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折翼之鸟 2-风雨花季

一窝子人正说得热闹,不知是谁喊了声“校长来了”!大家立刻噤若寒蝉。

张荣铁青着脸走进来,阴沉地说:“许栀栀是军中败类!她父母已经通知领导,跟她断绝关系,因为她不仅给部队,也给家庭带来奇耻大辱!现在我宣布,任何人不得对外提起这件事。给家里写信更不能提!谁违反这条纪律,就是存心给咱护校抹黑!也不准再议论这件事,立刻解散!”

回宿舍后,胖墩儿得意地说:“你看,我不是早就觉得她不对劲儿吗?”见桑园若有所思,并不睬她,又问:“想什么呢?”“我想,她真的是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多伟大的女性。我只在小说里见过。”桑园眼睛望着深邃的夜空说。

女兵们很快不再对这件事感兴趣,因为业务课开始了。一片新奇奥妙的世界在她们眼前展开。桑园从前没想过学医,认为那是平庸女子的志向,她要研究天体物理或者核子学。可是崔教员却向她和同伴们展示出人体。生物界的奥秘:这是一种包者透明荚膜,像双胞胎一样可爱的肺炎双球菌。想不到吧,它们竟能凶狠地夺去人的生命;那外观华丽,名称高贵的金黄色葡萄球菌,是引起腐臭化脓感染的罪魁。而人体与外界相通的各器官里,都隐蔽着无数忠于职守的“好细菌”,日夜清理保卫着“家园”。不过,一旦它们入侵了别“国”,立刻引起严重的混乱,把人体践踏得一败涂地。当崔教员一脸庄严地讲起“胎儿形成”过程,引起女孩子们窃窃私语。“我还以为男女同坐一张椅子就怀孕,从来不敢随便坐我爸坐过的椅子。”“我妈说,小孩是从胳肢窝里爬出来的。”胖墩儿贴着桑园耳朵说:“我妈早就对我讲过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要我当心。”桑园很纳闷,自己的妈妈从来没在这个问题上吐露只言片语,大概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对此产生过好奇。然而现在,她一下子看到生命起源的奇妙:成亿的精子们竞争上游,只有最优秀的一个能冲破层层屏障,钻入卵内。一精定乾坤,其余的自然消亡。自然界的生存竞争,原来是在生命形成之前就开始的呀。若不是这激烈的去劣存优竞争,自然界大概至今仍是草履虫们的世界。

半年的理论学习,林桑园在课堂上对崔教员的提问对答如流,得到无数口头嘉奖。结业考试又得了个大大的红色“98”。那丢掉的两分,是因为张荣怀疑崔教员偏心,亲自复审卷面时,发现有两个字写得潦草,坚决扣掉的。桑园并不以为憾,“题目太容易了。”她叹道。

全排再没有考上九十分的。桑园那份被作为标准答案挂在教室里的试卷,令大伙钦羡。“要是你的床铺跟日用品,也能被整理得像这卷面一样井井有条,你就算个大完人了。”胖墩儿郑重地对她说。“喜欢把东西理好的人,是懒得找东西的人。我并不懒。”她用哲学教师的口气辩解。想起母亲曾对自己中肯地说:“桑儿,你丢失的东西若能找回来,那就不合逻辑了。”她不禁笑出了声。

临床课开始了。护校开拔到设在山区的后方医院。

这里群山起伏绵延,景色一日数变。清晨,静如处子的远山近岭掩映在万丈霞光中;正午,稀疏矮簇的酸枣、毛栗难掩坡上荒瘠,山像落难妇一样,在耀眼的日光下露出窘态。傍晚,山岭慌忙披上晚霞慷慨捐出的绚烂彩衫,像贵妇似的冷傲凝重。

后方医院,由于它任务特殊,集中了军区最优秀的医生,最能干的护士,最先进的仪器。女兵们也将在这里接受最严格的训练。

每天清晨,她们必须毫不迟疑地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到病房跟大夜班护士学分药、抽取注射药水等。上午跟着老护士给病员发药、打针,清洁护理。下午听各科护士长讲临床课。

一天下午,外科护士长把女孩子们领进治疗室。那里躺着一个年轻战士。护士长介绍说,这位战士因公受伤,需要导尿,大家要发扬阶级情,同志爱,学会“男性导尿术”。

护士长边说,边在战士两腿间清洗消毒。然后,熟练地提起那个重甸甸的器官,夹着导尿管要往尿道里插。这时,只听前排的张群惊惺地大叫一声,拔脚跑出去。其他人也跟着跑没影了,只剩下桑园和胖墩儿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桑园虽然没跑开,心里却鹿撞似的“嗵嗵”直跳,眼睛也转向窗外。她实在有些同情这个无辜的小伤兵。“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没见过男娃撒尿似的。”胖墩儿嘟哝着。

张荣知道此事后,立刻决定:这批见习护上免学男性导尿。

可是免不了还要闹笑话。一天,张群跟盖亚杰上夜班,随手翻开一份病历,见那诊断是“包皮过长”。“包皮在哪儿?”张群问。“不知道。会不会嘴唇的学名儿叫包皮。”孟亚杰不能肯定地说。“问问病人自己就知道了。”张群来了好奇心,她俩马上去找那病人。“回家问你爹去!”病人吹胡子瞪眼睛地嚷了一句,惹得全屋病人大笑大叫。两个小姑娘只好张惶跑出去。

胖墩儿听说后,嘴一撇,说:“没长脑子,也没长眼吗?打开书本看看就知道了,非要去出这洋相。”进山前,她听从桑园的建议,把哥哥用过的医学教科书全背来了,每天跟桑园一起,读得起劲儿呢。

可是,桑园差点出事。一个大雪封山的清晨,轮到她跟宋柠柠上早班。宋柠柠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桑园只好先上路。从宿舍到病房要翻一座小山。黎明前的弯月照得覆雪的山路明晃晃的。四周万籁寂静,空气清新得像被滤过似的。桑园不禁扬声唱起来。正走着,看见前面的雪地上出现一溜深陷的脚印。圆圆的,四个短趾,不像人类。“老乡家的大狗吧。”她猜想。前两天,李指导才嘱咐大家,洗晒的衣物、鞋帽要及时收回。因为附近老乡很穷,顺手牵羊的事屡见不鲜,丢了东西只有认倒霉,决不可以去村里查找,否则会影响军民关系,问题就严重了。那么老乡的狗对医院也一定是熟门熟路,知道哪里可以寻见啃过的骨头,丢弃的肥肉之类美味。她想着,便踩着那又圆又大的脚印往前追,想看看那狗究竟有多大。

直到进了医院,也没追上什么狗。换了护士工作眼,走进病房,看见病员们都挤在临山的窗子那儿往外看。“看啥呢?连早觉都不睡了。”桑园问。“嘘!一只大花豹走过去了。听说前些日子,有个老乡的孩子被它当了点心。”有人说。“你们看清楚了?我想那是一只大狗。我还是踩着它的脚印走的呢。”她说。窗旁的人们齐齐回过头来,惊讶地望着她。“你可真是初生之犊不怕虎啊。”一个年岁较大的病号摇着头说。“你把那花豹当大狗,该不会把老虎当成大猫吧。”一个调皮的年轻病号伸舌咂嘴地说。

张荣得到汇报,立刻集合全体女兵,当众狠狠批评林桑园单独行动,不守纪律,给领导惹麻烦,强调必须结伴而行,手中要带电筒,因为野兽怕光。

桑园挨了批评,倒也心服口服,她一想起那吃人的花豹就后怕。自己还跟着它的脚印走呢。小辣椒宋柠柠不以为然,“我该把我爹的手枪带来,准保一枪撂倒一个。”她比划着说。“算了吧。上次打靶你一枪没中,李指导直说,该举着靶板去追你的子弹呢。”胖墩儿椰榆着,心想都怪小辣椒贪睡,差点让自己的好朋友出漏子。

