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巷寂寂 1-风雨花季

一双深不见底的小眼睛熠熠闪烁。桑园惊诧地望着她: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啊。个头矮小,其貌不杨,好像在这里没什么亲友,否则也不会住到素昧平生的人家里,怎么就口出狂言,要在这官盖如云的京城打天下!

北京东单一个小四合院里,东厢房飘出了炸酱和炒鸡蛋的香味。桑园和三婶,还有两个上初中的堂弟、堂妹同桌吃饭。她边吃边打量这即将寄宿的地方。虽然从没住过如此低矮破旧的房屋,却一点儿也不感到委屈,反而有种新鲜感,令她雀跃。“真的变成小小老百姓了。”她微笑着想。

安置妥当后,三婶领她跟邻居们打招呼。“远亲不如近邻。”二婶说,“处好了,比亲戚还体贴,闹僵了,比仇家还难缠。往后宁可吃些亏,也不能得罪邻居们。”桑园恭敬地听着,随三婶挨家拜访。

“哎哟,好俊气的闺女!”紧邻隔壁的桂枝妈眉开眼笑地拉住桑园的手赞着,“常到我屋里坐呀!我家人口少,清静,一个年纪跟你相仿的丫头,一个半大小子,连我娘儿仨。”桑园觉得她那笑眼里暗含着窥视和贪婪,不禁缩回自己的手。

北屋正房住着两家人。“这是张大哥,响当当的工人阶级,车间主任哩。”三婶向桑园介绍东边这家的男主人。那女主人客气地对桑园一笑,说:“住在一个院儿,就是一家人了,有事尽管来找我和你张大哥。”西边正房里住的是位肥壮的老太婆,她在门口爱搭不理地瞧了瞧,不等三婶开口,就“嘭”地一声把房门关上了。“她是原来的房主,对谁都有气似的,别招惹她就得了。”三婶小声对桑园说,就带她来到西厢房。

西厢房房檐下,万国旗似的飘动着一排破烂尿布,一个大男人蹲在地上,在一个木质糟朽的小木盒里搓揉着一堆说不上什么颜色的衣物,一双粗糙的大手老树皮似的布着纵横交错的裂痕,已经被污水泡得泛白,年轻的面孔上刻着早衰的皱纹,明知有人走过来,却连头也不抬。他旁边站着一个俊秀女子,一手抱着吃奶的孩子,一手在碎砖头垒砌成的炉台上捏搓棒子面窝头,见桑园跟她二婶过来,立刻露出盈盈笑容,“您来啦。”她客气地招呼。“这是王大哥,王大嫂,咱们院儿里最年轻的一对儿。”三婶向桑园介绍说。“嗨,也是最倒霉的一对儿。”那俊秀女子依然挂着笑容,口气却十分无奈。“快了,等这小不点儿满地跑的时候,你俩就熬出来啦。”三婶一边安慰着,一面逗弄那怀中的孩子。“唉,哪能熬出来哟,老大眼瞅着八岁多了,还上不了学,愁死人了。”女子的笑容终于消失了,秀气的眼睛微垂下去。“跟人家说这些干嘛,谁有闲功夫听你磨牙。”那男人低声喝斥妻子。三婶忙笑着说些柴米油盐的事,便带桑园回屋。“他俩到是恩爱的一对儿。”三婶边做家务,边对桑园说,“只可惜女的是农村户口,跟王大哥结婚快十年了,也转不成城市户口,生下两个儿子,尤其政策规定孩子户口随母亲,也都变成没有城市户口的小‘黑人’了,不单学校不收老大,连买粮食要用的粮票都不发给他们,每个月只有王大哥那三十来斤粮票。所以,一家从不敢买细粮,留下细粮跟院子里的人换成粗粮票,一斤换一斤半,才能勉强糊住四张嘴。”“这么可怜的一家子,派出所为什么不在户口问题上通融一下?学校也不对呀,宪法上写得明白,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都有受教育的权利,莫非没有户口的孩子,连上学的权利也没有吗?”“唉,他一个平头老百姓,谁有精神理他的事,不赶着大人小孩回老家就是天大的通融了。前些年户籍警们伙着居委会的人,三天两头来撵那女人和孩子,说首都重地,不能长期住些没户口的人。王大哥被逼急了,问,养猫养狗要不要户口?不要,得,您那,只当我这屋里养着只母狗和两只猫崽,成不?闹得户籍警气不是,笑不是。后来看这一家子实在老实巴交,从不招惹是非,平时连大气都不吭一声,这几年才搁开手,不大来查了。”

桑园从此在三婶家里住下。那半间堆放粮食和杂物的房子里,用两条咯吱作响的长凳,架上两块一人多长,一人多宽的木板,就是为她准备的床。她睡在上面,连身都不敢翻,生怕床散开摔到地上,一夜过后,周身肌肉都紧绷得酸痛。墙灰松动的四壁,能透进马路上和桂枝家的灯光,和不知哪家的咳嗽声和撒尿、吵架的动静。顶棚上,连大白天都可以听见耗子们放肆地纠缠打闹,晚上更是欢腾。她真担心它们会把顶棚掀翻,一个个从上面掉下来。一上床就把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裹在被子里,谨防哪只失足的耗子陨石般地砸下来。从小长在高门大院、雪壁亮宅的她,对眼前的处境无奈地接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她顽皮地想。

