呢?总得让我仔细惦量惦量,至少该让我问问父母的意见嘛。”“少跟我玩缓兵之计。以前我一直在俊等,今儿个决不再等。立马给我明确的回答!”阿敏的口气又强硬起来,不耐烦地在雪地上跺着脚,“我只给你三分钟思考,以后的事,就由不得你了。”桑园的心像冰一样冷凝。她无言地望着雪花狂舞的灰蒙蒙的天空,默默呼唤着:爸呀,妈呀,你们在哪儿?你们听见女儿绝望的求救吗?但是,远在河南干校的爸妈,此时怎能听见她心里的呼喊。寒夜铁青着脸,无情地淹没了希望的星空。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趴在妈妈温暖的膝上,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问:“妈妈,是不是因为下雪天,天上没有星星和月亮,人们就看不清路,就没有了希望,就最容易迷路?妈妈摸着她的小辫子,说:“胆小软弱的人是这样。可是,那些沉着勇敢的人们,总能镇静地找到回家的路。“沉着,镇静。”桑园心里默念着。“时间到了,给我回答吧。”宋阿敏粗暴的声音,惊醒了桑园。她清了清紧张的喉咙,故作轻松地问:“我想知道,假如我说不,会怎样呢?”阿敏发出一声狞笑,说:“我马上招呼哥儿们过来,替我把住风,我就在这雪地上睡了你!”看见桑园惊惧的目光,宋阿敏得意地一笑,又说:“怎么,没想到这个高招吧?我原来也没想到。是我那些心贴心的哥儿们,替我想出来的。他们说,我傻就傻在没一开始就把你睡了。否则,你就是不愿意,也早就乖乖地嫁给我了。何苦熬到今天。”“如果你干了坏事,我还是不依你,你想怎样呢?”桑园话里带着愤怒。“那好办,咱们就来个玉石俱焚!反正这日子过得也没劲。”宋阿敏从牙缝里往外说。桑园叹了口气,说:“阿敏,我看他们说得对,你现在是真傻!”“怎么说?”阿敏愣愣地问。“你让那些人牵着鼻子当猴儿耍,还自以为是英雄豪杰呢!”桑园豁出去了,直视着阿敏混沌的大眼睛说。“你敢这样嘲笑我!”宋阿敏锉着牙齿,眼睛里冒出火花。桑园朝他轻轻摇摇手说:“你先别生气。你是聪明人,我说出道理,你马上就明白了。你的哥儿们并不是真心为你好。他们只不过是闲得无聊,想寻找一些刺激。可他们自己又不敢干犯法的事,于是就看中了你。他们知道你想要我,而我没这个意思,就鼓动你蛮干。到头来,热闹他们看了,刺激他们享受了,可是你犯法了。你被抓进公安局去,相信他们之中有哪一个够哥儿们义气,肯进监狱去陪你?哪怕一天?对,你不能指望任何一个人会去陪你。你将独自悔恨地在监狱里,度过漫长的、不见天日的岁月。”看见宋阿敏脸上渐渐露出惊愕的表情,桑园更镇定了,一鼓作气说:“你说要跟我玉石俱焚,所为何来?难道只是为了给这帮穷极无聊的家伙制造一个血腥刺激的现场,让他们有几天狂欢的日子吗?可是你有没有想到,你和我就再也看不到这个光明美丽的世界了。你那精神已受过重大打击的母亲,还能再承担丧失唯一儿子的伤痛吗?你忍心置用奶水把你养大的慈母于死地吗?你对得起你父亲在天之灵吗?他老人家还指望你有一天为他雪冤哩!”桑园此刻义正词严,满怀正气。大雪狂风好像也退却了。宋阿敏低下头来,小声说:“小林子,快别说了,我全明白了。”“不,我还有几句话,请你耐心听完。”桑园口气柔和地,但坚决地说:“你想和我结婚,是因为你爱我。这我领情。但是,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一定也希望得到我的爱,也就是我的心,而不单单是我的身体。因为你不是禽兽,是人,而且是很有感情的人。那么,如果你用强迫的手段,即使得到我的身体,以你对我的了解,你认为我会因此而变得爱你,把心交给你呢,还是从此对你视若仇敌,发誓恨你一辈子呢?”桑园这番话,使阿敏的头垂得更低,继而发出了轻微的啜泣。桑园诚恳地接着说:“阿敏,我知道今天的事不能怪你。我仍然认为你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只不过一时受了蒙蔽。只要你以后远离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把时间用在书本上,充实自己。你会找到一个真心爱你的好姑娘,和你幸福地过一辈子。”顿了一下,她又说:“你快回去歇着吧。天这么冷,冻病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也该走了,我爸的老战友马上就要到这儿来接我。再见。”说完,她尽量迈着不慌不忙的步伐走开。她不敢回头,却隐隐听见那群人在乱糟糟地抱怨阿敏。她心里真是恐惧万分,生怕阿敏再带着那群人追上来,那她一定完蛋了。当她觉得自己快要昏倒的时候,她听见阿敏一声狂怒的大吼:“你们这些孙子们,真该抓进局子里去蹲几天。”

