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孤云远逝 2-风雨花季

林桑园对传言并不尽信,却认定若不是完美无缺的人,最好别入党。否则,只会给“伟大、光荣、正确”这几个字抹灰。

对终身大事,她倒有些感触。父母的每封来信中,都忘不了提起这件事,“我们不在你身边,个人问题要自己操心。要是有了中意的人,先把照片寄来,爸妈帮你参谋参谋。”再看厂里那些比她年轻的女工们,几乎人手抱着一个可爱宝宝,真是形势逼人。可是自己至今也没遇见一个可心的人,倒希望有人穿针引线呢。

那天午休,妇科严大夫到内科诊室来找她。“林大夫,我好久不操心年轻人的事了。我在文革前成就了一双恩爱小夫妻。后来,男的在文革中被斗,气不过自杀了。女的至今不改嫁。我就伤了心,赌咒不再管闲事。谁知最近又对你动了这心思。暧,那个小伙子也真是不错,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又是你们高干子弟,寻常人我还懒怠对你说哩,怎么样,有没有心认识一下?”“您看着办吧。”她微红着脸答应了。“我再去仔细打听打听,就给你回话。”严大夫高高兴兴地走了。

时隔不久,那天正值桑园的急诊班。忽见一个身高膀大的小伙子风风火火地冲进门,“林、林大夫,不得了啦,我们球队有人肚子痛得正在满地打滚呢。”“人呢?”“抬回宿舍了,原以为躺会子就好,谁想越痛越邪乎了,您,快去看看吧。”

桑园背上急救箱,跟那个小伙子出来。一路上在心里琢磨出可能的几个病因,到了病人宿舍就下手诊查。“别紧张,是‘胆道蛔虫’。”她安慰着一屋子焦急的球员们,给病人打了针,吃了药。不一会,病人安静了,带着刚才辗转折腾出的一身汗水睡着了。桑园开了一张处方,交给一直跟在她旁边的一个大个子,“如果他今天不痛了,明天就去药房取这打虫药。叫他按量按时吃下去。”然后回到急诊室。

桑园没想到,那个大个子球员就是严大夫打算给她牵线的刘天军。他是厂男篮的队长。今天,这个队员突然发病,真把他急坏了。派人去请大夫。不曾想来的是位“黄毛丫头”一样的小大夫。他体健如牛,从不跟大夫打交道,所以不认识她。出乎意料,原以为“中看不中用”的小大夫竟十分沉稳镇静,诊治果断,又立竿见影,不由得不心生佩服。“真有几分大将风度嘛。”等桑园走后,刘天军对手下的队员说。

第二天,刘天军亲自去卫生科取药。然后,一声不响地在内科诊室门口坐了一阵。细瞧林桑园如何诊视病人。等候诊的病人都陆续看完病离开,桑园才发现门口这个人已经坐了好久。“怎么,一直没叫到你吗?什么名字,挂的是几号?”她看着他问。刘天军淡然一笑就走开了。

桑园兀自纳闷,正巧严大夫走进来。“他找你看病啦?”严大夫笑着问。“谁?”“刘天军呀,就是刚走的那小伙子。”“没有。他莫名其妙地在那里坐着。问他,就走了,奇怪。”“他就是我要给你介绍的。”“那您该早一步来告诉我。现在连他是几个鼻子,几只眼睛都没看真。”“这小伙的模样可是没得挑。闲了你到球场去看看。观阵的女孩子都被他迷得眼花缭乱。”其实,桑园早就注意到一直坐在那里的小伙子很有神采,而且沉稳得有些冷傲。当她问他的时候,更发现他那粗线条的五官十分周正。他站起来走开时,高高的个子显出虎背熊腰的标准体形。听严大夫说他就是上次提起的人,桑园心中暗喜,嘴里却淡淡地说:“既是这么吸引人,怕早就‘名花有主’了。”“不像。我在这厂里不是一年半载了,从没见他跟哪个女孩子走得特别近。不过为了稳妥,我要亲自探探他的口气。”

谁知严大夫突然重感冒,上了年纪的人,一病就是两个星期不能上班。桑园心里干着急,忍不住悄悄走到篮球场,躲进人堆里往场上看。

那天正有一场比赛,刘天军也在场上。只见他轻捷机敏地满场奔跑,矫健利落地抢球投篮。桑园虽然从不爱好球类活动,也不懂比赛规则,但是看见球在他手里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往篮子里钻,就知道他身手不凡,也跟着围观的人们一起鼓掌。

比赛结束后,她正想离开,只见一个高挑健美的女子,往手上一张白毛巾上甩了几滴香水,走到刘天军面前,脉脉含情地递给他。刘天军一笑,接过来就在脸上抹了一把。桑园连忙走开。“是啊,再不抓紧,真要‘飞鸟各投林’了。”她想。