那天早上,她愉快地起了床。婶子已经上班,两个堂弟妹也上学走了。院子里十分清静,“大概这里只剩我一个懒虫了。”她朝墙上那面缺角的镜子里说。住了有些日子了,该张罗着办几件正事。第一,要把方家的存折送去;再来该去复员军人安置办公室报到;还有父亲在京的老战友也得去看望。筹划好,她哼着曲子,到院子里唯一的水龙头那里去漱洗。早晨的空气清新,自来水也凉得惬意,她忍不住往脸上多撩了几把水。“就顾自个儿痛快!这水费可是大伙儿分摊的。”突如其来的这一声“河东狮吼”,把她吓了一大跳,连忙抹开脸上的水珠儿,四下张望。“瞧啥,我这儿说你呢!”她寻声看去,见北屋西边那胖老太正叉着腰,以凶巴巴的眼神瞪着自己呢。她并不知道有关水费的事,正要道歉,又听胖老太吼道:“还不快把龙头拧上,存心搞破坏呀!”她哪里受过这种喝斥,气得索性把水龙头开得更大,狠狠往脸上又扑了几把水,才关上,又故意使劲抡甩着手上的毛巾往回走。“嗬,人儿不大,气性不小,什么了不起的主儿!”背后传来胖老太尖酸的话音。

一大早的好心情被破坏了,桑园碰都懒得碰婶子留给她做早点的馒头,带上存折和复员介绍信就出了门。

方洪的同父异母姐姐方维正在家里休产假。几天前就接到父母的来信,说已经托人把存折带回北京。她觉得很不放心,“老头儿、老太太怎么这样大意,一个签了字的存折就放心交给不认识的人?”她早上还跟丈夫嘀咕,“五百块钱哪,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眼下,存折被这个陌生女孩送来了,她心下有一丝惭愧,忙招呼桑园留下来吃中饭。“不啦,新生婴儿最好少接触生人,免得染上病菌。我还有其他事要办。”桑园辞谢着出来。

复员安置办公室十分难找。桑园换了几趟公共汽车,又走了不少冤枉路,才在一个偏僻的小胡同里找到。“你要是早几天来就好了,区医院才从我们‘安办’要去两名复员卫生兵。往后大概只剩下去工厂了。”一个女工作人员收下她的介绍信后,有些惋惜的说。“工厂也不错,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嘛。”桑园傻里傻气地倒安慰人家,那工作人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别的复员兵到这里都要挑三拣四地提出一大堆要求,分到单位后,不满意还要找回来闹着重新分配。你倒挺好说话。回家等着吧,很快就会通知你。不过,既然你没有什么要求,分配后可不能再来闹着换地方噢。”“不会。我根本不知道哪个单位好,哪个单位差。”桑园实话实说。

从“安办”出来后,时间还早,桑园去了父亲的老战友王剑虹家。“马上搬到我家来。我这里虽然没有广厦千万间,总比那种小胡同里的破房烂屋强得多。”王剑虹听桑园讲了目前的住处,马上要她搬来。他跟桑园的父亲在进军西藏时有过生死之交,又因为读过师范学校,自嘲是个知识分子,跟读过上海名牌大学的桑园的父亲极投契,尤其喜欢桑园从小爱说爱笑,觉得她比自己那个虽长相漂亮,却也安静沉郁得出奇的女儿晓竹可爱几分。他的爱人跟桑园的母亲同姓,又因为丈夫们相知,对桑园自然也十分疼爱,当下就叫女儿去帮桑园搬过来。“不用麻烦了。我在那里住得还好,我婶婶对我样样关心。一旦我搬过来,怕她会多心,以为自己照顾不周呢。”桑园婉拒了王家夫妇的好意。其实,她是记着父亲的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麻烦熟人。

等分配通知的几天,桑园除了偶而去拜访父亲的几位老朋友,便是逛商店。一天,她正要走进一家新华书店,听见背后有人说:“这不是老林家的小桑园吗?”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位五十多岁、面带粗犷笑容的魁伟军人。“杨镇伯伯!”桑园高兴地向那人招呼,她记得自己从小就很欣赏他爽快不阿的作风。“小鬼,啥时回北京的,也不来跟杨伯伯报到?”杨镇跟当年一样,用粗大的手指刮了一下她的翘鼻子。“爸爸写的名单上没有您,我就……”“什么?熟人名单上没有我的大名?你爸真是不够朋友,我不算熟人谁算?哼!”桑园自知失言,忙笑着说:“杨伯伯,您还住在机关大院吗?改天我一定去看您。”“早搬走了,知道那个韩局长不?对,就是有一窝小霸王的那个老家伙。他启用了一批年轻的心腹干部,就把我们这些老干部扔过墙啦。嗨,跟你这个小家伙提这些干嘛。工作分配了没有?如今你杨伯伯正管着一个万人大厂,属国防工业的。工人们在班上穿白大褂,戴口罩,瞧着跟当大夫差不多。厂里还有卫生所,厂外有医院,都需要人。怎样,到我这里来吧,伯伯保证给你安插个好地方,工作可以随你挑。”“可是,我的介绍信和档案材料都交给‘安办’了。”“你这傻孩子,怎么不先来找我征求意见,‘安办’那里能有啥好工作。这也不能怪你,都怪你爸。算了,快去找‘安办’把档案要回来,送到我那里去吧。”桑园马上答应了。

