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巷寂寂 2-风雨花季

那天进了城,桑园急着往家赶,被阿敏叫住。“我请你吃馆子去。”阿敏说。桑园有些犹豫,她从来不下馆子,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地方。“走吧。每天吃食堂的猪食饭,也该犒劳犒劳自己的肚子嘛。’他笑着劝道。她想到回家也总是炸酱面、汤面什么的。三婶忙得没时间细做,自己又不会做,早就吃得生厌了,便欣然答应,跟他来到一处大招牌写着“玉华台”的饭馆。

阿敏拣了个靠旮旯的清静座位,招呼桑园坐下,又叫服务员来收拾满桌的鱼刺乱骨,顺便叫了两杯啤酒,一碟凉菜。“白天这饭馆可挤了,这会儿人少得多,咱们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才能拣到好座位。”阿敏边说,边把一杯啤酒递给桑园。“正格儿的,你干嘛不住在厂子宿舍,天天挤车呢?”他把一片松花蛋打进嘴里,边嚼边问。桑园正用舌头沾了一下从没喝过的啤酒,苦得直摇头。“我婶婶不叫去,说工厂宿舍太复杂,怕出事。前些天听我讲了老苏和胖妞的事,上班前总要嘱咐我半天呢。”“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干嘛那么听话?正格儿的,你爹妈呢?从没听你提起过,别都成了‘地下工作者’吧?”他喜欢把死去的人称作“地下工作者”。“闭起你的鸟嘴!”她气得骂出一句木工师傅们常骂的话。“哈哈,还真有点儿工人阶级的气势了呢。骂得好听!那么,你爹妈怎么不跟你在一起?”“他们都在‘五·七’干部学校。”“这么说,咱们是一个阶级的人罗。”阿敏从没听桑园讲过自己父母是做什么的。见她言行文静娴雅,还以为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呢。“我爹妈也是干部,还是长征过来的。可惜他们不会爬,都只混了个十二级。”“在北京吗?”“要是在这儿,早就请你上我家吃饭去了。我家祖籍是四川,我妈做川菜最拿手。”“我家也是四川人。我七岁才来北京的。”桑园觉得跟阿敏越说越近乎,又问:“你父母到底在哪儿?”“我妈也在‘五·七’干校。我爸嘛,见马克思去啦。”桑园一听,同情地“哦”了一声,不想再问下去,怕他心里难过。“不想知道我爹怎么死的吗,是个很好听的故事哩。”阿敏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亮。“好听?死人的故事会好听?”桑园诧异地问。“因为他死得奇特,所以好听。”阿敏咬牙切齿地说,手也攥紧了啤酒杯,好像那是什么人的脖子。不等桑园要求,他便静静地讲出那血腥的故事。

原来,阿敏的父亲在延安档案局工作过很久,经手了许多重要人物的档案。文革开始不久,有几个自称是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派来的人,来家找父亲搞调查,问有没有看过康生的档案。他父亲说没看过。那些人不信。他父亲说,当时经手的档案那么多,怎么会单想到去看康生的呢?比康生位高望重的领导人多着呢,哪会在意他。可是那些人不肯罢休,还是三天两头来纠缠。他父亲开始还反复跟他们解释,后来索性装聋作哑,一言不发了。倒是母亲被这些人聒噪得受不了,对他父亲说:“老头子,你不讲话,他们还有完吗?干脆就说看过了,又不能把你怎样?”他父亲拍着桌子嚷:“没看过就是没看过,看哪个龟儿子能压出老子的屁来!”以后便平静了好几天,那些人再没上门。谁知一个风高月黑的夜里,有人在家门口喊:“老宋在家吗?”他父亲应了一声,那人又说:“有点儿事跟您商量,您出来一下。”他父亲当时已经准备睡下’,便说:“有事进家来说吧。”“别给大嫂添乱了,还是您出来吧,就说两分钟。”那人和声细气地坚持。阿敏母亲也嫌有人进来还得端茶递水的麻烦,又听那人声音很耳熟,知道是熟人,便不疑其它。催丈夫出去了。然后,阿敏父亲就再也没回来。他母亲问遍了所有的熟人,都是一问三不知。他姐姐去找父亲所在单位的革命委员会要人,他们说,人又不是他们叫走的。他母亲急得没法,就叫他姐姐给部队拍了电报,把这个唯一的儿子叫回来主事。等他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人们已经把父亲从下水沟里拉出来。那再也不是个能出气的大活人,而是一具被臭水泡得肿胀,脑袋变得比篮球还大,眼眶里蠕动着白色蛆虫的尸体!他再也忘不掉父亲左边太阳穴上那个黑森森的小洞。当过兵的他一眼就辨出那是个枪眼,决不是革委会领导说的“跌倒在地上碰破的伤口。”他也忘不掉父亲张着的嘴巴,无论怎样板弄也合不拢,好像一直在说:“儿啊,你老子是被人害死的。死得不明不白呀。”他母亲一直跪着守在尸体旁边,眼睛空洞瞪视着,没有泪水,只是喃喃地念着:“我不知道他们会下毒手,原不该催你出去的。”阿敏摇着哭成泪人的姐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姐姐把中央文革来人找过父亲的事告诉了他,他就操起菜刀要找人算帐。姐姐一把夺下刀,哭着说:“你去找谁算帐,谁肯承认他们杀了人?到时候把你自己赔进去,宋家不就绝了根。忍了吧。”阿敏听着,一口闷气攻心,跌坐在父亲身边。他摇着稀软的遗体,哀哀哭着说:“爸,告诉我,是谁害了你,我取他的头来祭你老人家!”又扯开喉咙骂:“康生你个老杂毛,我宋阿敏操你的祖宗八辈儿!你子子孙孙都没屁眼!”