好不容易盼到严大夫病好上班,老人家却像一场病把这个事遗忘了。桑园又不好意思提她的醒,只好有事没事都去妇科转一圈。

这招真灵,几天后一个午休,严大夫喜气满面来找桑园。“这事有眉目啦。”她拍着手对桑园说。“啥事有眉目了?”“装傻。你这几天老上我那儿去转悠干嘛?还不是你和小刘的事呗。”严大夫佯嗔着故意不说下去。桑园沉不住气,撒娇地说:“人家在洗耳恭听呢。”“好,我说给你听。昨天我乘下班没人,把小伙子叫到我那诊室‘审问’,”“哈哈,把他叫进妇科?他受得了那里的气味吗,没问您那些怪模怪样的器械是什么?”桑园想象着说,忍不住大笑。“乖乖听着。打岔我可就不讲了。”严大夫板起脸,桑园马上捂住嘴。“我问他家庭情况,他告诉我,他父母都是军队里的干部。他是独生子,上了两年工农兵大学,在家有自己独立的卧室、书房。”“您哪里是协和医院妇科出身,敢情是户籍警察出身嘛。”桑园忍不住窃笑着小声说。严大夫瞪了她一眼,只顾说下去:“我问他交没交女朋友,他说有几个女孩子自称是他的朋友,不过被他认可的还没有。我就倚老卖老,说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交女朋友,父母都会急出毛病来。我来当个老红娘吧。”桑园听到这里,不觉脸红心跳起来。“当时他也像你现在这样,只是脸红微笑,我就把你说了出来。”“你跟他说了些什么?”桑园娇羞地问。“当然是好话呗。长相是明摆着的,性情又和顺,行事稳重妥帖,待人诚恳热情,就是有的时候会犯点儿小迷糊,光是听诊器就弄丢了三个了。”“不是弄丢,是想不起来放在哪里了。”“还说呢。小刘当时就笑得前仰后合,说这小迷糊已有领教。那天你去给他的队员看病,就把听诊器落在病人床上了,走的时候都没想起来。还是他悄悄给你送到诊室桌上的呢。”桑园听她扯远了,忙问:“他后来怎么说?”“他说,他也觉得你人不错,只是不知道林大夫看不看得起咱们工人阶级。我说,林大夫当过几天工人,你小刘好歹也算上过大学。两个人的年纪、相貌、家庭都般配,她怎么会看不起你。”“后来呢?”桑园红着脸轻声问。“后来他说,林大夫要是真的看得起咱,就请她赶快参加女子篮球队,互相才能更多的接触和了解。我听他说得在理,答应转告你。好了,我的功德就算圆满了。往后的事就看你们自己了。”

严大夫走后,桑园一直在琢磨刘天军撂下的话。“叫我先参加女篮什么意思?想审查我够不够跟你做朋友的资格吗,呸!慢说我老人家从没打过球,就是打过,也决不会为讨好你而参加球队!”她越琢磨越不是滋味,火气就上来了,自言自语骂道:“滚一边去,谁希罕跟你交朋友。”

历来冤家路窄。林桑园决心不理刘天军,事情偏偏找上门来。那天又该她值急诊,正是炎炎夏日,昏然想着去游泳该多好。就见几个穿着游泳裤,从头到脚还在滴水的人涌进来。“林大夫,厂子游泳池淹死人啦,您快去急救吧。”来人七嘴八舌地说。桑园忙打电话到厂部要急救车,自己背起药箱跟几个湿人飞奔到游泳池。老远看见刘天军正在给一个仰面瘫躺在地上的人做人工呼吸。“不是那种做法!”桑园着急地向他嚷,“快把他翻过去,脸朝地。”说着,她到了跟前,在已经被翻匍过来的溺水者腹下塞了一堆东西,指挥在场的人轮换着有节奏地按压那人背部。不多时,溺水者嘴里就流出一大摊脏水。桑园在他背上用听诊器细听着,又让人们把他翻过来仰面朝天。看了一眼溺水者仍然青紫的嘴和毫无生气的躯体,她咬了咬牙,从药箱里取出一块纱布,垫在那人嘴上,又捏住他那湿冷的鼻子,狠命朝他嘴里吹了几口气,再用力按压溺水者的胸骨。这样吹气、按压交换着做了几分钟,肺活量很小的桑园就感到头晕耳鸣。“谁替我一下。”她长吸一口气,摇晃着站起身。刘天军二话不说,就在溺水者头上俯下身。“等等。”桑园止住他,揭起自己用过的那块纱布丢在一边,另外垫上一块,“吹吧。要完全按照我刚才的程序做。”她不动声色地说。

不知换了几个人以后,溺水者居然微弱地哼了一声,胸部也轻轻鼓动起来。“他能活了!”刘天军惊喜地叫出声,朝桑园投来感激的一瞥。桑园只当没看见,忙着交待赶来的急救车司机快把溺水者送到医院继续抢救。刘天军把仍然昏迷的人抱上车,随车去了。

桑园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傲然。

“淹死那人真的救活了!”几天后,刘天军站在林桑园的诊桌前,满眼敬意地说。“我知道了。”桑园正在翻阅着一本医学杂志,连头也不抬。“那医院的大夫们说,多亏在现场抢救得当,否则也是回天乏术。”“那是自然。”“那人是我最好的朋友。”“救死扶伤,一视同仁。”“我替我的朋友感谢你。”“这是我的责任。”“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肯对死人嘴对嘴吹气的。”“当时我断定他没有死。”“哦?能不能告诉我,你怎样做出这样的判断?”刘天军很感兴趣似的在她面前坐下。“对不起,我在查阅资料,没时间解释你的问题。”桑园很响地翻动着手上的杂志,脸上显出不耐烦。刘天军有些尴尬,勉强笑着说:“都说您好脾气,又厚道,没干部子女气焰。我看不尽然。”“和气不和气,要看对面坐的是什么人。如果他眼睛朝天,我就不会太客气。礼尚往来嘛。”桑园冷冷地盯着他说,大有“话不投机半句多”之态。刘天军只好讪讪出来,心里直纳闷:听严大夫的口气,还以为这位小林大夫对自己有意呢。如今看来,真是自作多情了。不过,这么冷傲的女孩子真不多见,再追追看。

此后,刘天军隔三差五就到桑园那里去点个卯。有时还悄悄在诊桌的压舌板筒里插朵小花什么的。桑园始终熟视无睹,毫无反应。她是个打定主意就断难回心转意的人。

一天,桑园收到一封由铁工厂转来的信。拆开一看,是高路江写的。“桑园,千方百计打听到你的工作单位,只为有件事求你。我母亲因为身体不好,从干校回京休息。最近给我来信说,病痛日渐加剧,身边无人。我父亲在干校请不下假来,我一时也难从船上脱身。只好烦你到我家走走,看我妈需要些什么,请尽力帮忙。如果你抽不出时间,就算了,也不必为此于心不安,这本来是我非份的要求。”桑园读到这里,忙看下面落款时间,竟是一年前写的!难怪信封都脏旧磨损了。

