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园很容易被爱情小说或故事感动,但是缺乏现实联想。她对高路江充满激情和希望的暗示浑然不觉,只顾琢磨那些词藻。“语言丰富。一定是大海带给他的灵感。”她想。
高路江望着桑园漠然平静的脸,心里明白,这个让他朝思夜想的女孩并没有跟他产生共鸣。而他的船今夜就要启航,今后又不知何年何日再见,心中一阵怅然。但是,他不敢贸然吐露心声,唯恐吓跑了她纯真的信任和友情。“唉,莫愁,莫愁,休要着急莫发愁。”他望着“莫愁亭”三字轻声念叨。“怎么,你老兄也会发愁?”桑园有些好笑。“为什么我不能发愁?”“海员嘛,有啥愁事都叫海浪冲走了。”“说得好!今晚我又要出海远航,让大海来荡涤我的愁肠吧。”他深邃的眼睛闪出柔情,又问:“啥时再见你呢?跟你坐在一起就是享受。”“北京见吧。我请你去吃老莫。就是莫斯科餐厅。可不是白请客,你要给我讲三天三夜海的故事。”“你们这些陆地上的旱鸭子,总是对海充满着浪漫奇想。真叫你去海上走个把月,不要说惊涛险浪,只是枯燥单调的生活,和寂寞与思乡的情绪,不让你肝肠寸断才怪。”“也许吧。”
高路江痴痴望着桑园那双在遐想中异彩盈光的美目,暗想:深情而不自知的女子啊,一旦你潜在的激情被触发,将会熔掉自己和所爱的人呢!多希望能与你共熔。可是你这颗可亲而不可近的心,却让我连表白的勇气都没有,只好又带回对你的思念,去漂泊四海。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唤醒你沉睡的情怀呢。“我常去日本和拉美国家,想不想要一些异国风物?我可以带给你。”“把你自己带回来就好,我只等听你的故事。”她清朗地一笑说,却引起他深心的震摇。
在医院大门口,桑园怀着对兄长的眷念挥别了高路江。
回到宿舍,她看见桌子上放着父母的来信。是梦丹顺便从传达室取来的。
“桑儿,真高兴你很快会回到我们身边。可惜杏儿和伟强明天就要参军离家,见不到你了,他俩一直在抱怨,接兵的人不肯晚几天带他们走。咱们这个家,也真应了《三国》上那句开场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部队原不是你“这聪明又任性的孩子久留之地,反璞归真也值得庆贺,不必心有戚戚焉。”父母的这些话,倒跟高路江说的不谋而合,桑园心宽地笑了,往下看去,“担心你摸不着来‘五·七干校’的路,拜托一位南下探亲的校友顺路接你。一路上,自己要当心饮食起居。妈妈已经留下好吃的等你。”
父母的话拂去了桑园离队前的张惶不安,直愿一步到家。当同事们在长江码头为她送行时,她含笑告别了那些眼里闪着泪光的善良人们。啊,李辉主任,明珠护士长,吴霞教师,再会了。我将带着你们好心的祝福,向新的人生里程迈去。
江轮向武汉逆流而上。桑园独自靠在船舷边,默默望着脚下滚滚向后的江水,一时心潮逐浪。逝者如斯,一晃三年已过,却好像昨天才到那个城市,昨天才结识那些天真的伙伴。今天竟已远离,她心中有些怅然伤感。临行匆匆,也忘了给胖墩儿写信告别,唉,等一切安定了再说吧。
“小林同志,外面风大,进舱来休息吧。”一个不大熟悉的声音在招呼她。回头一看,是来接她回家的那位叫沈宏田的军人。她对他印象很好。三十才出头的年纪,魁伟英俊。嘴唇尤其令人注目,弯弯上翘,不笑也像笑。行动却中规中矩,不苟言笑,一见面就自我介绍,爱人在老家,育有一子一女。亏得有他帮忙提携行李,她才能从拥塞的人堆中挤上船来,还找到不错的舱位。
她的铺在上层。爬上去后,她盘腿坐在上面四下张望。这是一间比较整洁的三等舱,大概是专为差旅军人准备的,舱内乘客清一色国防绿。女客除了她,没有第二人,又加上像山雾缭绕的满舱香烟味,很让她闷气。厌厌地正想躺下,看见对面的下铺上,一位年轻军官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她朝那人友善地一笑,因为他既没抽烟,也不像别人那样横七竖八地歪着,只是安静端正地捧本书坐着。他也回她一笑,马上把目光移到手中的书上。她也脸朝墙睡下。
晚饭的时候,倦意未消的桑园被沈宏田叫起来。他俩挤进混合着菜香与湿霉味的饭厅买饭,遇见那位年轻军官和他的同伴。那年轻军官打量了沈宏田一跟,默默走开。桑园认出他的同伴就睡在自己下铺。