回家后,就收到“安办”的通知,叫她去某铁工厂报到。“一个女孩子家,分到铁工厂,合适吗?”三婶担心地说。桑园却立刻幻想出电影上看过的那种炉火通明飞溅,钢水白炽奔腾的灿烂情景,兴奋得不肯说出杨镇邀她的事。

去铁工厂报到那天,接待桑园的是厂人事科长李亮,一个三十来岁,面孔阴沉的年轻人。“在部队做过妇产科护士?”他翻着她的档案,问。“嗯。”“咱厂卫生科缺个妇科大夫,你去吧。”他说,目光傲然地盯着这位十分吸引他的复员女兵,“不。我想到车间去。”“为什么?”李亮惊讶地扬起眉毛。在卫生科工作是除了当厂领导之外的“肥缺”,掌管着开药、开病假的大权,连厂头儿都敬畏三分。昨天先来报到的那个胖女兵万红,一会儿撒娇,一会儿跺脚,闹着要去卫生科,他李亮都没应允。今天这个叫林桑园的,不知怎么让他看着那么顺眼,不用她自己提,他就决定分配她去高人事科只有几步之遥的卫生科,打算把她纳入他的“监护和观察”范围之内,他至今还是个骄傲的单身汉呢。没想到这林桑园竟不识抬举地拒绝了。“我想去车间,学习工人阶级的大公无私和集体主义精神。”她振振有词。他对她冷冷一笑,说:“你真是幼稚得可笑。整个工人阶级是伟大的,但是作为其中的成员,个个粗鄙流气。何况铁工厂的各车间都有危险,你个女人怎么能去?”“刚才我到车间去转了一遭,见那里有好多女工呢。”“那都是些粗蠢女人,你怎么能跟她们比?”李亮脱口而说,马上有些失悔,脸也红了。桑园没有注意他的异态,只顾坚持说:“反正我想去车间。”“好吧,你先回去,跟家里大人好好商议一下,再来找我。”“我就是我家大人!”“那就回去再仔细想想,明天再说!”李亮不耐烦地做了个“请出”的手式。桑园只好愤愤地走了。

第二天,一进入事科,她马上对李亮说:“我细想过了,还是要去车间当工人。”“傻东西!”李亮在心里暗骂,然后看也不看她说:“去铸工车间吧。先对你讲清楚,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过后可没有后悔药吃。”“我不会变主意。不过,能不能告诉我,铸工是干什么的?”“到了那里就知道了,打听那么详细干嘛。”李亮不客气地说,又补充一句:“先去新工人集训队,修一个月马路!”

集训队已经有二十几个复员大兵。连林桑园在内,只有三个女的,其余都是些二十五、六岁,自称“老兵油子”的小伙子们。他们对这三位年轻异性都很感兴趣,很快送给她们各人一个雅号:那个大眼睛,长睫毛,鹤立鸡群般高挑高傲的周丽雅,获称“大美妞”。那个圆乎乎,矮矮墩墩的万红被叫作“小胖妞”。只有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风姿婀娜自然的林桑园大费脑筋,“就叫她小林子吧,好叫又好听。”那个叫宋阿敏的小伙子说。于是,“小林子”马上在复员大兵中叫开了。“小林子,你分在哪个车间?”宋阿敏问,其他人也凑过来听。“铸工车间。”桑园答道,立刻发现小伙子们的脸上显出怪相。“铸工是干什么的?”她心知有些不妙,忙问。“听没听说过这句顺口溜,‘车钳铣,了不起。电铆焊,凑合干。叫翻砂,回老家!’这个铸工嘛,就是翻砂工。”宋阿敏抢着解释。“还是不明白。”桑园苦笑说。“听我细告诉你。”宋阿敏索性挨着桑园坐下,“车钳铣,指的是车工,钳工,铣工,技术活儿,干净又不累,人人爱干。电铆焊,就是电工、铆工,气焊工,有技术,却有危险有怪味,硬着头皮也可以干。这翻砂工嘛,小时候撒尿合泥玩过没有?就跟那差不多,整天盘弄油黑的砂子,做成砂型,再灌进铁水,铸成工件。那个脏,那个累,加上千把度高温铁水四溅,真是日本鬼子讲话——死啦死啦的有。谁被派上这活儿,就剩甩手回家的份罗。”旁边的人们也七嘴八舌替桑园不平。“这人事科长真够狠心的,叫个大闺女去翻砂!”“小林子,这活儿谁都不肯干。人事科长八成看你老实巴交,就欺负你,硬把这活儿派给你了。谁不拣软柿子捏呢。”“找那小子闹去,不干了!咱们复员大兵那么好欺负的吗?”一个叫王忠的小个子跳着脚嚷。“闹也没用,”胖妞万红忿忿插嘴说,“李亮那小子顶不是东西,长得倒人模狗样的,可是跟厕所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才进厂那天,我求了他半天,嘴皮子都快磨薄了,也不答应让我去卫生科,真够孙子的。”“那要怪你自己,功夫没下到家呗。”宋阿敏说着对小个子王忠挤眉弄眼。小胖妞便缠着他问,怎么才算功夫下到家。阿敏大笑着,不肯明说。