桑园心里十分歉疚,连忙打点一网袋红苹果、黄鸭梨,星期天一大早就找到高家门上。门上却挂着一把将军锁。邻居告诉她,高家妈妈住进某医院去了。急忙找了去,只见高妈妈正在昏睡。看了她的床头牌,桑园知道她动了子宫摘除手术没几天。从那张苍白塌陷的面孔上,她估计高妈妈在手术中一定失血不少。她轻手轻脚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默默看着这张陌生的脸,心里涌起同情:这么大的手术,身边也没个人照顾。

直到送午饭的人高声吆喝着进病房,高妈妈才无力地睁了睁眼睛。恍惚中看见床边坐着位陌生、俊俏的女孩,还疑心自己仍在梦中,“你,你是谁呀?”她虚弱地问。“我是高路江的朋友。”桑园在她耳边轻声说,“早该来看望您。因为我调动了工作单位,才收到他的信。真抱歉。”“来了就好啊。”高妈妈又高兴,又伤感,“从住进来到现在,连个说体贴话的人都没有,舌头都僵直了。”“以后我有时间就来看您。您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我替您跑腿儿。”“来看我就好了,别的都不需要。”

午饭送到高妈妈床头桌上。桑园一看,是两个小黄馒头,一碗被酱油泡成棕色的白菜帮子,掺和着几根宽厚的粗粉条,两、三片带皮肥肉。

见高妈妈皱着眉,喝了一口菜汤,就再不动筷子,她想这样的菜饭,连她这个健康的人瞧着部倒尽胃口,何况手术后的病人。于是,她削了个红苹果递给高妈妈,说了声“去去就回”,就匆匆走了。

晚饭前,桑园提着个尼龙网袋,兴冲冲走到高妈妈床边。“那里装的是什么,怎么这样香?”高妈妈吸着鼻子问。桑园微笑不语,忙解网袋,端出一只小铝锅,在她面前揭开锅盖。“啊,鸡汤!你从哪里弄来的?”高妈妈眼里闪出泪光。桑园盛出一碗,扶她坐起后,边看着她吃,边说:“我在菜市场买了鸡,又请您的邻居帮着炖好,就送来啦。多简单。”“好孩子,我知道你费了好大心思。别的不说了,这买鸡的钱一定要给你。”高妈妈说着摸出一叠人民币塞到桑园手上。桑园也不推辞。

往后,每过三几天,桑园就送一回鸡汤或者肉汤。药补不如食补,高妈妈的脸色越来越好看,很快就出院休养。一天,桑园去高家看望,高妈妈拉着她的手,含笑端详着说:“好孩子,医院的病友们曾问我,你是不是我闺女,我说不是。这两天,邻居们问我,你是不是我未来的儿媳妇,我该怎么回答呢?”桑园微红着脸说:“您告诉他们,我是您的小朋友。”

不久,高路江给桑园来信,说他很快会回北京,到时候给她打电话。

她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是那天的傍晚。“咱们在东长安街见。我会送你回宿舍。”高路江简单地说。

“为什么不约在你家?我还可以顺便看望你妈妈。”见面的时候,桑园问。“我怕有人在我家安了窃听器。”高路江不像开玩笑地说。桑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心地问:“你没出事吧?”她直觉到他比以前更愁闷忧郁。“先别问我,谈谈你自己吧。比方,有没有什么值得恭喜祝贺的事。”他说着,悄悄溜了她一眼。“这年月,一不升官,二不发财,有啥可贺。好像闹过几起恋爱,又都没成功。真是背时倒运得很。”她无奈地笑着说。“还是那样刚愎自负?真是本性难改。”他摇着头说,口气却轻松了。

他们沿着被水银蒸汽灯的柔光染成淡紫色的长安街,走到天安门广场。漫漫的夜色使宽阔的广场看来像一片沉寂的大海。“看,那纪念碑像不像海上一艘孤轮的烟囱?”桑园指着前方对高路江说。她忽然想起自从那年参军离开这里,回来后还是第一次站在这个广场上。“你很会见景生情。大概是受了我这个海员的影响。不过,对感情就不能这样只凭直觉和敏感。”“你的话总是很玄奥。”“换句话说,我认为你处理感情问题很果断,却也嫌断之过急。总应该向对方问清楚,或者听人家解释一番吧。不过,也许你认为自己的条件太好,犯不上为他们浪费时间。”“才不是!”她跺着脚抗议,“难道你不认为,两个要在共同人生路上携手几十年的人,一定要相处愉快?”“哦,今晚的月色特别柔亮,看得让人心神飘荡。喂,你觉得愉快吗?”“当然。否则不会陪你走这么久。”“再问一句。愿意陪我走过今生今世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目光却炯炯闪亮,直射着她的眼睛。

她觉得他的声音像炼乳一样甜浓,又离得那样近,浑身立刻像喝了香槟酒一样被热浪滚过,不觉倒退了几步。愿意陪他走过一生吗?是的,她很愿意,不过只能像妹妹陪伴哥哥那样。她很欣赏他的深沉稳重,也感念他的温柔关怀。她也曾被他拥有的海一样的魅力迷惑,却从没对他产生过爱恋之情,多奇怪。她一直当他是可敬的兄长,可信的朋友,甚至对他讲了自己的感情上的秘密。“怎么会这样?”她慌乱地想。一抬头,遇见那双热情期待的眼睛,那样深邃,像蕴藏着一触即发的火山。她觉得脚下像踩着浪涛一样站立不稳,赶快低下眼睛。又好像看见广场已经化作一片无底汪洋,自己正站在悬崖上。“下来吧。”情欲之海向她发出诱惑的召唤。“是时候了吗?”理智之声却冷峻地质问。她只能闭目伫立,不敢妄动。