临床课进行到针灸实习。崔教员要求女兵们先在自己身上练习进针,再互相扎,说只有自身体验后,才能树立“受伤”观念。

练习开始了。林桑园和张群被分在一组,胖墩儿王晶桦和孟亚杰一组。这是校长的有意安排。她知道自己女儿很希望跟孟亚杰分在一起,可是那样一来,就别指望女儿能学到什么。

崔教员把针灸针发到每个人手中,女兵们龇牙咧嘴试着往自己手臂上的穴位扎下去。张群却噘着嘴东张西望,迟迟不肯动手。该互相练习了,她一手捏住桑园的手臂,一手抖抖地拿着针,不知如何下手。“一点儿都不疼的,我自己扎过了。放心进针吧,我决不出声。”桑园鼓励她。她闭起眼,重重地把针按下去。针进入皮肤一半,就弄弯了,吓得她大叫起来。崔教员忙丢下别的学生,过来手把手地教她。当她逐渐摸到门路后,桑园两条勾细的手臂上都鼓起了青紫的淤血。

轮到桑园在张群臂上练习。张群勉强捋起衣袖,还没等针碰到皮肤,她就尖声喊痛,吓得桑园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自私鬼!只肯拿人家练,自己一点儿血不肯出。真是占便宜不够,吃亏难受。”胖墩儿一面骂,一面伸出胖乎乎的胳臂让桑园扎。“你肉多嘛,当然不怕痛。”张群得便宜卖乖。

护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教员要对表现优秀的学生重点培养。不久,崔教员就领着林桑园、王晶桦几个技术已经熟练的女兵,到门诊实地操作。他把一位患严重湿疹的工程兵战士交给她,“找准穴位,不要手软。”他嘱咐道。他其实很信任这个外柔内刚的学生。

病员脸上红糟糟的皮肤已经让桑园有些胆战,当他退去身上的衣服,露出一身泛红糜烂,条条搔痕的躯体时,桑园只觉得一阵恶心。病员似乎察觉到她的反应,立刻羞愧地拿衣襟掩住身体。“不,别怕,我不会扎痛你的。”桑园和颜悦色地说,拉掉了病员的衣服。

三天后,那病员的湿疹竟完全消退。一周后,皮肤恢复了正常肉色。十天后,病员不再出现。他所在的工程兵部队领导寄来感谢信,感谢医生们帮助部队恢复战斗力。

张荣扣住感谢信,不准向女兵传达,说是怕滋长她们的骄傲自满情绪。

崔教员却擅自在课堂上表扬了林桑园,要求大家克服“娇、骄”二气。接着,他带桑园和另外几个人去村子里“送医上门”,联络军民情谊。

一天,桑园刚给一位中风偏瘫的老大娘扎完针,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跑来,请她给他大嫂看病。她在崔教员陪同下,走进一间漆黑湿冷的草房。没有一息火星的灶台上,放着一个又干又硬,啃过几口的玉米棒子。缺掉一大块的水缸上,一只裂着大缝的水瓢,凄凉地向水缸深处滴着水。四壁空空,只有灰色、槛搂的蛛网,在污浊凝固的空气里轻轻抖动。好一会儿,桑园才看清,黑暗中,一张破竹床上蜷缩着一个比儿童大不了多少的黑瘦女人。她用脏得像蜘蛛网一样的破布包裹着自己,朝天花板睁着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当她看见两个穿军装的人走进来,又听见男孩在门外喊了一声:“嫂子,俺把解放军的神医请来了,您自个儿求他们治吧!”她那双无神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微光。她挣扎着撑起身子,在那只像砖头一样冷硬的枕头下摸索着,然后用骨瘦如柴的手递过来一个牛皮纸信封,游丝似的声音说:“这是俺的病历。县医院,诊断的。说俺,不能养孩子。请神医救救,救救。”崔教员连忙接过信封,抽出几张保存得很好的小纸张。屋里光线太暗,崔教员和林桑园走到门口去看。第一张是县医院放射科X光诊断书“双肺纤维空洞型肺结核”。第二张是传染科诊断书“慢性结核病。各器官均受累”。后面附加一句“已无传染性”。第三张是妇产科检查诊断书“子宫蚕豆样大小,双侧输卵管硬条索状。诊断:生殖器结核,原发不孕症”。第四张是治疗建议:“第一:抗结核治疗已无必要,应用大量复合维他命。第二:高营养食物,以高蛋白质为主。第三:居室空气通畅,清洁,常做日光浴。第四:保持精神愉快,以革命乐观主义的态度与疾病斗争。”读完后,崔教员叹了口气,说:‘写得倒真周全。’他仔细地把这些检查、诊断和治疗建议装回牛皮纸信封,走回那女人床边,轻轻扶起她的头,把信封放回枕头下面。女人期待地睁大着深凹的眼睛看着他。他避开那灼人的目光,含糊地说:“你好好养病。我们和你家人商量一下。”不等那女人再开口,他示意要桑园跟他出来。

那个十来岁的男孩还在墙下蹲着,崔教员招呼他走远些,才沉重地说:“你嫂子的病只有吃好住好,多晒太阳才有治。不然会越来越重。”“她真的不能生崽了吗?”男孩忧虑地问。崔教员无言地摇摇头。“那她只好等死了。”男孩泄气地坐到地上。“为啥?”桑园惊问。男孩看了她一眼,不情愿地讲述了大嫂的惨况。他大嫂嫁给他大哥时,还没有发现有病,只是一直没怀孕。丈夫打,公婆骂,结果她的身子越来越瘦弱,连下地都困难。后来,被诊断出不孕症,丈夫连打都懒得打了,丢下她,自个儿去县城混,再不回家住。村里口粮按劳动工分配给,女人失去劳动力,又跑了丈夫,就没有口粮。公婆们自己填不饱肚子,哪有闲饭喂这不能传代的儿媳。倒是这十来岁的小叔,记得嫂子持家时,常留些细粮给他做点心。如今背着爹娘,悄悄送点儿玉米棒子过来,维持着嫂子一口活气。他大哥提出离婚,村干部不批准,说是“对病人太不人道,违反政策”。他哥只好天天盼着女人早些归天。

桑园听得鼻酸,只见有位红润健壮的青年妇女,抱着、拖着一群娃娃朝她走来。“大夫,能不能给俺生男娃的灵药?”那女人背对崔教员,悄声问桑园。不等桑园答话,女人红着眼圈说:“俺十五岁嫁过来,连生了四个女崽。她们的爹发了狠,说俺肚子里这个要再是女的,打破头也要闹离婚,再找个能生男娃的。”女人说着,无限忧愁地抚摸着自己明显隆起的腹部。

桑园看着这位年龄与自己相仿,却即将做五个孩子的母亲的女人,又想到那边草屋里因为不能生育而等死的女人,心头涌起对男性的憎恨。这些愚昧的男人啊,就是女人不幸的根源!她沉重地对那年轻女人说:“很对不住,这个世界还没发明生男孩的灵药。不过,有一点你要明白,生不生男孩关键在于男人,是他们提供决定胎儿性别的染色体。女人只负责孕育。”她不管女人听懂没有,命令似的说:“回去把我的话告诉你男人。要是他不信,可以叫他到医院来找我。我给他洗洗脑筋。”女人半信半疑,扭头望着崔教员。“我们这位小大夫说得很对。你男人要是再不讲理,我去跟他谈。”崔教员说。