桑园没理会众人的笑闹,低头想:这也怪不到李亮,是我自己要求下车间的。也不信翻砂不是人干的,否则这个车间早就撤掉了。这样一想,心中释然,更不想找李亮换工种。

翻修马路可不是个轻爽活儿。这段路已经被载重大卡车经年累月压成钢筋水泥般坚固,又值天寒地冻,小伙子们抡起镐头,刨没几下就哼卿起来。桑园没用过镐,便操起铁锹朝地上挖,只听“呕当”一声硬响,地皮戳出个白点子,连人带锹猛地歪倒,又被宋阿敏一把扶住。“急什么,干这活儿又没奖金拿。等我用镐把地刨松了,你再挖也不迟。”宋阿敏说着,举起镐刨下来。桑园有些不服气,到地边捡了一把比较小巧的镐头,才要举起来,被宋阿敏一把按住,大眼睛瞪得溜回,说:“逞什么能?咱哥儿们的脑瓜儿要是被你的镐头撞上,吃什么都不香啦。一边站着去吧。”

桑园到底有些不甘心,趁阿敏进工棚喝水的工夫,举镐狠创下去,“当啷”一声,只觉两臂震得麻痛,掌上的虎口也要裂开来似的,镐也顺势震飞出去,正撞在王忠撅着的屁股上,吓得他一蹦老高,转身哭丧着脸朝桑园作揖:“我说姑奶奶,您饶了我呗!幸亏撞上的是屁股,要是脑袋我就玩完啦。咱还没娶媳妇呐,行行好吧。”这话正被从工棚出来的宋阿敏听见,笑得直不起腰,指着王忠说:“人家小林子瞧你个子矮,怕你找不上媳妇,编着法儿教你窜高些,不说谢谢,还在告饶!”林桑园十分抱歉地朝王忠笑笑,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年轻人在一起,再苦也不在乎。每到歇工的时候,人人都累得快散架似的,也挡不住开玩笑逗乐,连歌带舞。小伙子们中间,宋阿敏是个十分醒目而且活跃的人物。他中等个头,略带消瘦,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在漆黑的浓眉下十分有神,而且总带着嘲笑和傲慢的神态。他曾在长白山区的边防线上当了几年兵,跟当地老乡们学得一身地道的朝鲜舞蹈,此时也不肯荒废,便乘歇工自唱自跳起来。那节奏感十足的动作,无论耸肩扭腰,都显露出刚里带柔的男性诱惑力,把文工团出身的大美妞周丽雅看得脚痒,不由得跟他配合着扭起来。这又牵动了另一个漂亮英俊的高个小伙子。他本姓苏,一开头就被宋阿敏叫做“苏格拉底”,原名倒没人叫了。可惜他一直闹不清,自己冒名顶替的这位苏氏同宗是法国人还是苏联人。他对大美妞的爱慕之情人人可见,除了干活儿的时候总跟她形影不离,连休息的时候,目光也是不知疲倦地追随着她。此刻见她随着阿敏起舞,也不合拍,不赶点地跟着乱扭起来。跟桑园坐在一起的小胖妞万红一时性起,也加入了这个舞蹈行列,滑稽地扭起来。旁观的人们笑着叫着为他们击掌踏足,有人朝桑园喊:“小林子,就缺你啦,跳一个呀!”桑园笑而不动,只顾和王忠扯闲话。

修路完工后,复员大兵们正式进车间当工人。

这天,铸工车间主任大老万带新工人林桑园去参观铸型场。这是人事科长的指示。“但是,分给她的活儿不能太重,最好是技术性的。”李亮对大老万交待。老万先有些奇怪,这位一向眼睛朝上的大科长,怎么会突然体察民情,关怀起一个区区新工人来。等见到林桑园,他才心领神会了。

铸型场十个篮球场宽,十层楼高。顶上高悬着几个大铁水包,随着指挥哨音,由巨大的铁臂缓缓送向窜着通天火苗的炼铁炉前,只见炉身微微倾斜,一股红亮白炽的铁水注入铁包,同时飞溅出烟火一般灿烂的铁花。然后,大铁包被举着徐徐伸向铺着厚砂的地面,向凹人的砂型里倾注铁水,又飞起一片亮花。