“我真是太唐突了,让你一时难以回答。”高路江已经从激情中冷静下来,稍稍走开些,“别伤脑筋了,再走一会儿吧。”桑园感激他的体贴,忙跟了过去。

“我妈告诉过你没有,我在狱里待了一年?”默默走了一阵,高路江突然问。“没有。为了啥?”桑园吃惊得站住脚。“罪过可大啦,‘恶毒攻击伟大舵手的伟大旗手,亲密战友,亲爱夫人——江青同志’。”高路江说着,脸上显出恶意的微笑。“你做了些什么?”“咱一个小水手还能有啥惊人之举。只不过在船上散布江同志的‘历史与现行反革命行为’,和几十年前的风流史。”“你从哪里知道的?”“旧案。翻翻大图书馆的旧报纸就有了。现行的嘛,比如,‘鼓吹武斗,广造冤案’,比比皆是,有目共睹。”“既是人所共知,为什么抓你?”“我也是这样问专案组的。他们说:‘你把这些凑在一起,大肆宣扬,就是恶意破坏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的光辉形象。就是反革命!’我说,我不是恶意,是善意。是希望善良的人们看清那个歹婆娘的嘴脸,别再受她挑唆,继续干那种‘猪八戒啃猪蹄——自残骨肉’的事啦。专案组见我连句‘念我思想幼稚,希望从宽处理的软话都不肯说,只好送我进大狱。”“他们拷打过你吗?”桑园想起电影上的酷刑,背上一阵寒气飕飕。“倒没有。可是监狱里没有报纸,更没有音乐、笑声,差点让我发疯哩。那时候,我多么渴望能跟你通信。可是在狱中不行。只是关进去之前,和放出来以后,给你写过两封。”“回船工作了吗?”“他们叫我过几天上近海船。我说自己学的是远洋。他们说我这辈子大概再没希望跑远洋了。”

这时,电报大楼的钟声恢宏地敲响了。“糟糕,十二点了,连末班车都没有了。”桑园着急得顿足说。“我骑自行车驮你回去。”

高路江带桑园回到自己家,推出一辆旧自行车,叫她坐在后座上。“这么晚了,也不说留人家住一夜。”高妈妈抱怨儿子。高路江没答话,两眼询问地望着桑园。“谢谢您。我明天一早还要上班,麻烦他送我一趟吧。”桑园稳坐在后架上说。

出了门,高路江把车蹬得飞快。“要是害怕,就抱住我的腰。’他头也不回地说。桑园不答,只紧紧抓住车座支架。

到了女工宿舍门口,高路江向桑园道别:“如果你准备考虑咱们的事,一定要把我刚才告诉你的那段既不可耻,也不可赞的坐牢史考虑进去。它已经白纸黑字进入我的档案,会跟我一辈子的。”“先别提感情的事。希望你不要太忧郁,不然很快就会变成小老头啦。”桑园朝他鼓励地笑着说。高路江点点头,从衣袋里掏出一只有玉色外壳,粉红里子的小海螺,“这只珍珠螺跟着我好多年了。最近突然觉得带着它沉甸甸的,送给你吧。”桑园双手接过来,惊喜地细瞧着莹洁润泽,映日生辉的海之精华。一抬头,见高路江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了。

过了些日子,伟智忽然来找姐姐,“方洪他老爹‘半解放’了,他们一家很快会回北京。”“真的?”桑园喜形于色地问。“没错。干校里一个铁哥儿们告诉我的。”“唉,可怜的方老头,总算熬出来了。怎么又叫‘半解放’呢?”“说是党籍恢复了,军籍和职务还要等一阵子。”

果然,不久就接到方洪打来的电话。“我们全家都回来了。”电话中方洪的声音有些嘶哑。“恭喜你。替我问候你父母。”“你最近有时间吗?真想找老同学聊聊。”“平时上班太忙,星期天怎样?”“就这个星期天吧。我在香山门口等你。”“那么远!”“那里的红叶大概全红了,多少年没去看了,怪想的呢。”“就这么着。不见不散。”

星期天,林桑园准时到达香山公园的时候,看见方洪正在那里翘首盼望。他比上次在干校见到时更显得黑瘦,一身灰旧的衣裤在风中鼓荡。见桑园笑盈盈地走过来,他有些手足无措,慌乱中忙做出不自然的微笑。“毕竟是个老实人。”桑园上下打量他几眼,点着头说,“不像我家伟智会拿老乡的鸡把自己填得肥肥壮壮。瞧你,没有一点儿油水,像个田里赶鸟的稻草人儿!”她说完,自己先笑起来。方洪顿时一阵轻松,抿着嘴笑了笑,“咱们去爬鬼见愁吧。”他柔卢说“成。看我的。”桑园说着,领先走向上山的小路。

“走快点呀,别学老蜗牛。”“瞧咱像不像属猴儿的,身手轻捷。”“服不服咱当兵的气?”一路上,只听见桑园得意地雀鸥鸟叫,方洪并不出声。谁知才爬到半山腰,她的话就越来越少,越来越不成整句了,脸也红喷喷地滚着汗珠,脚下瞒珊着,不时还要用手攀住岩石上的草丛、树干。快到山顶时,方洪已经走在前面了,还不时回身想拉她一把。“走你的吧。我,自己能行。”桑园气喘不匀地拒绝了。

登上峰顶,方洪望着胸脯大起大伏的桑园微笑。“你理当比我爬得快。你是男人嘛。”桑园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不服气地说。“我没说啥呀。”“你笑什么?”“笑你脸红得像关公。”“打的比方都缺少情趣。”“那像红玫瑰的花瓣。”“真谢谢你,没说成像西红柿。”

