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根薄缘 1-风雨花季

六号温软的声音说:“你就小点儿声吧。这里是医院,还没扳过您这大嗓门儿?唉,我这辈子就他这个‘掌上明珠’,怎么疼也不够。这不,前两天老头子还来电话,叫儿子晚上不要再在我被窝里腻歪。又怪我把他从小惯成非要我陪,才肯睡的坏毛病。我告诉老头子,等儿子娶了媳妇,母子俩再想起腻,还要看人家的脸色哩。”

命运这个怪东西,总喜欢随心所欲摆布世人。它让桑园又遇见那个“北大才子”,自视甚高的李少云。

那天,桑园下夜班,乘公共汽车回去。她站在车门口,还有几站就要下车了。忽然,她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她并没介意,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已经见怪不怪了,她仍然望着窗外驰过的街景。“唉呀,我的钱包丢了!有人扒走了我的钱包!可机,司机,请您别停车,开到总站查查每个人。”有人在车厢里大喊起来。“这车是你家的,说不停就不停?眼睛看到哪里去了?自己的钱包都盯不住。”司机抢白了几句,靠站停下车。

桑园到站下车,回头同情地看看那个急得满头大汗的人。“李少云!”她叫出声来。“暧。你怎么在这里?”李少云苦着一张脸,站在车门口问。司机本想发作,见车下站的是一位女军人,只好客气地说:“你们要上,还是要下?把着车门聊天,我还开不开车?”桑园忙叫李少云下车。李少云略为犹豫,终于下来了。

“你在这里当兵?”他问。“是啊。没想到能遇见你。”“你一上车,我就看见了。可是,怕你不肯理我,没敢叫。”“老相识了,怎么会不理。”“是你这身军人英姿把我镇住了。只顾呆呆着你,把半壁江山拱手让给扒手了。”“多少钱?”“五十块。是父亲给的半年生活费,才从家里带出来的。唉,大学还不让我们毕业。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要靠父母,丢人呐。这下可好,连钱也丢了。”“先别急。在这里等我一下。”

桑园匆匆到医院里的小储蓄所,取出仅存的三十块钱,回来塞给李少云。“你这是干嘛,以为我会要饭吗?”李少云像被火烧着似的缩回手。“不会是嫌少吧?”桑园调皮地一笑,“快收下。等你毕业后,领到工资再还我嘛。可不是白借,有百分之百的利哟。”她又把钱塞过去。李少云涨红着脸,坚决不接。一个小混混模样的人在旁边看了半天,这时嬉皮笑脸地说:“解放军同志,好大方哟。小兄弟我也没钱花,他不要你的钱,我要。拿来呀。”桑园气得直跺脚,“你怎么这么死要面子?真是酸腐不堪。”她说着,硬把钞票塞进他的衬衣口袋里。

“好不容易见到个熟人。咱们去玄湖走走,你也好散散心。”桑园提议。李少云正因为她的手无意间触到他胸部的敏感处,全身震撼。听她这样说,忙掩饰住窘态,连声说好。

玄湖正是草长花开的全盛时节。公园里到处都是游人。“文化大革命恐怕要收摊了。”李少云看着来往的游人,说。“但愿如此。”桑园报以会心的一笑。

两人走着,李少云察觉人们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们,他立刻明白了,“跟你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女兵走在一起,人们快要把我盯化了。”说着,他夸张地站得远远的。“咱们去湖上划船吧。他们的目光不会看到那么远。”

上了船,桑园手执双桨划起来。她喜欢自己操纵船的方向。“瞧那边,‘映日荷花别样红’。”李少云指着莲叶摇囗的那片荷花,说。“哪里。分明‘小荷才露尖尖角’嘛。”桑园说着,把船向那边划去。“莫向荷花深处去,荷花深处有鸳鸯。”李少云眯起小眼睛吟道。桑园大笑,“你这样满腹诗文,却投了数学力学系,岂不冤枉哉?”她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说。

李少云凝视着她无忧无虑的笑容,心中暗想:“谁配得到这样完美的女孩啊。”脸上不觉显出成容。桑园以为他想起丢钱的事,又在着恼,忙打岔地问:“你说还没毕业,还在北京?”“一年前就被送到汉中兵工厂实习去了。”“是刘备从他表兄弟那里,连抢带赖得到的那个汉中吗?”“正是。我和同学们踩遍了那古战场的遗址。真是,千古风流多少事,都付谈笑中。咱们也是一样。几十年后,哦,恐怕几年后,你也再不会记得,跟个叫李少云的人在这里泛舟清谈过。不过,我不会忘。‘夜雨涨波高三尺,失去捣衣平正石。天明水落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忆。’”李少云幽幽地说,细小的眼睛茫然凝视着湖天。“是因为你把我看成不解情意的捣衣石,才在几年前写给我的那封绝交信吗?”桑园停住桨,问。“是。那时,我深信你跟其他干部子女一样,生就张狂傲慢,只不过较有教养,较为纯真。”“愚蠢的偏见。”“同意。”“那么,不要跟我绝交吧。我喜欢古诗,你又知道那么多,还会写,咱们有些‘酸气相投’呢。”“可是,我不能跟你保持联系。”“为什么?”“我已经定婚了。女方是我父亲那个工厂的女工。长得既不美,初中也没毕业。可是,我清楚,她是我的归宿。”“以前的高傲劲儿哪里去了?”“全被命运挫败。”“我只是说,跟你做个普通朋友嘛。”“可是我不能。无望的感情会使我发疯。同时,对她也不公平。她虽无知,但很善良。我不允许自己的感情有丝毫对不起她。”桑园不再说什么,慢慢把船划四船坞。