桑园吃力地走回王剑虹家。老两口正担心她出事。准备外出迎她。桑园连忙说没事,只想早点儿休息。说完,回到自己房间里,一头倒在床上,便不醒人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桑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王伯伯和王伯母都围坐在她床边,十分焦虑不安。她吃力地朝两位老人笑笑,想给他俩一点安慰。可是,剧烈的头痛却把她的笑容扭曲得像要哭,王伯母轻轻摸着她的额头说:“桑桑,你怎么了?发了一天一夜的高烧,不吃不喝,不睁眼,把我们急死了。你王伯伯到机关门诊部找大夫来,给你打过好几次针,才总算醒过来啦。”桑园觉得发烧的额头上,那双清凉柔软的手,那么像自己母亲的手。她不禁扑到王伯母怀里,放声大哭。一肚子的委屈,像决了堤的河水,一涌而出。

听完桑园讲叙的整个事情的发生经过,王剑虹皱起眉,板起脸说:“桑桑,不是王伯伯爱生气。我对你这种遇事不和长辈商量,对坏人毫无警觉的轻率态度很不高兴。你爸爸让你来找我,是希望你把我当成你的监护人。可是你什么都不说,让我怎么监护?万一那天晚上出了事,你让我如何向老朋友交待?”桑园自知理亏,一句话不敢回,乖乖地洗耳恭听。“现在你告诉我,那坏小子叫什么名儿,在哪个车间工作,我要让他的领导好好管教管教他。”王剑虹气乎乎地说。桑园深知阿敏吃软不吃硬的个性。而且若把事情弄到厂领导那里,对他将来升级,调工资都会有影响。万一什么人抓住这个借口,加给他一个处分,将来找对象都困难。所以,她细声细气地对王剑虹说:“他那天已经知错了,不是没对我动手吗?您就别往领导那儿告,让他有个改悔的余地。”“王伯伯是替你以后的安全着想,才要领导管束他。你倒替这坏小子着想!”王剑虹很是气不平。“我说老头子,桑园说得也有道理,应该给那孩子一个改过机会。”王伯母摸着桑园的头发,插嘴说,王剑虹瞪了老伴一眼,她不理会,继续说:“年轻人哪有不想走正道的。那晚上准是一时情迷。再说,他又是个干部子弟,老爹又死得那么惨,咱不看僧面看佛面嘛。”看见老头子脸色开始缓和,王伯母不紧不慢地接着说:“再来呢,他身边的狐群狗党一定还在拱他心里的火。如果咱们再让领导给他施压力,他不就成了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吗?兔子急了要咬人,把他惹急了,真对桑桑动手脚,咱也是防不胜防啊。”王剑虹听完这番话,说:“那咱们就坐在这里,指望那坏小子良心发现,别找桑桑麻烦罗?”“那也不是办法。我想,桑园应该调离那个厂。那小子见不到人,情绪就会慢慢平定的。”王伯母深思熟虑地说。“对,这主意不错。等桑桑病好了,就去向领导要求调动。可是,哪个单位肯要人呢?”王剑虹思忖着。“找杨伯伯!”桑园想起上次遇见杨镇,他说过要她去的。“对了,他老兄正管着一个现代化的万人大厂。我马上跟他联系。”王剑虹与杨镇通了电话,“叫那小鬼明天就来我这里报到。”那边毫不迟疑地回答。

第二天,桑园拿了车间主任大老万批准的请调报告到人事科。“嗬,老万倒会送人情!”李亮瞧了一眼请调报告上的“同意”和签名,齿间挤出这句话,“谁想走就走,这厂子关门算了。”说着,顺手将报告掷向桌角那堆乱纸中。“我家住得离厂太远,又晕汽车。”桑园忍住气解释。“家远的人有的是。晕车找大夫去。”“车间的活儿我干不来。”“你自己硬要去的嘛。做不来可以调换工种。”“别的厂子已经同意接收我了。”“这也算一条请调理由?”李亮带着嘲弄的笑容说。

回到王家,桑园垂头丧气讲了请调被拒的经过。“存心刁难!”王剑虹皱着眉头说,“再别去找这个芝麻官。王伯伯替你想办法。”

不久,人事科就通知桑园去办离厂手续。“把这表格填齐了,别丢三落四。”李亮铁青着脸,把一张表格掷给她,稀里哗拉地翻动着手上那份报纸。桑园一声不响,拿过表格赶紧填起来。

突然,门被一脚踢开,厂卫生科的张利气势凶凶地冲进来。“你同意给我家那口子开离婚介绍信了?”她嘶哑地问。产后的脸本来就虚胖囊肿,哭过的眼睛更像两只水袋。李亮眼不离报纸,好像她是在对别人嚷叫。“跟你说话哩,聋啦!”张利一把夺过李亮的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我不同意,谁开介绍信也没用!”她拍着李亮的桌子喊。李亮显出幸灾乐祸的微笑,拿起另一份报纸读起来。张利突然泄了气似的,哀声说:“想离婚,就说我跟别的男人睡过觉,可又认准儿子是他的。我说这儿子是野种,他还抽了我一个大嘴巴。我是吃了称砣啦,非跟他一辈子!”“这话你跟我说不着。回家对你那口子说去!”李亮不耐烦抖响手中报纸,说。“怎么跟你说不着!”张利又来了气,“你小子答应开离婚介绍信,我就找你!”“你那口子是拿着‘上方宝剑’来找我的,有本事,你去请比一把手更厉害的来。”李亮说着朝林桑园一指,“瞧见这位小姐没有,也是有上方剑护身的。实说了吧,我惹不起你们这些高于子弟!”桑园也不言语,赶快填完表格走了。