宋阿敏边吃边讲,嘴里狠狠地嚼着,像是在嚼着仇人的皮肉。桑园却拿不动筷子。“你这杯啤酒还没动,叫我干了吧。”阿敏席扫了各盘菜后,又端起桑园面前的啤酒一饮而尽。“比我那杯甜呐。”他抹去嘴角的酒滴说,又伸手到裤袋里翻找,突然火烧屁股似地站起来说:“糟糕,我的钱包忘在工作服里了!但愿夜班的兄弟们别去摸我的口袋。”桑园二话不说,到服务台付了帐。“嘿嘿,就算你犒劳我每天给你抢座位吧。咱们两清了。”阿敏有些醉意地嘻笑说。“回家去吧。落难的公子哥儿。”桑园不大欣赏阿敏的嬉皮笑脸,说完便径自走了。

回到三婶家,桑园看见桌上还有碗剩面,觉得肚子有些饿,端起来就吃。“快拿到火上热热再吃。等你半天也不回来,以为你在外面吃过了呢,就没放在火上。”三婶说着要开炉火。“甭麻烦,凉的顺口。”桑园一口气把面倒进肚子里。“你三叔才来信,说就要转业到西安,要我跟孩子们都搬去。”三婶边洗碗边说。“您走了,我住哪儿去?”桑园茫然问。“这房子搬不走哇,留下归你了。每个月交几块钱的房费就得。”三婶瞧了一眼桑园,笑了笑又说:“这房子可不能轻易撒手。多少人因为上无片瓦结不成婚。”桑园含糊地点点头,回小床上睡了。

因为互相知道了对方也是干部子女,桑园跟阿敏走得更近,还商量着过年一起去干校探亲,阿敏说他母亲劳动的那个干校也在河南。

那天,阿敏端着一茶杯弄碎的西红柿来找桑园。“尝尝,新鲜又好吃的凉拌西红柿。”他把茶杯放在她的绘图桌上。“你从哪儿弄来的?”桑园看着像红玉一样逗人爱的西红柿问。“我师傅从家里新摘的。我抢了俩,又去卫生科骗了点葡萄糖,就做成了。”阿敏得意地说。一听说糖拌西红柿是他自制的,又看见他那双还沾着机油的手,想着他会不会有肝炎,桑园就不肯动嘴。“怎么,嫌咱工人阶级手脏?早就知道你们这些卫生兵穷讲究。咱洗了好几遍肥皂才动手剥皮的。放心大胆吃吧,闹了肚子我包赔!”桑园一时盛情难却,闭上眼大口吞下那杯西红柿。中午买饭的时候,正碰上阿敏的师傅。“抢去的西红柿呢?”那师傅嘴上问着阿敏,眼睛却瞟着桑园。“早下肚啦。”阿敏拍着自己的肚皮说。“跟我耍花招?坦白说,拿去孝敬谁了?”桑园有些脸红,转身就走。阿敏朝他师傅挤挤眼说:“您老是过来人了,还拿徒弟开心。”

几个月后,三婶一家果然搬到西安去了。阿敏听说桑园变成那一间半房子的户主,乐得直蹦高,“嘿,太棒啦,连新房都不愁了!”他拍着大腿说。“谁的新房不愁了?”桑园瞪起眼问。“你的呀。你可不知道,这年月弄房子有多难。就说我师傅吧,结婚这么些年,孩子都快上学了,两口子还分别在单身宿舍里混。只有等星期天,别人进城了,他们才能在一个被窝里亲热,……”“你说起来就没完啦。”桑园不爱听他油嘴滑舌。“好,好,说正经的。你一个人住在那里不怕吗?”“不怕,就是有些闷。”“需不需要我……帮忙…?”阿敏以为她弦外有音,忙喜形于色地问。“好啊,去帮我找几本书来看看。什么书都行。”

阿敏虽然失望,却也很尽心地去找来几本皱皱巴巴,缺页少角的破书。桑园一看,是些《七侠五义》、《拍案惊奇》、《啼笑姻缘》一类在文革中被批判为“封资修毒草”的书。她十分兴奋,真想马上就知道这些书是怎样“毒”法。谢过阿敏,她高高兴兴把书背回家。

一连几个夜晚,她直读到眼睛张不开才放手。后来,她发现其中有本《斯巴达克思》,更放不开手,索性通宵赶读。白天上班,阿敏见她双眼布着血丝,摇摇头说:“看把这举世无双的眼睛累得。再不替你找书看了。”“你敢!”桑园威胁地跺着脚。

没想到,北屋边那胖老太也来干涉。“你这成夜的灯点着,得收你双份电钱!”她喷着唾沫星子朝桑园嚷。“一个小灯能费多少电?您成天价大声开着话匣子,交几份电钱?”桑园毫不示弱。西厢房王大嫂悄悄跟她说过,这凶婆子“专拣软柿子捏”。“我到你厂子里告你去,不怕没人管你这黄毛臭丫头片子!”老太婆的唾沫星子喷得更欢了。“去呀,认得路不?我带你去。有车钱吗?要不要我给垫上?”桑园斜了眼,俏皮地问。这一老一小的斗嘴,早招得各屋出来瞧热闹。尤其是那些光腚的孩子们,都吃过胖老太的骂,没有不恨她的。这时,都齐了心地朝她喊:“给你一大哄哄,哦嗬,哦嗬!”胖老太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恼羞成怒地朝桑园开了黄腔:“我操你……”活没完全出口,被个男人平淡的声音喝住:“胖大妈,您拿啥操,啊?掏出来大伙儿见识见识。”光腚孩子们立时起哄地尖声叫起来。胖老太寻声望去见是西厢房王大哥抄着手,站在房廊下,便一声不敢吭,低了头钻进屋去。