分手时,李少云要桑园把通讯地址写给他,等他分配工作后,立刻把钱寄给她。“不必了,”桑园略为伤感地说,“拿去给你的未婚妻买件礼物。在婚礼上送给她,就说是你一个老朋友对她的祝福。”

进修结束后,桑园表现出独挡一面的工作能力。科主任和齐护士长商量,决定对这个好学稳重的小护士加速栽培。马上把她安排进妇科学习。吴霞跟去,继续教她。“小林这孩子样样都好,只是政治上缺乏进取心,至今连入党申请都没写。”齐明珠对吴霞交待教学任务时,说出自己的忧虑,“部队里培养干部,永远是政治挂帅。如果只是业务拔尖,也提不上去的。”她说,无意中触到吴霞的心病。“我会找机会提醒小林。”吴霞快快地说。

一天夜班,病人们都比较安静,吴霞跟桑园在值班室里边捻棉棒,边聊起来。“小林,家里都有谁是共产党员哪?”“爸、妈、叔、伯、姨、舅,……”“你想不想入党呢?”“想啊,可是我自己知道不够条件,连申请书也没写。”“怎么?你的家庭背景这样好,自身历史又清白单纯,会不够条件?那么,像我们这样的,想都不用想了。”“您不知道,我根本做不到时刻准备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贡献生命,这基本的一条。可是,写入党申请书必须写上它。”“哪会有人事先做到这点再入党的,总要先把它写在纸上,再慢慢去实践它。”“还有,我怀疑自己立场有问题。当红卫兵的时候,别人对那些‘阶级敌人’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把那些人从灵魂到肉体都铲除。我却始终对那些人恨不起来,还常怀恻隐,怎么能加入与阶级敌人斗争的先锋队——共产党呢?”“你这小鬼这样钻牛角尖,真是少见。如今人人争先恐后争取入党,你倒会找借口往边靠。”“您是共产党员吗,吴教师?”“不是。所以干了二十几年,还是个普通护士。所以才替你着急。”“替我着急什么?”“要你赶快争取入党啊。否则技术业务再好,也难得提升。”“依您看来,该怎样争取?”“赶快递上一份申请书,然后向党组织交心。”吴霞说完,心想:随她去吧。现在的孩子们自有主张得很。反正我的任务是教技术,思想工作叫明珠她们操心去。

其实,妇科护理工作很简单,难的是怎样应付那些特殊病员,即首长夫人们。

五号病房是某军军长夫人。桑园第一次见到她,暗想“一丈青”,“母大虫”这类浑号对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五号一定是位原配夫人,我猜,”吴霞悄悄对桑园说,“辅佐丈夫立下战功,令老头子仰她鼻息。准定难伺候的。”

吴霞猜得不错。桑园第一次给五号做治疗,就吃了个“下马威”。那天,她去抽血,五号像是睡着了,绑止血带、消毒都没动静。当针头才触到皮肤,五号突然睁开铜铃大的牛眼,盯了她半秒钟,一个迅雷不及掩耳,把她手上的注射器扇落在地。“哼,打发个黄毛丫头来给我抽血,老的都死光啦!去,叫个老护士来!”五号震天地吼。

吴霞闻声赶来,二话没说,重新准备注射器,消毒皮肤。“请您把头转过去。病人见了自己的血,病情会加重。”吴霞平静地解释,又对桑园使了个眼色。五号听话地转开头,还闭上眼睛。桑园麻利地把血抽出来,贴上标签,端走了。

“抽好了?”五号转过头问。“是啊。痛不痛?”吴霞用棉棒压着针眼,不动声色地反问。“不痛。我原说姜是老的辣嘛。换了刚才那个小丫头片子,不把我的胳膊扎成蜂窝才怪。”“刚才就是她抽的血。”“你哄我。”“我敢哄您?”“怎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人家技术好呗。也是高干的女儿呢。”“我看不像。”“您会相面?”“倒不是。你想,这高干子女们会有她那样儿的好性子?挨了我一巴掌都会一蹦三尺高,叫爹骂娘的呢。”“我们这位小林的家教严呗。”

隔壁六号住的那位首长夫人,不但容貌柔丽动人,对人说话也总是未语先笑,温婉和气得很。“参加革命之前,她是上海一所教会大学的女学生呢。”吴霞说。她对所有的病员知根知底。

桑园也很喜欢六号,一有空闲就钻进她的病房,陪她聊天。她那苍白削瘦的美丽面庞,让桑园想象到“林黛玉老了的样子”。

六号也极喜欢她,常摸着她圆乎乎,带酒窝的手,赞她是有福之人。“我的福气就太浅,连个女儿也没有,只生了一个秃小子。跟谁说贴心话去?”桑园知道她患子宫肌瘤,生过第一胎后,再没怀孕。目前瘤子已经压迫直肠,必须动手术了。

手术前一天,桑园给六号做皮肤准备,正要离开,进来两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小林,先别走。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爱人,那是我儿子。”

桑园礼貌地跟他们打招呼,惊奇地发现这父子两人相似得像出自同一雕塑家的手笔。都像仪仗队员一样挺拔笔直,运动员一样步伐生风;都有着轮廓刚直的脸庞,鸦翅一样上展的浓眉,和与此极不相称的棕色柔美的大眼睛。不同的是,一个华发生辉,一个乌发流光。