杨镇那厂真是气派。大门口两名穿制服的警卫,目光锐利地睃视着出入的人们。

大门内迎面有座巨型花坛,虽然尽是些草本花,却装点出绚丽的图案。花中立着几只仪态翩然的仙鹤,占据了原来那个巨大塑像的底座。看惯了铁锈、铁砂的林桑园走在这花园似的工厂里,真是满眼灿亮,满心喜悦,只觉得空气都格外甜净。

在杨镇亲自陪同下,她到车间去参观。果然看见工人们身穿雪白大褂,头戴护发白帽,脚下一律是干净拖鞋,有的工人还戴着口罩。她雀跃地说:“在这里当工人真不错。”“甭想。”杨镇拍拍她的脑袋,“乖乖给我到厂卫生科去当医生。你杨伯伯看病、吃药也放心些。”“怎么,担心有人害您吗?”桑园调皮地问。“难说。”杨镇面色凝重。

他们来到卫生科。这里的医护人员见林桑园居然是由厂里第一把手亲自陪同,都显出惊异的神色。经验告诉他们:新来的人必定背景不简单。随着,就有一种绝不友好的抗拒心态在人群中蔓延。

林桑园并没介意那些猜忌的目光,只顾兴奋地打量这个新环境:久违了的消毒气味,诊病桌上的血压计、听诊器,墙上贴的卫生宣传画,以及候诊的病人们。

杨镇又领着桑园去单身女职工宿舍。这是一幢五层大楼。进门是传达室,窗口外挂着一个木牌,上面醒目地写着“男宾止步,会客登记。”杨镇停住了脚,向一个正在走廊上清扫的老年女工问:“传达室的人呢?”那女工认得他是厂领导,忙把手上的扫帚立在墙边,堆着笑迎过来。“我是值白班的,您有事?”“哦?这么大岁数了,还打扫卫生?”杨镇打量着她一头白发,和瘪皱的嘴唇,问。“坐着也是坐着,干点儿活还活动筋骨。”老女工做出轻松的姿势,拍拍身上的尘土。“在厂里干了多少年啦?”“打一建厂就进来了。前些年退了休。后来儿子出了工伤,那点子劳保不够他一家开销,我只好出来找几个钱贴补他。也是厂子里照顾我,退了休的人,除了退休金,还发给一份全工资。您说,咱还不该多做点儿事吗。”“很好。老工人的觉悟就是高。工作累不累呀?”“不累。只是常跟那些浑小子淘神。”“怎么?”“厂子里规定,男工不准进女工宿舍里去,有话外边说。就有那起坏小子,趁人错眼珠儿的工夫,就往里溜。逮着了,就嬉皮笑脸地混报个假名,叫人没处找他领导告状去。”杨镇听了,哈哈大笑,说:“我本来要带这个女孩子进去看她的房间,听您这么说,也该带头守规矩。桑园那,你跟大娘拿了钥匙,自己上去看吧。”老女工忙摆手说:“别,别。您这么一把年纪,又是厂领导,甭顾忌这个。一块儿进去吧。”杨镇只顾接着对桑园说:“看好了,马上去你王伯伯家把东西搬来,明天就去上班。我还有个会,先走了。”他转脸又对那女工说:“大娘,我可没让您淘神啊。别上我的领导那儿告状去哟!”说完,笑着摇摇头走了。桑园看妥房间后,先回到东单大杂院那个小屋。见李丽珊不在家,就留下一张纸条。“丽珊,我搬到新厂宿舍住了。这间屋子随你住。有事来电话。”

随后,桑园去王家告别,感谢他们夫妇对她的关照。“伯伯该谢你呢,”王剑虹感触地说,“谢你给了我一个小小的机会报答老林。你没听你父亲提起,我们在西藏工作的时候,他曾救过我的命?”桑园摇摇头。

“所以,你今后更不要对王伯伯客气,有事尽管来找我们。没事也常来家聊聊才好。”送桑园出门时,王家夫妇叮嘱她。

进厂卫生科工作后,林桑园很快就跟这里的工作人员们稔熟起来。大家发现她其实是个胸无城府,又丢三落四的人。见她从不倚权仗势,颐指气使,就纷纷解除戒心。还有人亲呢地称她“咱们那位聪明的小迷糊”。尤其是妇科严大夫。六十多岁的人了,从未生育,只拿好性儿的桑园当作贴心女儿,一有空,就进药房来,找在这里帮忙的桑园聊天。“这卫生科里不少人是从部队下来的卫生兵,”严大夫趁药房没有其他人时,小声对桑园说,“才来的时候都没啥水平。每个人都被送到正经医院去进修过一年半载。这些年下来,又积累了临床经验,水平都还不错。你呢,别尽顾在这里打杂,找机会叫你杨伯伯送你去进修。”她曾听见桑园叫杨镇“伯伯”,“趁年轻,多学点东西。到我这把年纪,学啥都记不住了。”“您也是从部队回来的吗?”桑园随口问。严大夫笑了,说:“哪能人人都有福气当兵。再说,我成份又不好。我是从协和医院下来的。说到成份,你根红苗正的,怎么连个党员都不是?”桑园低头不语。“好,我不问了。这科里也有个党支部。药房罗清是支委。想入党,就得跟她走近点儿。你要把我的话记在心里呀。”桑园笑而不答。