“唉,如今我也变成粗鄙的市井小民了。”桑园回到屋里,懊丧地想,只好又捧起书来消气解烦。

读完《斯巴达克思》,她把它交给阿敏,叫他一定要读。“没读书的毛病。”他耸耸肩说。“读书怎么是毛病?是好习惯,像吃饭睡觉一样重要。你要是不读,今后咱们就没有共同语言了。”“好,我读,我这就读。”

过了几天,桑园问他读了没有,他含糊地说:“读了,读了。”又过几天,她问他读完没有,他说:“快了,快了。”她转着眼睛想了一下,问:“你说说,书里那位艾斯姬琵塔为什么要谋杀斯巴达克思?”阿敏愣了一下,说:“大概是‘爱死鸡’抢了他的女人。”“胡说!艾斯姬琵塔自己就是个女人。你根本连一页都没读!”桑园跺着脚说。“别生气。挺好看的小脸儿为这事气黄了,不值得。我也有我的难处嘛。”“啥难处?”“你没到厂子宿舍去过,不知道那儿有多嘈乱。一下班,就不断有女工来串门子。等那些成双成对儿的走了剩下的人就打牌赌烟卷。每回我拿起书没读两行,就被人家骂着‘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书也被抢去垫桌脚,叫我读不成。”“厂子里就找不到个清静的地方吗?”“有是有。可是咱快二十年没摸书了,叫我一个人坐着读书,总像屁股底下长着刺儿,怎么也坐不稳,除非……”阿敏说着,拿眼角睨着桑园。“什么?”桑园问。“除非有个人严严地督管着。”“你真有心读书?”“哄你是狗子。”“好。今晚带书到我家来。”

当天,阿敏果然夹着书,跟桑园走进她家。乘她出去洗脸,他把这屋子打量个仔细。见大屋里只有张小木板床,一张裂了条大缝的八仙桌,还有张老古董的方凳。伸头到里屋一瞧,只有一床草垫子。他摇摇头,又比量着,自己念叨:这儿该摆得下个大双人床,那儿要安个大立柜,双开门的。靠墙要并排两个单人沙发和茶几。她爱读书,得买个两头沉的书桌。冷不防桑园进来,问他:“念念有词的,说啥呢?”“我,我说这种地方你住着一定挺委屈吧。”“委屈什么,你不是说别人结婚后连个窝都没有吗,我这里早预备下了。”桑园无意地说。猛然觉得自己失口,忙掩饰地摆出威严说:“废话少讲,快读书。从前我管弟、妹们可严了,你最好也给我乖点儿。”“是,是。”阿敏忍住笑说。

两人开始各看各的书。桑园斜倚在床边上,发现阿敏真是坐不住。他身子总是在凳上扭来转去,弄出“咯吱”的声响。好不容易坐稳,就朝八仙桌上那面小镜子挤眉弄眼。过一会又挖鼻孔揉眼睛。桑园又好笑又好气,心想刚开始大概难得静下来,过两天会习惯的,便不去理睬他。

不到一个钟头,宋阿敏终于忍不住,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说:“该下课了吧,教师大人?”“好。今天是头一遭,我不难为你,放学回去吧。”“别一下课就撵学生走啊。聊聊天,以资鼓励嘛。”“我没功夫聊天,还有那么多书要看。你走吧。”“早知道就不该给你借这些书。”阿敏叽咕着,见桑园头也不抬,只好踩着浆糊似的脚步粘滞地走了。

从此,阿敏接长不短地就来这里读书。倒不是他真的对书发生了兴趣,只是想跟桑园单独相处。车间里几个年轻女工不断对他眉目挑逗,他觉得她们不及桑园的万一,从不搭讪。可是,他也想不通,桑园这样聪明的女人,怎么傻得只会啃书本,从不想到“情”、“欲”二字,难道以为自己会永远年轻漂亮吗?再说,读书有啥用,莫非领导会因你知道个“爱死鸡”,就给你长几块钱工资?不管怎样,他还是一有空就到桑园家里来,装模作样地枯坐一阵。没想到却引来邻居的注意。

“那常来的小伙子是你对象吧?”一天,桑园正在房檐下洗衣服,隔壁桂枝妈笑嘻嘻地问她。“才不是,普通朋友。”桑园不在意地回答。“那可好哇,”桂枝妈一拍大腿,笑眯着眼凑到桑园跟前,“给你桂枝姐牵牵线,成不成?那丫头的厂子里尽是女工,自己又笨嘴拙舌,真叫我这当妈的着急。我瞅着这小伙子挺不错。大眼睛,高鼻梁,不笑不说话,真招人爱。叫阿敏是不是?明儿个你把我家桂枝跟这阿敏说合成了,大妈会好好请你。”桑园顾不得思忖怎么她知道宋阿敏的名字,连连摆手说:“不成,不成,我从来没办过这种事。”“不要紧,说不成大妈也不会怪你呀。”