桑园他们买了饭,拿回舱房来吃。“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出差吗?”桑园的下铺吸着烟,随口问沈宏田。“探亲。顺便接首长的女儿回家。”沈宏田嘴里嚼着饭,不大情愿地回答。对面下铺那年轻军官的神情立刻活跃了。“让她睡我这下铺吧,女同志睡上面不方便。’他对沈宏田说。“不必,只有两夜。”沈宏田面无表情地拒绝了。
船上的菜饭很粗糙,空气中香烟味浓得让人张不开肺,桑园一点食欲都没有。“我去外面透透风。”说着,她端起饭走了出去。
走到舷边,四顾无人,她便连盒带饭扔进了江水里,然后大口呼吸起来。人夜的凉风,轻轻撩动她的柔发,也拂去她的倦意。望着远处,与水天相连的绦带似的陆地,沿岸忽明忽暗闪烁着串串灯火。“那是什么地方?什么人住在那里?在做什么?是在欢笑还是哭泣?”那低垂的苍穹,被串串灯火点缀得像镶满珠翠的巨伞,把人间的喜怒哀乐尽收其中。桑园着迷地望着这幽深的夜色,心头涌起莫名的悲凉和寂寞。在和父母短暂的团聚后,又要分离。只身赴京,不知等待着的是怎样一种命运安排。她既担心,又好奇地想着,不觉打了一个寒战。
忽然,肩上被披上件东西。她吃惊地回头一看,是对床下铺那位年轻军官站在身后,自己肩上是件男式军上衣。那年轻军官脉脉含笑,离得她很近。她突然脸热心跳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小林同志,还不快回来!冻感冒了怎么赶路?”是沈宏田不满的声音。她连忙把肩上的军装拉下来,塞给那军官,跑回舱房。
半夜,桑园睡得正香,却被一阵轻微的动静惊醒。睁开眼睛,只见那年轻军官正轻手轻脚地为她盖毯子。她本能地一把将毯子抓起盖住胸口,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和衣而睡。“你把毛毯踢得落地了。我捡起来给你盖上。很抱歉弄醒你了。”那军官微红着脸说。“没关系,谢谢。”她说,一眼瞥见对面上铺的沈宏田正狠狠地瞪着那年轻军官。她直觉到他在防范着什么。
轮船到了武汉。沈宏田匆匆提起两个人的行李下船。“不想在这里住两天吗?”那年轻军官跟上来问,“我对这里很熟,可以陪你们去东湖和长江大桥。”“不必费心。我们要赶下一班火车。”
火车到了河南某小城。桑园随沈宏田下车,来到一处大门外挂着“某部五·七干校转运站”大招牌的院落。院里停着一辆沾满泥浆、尘土的大卡车。车上站着七、八个身穿旧军装,面孔都是黑里透红的十分年轻的男女。“瞧他们那稚气未脱的小样儿,一准是干校学员们的子女,也许还是杏园、伟强他们的难兄难姐们。”桑园看着他们,想。他们也在很好奇地看着她。看惯了泥土色的脸蛋,乍见一张白皙水嫩的脸,人人都感到新鲜。
沈宏田走过去跟正在加油上水的司机打招呼,顺手递上一支烟。两人聊了一会儿,沈宏田转来对桑园说:“咱们不必在这里过夜喂蚊子了。这辆卡车马上就开回干校,上车吧。”“多久能到家?”桑园立刻兴奋地问。“两小时左右。”
卡车在乡间坑洼不平、九转十八拐的土路上拼命颠簸,车身“嘎吱、嘎吱”直响,好像随时准备散架。桑园坐在驾驶室副座上,像摇煤球似地摇动着,体腔里的五脏六腑互相撞击,她直担心它们会错了位。但是,她不能抱怨,这个“特座”是副司机让给她的,“若是坐在车厢上,您身上的骨头零件会给拆散了。”他在劝她坐进驾驶室的时候,这样说。
不知颠荡了多久,卡车终于停在一处整齐简陋的平房前。“你到家了,下车吧。”沉默了一路的司机对桑园干涩地说。
沈宏田已经从后车厢上跳下来,接住车上递下来的行李。等桑园伸直僵肿的脚走下车,司机又发动了马达。“他们是到分场去的,还有一段路哩。”沈宏田对桑园说,“这里是干校总部,你家就在那栋平房。我把你送过去后,就去通知你父母。哈,我的任务总算完成啦。”他脸上显出轻快的笑容,那么天真,使桑园觉得他跟一路上沉闷凝重的样子判若两人。
家门没有锁,大概父母估计女儿这两天随时会来。桑园怯生生地推开门,却走不进去。这个家是那样陌生:只有一间房,房里只有后墙上那个巴掌大的窗户能透进些蓝天、阳光,“别是监狱改修的吧?”