“罗大夫,您旁边这位小大夫姓啥,多大岁数啦,有家没有?”一天,有个年轻人嬉皮笑脸地趴在药房窗口问。“你没长着嘴,不会自个儿问?”从无笑脸的罗清虎着脸回答。桑园当时正在数药片,立刻扬起脸来冷峻地扫了那小子一眼,吓得他吐了吐舌头说:“妈呀,瞧着小脸儿挺和气,眼睛乍这么厉害!”也有人看出,她对年轻的男性总是一付警觉和退避三舍的样子,就悄悄叫她“冷大夫”。大多数病人都敬称她“林大夫”,倒叫她不好意思。她觉得严大夫说得很有道理,自己只有一星半点儿妇产科知识,怎么能应付这里的综合门诊?她真的去请杨镇安排进修。

那是一家大医院。杨镇的朋友是医院党委书记,把桑园安排在内科,交由心血管专家兼科主任唐大夫亲自指点。

桑园获此良机,不敢怠慢,整日颠颠地跟着健步如飞的唐大夫在病房、门诊转。这位不苟言笑,脸如石雕般刻板的心血管专家,对普通内科疾病的诊断几乎从无误诊,对医学界最凶险棘手的“心肌梗塞”,更有一套独到的抢救方法和用药,直让桑园感到起死回生的神奇。她由对唐大夫的崇敬,转为贪得无厌的学习、思考。没有多久,她就可以在查房时有条不紊地报告病人心脏情况的变化,分析心电图上的变化,并试着提出治疗方案。终于有一天,从不当面夸赞人的唐大夫在众人面前对桑园说:“你要是这个医院里的职工,我一定会力荐你去读医学院。”

他的一句话,点到桑园的痛处。从“工农兵大学生”一出世,她就盼望着能成为其中一员。谁知在部队的时候没能上成,复员到工厂更是希望渺茫,因为大学只到工厂来招收工人去读理工科,医学院招生又招不到工厂卫生科来。

有一天,李丽珊来找她,说是已经去读中医学院了,着实叫她吃惊又羡慕。“你怎么这样走运!”她不禁对丽珊叫起来。丽珊“噗哧”笑出声,款款地说:“不是跟你说过,我会拼命奋斗吗。这就是奋斗的结果,不是走运。”“不成,你得告诉我详细过程。我想上学都快想疯了。”桑园不依不饶地缠着丽珊。“唉,看在你我朋友一场,就告诉你也不妨。不过,你听了也未必能跟着学。”“你讲出来再说。”桑园迫不及待地问。她知道,丽珊在北京是无户口、无工作的“游民”,决不会轻易就会摇身变成“工农兵大学生”的。在她的催问下,丽珊轻描淡写地讲出自己的“奋斗”经过。

在半年多的走访中,李丽珊甜嘴巧舌地结识了许多“伯伯”。“伯母”。顺藤摸瓜,竟摸到某位正当红运的将军门下,又很快成了他家的坐上客。当她得知当家做主的将军夫人唯一的心病,就是其貌不扬,智力很差的独生女儿时,就判定,只要自己说出可以替这个不幸的女孩介绍男朋友,一定会深得夫人之心。果然,她的话一出口,女主人疲散的目光立刻像见了神明一样亮起来。“小李呀,你这话算说到伯母心坎上了!我这个女儿都快三十岁了,就因为老实,不会哄人,到如今没对上象。你要是能帮这个忙,你伯母国外的差使不敢打包票,国内的千行百业可就由你挑了。”李丽珊含笑点头,立即行动起来。

她先找到钱峰,请他出头帮这个忙。“不用你玩真的。只须叫将军夫人认定你是迷上她那宝贝女儿就成。等我的事成后,你抽身不抽身就随便了。”至于交换条件嘛,丽珊不肯说。只说事情刚筹划出个眉目,就被钱峰的女友偷听个清清楚楚,跳将过来,什么脏话都骂出了口,把丽珊臊得落荒而逃。于是,她只好去找其他几个熟识可靠的男孩。终于说服了其中一个接受任务。不到半年,她就以“将军远房侄女”,“某部干部”之名,堂而皇之地进入著名的中医学院了。“将军的女儿怎么样了?”桑园阴沉地问。“谁还顾得上问这个。我只知道自己不仅有学上,每月还拿一份二十一级国家干部的薪水。够多滋润!”丽珊说完格格笑起来。桑园的脸色更沉了,有多少埋头苦干,流血淌汗的真正工农兵,一辈子只能像砂砾一样为国家这个大厦奠基,决无可能登上大学的殿堂。如果国家把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作为对其人民的报酬的话,那条庄严的“各尽所能,按劳取酬”的社会主义基本原则,不是轻易地被长袖善舞的小女子李丽珊掴上一记嘴巴吗。