桑园从没见过这样磅礴壮丽的奇景,一时出了神,不由得矗着满地黑砂,向大铁包走去。“站住,那里危险!”有人厉声喝住她。那人正在跟老万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桑园。见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向铁水走近,急得大喊。老万也忙招呼桑园过来,向她介绍说:“这位是技术员丁玉书,天津南开毕业的,文革前该叫工程师的。现在没这头衔,对付着叫技术员吧。今后,你就跟他干活。”桑园听说丁玉书是大学毕业生,心下先有几分敬重,忙恭敬地叫了声:“丁技术员。”“甭加头衔,叫老丁好了。今后不准进这里来,溅上一滴铁水都不是轻的。”丁玉书认真地对桑园说着,就把她带出来。

离铸型场不远处,有排干净整洁的小平房,鳞次栉比地在各个门口挂着“库间主任办公室”、“绘图室”、“资料室”、“木模车间”、“仓库”等招牌。丁玉书带林桑园走进绘图室,递给她几支鸭嘴笔,一张蓝图和几张绘图纸,“描张图看看。”他说,又告诉她如何使用那些笔和纸。便离开了。

等丁玉书再回来,桑园早已描完图,在摆弄桌上的小零件。丁玉书看了图,点点头,随手拿起一个零件交给桑园,“把它画在图纸上,要有透视性。”桑园接过零件,端详了一下,很快画出来。“学过机械制图?”丁玉书看着图纸问。“没有。高中时学过立体几何,我想画法都是一样。”桑园答道。“很好。”丁玉书一直紧绷的脸柔和起来,“看来,你做我的制图员毫无困难,没事还可以到隔壁木模车间学点木工手艺,组长马师傅是一流的木工。不过,不准单独去看翻砂。”桑园嘴上应着,事后又悄悄去看了几次。那飞舞的铁花,总是带给她灿烂的惊喜。

丁玉书交给她的任务总能提前完成。她便常去木模车间走动。很快跟马师傅他们混熟了。他们称她“林师傅”,这使她感到很新鲜。“他们都叫我林师傅哩。”一天,她兴奋地对丁玉书说。“是啊,第一次听见别人叫我丁师傅,我也高兴过好一阵子。”丁玉书微笑着说,“不过,你不去卫生科当大夫,非要下来当工人,就为了听这一声林师傅吗?”“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工厂里,芝麻绿豆大的事都会很快传开,何况你这样……”丁玉书顿了顿,瞧了桑园一眼,没再说下去。

一天,桑园独自在屋里绘图,忽听门外有个女人的声音在高喊:“丁玉书,你出来,老娘找你打官司来了!”又听见大老万粗声粗气地问:“你哪儿来的?上班时间,乍呼啥?”“我是他爱人!”那女声高扬地说,“专门从天津赶来跟他打离婚,这回他总躲不掉了吧。”桑园正竖起耳朵听,门被打开了,老万伸进头来问:“老丁呢?”“不知道。八成去车间了。”“让他老婆进来坐会儿,成不?”“没问题。这图已经快画完了。”老万回过身去说:“丁大嫂,您先进屋歇歇,等老丁回来再说。天大的事,小两口好好商议,别动不动把‘离婚’挂在嘴头子上,那是儿戏吗。”老万说完,闪身让那女人进屋。女人气哼哼进来,一屁股坐在丁玉书的椅子上。扭头看见一个年轻俊气的女子正好奇地望着她,不觉怔了怔,便若无其事地把头转开。“丁大嫂,您喝水。”桑园起身用丁玉书的茶缸盛了开水,学着老万的口气招呼那女人。那女人斜了桑园一眼,接过茶杯。桑园又低头画自己的图。