回去的路上,桑园几个女孩子议论纷纷,都说,男人真可恨,女人真可怜。崔教员跟在她们后面,默默地听了一阵,叹口气说:“男人其实也很可怜。中国太古旧了,男人、女人在精神上,都扛着几千年形成的封建枷锁。”桑园不禁看了他一眼,发现那张苦皱的脸上笼罩着殉道者的悲哀。

护校排在张荣领导下,总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尖兵。在业务训练告一段落后,团宣委朱榕军被派回城学习“忠字舞”。回来就挑出十几个人组成“忠字舞宣传队”。被挑到的人都很得意,因为在宣传队里,不仅不必每天辛辛苦苦在病房上班,而且无论到哪里演出,都会被当作上宾招待。只有林桑园力辞了朱榕军的再三邀请,她知道自己跳不来这种豪情万丈的忠字舞。小辣椒宋柠柠忙向朱榕军“毛遂自荐”:“拿我顶桑园的缺吧。”“你?等我腾出功夫,把你拽高点儿再说吧。”朱榕军对她说。“别看我个小,睫毛却很长哩。我这样的眼睛才能传送出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热爱嘛。”宋柠柠边说,边用手指拨动自己长长的睫毛。桑园真想笑,又很同情她的幼稚天真,便对朱榕军说:“光凭柠柠这股热情,就有资格参加宣传队。”“她可是从没跳过舞的人。”朱榕军为难地说。“我请桑园指点呀。”宋柠柠觉得有门儿,忙说。“我可不敢误人子弟。你忘了,上次校长批评我的动作不带劲,提到阶级觉悟有问题呢。”“老娘我才不尿她!她敢对我放个屁,我老爹就有好颜色给她看!”宋柠柠梗起脖子嚷。

从此宋柠柠总是缠住桑园学跳舞。两人又是同时、同科上班,简直成了形影不离的一对儿。“柠柠,抗议你抢走我的朋友!”胖墩儿一见到宋柠柠就装出举拳高呼的样子逗她。“对不起,你另找一个吧。桑园归我啦。”宋柠柠得意地眨着长睫毛说。

一天,宋柠柠正跟桑园在操场上蹦跳,有个男人站在远处观看。“你认识他吗?”柠柠问桑园。“见过。没讲过话。”“他就是顶有名的徐军医。别看他是外科最年轻的医生,可技术最高,又兼胆大心细,遇到多严重的意外情况也不惊慌。手术室的护士们都抢着上他的台呢。”柠柠的语气竟很温柔。“我也听说过,他帮产科老主任拉下一个难产胎儿。以后每有难产,都去请他。”桑园朝徐军医那边看了一眼,说:“你看,他在直盯盯地看着你呢。”柠柠忽然露出娇羞之态。“是吗?”桑园觉得柠柠神态很好玩。“真的,我发现他来这儿好几次了,每次都这样看一阵。”“我怎么没见。”“一定是你眼神儿差。”“喂,我求你去问问他。”“问什么?”“问他,问他是不是喜欢我?”“唉呀,饶了我吧!要问你自己去。”“不行,不行。人家怎么好意思开口嘛。”柠柠说着,推着桑园朝那边走。“好了,别推了。扭扭捏捏多难看。我去就是了。”桑园最烦女人在男人面前作态,就索性横了心,大大方方走向徐军医。“下班吗,徐军医?那边那位小同志想跟您聊聊。您有没有时间?”“哦,我有的是时间,不过,我想跟你聊聊。”徐军医意味深长地说。桑园吃了一惊,连柠柠都顾不上了,拔脚就走。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宋柠柠喜孜孜地对桑园说:“他真的喜欢我呢。还说早就注意我了,也知道我是谁的女儿。只要我爸答应把他从这个闭塞的山沟里调出去,他就,就答应跟我好。我爸今天就到医院来视察,你说巧不巧?”

几个年轻病员嬉皮笑脸地站在一旁偷听,被柠柠发现,瞪起眼睛轰他们,“都给我滚远点儿!今儿个是老娘值卫生班,有胳膊有腿儿的,都去给我擦桌子扫地。谁敢调皮捣蛋,看我打针的时候怎么整治他!”她见桑园只顾给一个卧床病人擦洗,并不热心听她讲,索性搬把椅子坐在旁边,翘起二郎腿,摇摇晃晃说:“你是没注意,他可真够帅的。高鼻子,大眼睛,不笑不说话,一笑牙齿都闪白光哩。”柠柠正陶醉在初恋的甜蜜中,忽听一声喊:“宋副司令看望大家来了。”屋里的人们能站的全都站起来了,她却依然坐在椅子上晃。“同志们,你们为革命流血受伤,我代表军区首长向你们致敬!”副司令极有气派地朝大家挥挥手,“你们理当受到最周全的照顾。如果他们做得不够,”他回手指指跟在身后的院长、科主任、护士长们,“现在就向我汇报。请放心,他们不敢打击报复。”陪同的人们立刻点头哈腰地笑起来。“报告首长,这里什么都好。要是‘老娘’不再指使我们替她打扫卫生,就更好了。”一个腿上打着石膏的小伙子大声说。“你老娘跟你住院来了?”副司令奇怪地问。“俺老娘没来。就是她总支使我们,还‘老娘’长,‘老娘’短的。”小伙子指着宋柠柠说。一屋病人都替柠拧捏把汗。副司令的火爆脾气威镇四方。“哈哈,哈哈!”副司令看了若无其事的宋柠柠一眼,大笑起来。随行人们跟着大笑。然后簇拥着副司令走了。

“你有什么神通,连副司令都不肯对你发火?”告状的小伙子讨好地问柠柠。“他是我爹!”柠柠翻着白眼说。小伙子张开嘴半天合不拢。

晚上,“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礼堂表演“忠字舞”,接受来副司令的审查。宋柠拧在舞台上跳得最卖力,像个小兔子似的蹦着。她已经看见徐军医,他就坐在她父亲旁边,热情地朝她鼓掌。她真是快乐得满心膨胀,昏头昏脑,竟把退场口号“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喊成“打倒毛主席,保卫刘少奇”!全场立刻惊呆。人们像中了魔法似的:舞蹈队员正挥着的拳头凝住不动,桑园所在的合唱队发不出声音,台下鼓掌的人们空举着张开的手,再也拍不到一起。然而最可怜的还是宋柠柠。她那张原本微黑透红的小脸霎时变得纸一样苍白,长长的睫毛剧烈地抖动着,像濒死挣扎扑翼的小鸟。

宋副司令“霍”地站起身,三脚两步从观众席上跨上舞台,甩手打了女儿一个耳光,又一脚把她踢下五、六级台阶的舞台。“你个死丫头,想你老子的脑袋搬家吗?”他震怒地大吼,“把她关禁闭!张荣呢,张荣在哪儿?”他厉声叫着。“司令员,我来了。”张荣从台下一路小跑着上来,脸上的肥肉不时抽动。“你的兵喊错口号,你要负责!”副司令恶狠狠地对她说。“是,是,司令员。我一定深刻检讨。”张荣低着头说,不敢正视司令员盛怒的目光。

桑园已经和胖墩儿跟下去,把哭得背了气的宋柠柠扶起来。谁都清楚,这年头喊错这样严重的口号,一家人都可能惹上杀身之祸,桑园不禁为柠柠感到委屈。她走到宋副司令跟前,敬了个礼说:“报告副司令,宋柠柠因为一时紧张,造成口误,决不是有意的。清副司令明察。”

副司令的神色立刻缓和了。张荣感激地看了这个平时最让她嫉恨的林桑园一眼,忙附和着说:“是的,是的,完全是口误。”“张荣,我现在责成你,叫宋柠柠写出书面检讨,要深刻触及灵魂!以后,决不允许再出现这种口误!”副司令严峻地命令,尤其把“口误”两字说得很响,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从此,宋柠柠再不敢登台。人们也有意把这件事忘掉了。

然而,在这僻静的山区,发生了一连串怪事。先是有人在深夜看见从山拗里腾起红、白、蓝三色信号弹。于是“山里有土匪”这一传言不胫而走。接着,麻醉科享有盛名的老主任莫名其妙自杀了,老婆竟连一滴眼泪也没掉。还有内科一位年轻女军医,丈夫在越南前线多时了,她却因为“早孕”去做流产。后来,又有附近村子里一对父子,举着菜刀要找放射科某医生,口口声声要割掉他的“那家什”。原因是家里的的婆媳俩,竟因为被那医生在暗室里“透视”过,先后怀了孕!