“你也不用嫉妒我。”李丽珊见桑园闷声不响,宽慰似地说,“你要是想上大学,根本不必走我这些弯路。光凭你这迷人的小模样,管保有人愿意抬着轿子送你进去。我手上就有几个愿抬轿子的,要不要挑一位?”见桑园不搭话,她又说:“其实呢,我的手法还算正大光明。我那班上有几个女生,竟是跟公社和招生人员轮番睡觉后,才换取了人学通知书。你也别以为人家低贱。孔乙己有句名言,读书人偷书不能叫偷。这些女生为了读书而牺‘身’,也不能叫‘贱’。”丽珊说着,看桑园听得出神,谈兴更浓。“有人总是在喊,‘走后门是不正之风’。那都是找不到后门儿走的!有本事,谁去走个‘正门’给我瞧瞧。”她顿了一下,像被勾起了心事,脸上露出阴笑,冷冷地说:“眼下我倒是春风得意,却总也忘不了在钱家挨的那顿臭骂。又抓不出那女的什么把柄,爱屋及乌,只有拿钱峰开刀!”“你做了什么?”桑园吃惊地问,想起当年钱峰头上挨过几刀。“咱堂堂大学生,当然不会无聊得找人给他放血。”丽珊像猜中桑园的心思,嫣然一笑,“我不过只给公安局写了一封检举信,说他家里有手枪。当然,信是匿名的。”“谁信你。”“公安局自然不会为了区区在下一封无名信抓起他来。不过,我敢肯定居委会的‘小脚侦缉队’得信后,放不过他。公安局常把无头案交给居委会。只要到他家一盘查,准能查出他跟女朋友非法同居。那女人轻则被轰出外交部宿舍。重则,兴许还会被公开批斗一场呢。”丽珊说着,得意地大笑起来,仿佛亲眼看见仇人的狼狈下场。

“你干嘛把这件事告诉我?”桑园冷冷地问。“快乐是应该与人分享的,就像痛苦要有人分担。”丽珊摇头晃脑地说。“不怕我告诉钱峰?我们可是中学同学。”“不怕。你那么讨厌他,怎么会去告状。”“奇怪!我对你说过我讨厌他吗?”“不用你说,我早就从他脸上读出来了。知道吗,一个男人的脸,可以是另一个人的镜子。当他跟我说起你,脸上那种馋嘴狐狸似的酸涩模样,就明白他喜欢你,你却讨厌他。难道我会怕你去向讨厌的人告发无辜的朋友吗?再说,我还会反咬一口呢。”丽珊向桑园俏皮地挤挤眼。

“你在哪里学的这一套?”桑园睁大了眼睛问。“跟我后妈呗。”丽珊耸耸肩,“她待我比白雪公主的后娘还坏,只差没派猎人杀我。告诉你一件小事,我曾经有多少年只能闻着炒鸡蛋的香味,却吃不着。唉,那诱死人的蛋香啊,叫我差点没把手指咬下来。当我第一次领到工资,一口气买下十个鸡蛋,全部都炒了,端进我屋里一个人吃。吃着吃着,喷香的鸡蛋走了味,变得苦涩了。原来,是泪水流进嘴里,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从今往后,定要不惜手段往上爬。把众人踩在脚下,决不怜惜,决不施舍!喂,桑园,别把眼睛瞪那么大,我保证不会伤害你。你曾经给了我那么大帮助。”说着,她从挎包里掏出一本书,“这是我的启蒙书,《名利场入世界名著呢。送给你,也许能让你这幼稚的脑袋瓜儿开点儿窍,将来有一番作为也说不定。有人总把‘幼稚’两字跟‘天真’排在一起,真是谬误。‘幼稚’是愚蠢的遮羞布,‘天真’是纯情的雅号。愚蠢的人时常并不纯情,纯情的人往往并不愚蠢。所以千万不能以‘幼稚’自慰。必须用复杂的眼光来看这个复杂的世界。不过,话又说回来,世界再复杂,也不过只有两种人可做:一是做垫脚石,由别人踩着往上爬;一是别人当垫脚石,自己步步高升。再没第三种人的。你现在一定不信这话,不过,今后是可以慢慢体会到的。’俪珊说到此,瞄了桑园一眼,“现今你我各自忙碌,难得见面,有时候还怪想你的。能不能送张得意的照片给我,叫我别忘了你这个好心的朋友。”若是别人这样请求,桑园会欣然从命。可是对丽珊,她不得不警觉起来,“我身边没有像样的照片。”她搪塞说。丽珊微微一笑,并没强求,便告辞了。