她胆战心惊地想。一眼瞥见几样熟悉的家具,还有床上整齐叠放的两床绣花缎面棉被,那是父母用了二十几年的结婚嫁妆,她曾经在上面打滚嘻戏过。于是,家的亲切温暖回到心头。她走进屋去,扑在床上,拥抱住那两床棉被,把脸埋进去。
“桑儿,回来了?”随着一声平缓安详的话音,大门开了。父亲从外面走进来,随脚踢出一块三角木卡住门,屋里顿时大亮。桑园马上迎上去,只看见父亲褐红色的脸膛和一身泥土,不复往日儒雅文质,心头略觉酸楚。“嗬,我的小毛丫头真长成大姑娘喽!一路还好吗?”父亲上下打量女儿,问。“好,您拜托的那位沈宏田,把我看守得像三岁的小孩,能不好吗。他人呢?我该谢他一声的。”“回分场去了。我已经谢过他。就知道他为人稳重干练,才敢把我的宝贝丫头交他照应。不过,他是在感情上有过大挫折,吃亏又受处分后,才洗心革面的,倒是没出问题。”“什么大挫折?”桑园颇感兴趣地问。她一直有些奇怪,那样英俊年轻的军官,定不乏城里的美人、才女追求,怎么会在农村娶妻生子。“不像话。才到家就打听别人的闲事。好了,怪我起的头。现在快给爸爸说说你这三年的情形吧。”父亲说着,从旧立柜里拿出一个掉了漆的旧饼干盒,“这是你妈妈亲手种的葵花子,给你留下的一份。”“妈妈怎么没回来?”“她上午教‘五·七’子女数学课,下午带他们下田干农活儿。这会儿正在地里,我让人叫她去了。”“伟智呢?”“在分场修农机。每天晚上准七点回家来‘蹭饭’吃。你等着吧。”“他为什么没跟杏园他们去参军?”“这小子,自打来了‘五·七干校’,没有一天不后悔那次没通过海军体检。还说,有机会当个普通步兵,也比修理地球强。谁知这次有了当兵的名额,他却改变心意留下来,说修农机也不错,父亲也要有个儿子在身边照顾,后来才听人说,这小子在分场交了个女朋友,也是个‘知青’,因为父亲有历史问题没能参军。我跟你妈还奇怪,这小子从来连衣服都是带回来叫你妈洗,怎样想起要照顾我们了,原来为女朋友放弃了当兵的机会。”“哈,伟智谈起朋友来了,比他姐还赶得快!”桑园觉得十分有趣。弟弟在她眼里,还是个十五、六岁、嘴上无毛的半大小子。
“桑儿!桑儿回来了吗?”门外传来母亲沙哑的声音。因为文革后的中学生实在难教,母亲又不肯敷衍塞责,在课堂从不吝惜声带,把清亮的嗓子喊成“唐老鸭”一般沙哑。“妈妈,我回来了。”桑园迎出门,却愣住了。门外的母亲头发花白,被汗水粘贴在棕红粗糙的面颊上。嘴唇上暴起层层干皮,伸过来的一双手背上鼓起蚯蚓似的青筋,简直是位典型的农村大妈!桑园抱住母亲的肩膀,把脸贴在那沾着汗水的华发,泪水接着滴落在母亲背上。哦,母亲,才三年时光,怎么就从一位兰菊清秀优雅的中学女教师,变成一位农妇!
“桑儿,叫妈妈好好看看。”母亲偏着头,捧住女儿的脸,“太白净了,像个面人儿,该下地晒晒太阳。”她疼爱地说。桑园这才看出,母亲那双明亮柔美的杏眼一点儿没变,浓密的睫毛还是那么好看。从前,人们都说桑园是几个孩子里长得最像母亲的,只是眼睛略有不同,她拥有的是一双更妩媚精致的丹凤眼,而母亲遗传的双眼皮,使这双丹凤眼显得大而有神。“知道你快回来了,前两天在集上买了两只肥母鸡,已经炖好在锅里,来,先喝碗鸡汤。”母亲说着,伸手去揭门口炉子上的锅。“等等,伟智来了一起吃吧。”桑园拉住母亲的手,母女俩坐在床上。
“在部队这几年过得怎样?”父亲坐在旧藤椅里,点上一支烟,问。真是个一言难尽的问题,桑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又不愿回想已经过去的事,便说:“过得挺好,只是偶尔想家。我们几个北京兵,常常趴在一张北京地图上,指指划划地相互拜访彼此的家,说些好吃好喝的请客的事,经常是越说越馋,越馋越想家。”“那你就在家住个半年一载的,反正复员了,又不急着找事。”母亲马上接口说。“不行,复员通知上明文规定,一个月内必须去北京复员军人安置办公室报到。”桑园说。“唉,原说走了两个,回来一个,也还上算,可惜留不久,也是空欢喜。”母亲叹道。“我回北京安置下来,将来您们回京就有落脚之地了。”“口气不小!你自己在哪里落脚还成问题呢。”母亲皱起眉头说。“我倒想到几个,咱们商量商量。”父亲喷出一口烟,说。“哪儿?”母女俩同时间。“她三婶那里是一处。三弟还在空军基地,每年只有一个月探亲回家,桑儿暂时住在那里不成问题。”“她三婶那里说是一间半房,那一间只有九平方米,半间不过三、四平方米,两个上初中的女儿,怎么住得开呢?”“嗯,他家住房条件虽然不好,但可以考虑,还有其它呢?”“再就是韩部长家。他爱人是看着桑儿长大的,不是跟你说过要桑儿去做干女儿的吗?”“甭提他家!谁不知道韩家那几位小混世魔王。”“从打上幼儿园就追女孩子!我可不敢把桑儿往他家送。”“对,亏你提醒。让我再想想别的老战友。杨镇、朱永胜。……唉,想我林某,背叛家庭,参加共产党,大学肄业,投奔延安,革命革了几十年,到如今,女儿还要寄人篱下,我真惭愧啊!”父亲说着掐灭烟蒂,狠狠摔在地上。“爸爸,咱们家算不错的了。多少人家的子女上山下乡受罪去了呢。”桑园讲起秦柳他们在北大荒的遭遇,父亲听得直摇头叹息。