那年轻的一位很快走到母亲床边,旁若无人地将自己美丽的头埋进母亲怀里。像只温顺的小乖猫,任由她抚弄。

桑园看在眼里,觉得有些怪异,转身要走,却被那位年长的男人,一把握住双手。“你是小林吧?”长者慈爱地问,桑园点点头。“我爱人每次给我打电话都要提到你。咱们算是老相识罗。”他使她想到自己的父亲。父亲没有这份逼人的英气,却多着几分书生气。

小林,你要是不忙,跟我儿子聊一会儿,好吗?”六号叫住往外走的桑园,“你们干部子女在一起会有说不完的话。我要跟他爸交待几句,明天动大手术呢。”

桑园停住脚,犹豫地站在门口。那年轻人已经走过来了。“罗海洋。你呢?”他的声音甜得叫桑园心颤。“林桑园。”她回答,不禁面红心跳地垂下眼睛。多像《天鹅湖》里那位高贵勇敢的王子呀,她想。“我母亲手术后,请多照顾。”那甜丝丝的声音在她头顶上说。“当然。那是我份内的事。”她心慌意乱地说了一句,匆匆走出病房。

出了门,桑园轻轻吐出一口气,心里轻松多了。“莫名其妙!”她窃笑自己,冷不防跟吴霞撞了个满怀。“六号的儿子来了吗?”吴霞急匆匆地问。桑园朝里面努了努嘴。“让我瞧瞧是个啥模样。”吴霞说完,推门进去。

下班的时候,吴霞把桑园拉在一边,神秘地问:“你觉得六号的儿子怎么样?”“您自己看见啦。”“我问你的看法。”“不错。”“说详细些。”“人长得挺高,也有鼻子有眼睛。”“没鼻子没眼睛是包子!”“避重就轻。”“您要我说什么?”“比方,瞧他顺不顺眼,讲话有没有共同语言,觉得他人品如何。一句话吧,你喜不喜欢他?”“唉呀,您真会难为我。”“我不是存心难为你,小林。跟你实说了吧。六号一直想把她儿子介绍给你。她不方便直接对你说,求我探探你的口气。她原说,如果她儿子不能让你满意,普天下恐怕找不出叫你满意的男人了。刚才我进去一看呀,她还真没吹牛,男孩子不但相貌堂堂,言语也温柔。可不像一般干部子弟。你说呢?”“我也说他确实不错。只是亮眼得让人不大放心。”“小小年纪这么多心眼!不过,六号倒是告诉我,她儿子是某部文工团的歌舞演员。这样看起来,说不定有不少女孩子捧着他呢。”“对嘛。俗话说,男学工,女学医,花花公子学文艺。颠扑不破的真理哟。”桑园玩笑着。猛然察觉自己的心态有些像伊索那只吃不着葡萄的狐狸,忙收住口。“我去问问那男孩,有没有女朋友。”“千万别!也许只是六号自己一厢情愿,她儿子毫不知情。您这样一问,倒让她笑咱们自作多情。”“可也是。那怎么办?”“没啥可办。置之不理就是了。”

桑园嘴上说得潇洒,却不知俊美的罗海洋已经走进自己心目中。每次走向六号病房,她总是下意识地希望他在里面。每当遇到他那跟他母亲极相似的、梦一样柔情的眼神,都会不由得一阵心慌脸红。“他只是一座仅供远观的艺术品。”她告诫自己。

六号手术后第三天,丈夫因为公事不得不回部队去,留下请了长假的儿子陪伴她。桑园跟罗海洋碰面的机会更多了。

那天,桑园给六号换药,罗海洋又不请自来,给她打下手。“我这儿子跟他爸一样,最知道疼人的。”六号手术后还很虚弱,强打精神说,“在家的时候,我要吃水果,都由这俩父子争着削好,送到我手上来。小林你看,他们怕我不习惯医院的卫生纸,买了这么多‘金鱼牌’高级卫生纸,放在这床头柜里,让我一伸手就能拿到。唉,哪个姑娘嫁给我们海洋,就算掉进福窝窝里喽。”桑园听着,不由得看了罗海洋一眼,正遇上他含笑的眼睛,忙把自己的目光移开,再不看他。

六号为桑园对她的爱子无动于衷的样子十分不解。做母亲的,总是以为自己的儿子天下第一。尤其她知道,儿子是众多女孩倾慕追求的对象。可是,围绕在她儿子身边转的,尽是些文工团的女团员们。那是她眼中的“绣花枕头”,只是面子中看,决无气质和内涵。也有些同阶层的首长夫人们,频频向她提起儿女亲事。她却想到,那些女孩子们非娇即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哪里会关心体贴别人,又怎能托以爱子的终身,于是都婉言推诿了。儿子倒是真听话,没有母亲首肯,决不跟任何女孩子提及婚姻大事。他已经是近三十的大男人了,还没有固定的女朋友。可是做母亲的却一天比一天着急,既怕将儿子轻率易手后,会给他带来无尽的烦恼。又怕犹豫太久,误了孙辈出世,错过她丈夫的庇荫。

没想到遇见这位小林护士。第一次见面就让她看顺了眼。小林相貌身材是无可挑剔的。身为“延安之花”的她,都自叹当年的风采不及小林一半。更可喜的,是这位小林既有干部子女的爽朗个性,又有知识分子子女的文静气质。加上她平时细心观察,认为小林是个纯真善良的女孩子,对病人极富同情心,工作又勤快又麻利,怎么看怎么叫她喜欢。对儿媳妇的人选,简直不做第二人想。

她自知一生体弱多病,大限随时可能降临。若能看见唯一的宝贝儿子娶到小林,走也放心闭眼。

可是,这小林似乎单纯得不解人意。海洋几次热情接近她,都被她公事公办,一无所感地拒之于千里之外。然而,从吴霞那里套来的消息,小林并没有男朋友,又是已届对情有知的双十妙龄,却如此无动于衷。是自己的海洋魅力不够,还是她小林想登更高枝头?