当桑园把桂枝妈的话传给阿敏。阿敏笑得喘不过气来。“打量我是废品收购站呀。那闺女我早见过了,那一脸的雀斑,像让谁撒了把茶叶末子似的。这且不说,那个胖劲儿,往马路牙子上一站,准有人拿她当邮筒,往那大嘴里扔信。”桑园马上想起那胖闺女中、下段一般粗的模样,真跟那一抱多粗的邮筒差不多,不禁笑起来。“你这张嘴,真是缺德到家了。你在哪儿看见人家来着?”“嗨,我每次来你这里,那胖闺女都要撩起门帘出来跟我照个面。再不就把一张柿饼子脸贴在她家窗户上瞧着我。八成想男人想痴了。”“这么说,你不打算跟她谈罗?”“跟这长相的女人谈啥,比她强十倍的我还正眼不夹呢。”“那我这就去回她妈。”等等,邻居可不能得罪。你这样直通通地回她,她面子上搁不住,不跟你暗使坏才怪。”“那怎么办?”“这么着,你跟她妈说,我有媳妇了。嗯,这样说不好,将来不好打圆场。有了。我有个哥儿们,快三十了,还是光棍一条,正急得不行。我瞧着跟那闺女挺般配,你去跟她妈说说。”

桂枝妈得了信,乐得嘴都合不上,忙张罗着第二天相亲。

阿敏带着他的哥儿们大孙来相亲后,桂枝妈来找桑园,“你桂枝姐先是瞧不上大孙的。我也看不上眼。个子不高,倒长着斗大的脑袋,一双烂眼边的小眯缝眼儿,蒜头似的朝天大鼻孔,耷拉着一张蛤蟆嘴,跟坐在旁边的阿敏一比,简直是没模样。桂枝懒得理他,只顾跟阿敏讲话。瞅冷子大孙说自己是共产党员,还是工段长,叫我动了心思。想你也听人家讲过,桂枝她爹从前当过伪警察。关了这些年,带累我们娘儿几个都算伪属,人前抬不起头来。要是桂枝嫁个共产党员,不就带着这一家子扬眉吐气了吗。等我把这个理儿掰给桂枝听了,她也满心同意。所以呀,你叫阿敏对大孙说,我们同意了。”

桑园把这话传给阿敏。阿敏“扑哧”笑出来,说:“大孙开头也没看上那闺女。我就劝他,快三十的人了,碰上个女人就别撒手。她家又有房子,你没爹没娘给她做个倒插门女婿,吃住不愁,这便宜哪儿拣去?说长相差点,日子长了,自然越看越有趣。经我这么一说,他才答应交交看。”

没过多久,桂枝便和大孙手挽手出双人对了。

又过了不久,桂枝娘站在院子里高声宣布:俺们桂枝要跟一个共产党员结婚了!又进桑园屋来请她参加婚礼。桑园说:“谢啦。我一遇见热闹就脑瓜子疼,贺礼的份子我已经随了,就此祝他俩幸福吧!”

桂枝结婚那天,桑园果然去王剑虹家躲了一天清静。第二天回来,正赶上桂枝娘站着院当间,高高举着一方洁白的手绢,上面有一片鲜红的颜色,“街坊四邻们瞧瞧,这是俺桂枝的女儿红!”她用手起劲抖着那手绢,脸上十分得意,“这年头,想娶个没破身的黄花大闺女,可不比大海捞针还难吗?俺桂枝可是个货真价实的黄花大闺女呀。”院子里瞧热闹的人里有个半大小子尖声尖气问:“大妈,那手绢上别是昨天您宰的那只鸡淌下的血吧?”人们幸灾乐祸地哄笑起来。桂枝妈紫胀着脸骂道:“小短命的,缺你祖宗八辈子德了!”桑园从没见过这种公然张扬隐私的习俗,羞得赶紧钻进自己房里。

不出半年,桂枝的肚子明显地大起来,桂枝妈又找桑园,“闺女,你说住这大杂院够多乱。白天孩子们叫驴似的嚷嚷,夜里两口子吵架满院子听着。冬天屋里冷,夏天院里热,外头下大雨,里边下小雨,这地方有啥住头?”她说着,瞟了桑园一眼,见她没理会,往前凑了凑,堆出甜得腻人的笑容又说:“我女婿托人在黄城根弄了一间单元楼房,又清静又整齐。我寻思着你是个爱读书好清静的闺女,要是愿意呢,咱两家就换换房。你去住那单元房,我呢,将就着把你这破房收拾出来,给桂枝坐月子用。也没别的意思,只图个两便呗。”说完,两只眼睛巴巴的望着桑园。桑园听她说得恳切,也真觉得这院里太嘈杂,听说单元楼清静,换房后又能成全桂枝妈照应闺女,这样于人于己两便的事,有何不可呢,当下就点头答应了。“我就知道你是个爽气的孩子,”桂枝妈拍手打巴掌,乐得眉眼都错了位,“你甭着急没人帮你搬家伙。我女婿有的是力气,我叫他后天,请了假来帮你。”

当天宋阿敏就知道了。二话不说拉着桑园到了黄城根。只见这里有几栋墙皮剥脱,缺砖少瓦的简陋小楼房。楼周围都堆满垃圾,汪着发绿的臭水。阿敏见有个老头坐在楼前晒太阳,就拉着桑园走过去。“大爷,您老好哇。”阿敏带笑招呼。“好,好。”老头边轰赶着爬到脸上的苍蝇,边含糊地应着。“您老在这里住得有年头了吧?”“敢情,大跃进那年,这简易楼一盖成,我就住这儿了。”“这楼住着还舒坦吧?”“舒坦?你小伙子坐着说话不腰疼。舒坦,你干嘛不来住?”老头瞪了他一眼说。阿敏狡黠地朝桑园挤了挤眼,又恭恭敬敬地对老头说:“大爷,我们就是想跟人家换房到这里来住呢。”老头张开半闭的眼睛,瞅了阿敏一眼,又合上,懒懒地说:“我看你这小伙子是吃饱了撑的。”“怎么说?”阿敏故意装傻。“这儿前有臭水沟,后有垃圾堆。进了楼去,楼上吼一吼,楼下就抖一抖。吃着饭呢,顶棚上就往碗里落‘胡椒面儿’。你也不用脑子想想,这里要是好住,谁肯跟你换?”