不一会儿,丁玉书进来。女人一见他,把手中的茶杯狠狠往桌上一摔,指着他的鼻子嚷:“小子,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老娘今儿个找上门来了。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这回你再不肯签字,老娘就折腾你没工夫吃喝拉撒睡!”丁玉书脸色煞白,抖着嘴唇说:“我怕你,成不成。别在这屋吵,咱们一边说去。”说着,他拉起女人的胳膊进了资料室。很快,那边传来桌椅相撞的声音,只听那女人声高八度地喊:“今儿个我是铁了心的,跟你小子抗战到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不看僧面,你要看佛面,咱儿子才两岁不到,你忍心看他缺父少母的?”桑园听见丁玉书在哀求,不禁自己点起头来。“少拿儿子说事!我才三十出头,守活寡要守到啥时候?你一年回天津探亲一个月,够干嘛?连被窝都捂不热,要你个男人有啥用?要不离也成,立马把我调到北京来。”“我又不是户籍警,又不是人事科长,有那能耐?”“没能耐你就回天津呗。”“这里工作丢不开。”“哦,扯了半天淡,还跟从前一样,车轱辘话来回转:又不能弄我来,又不肯回天津。你是风箱里拿耗子,两头堵哇。不成,今儿个非离婚不可!”“别这么大声嚷嚷,成不?以为是光彩的事呀。”“有啥不光彩,老娘又没偷人!”女人的声调更高了。“还嘴硬,敢说你没偷人?”桑园听出了丁玉书话语里的明显恼怒。“我偷谁了,拿证据来!”女人显然心虚了。“我可不愿说出那猪狗的名字,脏了我的嘴!横竖我不离。”“好你个丁玉书,有种!老娘这就敞开偷人给你瞧瞧!”“啪!”一声响亮的耳光。桑园闹不清是谁打了谁,只觉得事态严重了,忙去主任办公室找老万。“主任,不好了,打起来啦。”“谁跟谁打起来了?”老万好笑地问。“我也不知道,您快去看看去吧。”桑园把老万领到资料室门口,朝里面指了指,忙回制图室来。“唉哟我的大领导唉,您可得给咱们做主哇!”桑园听见那女人声如裂帛似地嘶叫嚎哭,“他可是大打出手罗,再来还不得把我打死!这日子没法过啦。”“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有事好商量,怎么招得老丁起急了呢?”老万明摆着偏心老丁。“我哪招他,是他诬赖我偷男人。我看他才有鬼呢,屋子里坐着个水葱儿似的人儿,……”“不准胡说!”老丁厉声喝断,“人家才来没两天,又是黄花闺女,许你胡吣?”那边顿时没了音响,桑园只觉得心里作呕。只听老万又说:“你两口子的事,我看是冻豆腐,难拌(办)。回老丁宿舍商量去吧,别在这里骂架。老丁,带她走。”“我不跟他去!”那女人倔声拗气地说,“我等他立马签字离婚,自己走。”“你也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该讲点儿道理。这么大的事,总该容老丁仔细琢磨琢磨吧。这么着,你先找个地方住下,两天后来听回话。”“看在您老的面子上,我先走了。不过,两天后可得叫他签字。”“那我不能打包票。如今父母不能包办结婚,领导更不能包办离婚。不管怎样,先请回吧。”那边静了一阵,便听见重重的摔门声,连墙壁都震动了。桑园才发现这墙不过是胶合扳,难怪传声这么真切。

“我说老丁啊,你做事倒是大刀阔斧,在生活问题上怎么像块滚刀肉,难切难断的。都闹到这份儿上了,还恋她什么?不是我老万说你,拿着热脸蛋,去亲人家的冷屁股,不寒碜吗?”那边老万大概估摸着那女人已经走远,结结实实训起丁玉书来。

“我哪里还会恋她!”丁玉书啐了一口,说,“自从那次我妈冷不丁去天津看我儿子,撞上那猪狗男人从我女人房里溜出来,回来对我一说,我就寒了心了。敢情邻居们的风言风语全是真的。就冲这,我也想跟她离婚,只是心疼我那小不点儿。要是我跟他妈离了婚,只怕被街坊的孩子们指着骂‘破鞋崽子’了。他妈固然脸皮厚,装听不见就得了,小小的孩子怎么受得了。”“把孩子接来嘛,叫你妈带着。”“她不干。说如果我抢孩子,就叫兄弟们上京烧我家的房子。”“她敢?”“她敢。她那些个兄弟也是不要命的愣头青,我惹不起。”“他娘的这算啥娘们儿。你小子当初怎么看走眼了?”“当初她可不是这样的。”“可也是。那会儿你要是知道她这个样儿,也不敢娶进门。”沉默了一阵,老万又开口说:“发昏当不得死,拖着不是法子,总要了结呀。”“老万,明儿我请一天假,跟我妈合计合计。”“成,明儿甭来了。有小林顶着呢。”