各种猜想纠缠在这位慈母心头,连伤口痛都不在话下了。日日盼望那小林突然开窍。她不知道,小林已经在动情和自尊之间徘徊。

一天傍晚,下了班的桑园捏着才收到的秦柳第一次回信,兴冲冲地住宿舍走。路过小花园,一阵轻扬的歌声从那里飘过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红得好像燃烧的火,那是因为纯洁的友谊和爱情。花儿为什么这样鲜,为什么这样鲜?鲜得使人不忍离去,那是浇灌了青春和热情。”歌声拉住了她的脚步。这是一首熟悉的情歌,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主题歌。她立刻想起第一次看那个电影,听见男主角阿米尔对着冰川雪山唱出这首回肠荡气的情歌,心都醉了。那时,对情一无所知的她,认定那个阿米尔是天下最英俊又最深情的男人,幻想自己有一天能遇见他。

然而,耳边传来的歌声似乎更婉柔,更热情,是谁在唱?桑园不觉向歌声的方向走去。“小林,下班了?”花园里传来六号病人亲切的招呼,歌声也戛然而止。桑园这才看清,花园的长椅上坐着六号母子。歌声无疑是罗海洋的,她暗侮自己太莽撞。“过来坐坐?’六号慈爱地笑着向她招手。她轻轻摇摇头,却没有离去。“那么你去陪小林走走。”六号推推身边的儿子,以眼示意,“妈妈坐累了,先回病房去歇着。不用着急回来,啊。”

“还没回去休息?”罗海洋走过来,甜丝丝地问。“正要回宿舍。”桑园机械地答。“这花园真小,真静,真美。”他望着她,目光闪烁。“歌声也美。”她被他甜美的声音带入梦境,眼前幻化出皑皑雪山,郁郁雪莲。“你是我见过的最含蓄的女孩子。”甜美的声音又说。她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正遇上那双像小鹿一样温柔的大眼睛。在刚刚升起的月光下,浓密的长睫毛散开半月形阴影,使那双眼睛显得格外幽深迷人。她的心头墓地兴起一阵奇异而剧烈的激荡,头脑也像喝醉酒似的晕眩起来,全身炽热得冒汗。“我的那些女朋友们,个个如花似玉,又个个都像空壳麦穗,只知道高昂着愚蠢的脑袋。所以,我妈一个都不中意。”他这番话立刻平息了她心中的激荡。“女朋友们”?真如吴霞所说,有多少女孩子捧着他呢。“你很听你妈妈的话呢。她厉害吗?”她谈谈地问。“一点儿都不厉害。我听话倒是真的。妈妈只要对哪个女孩皱下眉头,我马上对那女孩没兴趣了。”他看着她,很得意似地又说:“我很感谢妈妈,让我认识了你,一个高贵的小护士。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像夏夜湖上,飘送幽香的小睡莲。不过,你的香气不是来自表面的花瓣,而是来自你的深心。只能用眼睛感受这花香,所以分外悠久,沁人人心。”

桑园咬住嘴唇才没笑出来。不过,虽然她觉得这溢美之词有些不伦不类,小心眼里还是十分受用,甚至有点儿飘然。忽然,肩头搭上来一只绵软温热的手,惊得她立即跳开。“哈,像只胆怯的小兔子!我是大灰狼吗?”罗海洋失笑说。“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桑园心慌不已,说着拔脚就走。

回到宿舍,第一次没敲门就冲了进去。“唉呀,吓得我差点儿剪掉一块肉!有人要抓你吗?”正在剪脚指甲的梦丹尖叫着。“真剪到肉,你下次进门就会像个乖孩子了。”桑园快活地对她反唇相讥。“废话少说。刚才我看见你跟一个大个儿压马路,是你男朋友?”桑园蓦地脸红了,“瞎说。他是一个病人的儿子,我跟他聊他母亲的病呢。”“是吗?”梦丹抬起头问。桑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谎话编得这样顺,脸更红了。梦丹没注意她神色有变,自顾说下去:“我看也不像。你太矮了,我这一米七十的个头,跟他站一起还差不多。”说着,她朝桑园跟前凑了凑,“好同志,好姐妹,把我跟他说合说合?瞧他那气派,准是什么人物的孩子。我妈总说要我找门当户对的男朋友,我呢,对那些小军医也看不上。这人还差不多。怎么样,肯不肯帮这个忙?”“你自己找他去。他每天在妇科六号病房陪他妈。”桑园心里隐隐有些不快,淡淡地回答。拿出秦柳的信读起来。

“你幸运地参军走了,决想象不出我们这批‘支边青年’离开北京时的奇观异景。火车站上张挂着大红标语和彩旗,铺天盖地都是“到农村去!接受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口号,鼓乐齐鸣,歌声震天,可是送别和告别的人群里,泪飞顿作倾盆雨。我爸妈受审查,没来送我,只有方洪帮我把行李提进车厢。所以我最潇洒。

我们被运到北大荒某农场,正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冬季。千万别以为这是‘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神佛境界。刀一样尖利的北风,刮土豆皮似地刮在人脸上,足以割裂任何美丽的联想。赤着手不当心碰着任何铁器,马上被冻住,要拿掉吗?对不起,留下一块肉皮吧,倒是一点儿都不觉得疼。有人说,该把全国的外科手术都搬来北大荒,病人不上麻药也不会喊疼,国家又可以节省一大笔医药开支。