两人从黄城根回来,桑园立刻对桂枝妈说,房子不换了。“咦,都说好了的,又反悔?拉出来的屎还兴收回去呀!”桂枝妈一瞪眼,一副要撒泼的架式。阿敏站到她跟前,面对面不紧不慢地说:“大妈,您女婿进了门,就把媒人扔过墙吗?挖好粪坑等人跳,人家不跳还强往里按?当心缺德太狠,生下孙子没屁眼儿。”桂枝妈气得浑身直抖,却说不出对词,恨恨地回屋去了。“你也真是,说不换就完了呗,干嘛咒人家没出世的孩子。”桑园抱怨说。“你不知道她那种老娘们儿,根本没道理可讲。只有拿狠话才能弹压住她。”

转眼快到国庆节。满街的灯彩人流烘托着热闹气氛,却让桑园觉得十分寂寞。她写信给父母,说准备去干校跟他们一起过节。可是父母马上回信说,他们马上就要被调离干校,只是调去哪里,啥时候走,都没定下来,大家人心惶惶,最好别来。桑园无法,去问阿敏过节有什么安排。“我姐选在国庆节前一天结婚,好连着歇四天婚假。我妈没请下假,赶不上主持婚礼。我是唯一的娘家人,得充半个主持人,到时候会忙得脚丫子朝天的。”阿敏正说到得意处,忽然发现桑园有些失意的样子。想到她在北京没有什么亲人,忙说:“你跟我一起去参加我姐的婚礼吧,也好见习见习。”“去你的!”桑园白了他一眼,“我正想得空多看几本书呢。”

国庆节前夕的晚上,桑园把从小饭馆买来的两条炸小黄鱼,一碟蛋炒西红柿,还有二两白米饭一起热好,正在“举碗邀电灯,对影成三人”地嗟哦叹息,宋阿敏敲了敲门走进来。“你怎么没去参加你姐的婚礼?”桑园问。“结个蛋,吹啦!”阿敏气冲冲地一屁股坐在方凳上。“怎么回事?”“咱到玉华台饭庄去,边吃边说。这回算我补请你。”“这里有这些菜,再煮点儿面条,足够两人吃的。”“哼,这点儿还不够我塞牙缝哩。又没酒。怎么,怕我没带钱包,还让你掏钱包?放心,今儿个这客我请定了。”

坐进饭馆,一杯啤酒下肚,阿敏说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昨天晚上,他那准姐夫跟朋友喝酒喝多了,醉醺醺闯进权作新房的他姐姐的宿舍里,说是看看婚礼场面有没有什么欠缺。姐见未婚夫喝醉了,忙说万事俱备,要他快回去睡觉,别误了一大早要开始的婚礼。准姐夫一来酒意拱动春心,二来想着只差一天的事儿,就有些迫不急待,脱衣躺到新床上。姐执意把未婚夫拖起来,要推他出门。他却顺势把她拖到床上,用力压在身子底下就去褪她的裤子。姐姐又气又急,连呼救命。邻人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冲进来,见是未婚的小两口在厮打,忙把他们劝开。姐姐翻身起来,才发现外裤已经被拉掉,羞得抬不起头来。忙把裤子囫囵系上,翻出大红结婚证书,当众撕碎,连声叫未婚夫滚蛋,再别来找她。阿敏住在厂子里,对此变故毫不知情,一大早就去姐姐那里打算主持婚礼哩。没想到一进房,满地碎纸零乱,姐姐衣服不整地呆坐在床上,眼睛又红又肿像俩烂桃儿。他问了半天,才问出昨晚的闹剧。他忍住笑劝姐姐,那事不过是一层窗户纸似的,早晚要捅破,何必较真。姐姐说,照这么说,还要结婚证书干吗,还要婚礼干吗,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得了呗。阿敏功道,先把婚事办了,以后再教训姐夫不迟,还有他帮着呢。姐姐坚决不肯,说婚前就耍流氓,婚后哪里管得了。阿敏看说不通姐姐,又请了她的几位知心女友来帮着说。费了一天口舌,姐姐不改初衷。气得阿敏跳着脚,骂姐姐“蠢驴”,索性甩手不管了。

“你说说,她蠢不蠢?”阿敏说完,又灌下一杯啤酒。“我要是你姐姐呀,也会这样做。”桑园把玩着空酒杯,点着头说,“本来嘛,一生只有一次,怎么能不珍视庄重。”阿敏着意地看了她一眼,又说:“你不知道,我这老姐姐已经三十大几了。一向争气好强,不肯低就。还是我张罗着四下托人物色。好不容易找到个副团级海军军官,一下子叫她给轰跑了,将来不知会拖到猴年马月呢。唉,我爸死后,我妈一直精神恍惚,姐姐的婚事全靠我操心,怎么叫我不起急。”桑园听到这里,心头一愣,想到自己身边连个知冷着热的兄弟姐妹都没有,鼻子里就有些酸酸的。阿敏见她闷闷不乐,也没心情逗笑,只是无聊地喷吐着一串串烟圈。这些轻扬上升的蓝灰色烟圈,由小渐大,一个追着一个,一个套着一个,然后慵懒散松开,淡化得没有踪影。