桑园累得无心观赏遍山尽染的红叶,忙找了一处平整的山石坐下来,背靠一棵盛绿的松树。立刻有清爽的山风拂面而来,她舒服得万念俱消,把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

“可以说话了吗?”方洪在她旁边坐了一阵,小心地问。“你说我听吧。我还得喘会子气呢。”她微睁开眼,懒懒地说。“你闭上眼睛我再说。”“干嘛,闭着眼听瞎话吗?”说着,她又笑起来。“求你别打岔。要不,我这话永远也说不出来了。”听他这样说,她心里动了动,忙把眼睛闭起来。

“知道为什么我选在这里见你吗?那年你参军走了,我的心就像浮萍一样。城里到处锣鼓、口号声,心里烦,就独自一人跑到这里来找清静。也是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也是在这个峰顶,放眼望着无边的红叶,我自己念叨着,红叶呀红叶,都说你能寄相思,你能把我对她的爱,寄语给她吗?然而红叶无言,群山静默。那时,我才真正体会到那种天高地远,相思不能相见的绝望。于是,我大声对着群山说:有朝一日,如果我能同她一起到这里来,请你们作证我是多爱她。现在,我就当着这证人对你说:桑园,我爱你。”方洪说到这里,把头埋在两手之间,好像怕听见她的嘲笑或怒责。

林桑园早已听愣了,只觉得一腔热血直往脸上涌。亘古至今,“我爱你”这三个字曾震惊过多少人的情怀,她又怎能幸免。她慢慢睁开眼睛,望着身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方洪,呆呆地问:“秦柳怎么办?还有赵雪梅呢?”“我还没有讲完哩。”方洪眼望着远处说。“我从‘八一’中学转到咱们学校,在语文课上听到念的第一篇范文,就是对面教室一位叫林桑园的女生写的。当时未谋其面,已知其人。等经人指点认识后,才发现其人比其文更精彩十分。咱们不同班,只盼着能在运动场上相见。可惜你不参加任何一项体育运动。偶然见你从球场旁边经过,我的球队立刻就会输掉一分。你那时不曾看过我一眼,我却处处追寻你的身影。你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我倒每夜必得凭空向你一诉衷肠方能入睡。文革来了,咱们成了红卫兵战友,才发现你貌似文弱,内心却正义勇敢,不惜跟潮流作对。当赵雪梅她们欺负你的时候,我很想光明正大地挺身出来保护你,又自愧不配,只有暗着急。幸亏有个秦柳在你身边,我才方便处处跟随你,暗中守护。在那些日子里,每天早上一醒来,就恨不得立刻走出家门去学校,为的是早一分钟见到你。连我家的李阿姨都笑我,说正经上课的时候都没见我这么心急过。不怕你笑话,有时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幻想一睁眼看见你在枕边的情景,唉,真是想得心都醉了。我告诉自己,也许会有这一天呢。万想不到,我那八代贫农出身的红军老爹被打成‘军内黑线人物’,我连进工厂当工人的资格都没有了。而你,参了军,成为时代的宠儿,远走高飞了。于是,我的美梦随之幻灭,心想,恐怕你我从此天上人间,各不相干了。没想到,你一到部队就给我写信,真让我惊喜万分。以后又陆续收到你的信,虽然都是些普通问候,却让我真切地感觉到你。请原谅我的不恭,你的每一封信都被我读了又读,吻了又吻。尤其在你写下名字的地方。我把它们贴身揣着,没人的时候就掏出来细读。有人见我胸前总是鼓鼓囊囊的,笑着问我是不是穿着‘防弹衣’。我嘴上不答,心里说是。因为,再没有其她女孩子打动过我的心。直到你来干校探亲,我就决心向你吐露深藏多年的心事。可是等跟你面对面的时候,我却一句要紧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有一道圣洁的光环围绕着你,万一自己不慎亵渎了你,只怕连友情都会丧失掉。眼睁睁看着你来了又走了,我只有顿足捶胸,暗骂自己。唉。”说到这里,方洪长叹一声,又说:“你提到秦柳和赵雪梅。我在送秦柳去东北兵团的时候,就坦白地告诉她,我跟她之间只有友情。她也没说更多,只祝我好运。赵雪梅呢,在你离开干校那天就来找我。她的意思很清楚,我的态度也很明朗。我说,我的心已经被一个人满占了,再容不下第二人。雪梅立刻朝我大喊大叫,说我根本没有希望,你从没把我放在眼里!还说我守株待兔,浪费青春,蠢得不能再蠢。我忘不了当时她那泪光闪闪,气恨交集的神态。更感谢她一语提醒了我,知道自己再不能默默等着你来发现我的情感。现在,我终于毫无保留地敞开了我的心,听凭你的发落。”方洪一鼓作气讲完,如释重负地躺下身,仰望蓝天。

桑园闭目无声,只有那浓密的睫毛在微微颤抖,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她曾读过许多惊心动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也像一般少女将自己幻想成书中的女主角,只是男主角一直虚设。她憧憬着生死相随的激烈爱情,确实遇到的男子却没有一个人能激起她热情奔放。这些年来,她空怀一腔柔情,无的放矢。她也曾扪心自问,究竟等待着什么样的人:高的,壮的,热情的,端庄的,温柔的,粗扩的,聪颖的,坚强的,然而至今也没想清楚。孤帆只影地过了这些年,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机遇,虽说是“义无反顾”,却也觉得累了,该是找个恬静的港湾泊息的时候了。

眼前这个方洪,虽然在相貌和性格上,都平淡得像无风时天上悄然飘过的云絮,却是她多年熟悉和信任的。她不必战战兢兢窥探他的脾气、人品,也不必费心矫饰自己的言行。他对她的感情更是勿庸置疑。刚才那番掏心亮肺的倾诉,决不是专作花样文章的人讲得出来的。想起中学的时候,班里有个男生突然向全班宣布,他能即刻绕地球一周。大家惊诧地围拢过来,那男生稳稳当当在原地转了个三百六十度,就昂扬地说,绕完回来啦。在一片嘲笑的嘘声中,那男生不动声色地说:“哥伦布环球一周,也不过是走了个三百六十度,回到原来出发点,跟我的做法完全一样,只是半径的长短不同而已。”这话对呀。人生也像是个循环,或迟或早,总会回到原来那点。这不,她跟方洪都回来了;