天黑下来,桑园要开灯,“七点钟才有电,九点就停。”母亲说。“为什么?”“抓革命促生产呗,上头规定要把电力节约用在生产上。”“那咱们只好摸黑说黑话啦。”
又聊了一阵,门外响起“通通”的脚步声。“嘭!”有人在门槛上绊了一脚。桑园看见一个高壮的黑影走了进来,吓得尖叫一声,躲到母亲背后。“谁呀,一惊一乍的。”一个粗重低沉的男音。接着,灯亮了。桑园看见来人正是大弟弟伟智。“每晚都是由我带来光明,这晚饭可不是白蹭的吧?”伟智大大咧咧地说着,一眼看见床上坐着的、正朝他笑眯眯的姐姐。
“哟,姐,是你呀,不知道你今天回家,要不就抓只鸡回来了。”“你自己养的鸡吗?”桑园很奇怪。“干嘛自己养,老乡家有的是。瞧准哪只吃肥了,小哥们儿几个扔几颗棒子粒过去,乘它低头啄食的机会,掐住脖子使劲一扭,把鸡头别进鸡翅膀下面,塞进怀里,大摇大摆回宿舍,退毛喝鸡汤喽。”伟智说着,咧开满是胡子碴儿的嘴,粗犷地笑起来。桑园觉得这个已经长成男子汉的弟弟仍然一脸稚气。“啪!”父亲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偷鸡摸狗,还有脸宣扬!部队的名声都坏在你们这些小混混手上了!”“坏在我们手上?也不过是耳挖勺炒芝麻,小鼓捣罢了,那些睡老乡大姑娘的干部,才是……”见父亲瞪起铜铃般的眼睛,伟智忙转向母亲:“妈,我饿了,开饭吧。”
吃完饭,伟智对桑园说了声“姐,你歇着,咱们明儿再聊”就匆匆走了。“女朋友真是无比重要,连才到家的姐姐都顾不上说话了。”父亲不满意地叽咕。“有女孩子看上你儿子还不错呢。”母亲瞪了父亲一眼说。“咱儿子长得周周正正,怎么会没人看上。”
三人又聊了一阵,父亲便带桑园去预订下的招待所客房。招待所传达室的看门老头冷模地扫了桑园一眼,递过一把钥匙来,“晚上十点以后不准外出,不准会客。”老头儿刻板地说。桑园觉得他很像看守监狱的牢卒。“老人家曾经是个老八路。”父亲领桑园进屋后,说,“打日本的时候负了重伤,被安置在这个劳改农场招待所看门,心眼不坏,只是总拿其他人当劳改犯人看待。”“这里是劳改农场?”桑园吃惊地问。“从前是,现在已经改成军内‘五·七’干部学校了。”“那有什么实质性区别?”“桑儿,我对你们几个孩子倒没有别的担心,就是担心你们的思想太幼稚。”父亲皱起眉头说,“尤其是你跟智儿,思想太过于活跃,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都是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这很危险呀。告诉你,‘五·七’干校是根据毛主席的五月七日指示,‘干部也要参加劳动,也要改造思想’而成立的,是所教育干部的大学校,像我跟你母亲,都是地主家庭出身,头脑里一定有许多非无产阶级思想,不改造怎么能跟党干一辈子?”他见女儿低头不语,又说:“千万不能拿干校跟劳改农场相提并论。尤其不能对外人这样讲。记住了?”桑园叹了口气,点点头。父亲便回去了。
桑园静静地躺在窄小的木床上,一时不能入睡。虽然已经回到父母身边,往昔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已不复存在。那间牢房似的小屋,无论怎样也不能给她以“家”的联想。父亲的言谈变得如此谨慎,母亲明显的早衰,大概都是跟在这监狱似的地方有关。自己头一天到这里,不是也已经被看守过劳改农场的老八路看守起来了吗?复员军人呢,可以算是“小八路”哇,倒让老八路看起来。想起那年李影被红卫兵打死,又是“小革命”斗争“老八路”的结果。这年月怎么越来越乱,谁都恨不能咬别人一口似的。
她感叹了一阵,才有些闲适睡意,忽听得窗上有细数的敲声,好像雨点敲击。可是,床前分明洒满清朗的月光,怎么会下雨呢?正在疑惑,猛然看见一只手犹豫着又在窗上敲几下。她吓得爬下床,缩到床下。“桑园,你在这里吗?”窗外有人低声而焦急地问。知道自己的名字,一定是熟人。她的惊魂稍定,蹲着蹭到窗前,问:“谁?”“方洪。”她赶快站起来,探身窗外。果然见是方洪立在窗下。“干嘛不进来?吓我一跳。”“嘘,小声点儿,那看门老头才骂我一顿,不让我进门。我从窗户跳进去,好不好?”“不,不,我出来好了。”虽然方洪的要求让她颇觉浪漫,但是一种本能的防御心理使她断然拒绝了。