一个领工资的日子,桑园从医院回厂卫生科,照例去看望杨镇。“好你个小鬼头,翅膀长硬啦,”杨镇一见她,就把面孔板起来,“交男朋友这么大的事,都不跟伯伯商量?”“什么男朋友?”桑园被问得一愣。“还装傻!人家海军司令部已经派人来搞‘婚前调查’啦。”“我根本不认识‘海司’的人。别是弄错了。”“错不了。人家是拿着你的照片来看档案的。”杨镇轻轻摇着头说。桑园有理讲不清,急得直跺脚。“真没交朋友?那照片从何而来?想想看,是不是随手送给过什么人?”杨镇见她不像装腔作势,就提醒她。“我的照片,除了寄给父母,从没给过任何人。”桑园肯定回答。忽然,她想起那天丽珊朝自己要过照片,可是又清楚地记得并没给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决定去找丽珊。

在中医学院某教室门口,桑园等了好久才见丽珊下课。“嗨,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想我了吗?”丽珊嘻笑着问。桑园不理她的调笑,劈头就问:“你怎么拿到我的照片的?‘海司’那个鬼参谋又怎么拿着去我厂搞什么鬼调查?今天非要你交待清楚不可。”“哈哈,瞧你那火烧眉毛的急样儿,还以为又有人找你的麻烦呢,原来是为这事呀。”桑园一听丽珊这口气,马上明白这事一定跟她有关。“既然你清楚,就要给我讲明白。不然,我不叫你去上后面的课。”“好,好。其实也没啥了不起的,原指望你好好谢我呢。”“少罗嗦,从实招来。”

原来,在一次“高级沙龙”上,李丽珊认识了在海军司令部任参谋的张涛。张涛的家庭背景和身受重任立即引起李丽珊的兴趣。他人又长得英俊健朗,丽珊决定马上展开追求。可是,张涛身边原有一位芳名白燕的美貌女友,也是世家出身。丽珊虽然切齿,却并不气馁。她深知自己的外形“先天不足”,要获取心爱的人儿必得苦战一番。于是,她先虔诚地在白燕面前盛赞她的气质容颜,又自嘲是陋质敝颜的丑女。等白燕听得十分舒服熨帖,对她解除防范之心后,她才展开对张涛的攻势。当她用尽女人可用的一切手腕,使张涛终于情思昏沉地贴在她丰腴的双乳之上,行将就范的紧要关头,白燕得信冲了进来。她一把拉起被丽珊“解除武装”的张涛,滚进他怀里又抓又揉,骂他瞎了眼,跟个野心勃勃的丑女人鬼混,一面又骂丽珊“人面兽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那副德行”。

丽珊听她骂完,一言不回就走开。一个雪恨的计划已经在她内心成熟。

过了些日子,丽珊托人转告张涛,有个女孩子无论相貌。气质、脾气、学问都强过白燕十倍,问他想不想结识。张涛的回答是肯定的,不过一定要先看女孩子的照片。丽珊手上只有桑园一张小照片,觉得不够显示主人的动人之处,就在那天向桑园讨要。谁知桑园十分“小气”,不中圈套。这边张涛又在穷催,她只好将就把那张小照片送上,附带妙舌生花地把桑园的人品大肆吹捧了一番。

“我原来只想让张涛知道山外还有山,人里还有人,把白燕‘蹬’了就算了。谁知道这小子假戏真做起来,居然搞起‘婚前调查’了!这是军队干部正式考虑结婚对象才会进行的手续呀。也罢。让张涛落在你的手里总比还在白燕手里强。你是我的好朋友嘛,也算报答了你曾给我一个不错的安身之处。你也该谢我一声才是。”“你是怎样弄到我那张照片的?”桑园紧盯着她问。“在你那小屋里‘捡’到的。”丽珊轻松地说。“瞎说。你一定翻了我的抽屉。还信誓旦旦说不会伤害我,这样做算什么?”“暖,我可没有丝毫害你之心。这也是一箭双雕之举呀。一来替我雪了恨,二来给你找了个好对象。我自己都很敬服自己呢。”桑园目瞪口呆地望着丽珊那一脸得意的笑容,心中暗想,这个女人真会把满世界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呢。“请你把我的照片从那个参谋那里要回来。告诉他,这不过是你开的玩笑,请他死了心。你这样做了,我就不计前嫌,还会感激你。”桑园冷冷地对丽珊说完,扭头走了。在她看来,丽珊和那个什么张涛,都是游戏感情的人,少招惹为妙。

转眼间,在医院进修将近一年。桑园深得唐主任器重,每遇急诊总要叫上她。那天,她正跟着唐主任去看一名抢救病人,一位书生般的年轻军人迎着她问:“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林桑园的?”“我就是。”桑园边答边走。“我和林伟智曾在‘五·七’干校同室居住,是他要我来看望你的。”军人跟在她身后说。一听是弟弟的熟人,桑园站住脚,“哦,真抱歉。”她说,“应该请您坐一会儿的。可是,您瞧,我真的太忙了。”“怪我来得莽撞,我们在电话上约个时间再聊。”那军人说着,摸出笔和纸,“请告诉我电话号码。我早该来的,可惜一被调回北京,就派到国外去执行任务了。”说着,他已经记下桑园的电话,习惯性地敬礼告辞。