可是,是不是因为他的性格太平淡,以至于从没引起过自己的注意。这轻描淡写的云啊,远不如瞬息万变的大海夺人耳目。她默念着海,竟想起另外一个人。

“暖,该你说了。睡着了吗?”方洪抬手碰了碰桑园,才恢复平静的心又狂跳起来。她的身体像初生的小猫一样温软柔弹!他再也克制不住内心澎湃的情绪,翻身坐起来,双臂环绕住她的肩,脸对脸地看见她慢慢把眼睁开。“啊,这是对会说话的星星。多少年了,它们一直在我梦里闪烁。”他叹道。

桑园定定地望着那张近在鼻尖前面的脸:不大的眼睛着了火似的发亮,秀挺的鼻梁上渗出茸茸细汗,一张薄薄的小嘴女孩子似的鲜红,衬得一排整齐的细牙更显莹白。她心里忽然起了冲动,想迎上去尝尝那红唇白齿的滋味,却又像被一堵无形的隔障挡住,上前不得。

她轻轻挣脱出自己的肩膀,坐开了些,“我真的不知道该答应你,还是该拒绝你。无论怎样,我都很感激你的真情厚意。”她垂着颈子,边说边用一块小石子在松燥的土地上无意义地划着,“我已经不是六、七年前那个单纯的中学生了,经历的比你复杂得多,有时候连自己都闹不清心里想些什么。容我一段时间仔细考虑你的话,也还要听听我爹妈的意见。”“给他们写信吗?”“信上哪能讲清楚。我打算就去新疆探亲。”“回来就答复我,好吗?”“我也不想再拖了。”

几天后,林桑园坐上开往西北的火车。她坚持不让方洪给她买卧铺,几乎动了气。

一连四天三夜的打坐,到家时,桑园已是两腿浮肿,步履艰难。“怎么就省到这份上,买个硬座,真是舍命不舍钱哟。”母亲边心疼地埋怨,边让她把脚垫高躺下。“在这里住着可真不错,院子像个大花园。”桑园边吃着母亲窖存的哈蜜瓜,边说:“这里是新疆首府,又是军区大院,当然不错。要是到城边去逛就只见满眼黄沙、骆驼草。”父亲品尝着女儿带来的“中华牌”香烟说。

足足睡了两整天,桑园总算解了乏,就和父母正式摆开“龙门阵”。“已经写信告诉过你们,杨镇伯伯把我调进他那个厂。对,伟智也是他帮着安置的,离我那里不远。伟智因为进厂不足一年,还没有探亲假,不能同来。女朋友吗?现在有没有不大清楚,他只告诉我,干校的那一位吹了。他一提起这事就义愤填膺,说自己为那女的错过当兵,那女的后来当了兵,倒另找高明去了。我自己吗,这不,请您二位当参谋来了。”

听女儿讲了两名待选男友,父母都深思起来。半晌,父亲先开了口:“方洪那孩子,我知道从文革一开始,你们就走得很近。你带他去看过他父亲的大字报,对不?女儿,你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爸爸。那时,我没有阻止你和他来往,也不希望你们之间有进一步发展。倒不是因为他父亲有问题,主要是对他那类父母文化水平不高,职务却不低的高干子弟有成见。那类子弟缺乏家教,胸无点墨,却像空壳谷穗一样头高腹空,哪里配得上我锦口秀心的女儿!后来,都到了干校。我冷眼看去,这孩子倒没有丝毫骄狂浮躁之气,整日在大田埋头苦干,对人也是温厚自重,连他弟弟、妹妹也很随和自律。干校的人们也常议论,方正云这个黑重点,子女倒都争气。你是知道的,不少知青在那里偷鸡摸狗,表现得挺差劲,伟智那小子就算一个。我对方洪转变了看法。后来,你私自去看望他父亲,我也不责备你。现在他举家回京,想跟你交朋友,如果你愿意,也不必担心人家说咱们趋炎附势,因为他爹要恢复职务怕还有阵子要等呢,他自己又没有工作。我这辈子不算得志,家庭出身是个障碍,不肯替人家捧臭脚却是主要原因。在这种情况下你们交朋友,既堵了说闲话的嘴,又让当爹的心安理得。”“那个海员呢?听桑儿的意思,好像更喜欢他呢。’母亲在一旁提醒父亲。“海员嘛,我看就不必考虑了。女儿,你先别跟爸爸瞪眼,我知道你想说他人品、才貌都比方洪强。我相信,我女儿的眼光低不了。可惜,他那段进监狱的历史把他的优点全抹煞了。女儿,经过这么大一场文革,你还不知道政治问题能左右人的一生吗?有时候会要了人的命哩。所以,我看算了吧。毛主席说过,文化大革命,每隔十年要搞一次。那海员背着那些档案,躲得过下次文革吗?就是你们感情好,风雨不散,可是未来的孩子呢?你忍心看到自己的孩子被人推着打着喊‘狗崽子’吗?”