她轻捷地从窗户至跳出来。“咱们上哪儿好好聊会儿去。”她有些慌张又有些兴奋地建议。“那边有块苞米地,跟我来。”方洪带着她走出校部。
那是一片收获过的苞米地。地边上还堆着几捆苞米秆。他俩拣了块比较牢靠的一堆坐下来。“你怎么知道我来了?”桑园问,随手撕剥着苞米秆。“捎你来的司机跟我住隔壁,听他说,校部老林的大闺女来了,就猜到是你。下工了,我就骑车往这里赶。”“那你吃晚饭了吗?”“我不饿。”方洪说着,捡起桑园折断的嫩秆,放进嘴里嚼起来。“你骑了多久?”桑园轻声问。“一个多小时。”方洪平淡地回答。一个多小时,还是饿着肚子,又于了一天农活,桑园细想着,忽然心头一阵感动,隐隐体味出有种超越友谊的情感,脸上发起热来。她偷眼看看方洪,还好,他没注意她,只是二口一口嚼着那嫩苞米秆,好像很甜似的。她知道他一向沉默寡言,就陪着呆坐,哪里想到老朋友心中正在云涌风起。
方洪一听说她来了,等着收工的时间就显得格外漫长。收工后,他连脸也顾不上洗,蹬上自行车就往校部这边赶来。一路上狂呼着心上人的名字,脚下蹬得嗖嗖带风,全不似往日收工后的疲惫。到了校部,却不知桑园的家是哪一处,又不便向人打听,因为这里的人们几乎都认得他是“黑线重点人物”方正云的儿子,弄不好会给林家带来麻烦。他只好躲躲闪闪。挨家挨户在后窗倾听,希望听见那最悦耳的话音。一连听了十几家,也没听出想听的声音。正在失望之中,他看见有两个人朝招待所方向走去。聚睛一看,正是桑园和她父亲!等看清她住进哪个房间后,连忙找了个角落方便了一下,安心等着桑园父亲离开。
桑园的父亲终于回去了,方洪这才兴冲冲走进传达室。“老师傅,我找才住进来的那位女同志。”他很客气地说:“快十点了,不会客。”老八路看也不看他,说。“老师傅,还差十分钟呢,我进去打声招呼就走。”“打招呼急什么?明儿再来吧。”“我从分场蹬了一小时自行车来的,您老高高手,让我进去一会儿。”“不成!制度就是制度,中央来人都不成!”“你怎么这样死顽固?”又累又气的方洪忍不住出言不逊。“什么,你敢骂我死顽固?”老八路早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便最恨“死”,于是,拍桌子,瞪眼睛。他一眼认出方洪,“好哇,我说是哪个小子这么大狗胆,敢咒我老革命,原来是你这黑帮狗崽子,快给我滚出去!再叫老子撞上你,非叫人把你抓起来不可!”方洪气得脸色铁青,恨不得一把捏断老八路那根瘦颈子。他紧紧咬住下唇,从招待所冲出来。不觉走到桑园窗下,再也移不动脚步。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里面,几乎可以听见那甜柔的鼻息。他的心开始狂跳,“正门不让进,可以跳窗户。”他相信她会让他进去,四顾无人,便敲响了那窗。
此刻,他已经和她这样近地坐在一起,却恍如做梦一般。不知悄悄使劲咬了几次手指,真实的痛楚使他不再怀疑这是梦,却仍然沉默着说不出话来。身边,在月光下的桑圆美得令他不敢正视,圣洁得让他不能产生一丝杂念,只要听见她那和风般的呼吸就够心醉的了。“我愿做一只小羊,紧跟你身旁,任你挥动鞭子,轻抽我身上……”他在心里默唱,祈祷时光就此凝结。
“大老远跑来,就为在此静坐吗?”桑园沉不住气,笑着逗他。月色皎洁,万籁俱寂,她心里涌动着温柔的微波,也希望听见他温柔的话语。“唔,嗯,我是想听听你今后的打算。”方洪干巴巴地说。“按复员规定,我该回北京的,可是那里没有家了,连朋友们也四散了,我正考虑该不该留在这里,当个知青算了。”“不,别,你可别留下,一定要回北京去。”方洪急切地摇着手说,好像她真的会留下。桑园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又暗笑自己自作多情,便转了话题说:“你老爹、老娘还好吗?”“还行。”“去看望了他们吗?”“我差不多一个月去看一次,方明和方樱为划清界线,不敢去。”“他们是你弟弟、妹妹?”桑园想起几年前在他家遇见的那个微黑俏丽的女娃。“嗯,姐姐和姐夫留在北京。你回去后,可以在我姐家住一阵。明天我叫我爸给她写信,请她照应一下。”“你爸又没见过我,不知道我是张三、李四,还是王麻子,怎么肯往女儿家介绍。甭费心了,我爸已经给我安排下好几个住处。”桑园说着,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忍不住自己微笑起来。
这时,远处有两只手电的光柱朝这边晃过来,“查夜的来了。让他们看见你跟我在二起,不好,我送你回去吧。”方洪心下不舍,却不得不为桑园着想。“怕啥,你又不是坏人。”桑园任性地坐在地上不动。方洪有些着急,一把拉起她说:“少给你爸惹是非,走吧。”