“可惜我两个儿子都才上初中。要不然,我早就说服你做我的儿媳妇了。”会诊过急救病人后,一向神情庄严的唐大夫对桑园慈爱地微笑着说。“您可以想办法叫他们快些长大呀。我等着。”桑园顽皮地回答。

下班后,林桑园才进宿舍大门,就看见传达室那位大娘一手握着电话筒,一手朝她急急招着。她走了过去。“一个小伙子,”大娘用手捂住话筒小声对她说:“来了五、六通电话,总算把你盼来了。”桑园谢过大娘,接了话筒。“喂,林桑园同志吗?我叫王龙翔,今天下午去医院找过你。对,是你弟弟的朋友。星期天有空吗?好哇,我也正想去王府井买东西。就请你在这个星期天上午十点钟,在百货大楼前门见面。嗯,也没啥要紧事。跟你聊聊伟智吧。”

星期天,王龙翔比预定时间提前十几分钟到了。这是约会中男方的义务。当他一眼看见林桑园已经等在约定地点,就猜到这是她的第一次约会,不禁心头一喜。“电话里你说要买毛衣?”他迎上去,笑盈盈地问。“是啊。我一直想买件苹果绿的。可是跑过好几家,也没选中一件。”“那是你眼光太高了。”“才不是。只怪毛衣的颜色、样式不随心。”“这个百货大楼可是集各种货色于一楼。进去看看,也许沾我的光,能看中一件。”桑园被王龙翔说笑了,很有兴致地和他走进去。

结果,依然没有选中一件。那个被桑园挑挑拣拣弄得极不耐烦的女售货员,如果不是看见她身旁陪着位英武的军人,老早恶言相对了。“我也觉得自己怪难伺候的。”桑园气馁地一笑,对王龙翔说,“可是,一想到是贴身穿的,天天见,日日瞧,不称心怎么成。”“要不要我带你去友谊商店?我陪外宾去过那里,货色好像跟市面上的不大一样。”“不想去了。我的平足走几步就累。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坐坐。”“那么,下个星期天再去那里。我也饿了。咱们找个餐馆吃点东西,也歇歇脚。”

来到东风市场外的和平餐厅,王龙翔选了张比较干净的桌子,请桑园坐。问明她不喝酒,就替她要了一份“樱桃雪人”,自己要了一瓶冻啤酒,又点了两份火腿沙拉,黄汁计司烤鱼,瓤肉馅通心粉。桑园从没吃过西餐,看见一桌菜:红的艳,绿的翠,黄的嫩,白的莹,握着刀叉却不忍心下手。“吃吧,我请客。”王龙翔叉了一块烤鱼,顺手把钱交给服务员。桑园微微一笑,心想:他若是也忘了带钱包,我口袋里这点钱大概不够付一半呢。

“你那个弟弟真有趣,聪明淘气两相宜。”王龙翔充满感情地说,“在干校的那些日子,我都是跟伟智住一屋。为了随时待命,我每天早晨都要早起读一阵我的专业西班牙语。久而久之,有天早上,伟智竟坐在床上,随我念念有词。我相信他根本不懂自己念的是什么意思,可是发音却准确清晰,句子抑扬顿挫得恰到好处。不知情的还以为他通西班牙语呢。”“还有呢?”桑园很喜欢听人赞扬自己的弟弟,忙问。“还有嘛,你这个弟弟挺馋嘴。干校食堂里的菜时常不见肉星,他就拉上我去稻田里抓水蛇开荤。”“那东西能吃吗?”桑园听得头皮发麻。“能吃。有点儿像鸡肉。就多着股土腥气。不过,他并不是完全跟我心贴心。其他知识青年来拉他去‘打牙祭’的时候,他从来不叫上我。”“为什么?”“说是怕被人说成‘拉干部下水’。”桑园想了一下,拍着手说:“我知道了。他们一定是去偷老乡的鸡来打牙祭。怕你卷进去,破坏‘军民关系’。”“哈,知弟莫若姐!我打了这些年的哑谜,一下子就叫你戳通了。可不是,每次他打完牙祭回来,田埂上都会散着些鸡毛。我还以为那地方的黄鼠狼特别多呢,敢情就是他们!”说完,跟桑园一起大笑。

“我离开‘五·七’干校的时候,伟智要我替他看望你。这坏小子,同屋几年,从没提过他姐姐这么漂亮。早说了,我早就来看你啦。”王龙翔半瓶酒下肚,红着脸对桑园说。桑园觉得他温柔儒雅,又不失爽气,心下颇有好感。又因为是弟弟的好友,就不喷他出语唐突。

吃过饭,他俩走出餐厅,迎面走来一群叽哩呱啦的外国人。王龙翔迅速地背过身,等那群人走过去才转回来。“其中有个人在他的国家跟我打过交道。我不能暴露我的军人身份。”他向一脸疑惑的桑园轻声解释。桑园点点头,也不多问。军内长大的她知道分寸。约好下星期天去友谊商店后,两人就分手了。