这些有声有色的故事让女兵们大感兴趣。只要老护士们凑在一起叽咕,她们就尖起耳朵听。回到宿舍,就叽叽喳喳,叫着,笑着,互相传递“最新消息”。

这情况终于被张荣知道了。“这还得了。宋副司令才狠批过我们护校,怎么又被她们听到这些龌龊事?”她拍着桌子对李指导、崔教员喊。“医院里都在传,难免这些娃娃们也听见。”李指导说。“不行!该好好整顿一下她们的思想了。明天我要对全排训话。”她早就看几个调皮兵不顺眼,“还没带过这样刺头兵呢。”她对两个下属说。

第二天,她先拿二班副丁梦丹“开刀”。这个北京来的某将军之女,平时从不正眼看她这个校长。“二班副,有人反映你拿军鞋跟老乡换鸡蛋,蹲在后山烧着吃,有这回事吧?”“他娘的,哪个混蛋出卖了我?”清秀的丁梦丹破口骂道。“注意军风纪,不准说脏话!”张荣严厉地说。“见天叫我们吃青菜熬豆腐、宽粉条炖土豆,一点肉星儿都没有。我都快变成菜青虫啦!”梦丹不知悔过。“觉得部队生活苦吗?还是那句老话:当兵别怕苦,怕苦别当兵!我还不是跟大伙一样,吃的是同只锅里的菜吗。”“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花生、奶糖吃,您怎么不管?”梦丹不服气地说,并用眼角扫了张群一眼。张群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不管是谁,从今往后都不准吃零嘴。违者通报批评!”张荣大声说。又讲了一阵“自觉抵制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大道理后,草草散会。

“嗨,我说梦丹,真有你的,拿军鞋换鸡蛋!一双鞋换了几个?”会后,胖墩儿极感兴趣地问,“十个?值!挨批评也认了。再有来换鸡蛋的,告诉我一声,我出一只鞋。”“我也出一只。”桑园在一旁忍住笑说。丁梦丹打量了桑园一眼。她一直把桑园当作北京兵里的异数:文静平和,说话从不带脏字,没想到今天也来凑一趣。她笑了,爽朗地说:“行啊。我跟那老乡混得挺熟,可以说服她多换你们一个。不过,咱有言在先,换了鸡蛋得跟我三一分。娘的,咱只剩脚上穿的这双鞋啦。”

不久后的一天,张荣叫各班正。副班长到办公室开生活检讨会。桑园和梦丹来早了,办公室里没有人。闲得难受的梦丹东摸西翻。忽然,她尖叫起来:“快来看,这里有‘军事机密’!”正在翻看旧报纸的桑园闻声过来。原来,张荣一时大意,忘了锁办公桌的抽屉。被梦丹拉开,发现了里面的花生、奶糖,还有小甜饼干。“好一只老狐狸!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还念什么‘反资腐蚀’,娘的屁!我看她已经腐透啦。”梦丹气得抓起一把奶糖,就往衣袋里装,又连着塞了几块饼干进嘴。“我早就听人嘀咕过,”梦丹费力地咽下满嘴饼干,说,“张荣悄悄打发崔教员找老乡买鸡,乘夜里炖了给她吃。原来我还将信将疑,敢情是千真万确呀。”桑园听她这样说,也想起有天夜里去厕所,路过伙房闻着一股鸡肉香,当时还以为在做梦哩。不过她没说什么。“走,咱们找院长告状去。给她来个全院通报批评,让她在全院丢人!”梦丹兴奋地说。“算了。你以为院长会为咱小兵得罪她?她跟院长平级呢。”“那就这样便宜她了?”梦丹不甘心地说。“这样吧,等开会的时候,咱们请她把抽屉打开,就说那里面可能招了老鼠,看她怎么办。”桑园促狭的建议,使梦丹开心得大笑。她俩哪里知道,张荣已经在门外听了半天,正气得牙根发痒哩。

自从上次,桑园无心在宋副司令面前救了她的“驾”,张荣对这个很有主张的女兵开始另眼相待,甚至有心栽培她入党。没想到她仍然是鬼点子多的对头。“决不能让她在部队久留,迟早打发她复员!”张荣咬牙切齿地想。看见有人朝这里走来,她立刻换上若无其事的微笑,走进办公室。

等正、副班长们到齐,张荣笑容可掬地对大家说:“老战友昨天来看望我,带了些糖果。我请她下不为例。官兵同甘苦嘛。”说着,她拉开抽屉,抓出几把糖放在桌上,“这算我请客,咱们有福同享。”张荣的举动叫两个知情者张着嘴讲不出话。一抹得意的微笑浮上张荣的胖脸。“这不算完。”她心想,身为领导,找下级的岔儿比反掌更容易。

林桑园的沉着稳重,工作有条不紊,深得门诊护士长喜爱。护士长不止一次对张荣和李指导夸她,“是块做护士长的料。”她对桑园独立操作技术十分信任,只要桑园在,她就可以放心地走开。可是这天,来门诊抽血的人特别多。护士长又不在,忙得桑园起急。轮到一个长满青春痘的战士,先调皮地叫桑园从他脚上抽血,又伸出指头叫他抽。“再捣蛋,就请出去!”桑园不耐烦地申斥他。“嗬,嗬,不过是个新兵蛋子,啥了不起。”那战士嘟囔着,只好伸直手臂。针头刚进血管,一声“好痛!”他猛地缩回手臂,针头一下子滑脱了,一股暗红的血从针眼涌出来。桑园被吓了一大跳,针筒也落到地上。“出去!不给你抽了。”她气上心来。“好,好,不闹了,乖乖让你抽。”

等桑园抽好血,用棉棒压住他的血管,他竟一把捉住她的手。“滚出去!”她抽回自己的手朝他吼。他嬉皮笑脸地走了。

不一会儿,那个捣蛋鬼大叫大嚷地又跑进来,“看看,看看,把咱革命战士的胳膊抽得青一块,紫一块,纳鞋底子呢。啥阶级感情!”正巧张荣从这儿路过。见有人对桑园大叫,心中暗喜,忙走进来问,“出了什么事?”桑园正在给另一个病人抽血,顾不上答话。捣蛋鬼捋起袖子给张荣看,“啥事?胳膊叫这新兵蛋子抽紫了!我要找她领导去。”他作势说。“我就是她的领导。有话尽管说。”张荣鼓励地对他说。这个兵油子马上看出她大小真是官儿,马上放下袖子,缩回手,“没啥,没啥。”他边说边往外走,并不想把事情搅大。张荣却一把拉住他,说:“同志,我们要对你负责,也要教育没有爱伤员观念的人!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给你做主。”“其实也没啥事。叫她向我道个歉就行了。”捣蛋鬼有点儿良心不安,息事宁人说。