父亲一席话说得桑园汗毛直立。她想起同学丁怀兰在文革中挨斗的经过,也想起其他许多小“丧家犬”失魂落魄的惨相,便低头无语。母亲也说:“我看方洪这孩子的确不错,少年老成,忠厚可靠。”桑园好像脑后有反骨作怪,冲口说:“老实是无能的代名词。”母亲微微一笑,说:“普通朋友嘛,不妨交些精明能干的。谈对象呢,宁可找那种老实本份的。你这没心没肺的孩子,要是真和方洪好了,我跟你爸怕还省心些。”“是啊。我看方洪这孩子像是‘大智若愚’呢。”父亲朝天花板喷出一口烟,说。“好嘛,八字还没一撇呢,您二位就帮他讲话,将来还不知怎样偏心哩。只怕连女儿都不认得了。”桑园噘起嘴说。母亲轻轻拍着女儿的脸蛋说:“傻女,尽胡说。我们看你年纪一天天大起来,真没多少时间好三心二意的了,才希望你早些安定下来。方洪给你一片至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要是真对他有意,就不要太难为人家,已经等了你这些年了嘛。”“我也是这样说。”父亲又接了腔,“回去后,事情要是定下来,马上给我们来个信。我和你妈请假回京,给你好好办一办。大女儿出嫁嘛。”“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我不干。我还想在你们跟前磨赠一辈子哩。”“你要是真有这孝心,爸爸情愿养你一辈子。到头来可不准哭鼻子,说是我们耽误了你的青春哦。”父亲挺认真地说。

大政方针已定,母亲得空就对女儿言传身教“生为女人,可以说就是不幸的开始。嫁人后一味依附男人,便是雪上加霜。我是家里的么女。从小看着大姐被姐夫殴打遗弃,二姐被男人逼得寻短,三哥休掉了不识字的二嫂,另娶了同在医院当医生的如花美眷,我就下狠心,长大了一定自食其力,决不受制于男人。那时候,你姥爷很有些家产,却只供你几个舅舅读大学。我和你姨们读完小学就不准再往上读,都叫家来做女红。”“我知道,这叫‘女子无才便是德’。”桑园插嘴说。“我哪里肯听。跟你姥爷又哭又闹,还绝了几次食。他被我缠不过,只好答应,嘴里还说,‘我看以后谁家肯娶你这疯女子’。我还管得了那些,忙收拾了,跟表姐结伴去县城读女子师范去了。”“妈妈,您还真算得上是位‘造反有理’的前辈呢。”“别给我乱戴高帽,乖乖听我说。跟你爸进北京后,发现一起任教的同事都是大专毕业,唯独我的学历最低。心里不服气,就去上师范大学夜校。那时,我已经有了你们姐弟四人,家务、业务铺天盖地。我只咬紧牙关,终于拿到大学毕业文凭。所以,你爸从来不敢对我有一句粗声大气。因为如果我没有他,照样能养活自己和孩子们,而他离了我,还不知怎样照应自己哩。所以,女人自立才能不受气。况且,你外高祖是宋丞相王安石,这在族谱中记得详详细细,咱们可不能轻看了自己。”“在我看来,爸爸对你好,并不是因为您的学历和出身名门,而是因为您的美貌。”“胡说,不准跟妈妈没大没小。”“真的。爸爸跟我说过好几次,“你妈当年是师范学校的校花,还弹得一手好风琴哩’。”桑园说着,认真打量起母亲来。母亲的脸微微一红,正色说:“再漂亮的女人,要是没有志气和自信,照旧免不了受男人欺负。眼下就有个活例。这里门诊部有个人如其名的黄美丽护士,嫁了个电影明星似的军医。人人都赞他俩是天生的一对,美丽也对丈夫的才貌五体投地。平素她对丈夫的一应体贴关心不必细讲,单说连丈夫的洗脸、洗脚都由她亲自伺候,生怕才郎受屈似的。谁知把个才郎宠成‘豺狼’,从来不帮她做一点儿家务还算罢了,让人看不过的是,稍不如意,就对美丽拳脚并用。前不久,生把美丽踢小产了,还说美丽作风不正,非要离婚。美丽没办法,哭着来找你爸,求领导做主。我看见她那张原本像绢画一样的俊脸,已经变得像腊梅一样黄瘦,真有些心疼,也怨她自找。女人哪,其实无所谓美、丑。自立、自信的,再丑也被男人当宝贝。自贱、自弃的,再美也受男人蹂躏。”母亲说着,陷入深思,眉头也微微皱起来。桑园正在猜测那位黄美丽的下场,并没注意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

直到桑园的假期快结束了,一天,母亲趁父亲外出的时候,犹豫着对女儿说:“妈妈心里好久以来结了个疙瘩,这里又没有很亲近知心的朋友,无人可以倾诉。跟你说吧,怕你笑妈妈心眼窄。不说吧,等你走了,又不知道要在心里闷多久。”桑园听母亲这样讲,又见她一脸委屈凄凉,早已按捺不住,忙说:“妈妈,天大的事一定要讲出来。不然,闷在心里会得精神病的。再说,你女儿我已经不是小孩,人世沧桑也经历过的。会是一个很好的狗头军师呢。”母亲释然一笑,说:“那就不许贫嘴,正经听我说。”

母亲因常年高血压,常在门诊部看病。那里有个上海籍的女医生对母亲特别热情周到。只因母亲偶然说了一句“候诊时间比看病时间长”,上海医生就送医送药上门。母亲很感谢她,常留着多坐一会儿,甚至一起吃个饭。父亲偶然也跟上海医生聊两句。后来聊出两人都是上海某大学的校友,虽然不同科系,女医生也自称是父亲的“小学妹”。一起谈母校的往事,两人就有说不完的故事。母亲开始并不介意,有时还凑趣两句。后来那女医生连跟丈夫吵架的家庭琐事都成了话题,母亲就不大耐烦了。前些日子,母亲听人说,新疆羊毛线织出来的毛衣又轻又暖,一口气买了好几斤,准备给父亲织一身衣裤。只随口说了句“总抽不出时间来织”,就被女医生。立催着交给她去织。母亲脸皮薄,只好把毛线都交给她。没多久,她果然捧着织好的衣裤来让桑园父亲试穿。父亲穿上后,直说再没穿过这么合身的毛衣了,连母亲看了都傻眼,说不出那些精巧图案的名堂。