第二天,桑园做完手头上的事,就溜达进本模车间来。“林师傅,您来啦。”一个小鼻子小眼,小嘴巴小瘦个子的年轻女工跟她打招呼。桑园总觉得这个小女工很像连环画《无底洞》里的小耗子精,一见她就想笑,此刻便笑着跟她点头。“林师傅,我们正在议论你师傅老丁呢。过来坐会儿。”一脸俏皮相的马师傅招手叫桑园。她走过去,学着他那样盘腿坐在一堆工人中间。“林师傅,昨儿个你了师傅跟他媳妇骂些啥,跟咱们学舌学舌。”一个胖和尚似的年轻工人对桑园说。“我啥也没听见。”她淡淡地说。“人家是黄花大闺女,肯跟你扯这些淡?还是听我的吧。”马师傅抢白了胖和尚一句,“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对啦,说到我们哥儿们几个趴在资料室后窗上往里瞧,直想瞧老丁媳妇长啥模样。谁知大老万那熊背总挡着,高低瞧不见。哥几个正急得不行,杨老蔫说了声,老丁媳妇出门了。我们赶紧随着老蔫溜过去正跟那娘们儿走个脸对脸儿。嗨,你们猜,那女人长得啥样?”马师傅说着咽了一下口水,卖关子地斜睨着众人。那些听众猴急地问:“快说,快说,啥样儿?”“真她妈的不含糊,真是一只大水蜜桃儿!”“细说说,细说说。”人们瞪起了眼睛。“那白脸盘子粉嫩嫩的,那黑眼珠子活溜溜的,那红嘴唇子厚嘟嘟的,真叫人恨不得上去啃一口。”大伙儿听得出了神,马师傅越发得意起来,故弄玄虚地说:“你们知道那娘们儿最勾人魂儿的是什么?”“什么?”“怀里那俩个大肉馒头呗。又赶上她正在气头上,走起路来噔噔的,俩肉馒头也跟着上下跳动,害得杨老蔫绷不住劲儿,一歪身撞进她怀里。”人们粗野地笑起来。“老蔫还有绝招,他赶错眼一把挟住那娘们的细腰,口里说着对不住,没瞧见,撞疼了没有。另外那只手又赶紧去胡摸那俩大肉馒头。我们那个乐呀,又不敢笑出声,差点儿没憋过气去!”马师傅说完,笑声更放肆了。“她该赏老蔫一个大嘴巴。”小耗子精气愤地嘟囔。“赏大嘴巴?才不呢。瞧她顺势靠在老蔫身上那个浪劲,倒像要赏他那两个大肉馒头似的!”马师傅说着,脸上显出十分鄙夷的神色。“你这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尽糟践人!”那个被叫作郝师傅的中年女工捶了马师傅一拳。“她自己糟践自己。”马师傅心平气和地说,“明儿见了老丁,非撺掇他打离婚不可。”“那杨老蔫平时蔫头蔫脑,节骨眼上还真敢干。”一个年纪很轻的工人羡慕地说。“蔫人出豹子,听说过没有?文革开始那会儿,厂头派他守夜,他就敢把一块儿值班的大姑娘给睡了。厂头要处分他,他还犟着脖子说,守夜困了,找个乐子提提神,严防阶级敌人乘机破坏。不说给个奖励,还处分?”马师傅做出一付傻头傻脑的无辜相,笑得人们东倒西歪,连一本正经的郝师傅也笑得直抹眼泪。桑园也笑出声。“那大姑娘跟她家里饶得了老蔫?”小耗子精翻着白眼间。“当然不饶他。所以他比谁都先娶上媳妇儿嘛。”马师傅说着瞧了桑园一眼。“您这当组长的真够呛,就会分配咱干活。昨儿个那出好戏就想不到叫上咱们。”胖和尚扛了马师傅的膀子。“都把你们叫去瞧热闹?你们乐了,不怕我被大老万扣奖金?”“怕我什么?”车间门口响起一个粗重的声音。人们连瞧都不敢朝门口瞧,偷笑着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小马子呀,我看你是匹害群之马!上班时间带头聊大天。”“没有的话,大老万。我们这儿商量技术革新呢。”“少糊弄我。你那肚子里几根肠子我还摸不清?这个月的活儿再完不成,我连你的工资、奖金一起扣!”“您要是扣了,我找我万大妈要饭吃。”马师傅做了个鬼脸说。老万只当没看见,扭脸对桑园说:“小林,跟他们学手艺成,可别叫这帮坏小子带坏了。”“我说老万,您可别“老虎掉山涧,——伤重(众)啊。”郝师傅不满意地说。老万笑笑,自顾走了。

两天后,老丁媳妇又来了。拿到双方签过字的离婚申请后,欢天喜地,连步态都轻飘了。老丁却像遭霜打的庄稼,几天直不起腰。“别这么丧气,”马师傅坐在绘图室来安慰他,“三条腿的蛤蟆难寻,好样的女人到处有。再寻觅一个嘛。”“说得轻巧!你怎么到现在还没娶上一个?”丁玉书无力地说。“咱肚子里没墨水,每月老赚七百大毛,谁看得上?不比你,名大学毕业,百多块钱工资,儿子又不跟着你,就跟没结婚一样。我要是女的,准跟了你。”听马师傅提到儿子,老丁的眼红了,脸色更阴沉,咬着牙说:“我恨透了,这辈子再不跟女人打交道!”一旁的桑园有些坐不住,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马师傅瞧了她一眼,拍着丁玉书的肩说:“话别这么说。毛主席说得好,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是好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女人也是好的。要相信群众,相信女人嘛。”这番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把桑园和丁玉书都逗笑了。

不久,桑园听到两件复员大兵的传闻:一说是“苏格拉底”自杀未遂,一说是小胖妞受处分,不准长工资。正闹不清他俩到底出了什么事,宋阿敏在吃午饭的时候来找她。“出去坐坐好吗,有点儿事跟你说。”阿敏瞧了一眼正闷头吃饭的丁玉书,对桑园说。“我也正想找个人打听点儿事,你来得正好。”桑园说着,跟阿敏走出制图室。