许多等抽血的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指责捣蛋鬼,“你个大小伙子,难为人家小姑娘,也不牙碜?就为你一人捣蛋,把大伙儿都耽误着!”“他是哪个部队的,找他领导去!”弄得张荣倒不好办,只好对桑园命令:“向人家道个歉,继续工作!”桑园紧咬嘴唇,一个字也不说。

正僵着,护士长气急败坏地从门外挤进来,“天塌啦?地陷啦?还是来这赶集?无菌治疗室,挤这么多人,感染了可是你们自个倒霉!”她厉声喝道,人们纷纷退出去。那捣蛋鬼正想跟在人后溜走,被护士长逮个正着,“我说你个坏小子,又捣蛋来了?要捞几个处分才够本儿?”护士长说着,转身安慰桑园说:“甭理他。他是我爱人那个单位的炊事兵。老兵油子了,挨批评受处分成了家常饭。来,我叫他给你赔个不是。”扭头一看,那老兵早溜没影儿了。张荣也讪讪地走开。

可是晚上点名的时候,张荣宣布取消三班长林桑园的“五好战士”嘉奖。“骄傲自满,缺乏阶级感情,在病人身上练技术。”她义正词严地说。“报告校长,您可以取消我的‘五好战士’。可是批评应该实事求是。我并没在病人身上练技术。”桑园正视着张荣。“怎么,批评你冤枉?取个血扎两针,那算是技术到家吗?把人家的胳膊扎得像紫茄子,那算有阶级感情?病人是一位革命战士呀,同志们!”张荣语重心长的口气,引起女兵们的窃笑。“护士长有的时候,扎三针才见血呢。我看见好几次。”胖墩儿率先造反。“老娘我有次一家伙扎了五、六针。谁让他们的血管赛牛筋。”宋柠柠不甘落后似的。“干什么?你们在比谁的错误多吗?”张荣恼羞成怒大吼一声。“校长,她们在比谁进球进得多。”朱榕军幸灾乐祸最拿手。门诊护士听说林桑园丢了“五好战士”,忙把她找来问:“你什么时候得罪你们校长了?”“没有啊。”桑园茫然说。“一定有的,你自己不在意就是了。听老大姐一句话,今后对她要加倍小心。我们都是从护校出来的,最清楚她的阴险和窄量。如今你还是个战士身份,想熬到护士当干部的话,必须先争取入党,再争取在部队留下来。这都攥在张荣的手心里。可不能得罪她。”桑园门问答应下来。

临床课结束了,就要分科。女兵们暗中希望分到内、外两大科,那里的军医们多半是大学毕业的男青年,笑说玩闹都在行,而且几乎个个英俊、潇洒。妇、儿两科是女兵们的心病。虽然她们之中鲜有人知道天下唯小人女子难养,但是那里青一色的女性和产妇,加上婴儿的哭声就够烦人的了。

张荣宣布了分配方案。自然有人高兴得手舞足蹈,有人气得背地骂娘。不过人人都心知肚明:本军区的干部女儿们多半遂了心愿。

桑园被分回城里医院的妇产科。丁梦丹跟她分在一个医院儿科。“你瞧,本军区的人都留在这后方医院了,咱们外地的倒回了大城市。也不知张校长那老狐狸葫芦里卖的是啥药。”梦丹对桑园说。“理她!能够离她远远的最好。”桑园懒得费心思。

所有的女兵里,数胖墩儿最伤心。外科护士长喜欢这个胖得灵巧的女孩,硬把她从回城的名单里挖过来。这样,她就要跟桑园分开了,害得她哭了好几场。“咱们互相写信吧。有机会进城,就来找我。”桑园搂着她,轻轻拍着说。“我总觉得咱们再也见不到面了。”胖墩儿说完,又嚎啕起来。她不幸言中了,这对好朋友从此再也没能碰面。

回城后,桑园立刻去妇产科报到。接待她的是位透着精明能干的老太太。“我叫李辉,本科副主任,”老太太很精神地自我介绍。“我带你去见护士长。”

圆圆壮壮的护士长齐明珠见李辉领来个细条条的小姑娘,噘起嘴说:“我的大主任呐,人家科领到的都是‘壮丁’,您怎么这样没能耐,带来个婀婀娜娜的林妹妹。”李辉绷起脸说:“齐护士长,人家小林新来乍到,不准开玩笑。”“看看,我说对了吧,就是个林妹妹嘛。”齐明珠拍着腿大笑。“我是姓林。不过,我这个‘林妹妹’可不含糊,能挑两大桶粪呢。”桑园开朗地一笑。“那可好了。咱科里的护士老的老了,病的病了,正缺壮劳力呢。”齐明珠笑嘻嘻地打量着她,开始喜欢这个爽快随和的新人。“小林交给你了,齐护士长。快些把她带起来,好接你的班。”李辉说。“放心吧,李主任。我比您还急着交班呢。”

“干咱们这一行,身系两条人命,半点马虎不得的。”齐明珠带着桑园参观本科,边走边告诫她。走到产房门口,一个瘦小的人急匆匆往外走着,边走边脱满是血污的手术衣。齐明珠一把拉住那人,对桑园说:“这是直接指导你的教师,吴霞。口天吴,霞光的霞,不是武侠小说的‘侠’,别看她个子小,是咱科里的技术尖子。也是我的护校同班。”“我没长着嘴吗?”吴霞瞪了齐明珠一眼。“我是怕你忙得连姓什么都忘了。”齐明珠甜甜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桑园忙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吴教师。”她发现这两人有着很深的情谊,立刻打心里羡慕。她深信,拥有友谊的人,定是善良热情之辈。

她想得一点儿不错。吴霞打发走齐明珠,马上关切地问她家庭状况,在南方生活习惯否,又问在哪所护校学了哪些妇产科的内容。她—一作答。“参加过待产观察和助产没有?”吴霞问得更细。“没有,崔教员只带我们在产房转了一圈。”“不要紧,我慢慢教你好了。”

吴霞带着桑园到产后病房,揭开一个产妇盖着的被单说:“你先要学会产后观察。主要是勤看出血量。别以为她们是单等着抱心肝宝贝回家的。很多意外事故发生在产后。”桑园第一次看见产妇血糊糊的臀部,不觉一阵头晕目眩,忙扶住床架。“母难日啊,一点儿不错。”她昏然地想。吴霞见她突然失色,忙说:“第一次见血都不习惯。先回去休息吧。”

桑园走在林荫道上,迎面是醉人的花香,“一年了,又是栀子花开的季节。”她自然联想到那个深情的许栀栀,“她跟赵雪梅的哥过得幸福吗,也许正双双骑着马,尽情地奔驰在无边原野了。”她幻构出一幅浪漫奔放的美景。

走进宿舍,看见丁梦丹站在窗台上,“快下来。有啥事想不开,跟姐姐我说。别琢磨跳楼。”桑园玩笑着说。她俩开始同宿舍。“谁想跳楼?咱又没失恋。我打算把这蓝窗帘拆下来丢掉,换上绿色的。那是我爸喜欢的颜色。你不反对吧。”梦丹边拆边问。“我不管你。只别拆我的床就好。你好像说谁失恋了,谁呀?”“许栀栀呗,还记得她不?”“当然记得。她怎么了?”“自杀啦。”“怎么会?”桑园第一次听见熟人的死讯,不觉惊呆。“怎么不会。我姐跟她姐是好朋友,她姐告诉我姐,我姐又告诉我了。”“好了别绕口令了。到底怎么回事?”“我姐说,那姓赵的小子,就是许栀栀的男朋友,把栀栀带到内蒙不久,不知走什么门路当兵跑了。丢下栀栀一个人,听说还怀了孩子,大概走投无路、也没脸再见父母,吃下一大包蒙古草药,就死了。”“唉,她真惨。”“我也够惨的。”梦丹长叹一声,递给桑园一张照片,“沙发上穿开裆裤的是我,瞧,嘴角还挂着口水哩。立在沙发旁的是日本指挥刀,我爸在平型关缴获的。他实指望能看我当上女将军。没想到他得癌症早早死了。也好,省得看见自己女儿如今变成打杂的小护士,气也气死了。”“能当护士倒也不错呢。”桑园诚心地说,“我有好多同学如今在农村、冰原上修地球,一点儿出头的指望都没有。”

桑园对产科技术学得很快,吴霞开始带她接生。一天,她才走进产房,听见手术台上的老助产士对产妇大声申斥:“还说是第一胎呢。刚才宫口才开一指,没过五分钟就开全了,害得我连接生器械都没拿出来。说,到底是第几胎了?”“等孩子出来再问不迟。都瞧见小脑瓜了。”帮忙堵住阴道口的吴霞边说,边向愣在那里的桑园喊:“快拿消毒水来!”