回到招待所窗下,桑园却爬不上去了。“来,踏到我背上试试。”方洪弓下腰,用手撑住腿。桑园有些犹豫,虽然知道叫那老八路开门,等于去捅马蜂窝,也不忍心踏在方洪身上。“快呀,叫查夜的发现,麻烦就大啦。”方洪小声催促着。桑园只好咬住牙,踏上他的背,用力一撑窗框,便翻了进去。“白天有空来吧,晚上太麻烦了。”桑园在窗内轻声嘱咐。方洪朝她挥挥手,走了。
星期天,伟智带了一包脏衣服回家,桑园帮着洗了。“嗨,敢不敢陪你姐去看方老头?”她把衣服晾好后,低声问伟智。“咋不敢。咱头上没有乌纱,腚上没尾巴,怕他娘!不过,你怎么想起去看方老头?”“哼,都说‘黑帮’人物沾不得,连他儿女都不肯去看望。我偏不信邪,非要去走一遭,看能把我怎样。”“好,我陪你去,可是别叫爹妈知道。不然,又会怪我出了个馊点子。”“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
在往养猪场的路上,伟智笑着问姐姐:“昨晚我看见方洪骑着车,低着头,拼命往校部赶,是不是找你来了?”“是啊,老同学嘛。”“少打马虎眼!你今天去看方老头,是不是有相亲之意呀?”“胡说。我才不像你那么着急找朋友。”“你不急,这里的女知青可急了,她们里面总有人跟着方洪转。”“是吗?”桑园有些关切起来。“当然喽。大家都很空虚吗,总要在感情上找点刺激才活得下去。”“他理她们吗?”“看不出来。他一向对谁都是爱搭不理的,倒是常来找我聊天,问你跟家里写些什么。”“可是他昨晚上总共没跟我讲上十句话,好像比在学校里的时候生疏多了。”
姐弟俩说着走着,摇摇摆摆走到养猪场。迎面遇到一位戴眼镜、穿旧军装、歪歪倒倒推着一车青草的人。“请问,方正云在哪里?”桑园很客气地问。“你们是他什么人?找他干嘛?”眼镜狐疑地问。“朋友!看望看望不行吗?”伟智不耐烦地回答。眼镜看了这个大言不惭地宣布自己是黑帮的朋友的毛头小伙子一眼,苦笑一下,对桑园说:“就在那边饲料房里。小心点儿,别叫管制小组的人瞧见。”说完,推小车赶快走开。
饲料房轧草机轰鸣,尘土四下飞扬,呛得桑园大咳一阵。“嗨,请问,这里有人吗?”她高声问。轧草机怪叫着停下来,一个沾满碎草的秃头从干草堆里探出来,一双垂着肿眼袋的眼睛惊恐地四下张望,等看清来的是两个孩子模样的人,方自稳了稳神,问:“你,你们找谁?”“请问,方正云伯伯在这里吗?”“我是方正云,您是哪一位?”“我叫林桑园,方洪的同学。到干校来看父母,今天顺便看看您。”“哦,你父亲是谁?’等桑园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字,方正云怔住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在多年前,毫不犹豫地勾去了某批干部提升名单中的这个名字。其原因只是他这个放牛娃出身的审核人,看不得那名字后面的履历表里填着“出身地主家庭,曾就读上海某著名大学”。现在,自己正沦为“阶下囚”,子女都畏缩着不敢前来,这个女孩子来干什么?想替她父亲羞辱他一顿出气吗?可是,看她那和悦开朗的神情,又不像是来批斗他的。旁边那男孩是谁,她的男朋友吗?他胡乱猜想着,不敢多问。“我是她弟弟。”伟智指指桑园,聪明地自我介绍。“我们都跟方洪同校。我现在跟方洪在一个分场。”“哦,哦。”方正云放下心来,连声应着,又朝干草堆那边招呼:“喂,你也过来呀,大洪的同学来看咱们了。”只见一个矮小精瘦、皮肤微黑的中年妇女,从草堆那边走出来,脸上堆起笑,皱纹像菊花。“我是方洪的妈妈,欢迎。”那妇女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干笑,本想握住桑园伸过来的手,一见那手那么柔软细嫩,忙把自己的手缩在背后,“真抱歉,我一手都沾着脏东西,来不及洗。”桑园随和地一笑,收回手说:“几年前,我去过您家,没见着您们,今天再来拜访。”“哦,我想起来了,我家里那个阿姨提起过,说大洪有个漂亮的女朋……哦,女同学,原来就是你呀。”方洪的母亲上、下打量着桑园,觉得这女孩比保姆描述的还招人爱。“我记得那个李阿姨,还记得那个大花园,很像《红楼梦》里描写的贾府花园哩。”“唉,我们早搬出来了。现在住着好几户干部,听说花园也改成菜园了。”方洪母亲苦笑着说。“莫静,别尽顾说话,找个干净地方叫孩子们坐坐。”方正云对妻子说:“别费心,我们待不久。您们自己要多保重,别忧虑太多。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河。”桑园一脸诚恳,又说:“我很快回北京,可以帮你们捎些小东西给亲友,请不必客气。”莫静略想了一下,忙说:“还真有点小东西,邮寄不方便,就请你捎上吧。我这就回宿舍去取。”