这顿饭直吃到服务员张罗着结束营业,催他们去柜台付款。阿敏见女服务员一脸的不耐烦和横劲,本想着张口损她几句,想了想,却忍住了,乖乖去付了钱。

阿敏送桑园到家。“今儿个咱们的心情都不好,明儿大国庆的,咱上中山公园瞧游园会去,也散散闷。你去不去?”他问。“去。这日子过得也大无聊了。”两人又聊了一阵。桑园一眼瞥见八仙桌上的小闹钟指到十一点多了,忙说:“你该走了,再晚赶不上末班车。”“好。明儿在西华表下见。不见不散。”

宋阿敏才从屋子里出来,迎面拥上一群人。“小子,站住!深更半夜在这院儿里转悠啥,别是寻摸着偷点什么?”为首一个矮墩墩,昂首挺肚的老太太,哑着嗓子问。阿敏无端受辱,正要发作,转念一想,别给桑园招事,就变作一副笑模样对哑嗓子说:“大妈,您瞧大侄子我像那偷鸡摸狗的小人吗?再说,这院儿里我常来常往,大伙儿都认得我,想干坏事也下不去手哇。”这时,桑园已经闻声赶了出来,忙作证说:“他是我厂子里的同事,常到我家里来的。”哑嗓子着意盯了桑园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嘛,不打自招!一个大姑娘家,带个大男人进屋,干柴烈火,大伙儿说说,能有好事吗?”“对,对,那能有啥好事。”跟随的人们附合着说。哑嗓子背后闪出个斜眉溜眼的瘦男人:“鲁威主任,叫他俩坦白坦白,在屋里干什么?”被称作鲁威主任的哑嗓子一本正经地问阿敏。火气顶到脑门的宋阿敏,竭力维持着笑容说:“您老倒说说,我们能干什么?”“是我审你,还是你审我?老实告诉你,早就有人揭发你们搞流氓!”鲁威把最后那两个字说得又响又亮。桑园的脑子里“轰”地响了一下,手脚气得冰凉,光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阿敏斜着眼瞟着这姓鲁的,说:“说我搞流氓,谁看见了?谁逮着了?还是谁抓住我那光棍儿啦?有胆子的站到我跟前来揭发。背地里捅鼓,那叫放屁!比放屁还不如,叫欠揍!”“好你个小兔崽子,嘴还挺硬!大国庆节的,维持治安要紧,把他俩都给我送到派出所去!”鲁威气势威严,一声令下,那个瘦男人立刻扑上来扭桑园的胳膊,顺势摸了她的脸蛋一下。“啪!”桑园怒不可遏地一个巴掌扇过去。“你,你这小丫头片子,敢打人。”瘦男人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说。“打的就是你!看你再敢动我一下!”桑园切着齿,眼里闪着凶光,利刃似的逼视着那瘦男人。旁边的宋阿敏也被她的目光镇压了。“快给我带走。叫派出所去审他俩去。”

桑园不理众人,挺着胸走出大门。她心中暗自纳闷:“院里爱看热闹的邻居们,怎么今晚上连个人影都没瞧见呢?”

在派出所里,值班民警听鲁威哑着嗓子絮叨完,懒洋洋地说:“就这点儿事?交给我吧。您跟您的居委会委员们回去歇着好了。”等那群人走了,民警拿出几张白报纸和两支铅笔,摔在他俩面前。“干嘛?”阿敏问。“如实写出作案经过。”民警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说。“一没偷,二没抢,叫写什么作案经过?”阿敏把纸、笔摔回去。“没作案?咋叫居委会逮着送这儿来了?”“这你该跟他们打听清楚啊。怎么就把人放走了呢。大伙儿一堆儿吵着骂着多热闹。”“你少耍贫嘴!瞧你小子就不正经。难为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跟你混在一起了。快写。”民警又打了个哈欠,把纸笔推了过来。“写点什么?”阿敏铺开纸,抓着头皮问桑园。“我怎么知道。”桑园气恼地说。“不准交头接耳!再讲话,按串通作弊论处!”民警说完,低下头打起瞌睡来。

阿敏抱着头想了一阵,忽然提起笔疾书。桑园懒得看他写什么,只呆呆地盯着昏暗的灯泡,又眯起眼数睫毛间的光线。

民警一觉醒来,阿敏马上呈上自己的“交待”。民警就着灯光一看,原来是他对他姐姐拒婚发出的一大篇怨言,居然牵扯到孔老二和慈禧太后,又从“三从四德”批判到“三纲五常”。民警看得摸不着头脑,又拿起桑园面前那张纸。一看,仍是白纸一张,便摇摇头,叫桑园签了个名。他拨了个电话,叫铁厂保卫科来领人。“没证据。你们领回去教育教育吧。”那民警在电话上说。

下半夜,铁工厂来了两个人。阿敏嬉皮笑脸地跟来人又是打招呼,又是递烟。桑园不认得他们,只默默地跟他们上了一辆吉普车。

“你们这几个单身小伙子,就会惹是生非。”路上,其中一个人朝阿敏喷了口烟说:“上半夜才处理完三车间那小于聚众斗殴的案子,下半夜又叫我们来接犯男女关系的人。唉,大节下也不叫人安生。”“哥儿们,话要说清楚。咱可没犯什么男女关系,大处男一个呢。”“甭跟我瞪眼。没听见民警在电话上怎么说的吗?”