这里春天短得像兔子尾巴,一晃不见。春播为了赶时节,把人累得孙子似的(这是男人们的口头语,我总说累得像祖奶奶似的)。虽然有拖拉机队,大量农活还是靠人力。

夏天比北京凉快多了,可是更没法睡觉。有种比阶级敌人更凶恶残忍,又无孔不入的小虫子,叫‘小咬’的,太阳一落山,就成群结队,以排山倒海之势冲人蚊帐,钻进衣领、袖口,像抢最后的晚餐一样,玩命吸人血。害得我们整夜不能入睡。等天蒙蒙亮,我们才合上眼睛,起床号又开始催命了。我望着自己的被窝,心想我要是能扎进去睡死就好了。

秋天是真正的黄金季节。一望无垠、层层叠叠的麦浪像黄金的海。人们也被炎炎夏日晒得金黄。等我们把最后一袋麦子送进粮仓,像卸了磨的精疲力尽的驴一样瘫在地上时,万恶的冬天又来临了。

有的女生吃不住这累,赶忙找个农场工人嫁了。男生们冷言冷语说,该给阎王爷烧烧香,来世托生个女人,再到农场,分的活儿比男人轻,每月还有一天‘例假’可请,实在顶不住,找个农工嫁过去,只等生孩子做饭,连大田都不用下。我说,你们要烧香,须买高级香来烧,否则阎王爷不满意,把你们托生成我这样高大的女人,照样干重活,照样没有人敢娶。

其实,嫁出去的女知青也并不值得人羡慕。我原来的一个同屋,长相一流,才高八斗,曾是女附中的顶尖人物。嫁人柴门后,委身于一个河马一样粗壮的男人。有一天,她哭着跑回来对我说,她大概得了神经病,每天天黑后,她一见她家那条大土炕,腿肚子就转筋,浑身打哆嗦。最近有风声,说没婚嫁的知青有希望回城,这位女生就死活要跟男人离婚。被农场领导当坏典型批评,说她纯粹的资产阶级实用主义,没有与工人相结合的诚实。还给了她处分。女知青里有幸灾乐祸的。说她眼浅,自找倒霉。可是,能怪她吗。如果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哪个女人愿这样做呢?我也一样,只能等着命运随意把我抛向哪方。”

秦柳的信被桑园连续读了几遍。同龄人不同的命运再次使她叹息,也使她深深庆幸命运对自己的眷顾。信中那位落难才女的不幸,也使她想到自己和罗海洋。他跟那位才女的“河马丈夫”比起来,简直是天人与地畜,不可同日而语的。那么,她还犹豫什么?二十出头的年纪,父母不在身边,该自己拿主意了。

于是,六号病房对她有了新的召唤力,到那里探视的次数渐渐增多。她也开始主动迎接罗海洋热情的目光,并回报以令他欣喜的微笑。虽然还没有互通心曲,眼波的交融已经表明心迹。六号病人老道的眼睛网罗了一切迹象。那两颗年轻的心,终于可喜地越跳越和谐了。现在,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规劝”这位未来的儿媳争取入党,完全跟自己有多年党龄的儿子“门当户对”才好。

桑园居然很听话地写了入党申请书。这使六号十分安慰,以为她和儿子一样,是孝顺的乖孩子。其实,桑园是被父母每次信中,例行公事似的问题弄烦了。“写没写申请书?为什么还不写?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你怎么能用祖父辈的成分做借口?”她真不明白,父母们干嘛把入党看得像获取新生命一样神圣重要。好在她并不固执己见,写就写吧,如果所有的人都这样希望。

当一切都按照希望进行的时候,意外出现了。

六号即将出院那天,桑园去给她送药。还没进门,就听见五号病房那位首长夫人在里面大着嗓门哈哈:“这么大的小子,还叫你妈给梳头?哈,哈,夜里怕还要找你妈的奶子吃吧,哈哈!”桑园立刻愣在门口,走不进去。只听见六号温软的声音说:“你就小点儿声吧。这里是医院,还没扳过您这大嗓门儿?唉,我这辈子就他这个‘掌上明珠’,怎么疼也不够。这不,前两天老头子还来电话,叫儿子晚上不要再在我被窝里腻歪。又怪我把他从小惯成非要我陪,才肯睡的坏毛病。我告诉老头子,等儿子娶了媳妇,母子俩再想起腻,还要看人家的脸色哩。”“这小子对上象了吗?”“刚对上一个,就是这科里的小林护士。”“那闺女可真招人爱。你小子眼力不错。”“他呀,老九的兄弟,老十(实)一个。都是当妈的在操心呢。”

“站在门口干嘛?还不进去发药。”桑园听见背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是吴霞。“里面的人在谈事哩。”她支吾着,推门进去。

只见肥肥壮壮的五号病人很气派地坐在沙发里,见她进来,一双肉泡眼笑成一条缝。罗海洋把头枕在母亲怀里,任由她梳理他那一头贴顺的乌发。这本是桑园见怪不怪的情景,此刻却觉得十分刺眼。她避开罗海洋追索的目光,放好药就赶快出去。

她的胃里像堵着隔夜宿食一样恶心。她实在难以想象,一个近三十岁的男人,还要跟母亲挤在一个被窝里。尤其胖五号那句“怕还要找你妈的奶子吃”,更让她肉麻。刚刚有些进展的感情,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了。