一个星期在朦胧的期待中过去了,他们在友谊商店外边见了面。“瞧这架式,谁都能进吗?”桑园犹疑地问。“现在都能进去。从前要看中国人的证件。”王龙翔边走边说。

这里并不像个商店,简直是座艺术宫,摆放着各种新奇绮丽的货品。连站柜台的售货员也非别处可以相比:男的气宇轩昂,个个得天独厚的傲然;女的俏丽雍容,不食人间烟火似的绝俗。

桑园竟不知何去何从,王龙翔把她带到毛衣柜台。她一眼看见那心仪已久的苹果绿,马上请售货员拿过来。打开一看,心跳都加快了:花瓣型的别致领口,配上鹅黄、鲜棕、银白、淡紫等各色细绒线编绣的精巧花朵、藤蔓,做梦都梦不出这样美丽的图案。售货员从柜台上推过来一面镜子,桑园提起毛衣在身上比试着。“穿上这件衣服,你的脸就成了百花丛中最鲜亮的一枝。”王龙翔凑趣说。桑园抱紧毛衣,忙问价钱。售货员朝她要回毛衣,翻找了一下,亮出写着价格的小纸牌给她看。“哎呀,这要用掉我两个月的工资呢!有没有再便宜些的?”桑园惊叫了一声,说。“这件就是最便宜的了。”售货员麻利地把毛衣叠起来,很礼貌地向这位阮囊羞涩的同胞明示着满眼的鄙夷。“等等。这件毛衣我买下了。”王龙翔说着掏出钱夹。“你要是替朋友买下来,我不管。要是替我付钱,抱歉,我可没钱还。”桑园冷冷地说。“谁要你还钱。我买来送给你的。”王龙翔一边数钱,一边说。“请你别费周章。如果你不打算退货的话,趁早儿把钱收回去。”桑园说完,转身离开毛衣柜台,去别处测览。“你的女朋友?”售货员表情复杂地问。“现在还不是。”王龙翔苦笑一下说,把钱收起来。“当心啊,可是个傲气的姑娘。”“昨天我收到弟弟的来信。”在回去的公共汽车上,桑园对王龙翔说。“哦?信上怎么说?”“说‘五·七’干校就要解散了。在校干部由上级分配,知识青年回北京自寻出路。”“我能帮上忙吗?”“好像不需要。我父亲的老战友答应想法安置他。”“太好了。伟智一回来,就告诉我,咱们三人一起聚聚。”“行。”

车要到站的时候,王龙翔忽然在桑园耳边小声说:“当心旁边站的那个男人。他一直色迷迷地望着你。”“理他。反正看不掉我一块肉。”桑园目不斜视地说。“如果你是我的妻子,我决不允许他这样盯着你看。甚至我会把你藏起来,不让任何有邪念的眼睛看见你。”桑园心下一惊,脱口说出:“什么年月,还想金屋藏娇?”说完又觉失口脸上发起烧来。直到下车分手,她再没说什么。

以后,王龙翔几次电话约她见面,她都婉拒了。伟智回京后,她也没去参加他们的聚会。因为她察觉到他开始对她有情,而她对他决不会有意。她看出他是个醋心颇重的男人。

很久之后,伟智告诉姐姐,王龙翔被派长驻国外。临行前遵照上级指示,匆匆娶了一位“看着不顺心,对丈夫很关心,留在家里放心”的女党员为妻。“他说要是你当初跟他有进一步的来往,他情愿抛弃一切,跟你长相厮守。”伟智略带遗憾地说。桑园淡淡一笑,不痛不痒地说:“所以我才及时抽身,不敢误他的前途嘛。”

医院进修结束后,林桑园回到卫生科。这时,各单位的军代表都已奉命撤走。杨镇也回了部队。卫生科上上下下倒对她更加亲和。

“小林,咋还不写入党申请书?别忘了自己是革命后代哟。”科党支部书记老曹语重心长对她说。“小迷糊,该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啦。再晚,‘名草’都要有主了。大姐们给你介绍几个,好不好?”女大夫们危言耸听地劝她。

桑园听了,只笑不答,心中自有想法。入党问题,自从在部队受挫后,再不打算考虑。一来,她不愿意再被人审查来,审查去,祖宗八辈地刨根寻底。二来,她知道党员发展名额有限,许多人“求进步”多年还没如愿,干嘛去跟他们争?又不想“入党做官”,当一名群众挺自在。那些党员们,被党的纪律束缚着,又要“维护党的威信”,又要“坚决跟党一条心”,对明摆着的腐败现象三缄其口,讳莫如深。还不如普通老百姓,对丑恶的事物敢怒敢骂。三来,个别党员也真不叫她佩服。就看药剂师罗清吧。身为党支部委员,多年的老党员,连双鞋垫也要拿到药房来洗。而且放在盆里用自来水慢慢冲着,常常一冲就是一天。有一次,桑园忍不住说:“多投洗几次就干净了,干嘛二十四小时地冲?”“我有脚气。鞋垫上的霉菌洗不干净的。只有不断冲才能冲净。”罗清很有理地说,又补充一句:“这水又不走你我家的水表数字,甭操心。”

还有一位男党员,常为男女关系问题受处分,却又不思悔改。更有传言,说某某跟领导“关系微妙”,才得以混入党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