桑园赶忙递过来消毒水。就在这时,膨出的羊水膜突然破裂,淡黄的羊水冲到她脸上,顺着口罩流进嘴里,又腥又咸。“别怕,羊水无菌,”吴霞忙安慰她,并帮她擦拭,又说,“能接受羊水洗礼的人不多呢,你会有福气的。”

婴儿很快生出来。吴霞把那红红的小东西擦干净,包好送婴儿室。桑园跟她走出来。背后却传来那个老助产士的逼问:“到底是第几胎?骗得过你丈夫,拿你当黄花闺女娶了,可骗不过我们去。说,第几胎?跟谁生过?”吴霞回头望了一眼,“狗拿耗子。”她轻声骂道,“高主任不在这里。要是让高主任听见,不训她两小时才怪呢。小林,你可别跟那老助产士学。”“高主任是谁?”桑园没听过这个人。“咱科的正主任,高琼碧。没听说过吗?‘北有林巧稚,南有高琼碧。’她俩都在美国留过学,都是解放前夕回国的。这高主任的学问人人敬佩,可是她的脾气人人害怕。”“怎么呢?”桑园很感兴趣地问。“她决不允许工作人员跟病人起争执。有一次,有个癌症末期的病人心情坏,把护士给她削的苹果扔到护士脸上。那护士气得把苹果摔回病人身上。直到病人死后,高琼碧才得知这事,仍然不依不饶,把当事人叫到办公室,足足训了两小时。当事人辩解说,是病人先无理取闹。高主任立刻说,“从来没有无理的病人,记住,病人本身就是理’。”桑园心里把这话默念了好几遍。人们的善言善行,非常容易进入她纯净的心灵。而她本身,也很讨好心人喜欢。

一个周末下午。下班后,桑园手里捏着刚收到的来信,打算回宿舍。齐明珠叫住她,“晚上没事吧,到我家坐坐。我那口子今天飞行回来,要带他们大队的飞行员来家。你可以在厨房里帮帮我的忙。”“我除了会烧开水,厨房的事一窍不通呀。”桑园不好意思地说出实情。“会烧开水就行。走吧。”

走进齐明珠的家,小客厅里坐着几个穿空军服的年轻军人。“大嫂,我们正等着吃您的拿手菜呢。”他们向大队长爱人打着招呼,眼睛却都齐刷刷地盯住桑园。桑园被盯得手足无措,忙跟着齐明珠走进厨房。

饭桌上,年轻军官们不断互相打趣逗笑,都希望能引来桑园对自己的注意。照他们自己的说法,飞行员的单身汉宿舍里,连苍蝇都是公的。已婚同事的爱人们,多已拖崽带女,不复光鲜。实在难得见到这样一位青春妙曼的女孩。然而,并没有人失态。他们是军队中受教育最多的一群。

桑园的确被他们吸引住,只觉得自己被包围在一团令人兴奋又眩惑的阳刚之气与温雅之情中,以至于不能分辨出其中的个人。“小林,怎么不夹菜?”女主人把一个鸡蛋饺送到她碗里。“喜欢听他们吹牛吗,那就常来我家玩吧。飞行员的故事有趣得很呢。我嫁给他十几年了,还没听腻呢。”齐明珠说着,飘给丈夫一个柔媚的眼神。铁汉似的大队长接住了,回给妻子一个会心的微笑。桑园看呆了,心里有一丝动荡,却又很快消逝。

饭后,飞行员们变魔术似的在桌上摆满了水果和巧克力。这些水果都出奇的肥硕光艳,巧克力糖更包装得精美绝伦,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想尝尝。连在大城市长大的桑园也觉得稀罕,拿起一块不住把玩。“吃啊,小林,咱们也沾沾这些天之骄子们的光。”齐明珠说完,剥开一块巧克力递给她。“谢谢。我从小不爱吃糖。”桑园不好意思地推辞,齐明珠也不勉。强,把糖放进自己嘴里。“小林同志,不讨厌水果吧?请吃这个。”一位面孔白皙,讲话带笑的年轻飞行员递过来一只剥得很干净的桔子。“谢谢。”桑园接过来,一瓣一瓣地细嚼慢咽,频频点头说“好吃”。齐明珠朝那飞行员颇有意味地挤了挤眼,那张白皙的脸上泛起微红,却很得意地朝同伴们笑了。

和这些快活的人们在一起,桑园很开心。可是想起口袋里几封刚收到的信,她坐不住了。向女主人告辞。“天黑了,就在我这里住一夜吧,房间都给你收拾出来了。”齐明珠意犹未尽地挽留她。“是啊,别走了。明天我们带你坐小飞机观天景。’飞行员们也七嘴八舌说。她微笑着摇摇头,执意告辞了。

回到宿舍,桑园开了灯,迫不及待地掏出信来读。“桑儿,咱们全家都到五·七干校了。”父亲的信让她大吃一惊,这才看清信封上的发信地址已经变成“河南,某乡”。莫不是父亲犯了政治错误?还是祖父的旧帐又被扯出来?她性急地往下看。“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英明决策:手部参加劳动。所以你不要胡思乱想,爸爸并没犯任何错误,而是响应号召。”父亲像是预先看穿了女儿的担心。“同行的都是各大部门的知识分子出身的军人。也有个别像方正云,就是你同学方洪的父亲,这样查不出问题,又没被解放的‘老革命’。我因为读过土木专业,分在校部办公室管基建,并不辛苦的。”桑园读到此,松了一口气。赶快读母亲写的那部分。“桑儿,照片收到了。女孩子穿上军装真是好看。可是看出好像比在家还瘦,没有闹病吧?要是能长得像照片上那个小胖墩儿就好了,胖胖壮壮,不用妈妈担心。”母亲长篇累犊地写下了对只身在外少不更事的孩子的忧心,使千里之外的桑园倍觉母爱的温馨。往下是弟、妹们的简言问候。伟智在信中抱怨父母以前一直逼他念出好成绩,结果,没有通过参军的视力检查,只好随父母来到“五·七干校”。“其它检查项目都轻而易举地通过了。姐,你说我惨不惨。”他万分遗憾地在信尾写道。杏园告诉姐姐,她在妈妈教课的“五·七战士子女学校”读书。每天下午要下田干活,可是一分钱不给,说只是让他们这些小孩子锻练身体的。真希望有天像姐姐一样穿上军装。小伟强在信中几乎只写了他的大黄猫。“大黄是世界上最讲义气的猫。离开北京的时候,爸妈怕带它去受罪,叫我送给朋友了。你猜怎么着?到河南五·七干校,它老兄从咱家的行李堆钻了出来,高兴地又叫又蹦。就这样,干校里多了一只‘五·七战猫’。”

桑园读完家信,鼻子有些酸酸的,接着打开方洪的信。“我终于没跟南雁去白洋淀,而是随父母到了‘五·七干校’。”方洪平淡地叙述了自己的近况。他和弟、妹们都算“知青”,跟伟智还有许多十几岁的小青年在大田干活。父亲还没从“黑帮黑线人物”中解脱出来,被派去最脏、最累的猪场干活。母亲当然也去了。他和弟妹要跟父母划清界线,从不去看望他们。“再有,我把秦柳在北大荒的地址抄给你。快给她写信,她以为自己是‘被遗忘的人’了。”

读完亲友们的信,她有些迷惑。同一个时代的青年,同一个家庭的孩子,各自在历史的浪潮中沉浮翻滚,距离越来越远。谁都不知道自己还会被抛向何方,谁也不能控制住不被抛向何方。如果这就是命运的话,它为什么对自己格外仁慈?可是,谁能启示我的未来,是不是也被注定在上天的某本小册子里?正册还是另册?