桑园冷却退缩得太明显了。罗海洋当天晚上在花园附近堵上她问:“今天你怎么了,眼睛总是躲闪着我。是我有什么地方唐突你了,还是我母亲说了过分的话?你一定要答复我!”他有些焦躁。她不敢正视他那双小鹿一样无辜的大眼睛,担心自己会心软,忙低下头,细声细气说:“都不是。你不要乱猜。”“那么,是有其他男朋友了。”罗海洋狐疑地盯住她。男朋友?她眼前一亮,“对,我是有男朋友了。”她急急地承认,甚至还不完全理解“男朋友”的实在含意。“是谁?在哪儿工作?”罗海洋抓住她的肩膀,逼视着她的眼睛问。“我的男朋友,叫,叫方洪。”她立刻吃惊“方洪”这个名字,怎么会顺口而出!不过弥天大谎已经撤出来,只好接着编下去,“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因为父母都是老战友,这层儿女关系也就不言而喻了。他目前随父母在‘五·七干校’,一直还跟我保持着联系。这不是……”“算了,别编了。我多余问你。当初我跟女朋友告吹的时候,同样编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故事。”罗海洋说着,扳住她的肩膀,使她靠近自己,仔细研读着她的脸,自语道:“谜一样的女孩,又这样使人着迷。”说完,轻轻推开她,垂着头走开。桑园在被他拉近的一霎那,受到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的冲击,差点儿支撑不住,倒进他怀里。她在心里挣扎着对自己呐喊:“你决不能接受一个乳臭未干的男人。决不能!”终于稳住自己。

看着罗海洋逐渐消失的高俊身影,心里有些酸楚,却决无悲哀,不像小说中的失恋女人。“嘿!”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还叫了一声。她惊魂四散,拔脚就跑。忽听后面传来丁梦丹喘不上气的笑声,又停下来。“你是属小兔儿的?胆子小,逃得倒快。”梦丹边笑边摇着头说。“还说人家胆小!冷不丁在背后吓人一跳。要不是有嗓子眼挡着,心都要窜出来啦。”桑园跺着脚说。“好了,好了。’梦丹说着,伸手去摸桑园的头发。桑园连忙闪开,没好气地问:“黑灯瞎火的,你在这里喂蚊子呀?”“看电影哩。男拥女抱,只缺接吻镜头了。”“胡说!”桑园明白,这个什么都不论的女孩,偷看了自己和罗海洋的那一幕。“哼,我说嘛,咱几次跟那小子套近乎,他都爱理不理的。敢情早有心上人了。”梦丹酸溜溜地斜了桑园一眼,又关切地问:“怎么,你俩吵架了?他走的时候连一下都没亲你。我看得很清楚的。”桑园不理她,只顾往前走。长腿的梦丹两步赶上来,“别不好意思嘛,我见得多了。”她扳着桑园的肩说,“在家的时候,我见过我姐和姐夫谈恋爱。他俩一回家,就钻进姐的房间,把门倒扣上,让我推都推不开。我也不傻,就从钥匙眼儿里望进去。嘿,那叫好看!他俩在床上滚来滚去,姐夫的腿夹住姐的下半身,手在她衬衣里摸来摸去,嘴在她脸上乱啃。总是看到紧要关头,我家那个老不死的阿姨就把我妈叫来,揪着我的小辫儿叫我滚远些。唉,错过多少精彩镜头。”见桑园不说话,她乐得继续说下去:“可惜,我姐夫长得又瘦又矮,与我姐实在不相配。我呀,将来得找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说着,她用胳膊肘拐了一下桑园,“你的这个男朋友可是百里挑一。不,是千里挑一的人物哟。别挑花眼,过这村没这店啦。”“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早就有别的人了。”桑园淡淡地说。“真的呀,太棒啦!明儿我再找他下点儿功夫。”梦丹兴奋得大声说。

时光飞逝,转眼桑园已是“三年老兵”。一天,领导把全院老兵集合起来,进行复员动员。“我不想复员。”丁梦丹在桑园耳边说。“回去干嘛,顶多当个工人,跟那些痞子为伍,哪有当兵神气。告诉你,我妈早就跟我爹的老部下打过招呼,年内要提我当干部。你还不知道吧,军区司令员在我爹手下当过团长。所以嘛,谁敢复我的员。喂,你呢?”梦丹洋洋自得地说,用肘部碰了碰桑园。“我可没有你那么硬的后台。”桑园淡淡地说。她其实也不愿意复员,也认为做一名军人比其它什么行业都神气。记得有天早晨去打靶,满卡车载的都是她们这些飒爽的戎装娇娃。喷薄的晨曦中,她们肩上的步枪刺刀寒光闪烁,映得每张脸蛋冰艳雪丽。上班的路人们,无不停足翘望,争睹这铁戈群芳。军中女兵,尤其是医院里的女兵,是这个时代的宝塔顶尖。她是这极小一群中的一员,何其幸运,又怎么愿意离开这万众仰望的巅峰。可是,那里现在已经没有家了。回去就是独身一人,无依无靠。哪能像在这里,一切都有人管理、照应,按时上、下班就成了。

不过,虽然没有梦丹那样的后台,桑园并不十分担心复员会轮到自己头上。因为几天前,齐明珠护士长才夸奖她技术掌握得很好,又对病人如亲人。只等入党申请批准下来,科里就要提她当见习护士长了。所以,当科主任李辉通知她,护校领导决定的复员名单中有她时,她愣住了。“别急,小林。”李辉轻轻拍拍她的肩,“我跟张荣是老战友,等我跟她把你在我这里的表现好好谈谈,可能还有转弯的余地。不过,你也要做复员的准备,因为你的人事关系还在护校,最后决定还是他们。”