他俩坐在一堆木料上,桑园马上问:“老苏和万红出什么事啦?”“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事的。”阿敏显出不常有的郑重。“苏格拉底跟大美妞相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日子好得不清不楚。不但三餐饭吃在一处,还在一个饭盒里伸勺子,吃完你的吃我的。上着班,有时没事老苏也要到周丽雅跟前转转,咬着耳朵说几句知心话儿。一到下班钟点,两人比谁都收拾得快,急急会在一起,勾肩搭背回宿舍。回去后的事就不用说了。老苏跟我说过好几次,等攒够了钱,买套时髦家具就结婚。谁曾想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有个穿军装的帅小子来找大美妞,两人聊得挺热乎。立刻有人给老苏通风报信。老苏赶去,没见到那个当兵的,问周丽雅他是谁。小周说是文工团的同事,回家探亲,顺道来看看她。老苏听她说的平淡,又想她早就是自己的人了,便不疑心。没想到,前几天大美妞闪电结婚了,新郎不是老苏,是那个文工团的帅小子!两人还立刻动身去度蜜月,连面都没跟老苏照一个。老苏眼看到手的家雀飞了,气得差点儿背了气。有几个缺德哥儿们还对他连损带笑。他一时想不开,就切了手腕。好在这小子怕痛,没切到要害,被人发现后送到卫生科缝了几针,现在没事了。可是给人家落下笑柄啦,说他动不动就给自个儿放血,哪个大姑娘还敢跟你谈恋爱。”桑园听了,摇头叹息一阵,又问:“万红是怎么回事?”“她呀,叫激素催的!”阿敏鄙夷地一笑。桑园瞧了他一眼,暗自纳闷他居然知道激素这种医学名词。“分到车间没几天,就叫她师傅玩大了肚子。车间主任定了她个‘破坏计划生育’,勒令她立刻去做人工流产,还不给她长工资。”“她师傅倒没事吗?”“那小子更惨,给定了个‘流氓行为’。扣发全年工资,每月只给几块钱伙食费。”见桑园沉默着,阿敏又说:“我跟你讲这些事,是想提醒你自己加小心。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连我也在内。”“我可是缺乏激素的人。”“这我相信。可是人家会来逗你呀。像你那个丁师傅,听说才离了婚,你可要着意避着他些,男人熬不住孤独的。”“丁师傅不是那种人。”“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他是哪种人。等出了事,哭都找不着调儿。”桑园被阿敏絮叨得不耐烦,站起来说:“该上班了,我得回去。”转身朝绘图室走去。迎面看见李亮站在那里,她点点头就过去了,再没想到他已经冷眼旁观了她和宋阿敏好一阵子。

从此,桑园“偶遇”阿敏的机会越来越多。本来,排队买饭是最让她头痛的事。买饭的人多,卖饭窗口却开得很少,等轮到她,菜饭早就冰凉了,害得她从小虚寒的肠胃要难受好一阵子。近来,她总是遇见阿敏。他一见她,便要过饭盒,凑到排在队前面的人跟前,嘻嘻哈哈聊上几句,就“夹塞儿”进去把饭买出来,热气腾腾送到她手上。开始她心里有些不安,觉得对不住排在后面的人。阿敏不以为然说:“管那么多,这叫作‘生存斗争’。脸皮厚,吃不够,脸皮薄,吃不着。”她也觉得事出无奈,只管自己肚肠不痛就好了。不过,她从不忘记如数把钱票、粮票还给阿敏。他也决不扭捏推辞,知道只有收下了,才能继续为她效力。

下班时,桑园发现阿敏也常挤回城的班车。“你不是在厂子宿舍住吗?”她问。“进城办事。”他总是这样回答。只见他手脚并用,力排众人,飞身上车,占住一个最好的座位。等桑园随着推搡拥挤的人群上车后,他便站起来让她坐。她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跟车上那些男男女女贴胸靠股地站在一起,有时还能感到旁边哪个男工粗重浊热的呼吸,也真不是滋味。她便一横心坐下,安享舒适。

有一次,桑园才在阿敏让的座位上坐稳,旁边有个女工大着嗓门对她说:“让让,这有个大肚子,发扬一下雷锋精神吧。”桑园马上站起来,准备让座,却被站在旁边的宋阿敏一把按四座上。“对不起您哪,这儿没雷锋叔叔。肚子大吗?谁叫她大的谁该给让座,关别人啥事!”阿敏双手抱在胸前说。“你这小子,说话咋这么难听?”大嗓门气冲冲地嚷。“南(难)听,把耳朵朝北呀,那就好听了。”阿敏立起眼睛说。“说话别那么损吧。”桑园小声对他说。“损?瞅她那横样儿就不顺眼!叫人让座儿也不软和点儿,倒像谁欠着该让似的理直气壮。还拿大话压人,什么‘学雷锋’。都学雷锋她就美了。甭挤就有座!顶恨这种唱高调儿的人。宁让座位空着也不让她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