她望着窗外的星空,似乎那冥冥中真有什么法力在运转。

“嗵”,门被踢开了,丁梦丹大摇大摆进来。“还要提醒你多少次才记得住,开门要用手。”桑园瞪着她说,“手还抄在裤袋里,哪像个女孩子?”“急着给你送信来,还要挑毛病。”梦丹拿出一封皱巴巴,开了口的信,“不是我拆的,它自个儿没粘牢。你快打开来看。张荣那老狐狸果然留了一手。”

信是胖墩儿托人带来的。“咱们的人里有很大变化。未小柯、宋柠柠、朱榕军被推荐上了军医大。她们几个连初中都没毕业,不晓得怎么念得了大学。本来也有张群的份儿。她倒有自知之明,跟她妈吵着说,小学都没念完,叫去读大学,打死都不去。她妈妈只好把这个名额推掉。依我看,这名额该是你的,现在白糟踏了。”“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梦丹见桑园微微皱起眉头,摇着二郎腿说,“早猜到老狐狸私下有个小九九。可惜呀,女儿不给她面子。往下看吧,还有热闹的呢。”“柠柠把徐军医‘蹬’了。他俩其实已经形影不离了。谁知一天深夜,朱榕军跟一个姓陶的护士调换了夜班,才回值班室睡觉,就被徐军医钻进被窝紧紧抱住,一边扯她的衣服,一边嘴里喃喃有词,‘小陶子,快给我热乎热乎。’榕军一个大巴掌扇上去,又把他翻到地上骑着狠揍了一顿,嘴里还说:‘我叫你热乎热乎!’柠柠当然立刻得到通报,赶来拿皮带抽了他一顿。又赶着打电话给她老子,撤销徐军医的回城调令。你瞧,这小小后方医院够多热闹。”桑园读到这里,忍不住说:“我早就觉得那徐军医不是什么好东西,柠柠倒霉爱上他。”“要是我碰上这事,非掐下他那玩艺儿来不可。”梦丹比划着说。

星期一才上班,齐明珠就来找桑园。“他们都想带你坐飞机兜风呢。你看中了哪一个?”她笑嘻嘻地问。桑园几乎忘记那晚上跟飞行员们的聚会,被护士长这样一提,不觉脸红耳赤。她已经记不清那些人的模样,只知道个个都很神俊丰秀。可是,爱情还在她年轻的心灵中沉睡,不肯就醒。虽然她利用文革中的逍遥时间,大读特读了中、外著名的爱情巨著,几乎可以背出其中那些生死相恋的故事,刻骨铭心的誓言,现实中的男人却没有一个叫她动心。她憧憬的是一见钟情,然后经磨历劫,最终,至死不渝的神话爱情。对于那些屡见不鲜的,经人介绍,匹配成婚姻的夫妻,她总是抱以同情地想,没有激烈相爱的人们,不是会很快厌倦对方吗?胖墩儿的来信,更让她多了一层疑虑:谁知道他们之中有没有徐军医之辈?所以,她沉思片刻,果断地摇头说:“多谢您关心,护士长。我还没准备好考虑这个问题。”“嗨,这还要啥准备呢,碰到合适的就谈嘛。你看那些小伙子够多神气,政治上又绝对可靠,待遇比中央首长还高呢。”齐明珠不肯善罢甘休。

“得了,老齐。当年你不听我的劝,才嫁给飞行员。人称‘候补寡妇’。如今又来拉小林下水?”在旁边一直没开腔的吴霞突然插嘴说。“我说老吴,口下留情。飞行员也要婚娶,总得有人做点儿牺牲嘛。再说,什么候补寡妇,我家那口子飞了十几年,也没出过问题呀。”“嗯,等出了事你哭都找不着调儿!先看看抹眼泪的手绢准备充足没有,再来给小林说媒不迟。”

于是,事情就不了了之。桑园从此分外小心,不肯轻易应人之邀,一门心思用在技术上。然而,事故发生了。

那是一个深夜,桑园在待产室值班。只有一个头胎待产妇。总值班李军医钻进产房做夜宵,她是科里有名的“滋补专家”。

万籁寂静,桑园翻阅着胖墩送的《妇产科学》。那上面有她哥哥的签名,王晶然。突然,待产妇呻吟起来,“大夫,我肚子痛得紧呀。”桑园本想安慰她说,生产都会痛,但想起她丈夫送她进来时说了一句“五次流产了,这次总算保住啦”,就不敢怠慢,进产房向李军医报告。“第一胎,宫口才开二指,急什么?叫她安静些,免得真要生的时候又没劲儿了。”李军医继续搅和着电炉上的汤汤水水,头也不抬地吩咐。

桑园出来传达了李军医的话,待产妇稍微安静了一些。可是好景不长。待产妇又声声唤痛,而且一声比一声紧,“大夫,我实在痛得受不了啦,行行好,开刀把孩子拿出来吧。”她面色惨白,断断续续地哀求。桑园只好又进产房。“生孩子有不痛的吗?不痛就生不下来。叫她少折腾吧。”李医生有些不耐烦。

等桑园回到待产室,那待产妇竟十分安静,好像睡着似的。只是雪白的一张脸上,滚下豆大的汗珠,引起桑园不安。她伸手去摸那鼓起的肚皮,立刻吓得脸跟待产妇一样,都变了调儿。“你这小林也真是的,比产妇还沉不住气。跟你上班真累。”李军医嘴里大声叨咕着走过来。一眼看见待产妇异常的模样,愣了一下,忙伸手去摸,“子宫破裂!”她惊叫一声,推着桑园,“还不快去给血库打电话?备血一千CC!我去请李辉主任。”

几个小时紧急手术,产妇的生命保住了,她腹中那个白胖的男婴却没能活着见到亲娘。

桑园躲在一边哭得很伤心,甚至没有理会李军医在主任面前把责任推到她身上。她哭是因为那产妇在半昏迷中,还一直拉住她的手,衰弱地道谢。

李辉主任决定送桑园到市立妇产院进修。“军医院产科病例少,经验难得。去地方医院长长见识吧。”她并无责难地说。在上级一再强调的,“打破条条框框,大胆使用新人”的政策口号下,把一名没有受过正规助产训练的准护士,安排在产科第一线上,身为科主任的她,多少感到良心不安。

市立妇产医院产妇之多,真是出乎桑园的想象。头一天上班,就连续接生二十多个婴儿。还要负责拉开那对大打出手的男人们。他们待产的妻子因为床位不够,挤在一张床上。不知是哪一位,有意无意地抚摸了对方女人的身体,于是整个病房打翻天。