车停在厂保卫科门前,四个人下了车。“你们走吧。”一个保卫干事边说,边往值班室走。“上哪儿?”阿敏问。“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回家最好。”那人头也不回说。“深更半夜,连公共汽车都没有,叫我怎么回家?”“那我管不着。我们只管把人接回厂,不管送回家。”那人说着,已经钻进值班室。“要不,你去我宿舍。我跟别人挤一夜去。”阿敏对桑园说。“我不。”桑园别转脸。“这么着,你到值班室来坐一阵。没几个钟头天就要亮了,再搭车回家吧。”另一个保卫干事建议。桑园点点头,跟他进了值班室。阿敏想了几秒钟,连忙也跟了进去。

三个男人在烟雾腾腾中打牌又吆喝。桑园却很快在靠墙的椅子上睡着了。

天大亮了,保卫干事叫他俩回去。出了门,阿敏说要回宿舍好好睡一觉,游园大会甭逛了。“不行,你先送我回家。”桑园皱着眉头对他说。“你,不怕邻居再说闲话?”“就是要叫他们说个够!”“对!咱身正不怕影斜。看不出你还挺有主心骨。”

可是,当她一到家,便打发阿敏回去。自己插上门,趴在床上闷在被子里大哭起来。她想父母,想三婶,想找人诉苦。哭够了,才寻思起不知是谁在背后使的阴坏。“一定是北屋那个胖老太。”她恨恨地想。

事情过了好几天,车间主任老万神情不大自然地来找桑园。“人事科才来人说,你在过节期间出了点儿纰漏,要车间组织人批……不,教育教育你。我琢磨着事情不大,就只叫本模组的那几个人拉个会场。你去一趟吧。”“去干嘛?”“随便说两句。什么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啦,发扬工人阶级的品德啦,左不过就是这些话呗,应个景儿。”老万说完,忙抽身走了。他心里挺不满意人事科长“狗拿耗子”,管起保卫科都不管的闲事来,还要他出头领人批判小林。他始终觉得小林是少有的稳重自持的女孩,压根儿不相信她跟那个吊儿郎当的钳工宋阿敏有什么不清楚的瓜葛。

木模组组长马师傅听大老万叫他组织人批判林桑园,马上捂着肚子,说吃坏东西拉了两天稀,这就去卫生科瞧病。说着就溜没影儿了。只好由丁玉书主持开会。大伙儿本来在喊喊喳喳地议论着,见桑园进来,都住了声。丁玉书润了一下嗓子,低沉地说:“这会本来没我什么事。老马那小子耍滑头躲了,老万揪住我不放。我呢,也不清楚到底出了啥事,谁想说什么,就只管说吧。”会场鸦雀无声,有人瞧着地板发呆,有人望着窗外愣神。“我来讲两句。”一个尖细的声音划开沉寂,是那个耗子一样精瘦的青年女工,“我对林师傅的资产阶级作风早就很反感。她自以为高贵小姐似的,目中无人。”“说具体些,别光扣大帽子。”有人嚷了一句。“当然有具体的事。就拿称呼来说吧,她从来没叫过我的正名儿,见面就叫我小丫头。这不明摆着拿自己当小姐,拿我们工人阶级当丫头吗?”桑园愣了一下,马上想到自己的确从来没注意过这个女工的名字。有一次,自己舌头打滑,差点叫成“小耗子”,幸亏猛然想起听马师傅叫过她“小丫头”,忙转了口。“谁叫你长得那么瘦小呢。”桑园在心里抗议着。她很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沉默是保护自己的最佳武器。“林师傅,咱也问一句,您怎么瞧上宋阿敏那小子了?咱马师傅不比他强多了。我也不赖呀。”胖和尚似的年轻工人憨笑着说。丁玉书马上瞪了他一眼,说:“这会是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没叫你找对象。”大伙儿哄笑起来。桑园心里也觉得滑稽:自己当年是批判资产阶级思想的红卫兵闯将,如今却被当作资产阶级典型来批,莫非时空倒转了吗?“我说小林哪,咱娘俩素常过话不多,今儿借这机会也叨咕两句。”桑园见讲话的是那位平时不大言语的中年女工郝师傅,便静下心来听。“叫我说呢,你是个心眼软,耳朵根更软的孩子,当心被人家几句好话就哄上手。那些坏小子们,吃饱了饭没事就动女孩子脑筋。”“嗨,嗨,郝师傅,嘴下饶人。我们哥儿几个啥时动过别人脑筋?”几个小青工纷纷抗议。郝师傅不理睬他们,顺着自己的话接茬说:“万一出了事呢,吃亏的总是咱们女人,所以说,该守的要守住,该护的要护着。你是个聪明孩子,一点就透,我就不罗嗦了。”桑园感激地朝郝师傅点点头。“郝师傅,您尽说当女人怎么难,就不说现如今我们男人谈个对象有多难了。”胖和尚大声说。“就是嘛,前些日子,我跟我对象商议着,国庆节把事办了。她妈却说,甭急,凑够了‘五十六条腿儿’再说。您说,咱一个小工人,哪儿弄钱买那些家具去。寻思着我家开银行呢!”“我那个未来的丈母娘比户籍警还神,连我二大爷是干什么的,赚多少钱都打听得一清二楚。”“我那对象她妈更狠,说不拿出三千块钱做聘礼,甭想动她闺女一指头。你们说说,这哪儿是嫁闺女,整个儿是人贩子嘛。”小耗子有些坐不住,尖声嚷道:“怎么回事?今儿个这批判会怎么变成丈母娘声讨会了呢。你们也是贱骨头,话该自找!干嘛非要找那些‘高价姑娘’又诉什么苦。”“对呀。咱们咋就忘了木模组这个贱价姑娘了呢。哈,哈。”胖和尚斜脱着小耗子,边说边大笑。旁边的人也跟着哄起来。郝师傅见小耗子力不敌众,忙解围说:“话不能这么说。谁家的闺女不是人生肉养的,当妈的谁忍心看着女儿将来吃苦受穷。”“照您这么说,我们就是打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娶不上媳妇的人才真苦呢。”小伙子们抱怨纷纷。会场已经无法掌握,丁玉书宣布散会。