“按说,我该感谢她才对。”母亲讪笑说,“可是我总在想,她怎么知道你父亲的身量尺寸,又为什么这样讨好你父亲呢?”“这就是您心里的疙瘩?”“是啊。搅得我吃不香,睡不宁,又不肯明问你爸。”“你问我就对啦。简单得很。那上海医生学过人体解剖,眼睛就是把尺子,看几眼就能知道一个人的胳膊、腿儿有多长。再者,您以为她是为讨好爸爸吗?才不是呢。我看她分明是在讨好您嘛。”桑园大大咧咧地说。“好你个小狗头军师,帮着外人哄你娘!”母亲佯嗔说,“将来要是闹出什么笑话,我只拿你问罪。”“好,好。明天我就去探探她的叵测居心。”

第二天,桑园到门诊部,故意等在那个上海医生的诊室外面。等叫到她,就主动说明自己是某人的女儿。“唉呀,我说怎么这样眼熟嘛,你简直跟你母亲像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女医生眉开眼笑地说,口气亲热得不行。“您有没有什么事想求我父亲帮忙?我可以替您对他明讲。”桑园不惯和人兜圈子,迎头就问。女医生愣了愣,笑嘻嘻的圆脸黯然变长,低头沉吟半晌才说:“你倒也像你父亲,爽气得很。不过,我想求你父亲帮助的事,并不是容易办的事,所以迟迟不敢开口。你怎么知道的呢?”“这您就不必问了。讲讲您自己的事吧。”“也好,说了你能帮就帮,不能帮我也领你的情。我和我爱人都是上海生,上海长的。医学院毕业那年,正赶上党动员年轻人支援边疆建设。我爱人那时还是我的男朋友,左一个‘新疆是塞外江南’,右一个‘塔里木是歌舞瓜果之乡’,哄着我跟他离乡背井来到这里,才发现咄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前面大戈壁,后面鬼门关。进关容易出关难’。原以为在这里待上几年,领导会实现诺言,让我们回去。没想到待了十年也不放人。真想上海老家呀。我就三番五次写报告请调。上面不睬,我就泡病号。泡来泡去,泡了个党内警告,也不准调。气得我没法了,只好跟我爱人打架,谁叫他当初把我哄了来,如今连骨头都要埋在这荒沙野滩上了。我那口子急了也骂,说能怪他吗,他还不知道是叫谁哄了来呢。所以,我俩时常是打完架,又抱头痛哭。其实,我请调也不全为自己,也是替孩子们的前途着急。这里的初中水平比不上关内的小学,更不用比上海了。唉,莫非我们世代都得像骆驼草,扎在这里了?”女医生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发颤。桑园同情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女医生看了她一眼,勉强微笑着说:“自从你爸调到这里来以后,我常听人说他对下面人提的要求从来不拿腔作调,就想着再把我的事拿去求他。可是我那口子胆小怕事,怕我闹不好例会把党籍闹丢了,总是扯我的后腿。现在,我把心里话对你讲了,就算死了这份心。我也知道这事不是一位首长点头就能办的。”

回到家,桑园对母亲说:“人家不是想跟您抢我爸,是想让爸爸帮她调回上海。”然后把上海医生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那你认为妈妈是‘庸人自扰’喽。”母亲赧然说。“不敢。您只是‘难得糊涂’。幸好您沉得住气,没跟爸倒醋。真不愧王丞相之后!”桑园摇头晃脑说,冷不防挨了母亲一手板。

临回北京时,桑园对父亲提到那位上海医生的事。“我早就知道她想回上海,还为此闹过情绪,受过处分。我不是不同情她,这种事牵一发动全局。一人调走,人人跟进,新疆不就唱‘空城计’了。”父亲面有难色说。“人各有志,未必大家都想走。她几次请调,受了处分还不甘心,可见归心甚坚。强留她,也不会安心做好工作,不如成全她。反正这里也不缺一、两个人。”桑园不甘心地劝说。“嗬,咱们女儿啥时候学会‘为民请命’啦!”父亲忍着笑对母亲说。“桑儿说得也是。有了机会,就替人家讲几句话。放人一马。”母亲说着看了女儿一眼。桑园会心地笑了。

桑园回京后不久,母亲来信告诉她,那上海医生正在办理调动手续,要母亲向她致谢。桑园自己的事却不太顺心。尽管她认为父亲对高路江分析得很在理,却仍然倾心于他。他有深沉细腻的感情,又有豪爽宽容的男人气概;他的思维敏锐快捷,他的情怀热情浪漫;有双海一样深邃的眼睛。于是,她提笔写信给他。

“我爱大海,却不愿在弄潮时湿了鞋。我惊羡激越的波涛,却恐怕不留神倾覆了自己的小舟。我沉迷于海上蔚光霞烟,却担心海市蜃楼让我美梦成空。不知道你这位驭海勇士,肯不肯为我护航终身。如果你的答复是肯定的,请马上给我写信。否则,不必来信我就知道答案了。”

很快,她收到他的回信。惊喜地拆开,读完却幡然失望。

“我已被注定是一只没有归宿的船,

要永远航行在无尽的旅途中。

不知道哪里有我可以投宿的标灯,

又怎能画一壁炭火,让心爱的人在虚幻中享受暖意。

我已被赌咒要背一世的十字架,还不知道哪里是可以歇脚的坟墓。

又怎忍心叫心上的人终日惨淡地对着一颗滴血的心,

我温柔地盼望,你每天醒来,等候着的都是静溢的黎明。

在遥远的天涯,我将珍藏你温馨的情谊。

桑园撕碎了这封信,然后埋头大哭一场。渐渐地泪干了,高路江如孤云般的身影谈出画面,慢慢地,另外一个男孩的形象浮出她的心海。

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