齐明珠和吴霞得知这个消息后,都感到意外。“干得好好的,怎么护校叫复员呢?”吴霞沉思地说:“真是的。刚培养出得力助手,眼看留不住了。”齐明珠近来发福得很快,多说几句,多走几步都会气喘,直想快些卸下护士长的重负。“我猜,八成是小林得罪过张荣。咱们都是从护校过来的,老校长的铁腕你也领教过吧。”“可是,小林这么乖巧的孩子,怎么会得罪人?”“谁知道。现在要紧的是,赶快找个有头有脸,说话够份量,又喜欢小林的人,去跟上面说句话,才能把小林留住。”

几天后,李辉快快不快地对桑园说:“你那位张校长坚持要你复员,而且不同意考虑你的入党申请。原因吗,告诉你也无妨,一是说你祖父及外祖父都是被政府镇压了的,二是说你骄傲自大,目无领导。我想,前者已无法改变。后者嘛,真不懂你怎么会留给她这种印象,不过,今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好了。”桑园差点儿冲口而出说:“祖父辈的问题是借口,我父母全是革命干部。共产党员呢。”可是,她咬住嘴唇,把话咽了回去。她明白,说也无用,张荣能对她做的最有效的报复,就是命她复员,必会坚持不移的。“好,我准备复员,也会记住您的话。”她强作平静地对李辉说。

意外地,罗海洋给桑园打来电话。“吴霞护士来电话告诉我妈,说你的领导要你复员,是真的吗?”他的语气有些焦急,不再甜丝丝的。“哦,是真的。我妈要我告诉你,要是你不想复员,她准备找你们院长。不麻烦,院长是你们校长的顶头上司,要留下个把小兵,有啥为难,哈。别想那么多,我妈帮这个忙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张口之劳。什么“无功不受禄,女孩子就是小心眼!”罗海洋的口气有些不悦。桑园感到他的关心,不觉一阵鼻酸眼热,清了清喉咙说:“不是小心眼,我真的准备回家了。三年不见爹和娘,想得两眼泪汪汪。恨不能今天就离开这里。”“你真是我见过的最顽固的女孩子,做过决定后,十匹马也拉不回头。”电话那边的罗海洋切齿说:“你说得不错。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个性。”

复员名单正式公布了。丁梦丹见上面有林桑园的名字,气得大骂:“准是报复!张荣这老狗,可真会记仇。要不是我妈早早替我垫了底,八成我也会被这老狗一脚踢趴下。唉,真想老爹还活着,也整张荣个狗吃屎才开心!”她见桑园不做声,又说:“离了这老狗眼前也好。回北京找我妈去,老太太能帮你介绍个好工作。”

桑园给父母写了信,只说部队年年要吐故纳新,今年轮到自己了。她没有提到自己是被校长泄私愤“刷”下来的。一来不想让父母生气,二来确实不知道,自己曾在何时、何事上得罪过张荣。

离队的日子越来越近,桑园已经交待过科里的工作,整天无所事事,心清十分郁闷。

一天中午,她正在恹恹午睡,被丁梦丹几把推醒。“楼下有个男的找你。挺精神的,是不是男朋友?”“滚。我没有男朋友。”桑园忘记前些日子对梦丹撒过的谎。“那是谁?快下去看看。”

桑园睡眼惺忪走进楼下传达室,只见高路江笔挺地站在那里。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使劲揉揉眼睛。“还不去洗把脸,懒猫似的。”高路江上前,对她说,像个惯会宠爱妹妹的哥哥。“你,打哪儿来?怎么会找到这里?”“先去把自己收拾整齐,我再慢慢告诉你,啊。”桑园点点头,乖乖地上楼去了。

等她梳洗穿戴整齐再下来,高路江心里惊叹:好一个美貌小女兵。“你没有便装吗?”他问。“没有。干嘛?”“我想跟你出去走走,可你这一身太显眼了,我也不愿被人家当成军属。”桑园笑了,摘下军帽塞进挎包里,又随手扯下衣领上的领章,“反正也戴不了几天啦。”她略带成容说。“怎么?”“快复员了。”“哦?这么说,我来得挺及时,赶上瞻仰你的军人遗容喽。”高路江一脸的肃穆神情,逗得桑园哈哈大笑,几天来的愁云惨雾全都消散了。

“咱们去玄湖划船吧。”高路江提议。桑园想起李少云,便摇了摇头。“那就去莫愁亭。往那儿一坐,什么愁都忘了。”