莫静匆匆走了。桑园姐弟俩信口跟方正云聊起天气、饲料。突然,一个大嗓门在外面喊:“谁把铡草机停了?”随后,一个大个子军人走进来。方正云大吃一惊,马上往干草堆那边闪过去。伟智轻轻拉住他,朝来人嘻笑着说:“嗬,是管制组长大老刘哇。咱姐姐打老远来看老方,您给个面子,让老方多歇会儿。”那大老刘立刻板起脸,才要说“不成”,一眼瞧见方正云旁边站着个从没见过的明艳靓丽女子,脚筋先自酥软,口气也跟着松软了:“成,成。不急,尽管歇着,歇着。”边说边拿一双眯缝眼瞧着桑园。桑园朗然朝他一笑,大方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大老刘便有些招架不住,忙低了头,讪讪走开。
莫静回来,四顾无闲杂人等,才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了一个蓝色小薄本子。“这是存折。”她翻开给桑园看,“本想留作应急的,最近方洪他姐姐来了好几封信,说生了老二,两口子工资顶不住。你方伯伯叫我把这存折寄去,我怕有闪失,一直没寄。今天你来正好,就把它捎去吧。”桑园见上面的存款是五百元。不禁伸了一下舌头,她在部队每月津贴才十八元。“好孩子,甭担心。能带到固然好,万一带丢了,莫阿姨也不会怪你的。”桑园接过存折,又问:“不需要带您的图章吗?”她记得取钱必须留印的。“我已经在上面签了字,再由取款人盖章或者签名就行了。”
桑园收好存折,见方正云忧心忡忡地四下张望,明白他怕时间久了,再有人来呵斥,忙说:“我们该走了,您两位多保重。”便和伟智离开了养猪场。
一到家,母亲告诉桑园,方洪来过了。“他人呢?”“不知道,说是过会儿再来。”等母亲不在跟前,桑园忙把方家的存折收妥。她怕父母看见担心。然后,她无所事事地在书架上翻起书来。在书架底层,她翻着一本高中数学教科书,立刻很有兴趣地演算起总复习篇的习题来。当方洪来敲门的时候,她已经算完十几道题目。
他俩又走到那片苞米地,坐在苞米秆上,像坐沙发似地,方洪颤悠着问:“咱是‘黑帮’子弟,怕被人撞见,给你爸妈找麻烦。”“猜得出我去哪儿了吗?”“这里穷山僻壤的,去哪儿了?”“我跟伟智瞧你爹妈去啦。”“你倒是好玩,不怕你爸爸妈妈担心?”“他们反正不知道。”“要是有人借题发挥呢?”“他们会照实说:这个女儿天生调皮捣蛋,管不住的,不就没事了?”“唉,你真不会替别人着想。一时兴起,会添多少乱。我看你还是趁早回北京算了。”方洪一脸阴云。桑园惊讶地望着他,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胆小。“我都不怕,你怕啥,若有人找茬儿,尽管朝我身上推。”“你不知道这里人事复杂,总想打个小报告,踩着别人表现自己革命的大有人在。你说有事住你身上推,到时候你走了,还不是相干的人倒霉。”“哦,原来是怕我连累你爹妈!真对不住,我没想到这一层。好,我保证再不去看他们。你既然这样怕事,最好也别跟我坐在这里,请回吧。”说着,她径自站起来朝家走,心想方洪一定会追上来认错。
方洪站在原地,张了张嘴,终于没动。刚才为了等桑园,他已经在这苞米地里转悠了三个多小时,现在却几句话把她给气走了,心里十分后侮着急。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追上去,惹她更生气就完了。他只有望着她越来越远去的背影,捶胸顿足地后悔。
后来的日子,桑园越过越无聊。父母一大早就离开家,留她独守四壁。想帮母亲炒菜做饭,又不知道该先放油还是先放盐,米锅里要放多少水。父母下工后,晚上常有政治学习,直到她去睡觉都不回来。伟智吃过晚饭,抹嘴就溜,大概跟女朋友谈得正热闹,于是,她相信自己在这里是真正的孤独了,再想不到有人每夜追随她。
方洪自从桑园赌气摔手走后,他再鼓不起勇气找她。可是对她的思念却愈炽烈。他只好一挨到天黑,就隐身在她家墙角,痴望着她在房里走动的身影。偶然能听见她清朗的笑声,一天的疲劳顿消。他几次在回分场的路上对天发誓:“今晚一定要亲口对她讲明我爱她,要跟她结婚!管她笑我还是骂我。”可是,等天一黑下来,勇气便像白日的热度一样退却了,心甘情愿地去心上人的窗户下。
桑园实在闷不过,终于向父母讲出打算早日回京。他们自然是舍不得她就走,尽管已经知道她擅自去拜访过“黑帮分子”方正云,留下来不知还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然而当父亲听说复员回来的人越来越多,分配工作一批不如一批,便毅然决定打发女儿上路。