下班前,宋阿敏急急来找桑园。“有哥儿们给我送信儿,说你挨批了,受得住不?”“没啥。你呢?”“听我师傅说,人事科李亮原来叫车间主任领人批我。主任回说,生产任务还完不成呢,谁管那鸡毛小事。就叫我师傅克我两句算了。”“你师傅克你了?”“是啊,他说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叫我下回当心点儿,别再叫人抓住。不过,我挺纳闷:保卫科没说啥,这人事科倒煞有介事。真是瘸子屁眼儿,——斜(邪)了门啦。”桑园寻思了一阵,也理不清头绪,便说:“你也甭管怎么回事,以后再别去我家了,自然不会再整到咱们头上来了。”说完就径直去赶班车。留下阿敏一个人,像挨了闷棍似地发呆。他哪里知道,桑园是被郝师傅几句话警醒了。原本因为都是干部子女,好心帮他培养读书习惯,谁知他从来不曾认真,还经常搅得她也不能专心,如今又搅出个查户口,进派出所的风波,真叫她心灰意冷,又猛然想起他眼里偶然闪过的火一样灼人的邪光,一阵不寒而栗,便决心从此与他疏远。

桑园回家,一进院门就瞧见西厢房王大嫂在悄悄朝她招手。她挺奇怪,王嫂平素见了她只点头微笑,从不过话的,今天怎么主动招呼起来?想着便走了过去。王嫂四顾无人,忙把桑园让进屋。正歪在炕上吸烟的王大哥见她进来,忙起身坐正。“桑园哪,咱姐儿俩不搭腔,可是这回这档子事,我和你王大哥瞧不过去。叫你来,就为提你个醒儿。”王嫂认真地说。“啥事,您只管说。”“你隔壁桂枝妈可不是省油的灯。这回查户口的事就是她去街道居民委员会报告的。往后你对她可得加点儿小心。”“桂枝妈干的?我直以为是北屋那胖老太婆使的坏呢。她为什么整我,我又没招惹她?”“怪道你王大哥早就说你是个没心眼儿的孩子。你忘啦,她要跟你换房,你不肯?”“我去看过,她要跟我换的单元楼,又脏又破,都快塌了,我敢去住吗。”“你的死活她就不管了。她只图自个儿跟闺女、孙子舒坦就得。你没瞧见她把自个儿的蜂窝煤都堆到你的房檐下吗。间天儿还数一回,那就是暗挤兑你呢。”“没那么便宜的事!”“那娘们儿也知道挤走你不容易,才想了那个损招,到居委会报告说你留男人过夜。她怕一人说的人家不信,伙着北屋那个死老太婆一起去的。你也没冤枉她。”“桂枝妈告了我,对她有啥好处?”“嘿,怎么你还不明白,她是想叫你在这院儿里把脸丢尽,自己觉得住不下去,乖乖跟她把房子换了滚蛋嘛。”“她真这样黑心?”“我再讲一件事,你就能体会这娘儿们的为人了。早些年,她姘上个野男人,嫌自己的蔫巴男人碍眼。乘文化大革命时候的乱劲,招来一队红卫兵,指着她男人说,这是解放前的伪警察,到现在还骂共产党哩。那些红卫兵不由分说,把她男人抓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每次街道上政治学习,或者开个会什么的,她总是忘不了宣扬自己当时如何大义灭亲,以为人家不知道这些年她往屋里招过多少野男人。你说这娘儿们毒不毒。不但毒,还邪哩。那年闹上山下乡,她一儿一女,桂枝是老大,论说是该去插队。她就动了歪脑筋,连着几晚上,把桂枝学校管学生分配的工人宣传队头头请到家来,好吃好喝不说,愣让自个儿亲生闺女陪那个半秃的男人睡了几宿。后来呢,桂校就顶了别人的名额进了工厂。你说,这是人干的吗。这事全院的人谁不知道,亏她那天还有脸在院子里抖落那块沾红的手绢儿,叫人看她闺女的‘女儿红’,真叫人牙碜!”“大妹子,你也甭怵那娘们儿。”半天没吭声的王大哥慢声慢气儿开了口,“我跟北屋东边的张大哥合计过了,不能由着这娘们儿欺负好人。她再撩蹶子,我们合伙儿治她。”

桑园谢过他们夫妇俩,回到自己屋。走到门口,才注意到隔壁家的蜂窝煤块子真的沿廊子码到自己门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