“你怎么到这个城市来了,专为找我吗?”当他们坐到翠环绿绕,芳草盈足的莫愁亭中,桑园问。“你很会自作多情。”高路江忍住笑说:“我的船常泊在市郊码头。没事就跟船员们进城逛逛。”“当上船长了?”“还没有,才是个见习水手。”“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太简单了,你那个好朋友,叫秦柳吧,告诉我你来这里当兵。我爸有位老战友是本市公安局长,顺便向军区后勤部一打听,就把你这小兵给查得一清二楚。”“怎么现在才来看我?”“两年前来过一次。门卫说你们这些新兵蛋子被拉到后方医院受训去了,地点保密。去年又来一次,说你到哪里实习去了,也没找到。我直以为咱们相见无缘呢,没想到今天碰上了。”“是啊,再晚几天,你又抓不着我的影儿喽。”“怎么,才当三年兵就复员?”“我也不想走。可是不行,大概我得罪哪位领导了。”“复员也好。你这种性格的人,不宜在部队久留。”“我什么性格?”“喜欢自由放任,不肯受约束。还有些迷迷糊糊,常爱唱点儿反调。”“根本就不对!我在这些女兵中间算乖的。”“可你也算是有自己思想的,对吧?部队不喜欢士兵有自己的思想。”“你想安慰我?”“实际就是这么回事。再说,一身绿军衣,真掩住了你们女人的优美。”“什么样的女人才称得上优美?”桑园好奇地问。“花一样的女人。或者说,女人应该像花一样,发芽,长叶,含苞,盛开,结实,用全部生命来覆盖这个世界的疮痍,遮避人世间的丑陋,让人们,包括女人自己,在短促的生命中多享受些美和甜蜜。”“你这个未来的船长,应该像大海一样性格粗扩,怎么倒爱起婀婀弱弱的花来?”“久在海上漂泊的人都爱花。花使我们想起女人的容颜,香气使我们想到女人的风韵。世上女人有嫣媸,花也有美俗,这才相映得趣,把生活妆点得绚丽多彩。”“我看你有泛好之嫌呢。”“不。虽然我喜欢所有的花,但心爱的只是玫瑰。”“哦?请仔细道来。”桑园兴趣盎然,她也极爱玫瑰。“这是一种奇妙的花。她那丝绒一般润泽雅致的花瓣中,决不荡然盛开的花姿,还有深藏在叶间的钩刺,多像一位美丽庄严,自尊勇敢的女神。虽然有人批评她太强悍自我,在万花丛中又不夺目。可是,在我眼里,再没有什么花比它更高贵了。”说着,他深情地望着她。她却没察觉到他那燃起的热情,自顾自地说:“可惜玫瑰曲高和寡。以它的冷静清高,必定知音难觅。你见谁把它养在家里?”“这样说未免有失公道。正是玫瑰的高贵脱俗,才使它在西方国家中,拥有示爱的专利权。它该海于它的骄傲和自尊。”高路江热烈地反驳她。“很多花都无俗骨,无媚态,为什么单赞玫瑰?比如,濯清涟而不妖的荷花;高洁清标,令人忘忧的菊花;还有……”“的确,这些花也不俗。可是,它们难免给人冷清、寂寞之感。不如玫瑰,含蓄中充满热情。”高路江固执己见的一席话,使桑园三年来被严格军训封固的心水,泛起轻柔浪漫的波纹,满心的话急于向人倾诉。她难得向人诉说,一来心事不多,二来想到就做,做错再说。小时候,正赶上政府号召消灭麻雀。父亲所在的军事机关也动员起来。一天,小桑园看见一只竹笼里扣着十几只麻雀。乘人不备,她掀开竹笼,让这些“可怜的小鸟”逃掉了。她自己却被父亲下令关了一天禁闭,为的是要她“记住”凡事必须得到大人同意。她却舒服地躺在“禁闭室”里的麻包上,不知悔过地想象着小鸟们重获自由的欢悦。小学的时候,一次,她发现班上有的女生穿着短运动裤,显得很精神。回家后,她便把自己的长裤腿剪下来,穿上剩下的半截,得意地在父母眼前晃来晃去,满心以为会得到他们的赞赏,没想到挨了“保守派”父亲几个“栗枣”,不得不遵命立即把裤腿缝回去。皱皱巴巴的针脚直让同学们笑了好几天。青春期开始后,她常有些生理、男女方面的疑惑。当时去问母亲,却总被一句“长大了自然就懂”的话挡回来。从此就一直“金口难开”。此刻,在高路江这位同龄人面前,一种绝对信任和理解,竟使她向他诉说起自己的“恋爱史”。从小胖墩的哥哥,那位专业精湛的大夫,讲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数学家兼诗人,还有那位漂亮温柔,具有王子气质的文工团员。最后她自艾自怨地结论:“我恐怕是世界上最不懂感情的女人,才错过了他们的感情。其实,对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我都喜欢。”

高路江默默听完她的“爱情故事”,沉思良久,才缓缓地说:“听说过这样一副对联吗,‘无为不入世’,‘有情始作人’。就是说,有情才算是个人。一个‘情’字,含有亲情、友情。同情,当然,少不了爱情。’他略顿了顿,又说:“你刚才对所提的这几位,实在谈不到‘爱情’二字,所以大可不必庸人自扰地发什么感叹。别瞪跟,难道不是吗,你压根就没爱过其中任何一个。”看见她不服气地噘起嘴,他蒂尔一笑,“我不是说你无情,是他们的表现不足以激起你的爱。而你对他们,只是事不关己的欣赏。比方,欣赏医生的医术,数学家丑陋外表与动人情趣的妙合,还有那位文工团员的美貌。可惜,他们的这些骄人之处,并不能深入你的心灵。”“你怎么知道我的心?那位数学才子为了他已定婚的缘故,拒绝跟我保持联系,我伤心了好一阵呢。这还不算爱吗?”“哈哈,这怎么能算爱!’他失声笑出来,“这叫任性,你这类骄傲女孩的特性。越得不到的东西,哪怕微不足道,也会越觉得可惜、可贵,一直懊恼不休。”“我?任性?”“是啊,任性。要是真有爱,就会给人家解释、改过的机会,甚至主动去追求。你有这种愿望吗?没有。对啦,就是任性。”

高路江脸上嘻笑着,眼里却闪出柔情。“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那人会进入你的灵魂。他那些在别人看来不可容忍的缺点,你能无条件地包容。他成功,你会比他还高兴;他倒霉,你会挖空心思拉他出泥淖。甚至当他给你带来痛苦和折磨,你也不肯离弃。就像两团电荷相反的云,相遇时就会发出震撼的电、光。那是一种必须用生命去感受的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