星期天一早,桑园收拾好自己的简单行囊,跟父母在门口等进城的卡车。伟智来了,也要送姐姐去火车站。“算了吧,在大田里累了六天,今天该歇着了。”桑园说,“回头把自己的脏衣服洗了。有孝心呢,再帮妈妈洗洗床单吧。我不用你送。”“免了,免了,他洗过的东西比没洗以前还花哨,等我回来自己洗吧。”母亲连连摇头摆手。“你呀,总是不相信群众,儿子都快娶媳妇了,还要给他洗衣服。”父亲最反对母亲事无巨细,一概包揽。“你呢,快娶儿媳了,还不是让我洗你的衣服洗了一辈子。”母亲反唇相讥。桑园瞪了弟弟一眼,伟智忙说:“好,好,我留在家里,全家的衣服我都包了。”母亲赶快说:“洗你自己的吧,千万别动我跟你爸的衣服,白白糟蹋肥皂和水。”
卡车来了。上车前,桑园悄悄对伟智说:“替我带个好给方洪。叫他别生那天的气。”“什么事?”“少管,你一说,他就明白。”
车又停在来时的那个转运站。院子里站着几个拿行李的人,像是等着要上这车。桑园一眼看见里面有个人很眼熟,仔细一看,是赵雪梅。雪梅也瞧见了她,犹豫片刻,便朝她走来。桑园告诉父母看见了老同学,要他们先找地方休息一下,自己朝雪梅挥着手走过去。
矮小的雪梅比在学校的时候丰满了许多,脸上少了浮躁骄横之气,却多了几分矜持和自信。“林桑园,真是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爹妈在这个干校,我来探亲的。你呢,也是探亲吗?”“嗯,就算是吧,不过,我父母不在这里,他们早就官复原职了。”“你家有人在这里?”“没有。”雪梅说着,眨着眼看着桑园一会儿,下决心似的说:“我来看方洪的。你见过他了吧?”桑园心动了一下,马上平静地说:“见过两次。”“他跟你谈些什么?”“没什么,总共没说上十句话。”“哦。”雪梅放心地出了一口长气。深意地看了桑园一眼,说:“我跟方洪的关系你也是知道的。两家大人是几十年的老战友,我跟他从‘八一’学校一直同到高中,我们的感情是可想而知的。这次我来看他,是想把这关系确定下来。要是他同意就此把这件大事办了,那就更好,我能够马上把他调回北京。”看见桑园惊讶的表情,雪梅解释说:“我爸有个老部下,正好是我顶你的缺,去的那个工厂的厂长。他安排我在人事科工作。现在,我已经是人事科长,调个把人进厂决无问题的。”桑园点了点头,想起了许栀栀。这雪梅跟她那害人的哥哥全不一样呢。“你现在回部队吗?”雪梅又问。“不,回北京。我复员了。”“真的?时间过得真快,好像你昨天才参军走的,今天就复员了!”“我也有这种感觉。”“好吧,等我回京后,也许会请你吃喜糖呢。要是我跟方洪在我家请客的话,一定请你,你也一定要来哟。”“你这样有信心?”桑园小心地问。“当然。现在我家的条件比他家强大多了,他不受宠若惊才怪!”雪梅的脸上倏忽闪过当年的傲慢神态。桑园心里一沉,不想再说什么,就跟雪梅互道再见了。: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下车的、等车的、做小买卖的、瞧热闹的、你呼我叫,热闹非凡。桑园跟父母坐在一条油漆斑驳脱落的肮脏的长凳上,听他们拉开嗓门的叮嘱。“妈妈,您瞧那卖冰棍的。”她显然没有专心听,眼睛一直在瞧新鲜。“这么大了,还嘴馋?那冰棍儿是河水提起来就做的,吃了要闹肚子。”母亲不以为然地说:“我是说那卖冰棍的小孩,像只有五、六岁呢,也会做小买卖?”“这地方的孩子营养不足,五、六岁的样子,实际年龄恐怕有七、八岁了。”“怎么不去上学,家长不管吗?”“还不是家长叫他出来卖的。”父亲说,“这一带号称‘地瓜县’,其实瓜菜还不够半年粮。民以食为天,家里凡是走得动的,都出来混饭吃,还管什么上学不上学。”
火车进站了。桑园上车,把行李安置好,催父母回去。她已经看见母亲眼里的泪光,怕自己也控制不住哭出来。当火车缓慢启动后,她又尽量把头探出窗外,在人群中寻找父母的面孔。可是,火车越开越快,眼前有无数完全相似的褐黄色的脸在晃动,辨不清哪是自己最亲爱的两个人。她只好向那一片黄褐色的人们使劲挥手,愿亲人能够看见。
月台消失了。桑园颓然坐下,用手帕掩在脸上,任泪水在手帕下纵横。不一会儿,她睡着了。梦里,一个光怪陆离的球体在旋转。
也不知过了多久,喇叭里传来了列车广播员清脆的声音:“各位旅客请注意,列车的前方,已经到达伟大领袖居住的地方:首都北京。大家拿好自己的行李,以防丢失。”这声音把桑园唤醒,不知怎的,她的心突突悸动起来。抓起自己的简单行李,望着越来越近的北京火车站,她想起巴尔扎克写的《高老头》中,那个初进巴黎,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放青年,便在心中呐喊:北京,我回来了。让我们来较量一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