这里也常见难产,桑园把胖墩儿送的《妇产科学》带在手边。

一天,她接待了一位由本院医生亲自送来的临产妇。“护土,这是我的同学。请给她安排一间比较安静的房间。”送人来的男医生冷然地说,眼睛却盯住桑园。“您自己看哪儿安静,就把她带去好了。”桑园设好气地回答。她最怕由本院工作人员带来的产妇。她们凭着自己有熟人在这里,要求和抱怨特别多,常常支使得她晕头转向。

那男医生没在意她的顶撞,翻起桌上那本《妇产科学》。“哦,你叫林桑园,对不对?”男医生一下子热情起来,“你有个好朋友叫王晶桦,对不对?我叫王晶然。”说着伸出手来。桑园开始惊讶这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听他说出“王晶然”,才知道原来遇上胖墩儿的哥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伸过手去,“晶桦常提起你。前两天还来信催我去军区医院看你呢。没想到,’他心里说,没想到妹妹没夸大,你真是十分漂亮的女孩,嘴上却说:“没想到,你到我们医院来了。”“我来这里进修。”“太欢迎了。我是这个科的主治医生。有问题尽管找我。”他紧握住她的手,忘记松开。桑园微红着脸把手抽回来。

王晶然再度来产房时,桑园已经替他同学接下一个白胖的男婴。只可惜畸形的厉害,叫她不忍多看。“我早就劝你打掉这胎,你不肯听。”王晶然不客气地责备老同学,“如今怎样,生下个免唇狼咽的畸形儿,将来就是整形,也好不了的。”桑园见那产妇扑簌簌落下泪来,忙低声对王晶然说:“她难过半天了,别再招她伤心。”王晶然看了她一眼,叹口气说:“好吧,你送她去休息,回来我给你讲讲胎儿畸形的原因。”

桑园送产妇回来,见王晶然还等在那里,恭恭敬敬请他开讲。“我这老同学在怀孕初期患了流感,发过几天高烧。其实她也知道这种病毒感染最容易造成胎儿畸形尤其是在早期器官形成的时候。只因为她跟丈夫分居两地,多年来难得受孕,就不肯将胎儿拿掉,希望能有侥幸。结果,就是这样严重。”“整形手术会不会有帮助?”桑园急急地问,很替那个无知的婴儿担忧。“整形仅仅使外观整齐一些。对内脏的畸形就无能为力了。孩子将来不是夭折,就是没有劳力。你好像很替这母子担忧,将来轮到你的那一天,记住不要重蹈复辙的哟。”王晶然的暗示使桑园羞红了脸。她想他大概出于职业上的责任心,才这样暗示,心里并没有不快。王晶然却深深地注视着她那张娇俏的脸,直到有个女医生闯进来。

“找了你半天,原来躲在这儿闲聊!”女医生风风火火地朝王晶然大叫,又醋意地瞥了桑园一眼。那一头焦黄稀疏的头发,和对王晶然恣意的叫嚷,使桑园猜想她是他的女朋友,或者已是爱人了。“喊什么嘛。她是我妹妹的朋友,随便聊几句。”王晶然脸上挂不住,站起往外就走。女医生跟着出去,“怕是快要变成你的朋友了吧。”她在他后面酸溜溜地说。不过桑园没有听见。

一个星期六下午,王晶然眉飞色舞来找桑园。“省京剧团今晚上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一块儿去看,好吗?我管接送。”他热切地说。“怎么不跟你女朋友,还是爱人去?”桑园奇怪地问。“我没有女朋友,更没有爱人呀!”王晶然用超脱的口气说。桑园犹豫了。她从没单独跟男性看过电影或戏剧,王晶然的邀请使她感到突然,也刺激了她的新奇感。加上对好朋友哥哥的信任,终于接过他手中的戏票。桑园回自己医院向吴霞借了自行车,“散戏后一定要把我们小林送回来,”吴霞对推车等在一旁的王晶然说,“最近造反派闹得厉害,市内治安很差。”“放心吧,包在我身上了。”王晶然爽快地答应着,和桑园一起骑车走了。

戏唱得不错。唱腔近似歌剧,乐队中也有西洋乐器伴奏,桑园听得津津有味。只是王晶然不时在她耳边对台上演员评头品足,使她不得不悄悄坐远些。

散戏了,观众们蜂涌着往外挤,王晶然叫桑园不要动,“等人走散了再动,免得被挤坏。反正我送你回去。”

当他们去存车处取车,只剩下他俩的了。推车出来,正要上路,一个女人挡在前面。桑园认出她是那位黄头发医生。“老远看着像是你,果然不错,怎么,要送这位护士小朋友回家吗?”黄发眼含温怒,脸上怪模怪样地笑着问。“是的。她年纪小,胆子也小,我必须送她回去。”王晶然横了心似地说。“那么我年纪大,胆子更小,也得有人送啊。”黄发阴阴地笑着,索性靠在他的车把上。

桑园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厌恶得直反胃。她说了声“我自己可以回去”,便踏上车飞快离开,留下那两人继续纠缠。

马路边上的灯像萤火虫屁股似的幽暗。两旁的大梧桐树密密实实地勾搭着遮住星光,桑园觉得像在坟墓里一样阴森恐怖,于是加快蹬车,嘴里也大声唱起来,给自己壮胆。

忽然,她吃惊地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排屏障似的黑影挡在马路中间。“施工设下的吗?来的时候怎么没有。”她自言自语着,减慢车速,准备停下车来从人行道上绕过去。就在刚要下车的时候,她见那堵“屏障”在很快朝自己方向移动。终于,她看清了,那是手拉着手的一群人,正在收网似的包围过来。“结伙的流氓!”这个一闪的判断使她顾不得害怕和多想,就拼命似的加快车速,朝那“屏障”冲过去。

当她要撞上他们的一霎那,“屏障”突然闪开一个缺口,仓惶朝两边退开。

“哈!真是胆子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她一面猛骑狂奔,一面得意地笑出声来。可是一躺到宿舍的床上,她便瘫软得不能动弹,眼泪也莫名其妙地涌出来。

第二天一上班,王晶然就找上门来。“昨晚一个人回去,没出事吧?”他一脸歉疚地问。“出了事还能来上班?”她淡然一笑说。“我为昨晚的事一夜没睡。可不可以听我解释?”他惴惴地望着她。“您又没错,解释什么?”她坦然地问,穿上白衣走开。

又过了些天,王晶然匆匆塞给她一封信。她正忙着,随手将信揣进白衣口袋里。“别忘了看。”他不放心地叮嘱。

下班后,她早忘了有封信在等着拆开。直到在医院门口遇见那位一脸阴笑的黄发大夫,才想起来。转回去从白衣里掏出来,信手拆开。

“桑园,我已经从你的眼神里读出了对我的鄙夷。因为我对你撒了谎。我真不能原谅自己,在这封信里我要讲出实情。她的确是我的女朋友,而且关系相当深,相当久。当时我否认跟她的关系,是怕你那纤尘未染的心境里,容不得这样的污浊。你对我太重要了。我才出此下策。

她曾是我同系高班级的同学,学生会副主席。那年,正当我难以承受丧父之痛的时候,她闯进我的心灵和生活。她可以整夜不睡,静静地探抚着我的头发,听我倾诉对父亲的思念和哀伤。无论在课堂还是在校园,她总让我察觉到她那母亲般关切的目光。那段时间,我真的不能一天没有她,不能一时离开她。后来,时间抹平了我心里的悲哀,也睁开了我的眼睛。原来,我根本就不爱她,是感激迷惑了我。于是我恳切地提出分手。没想到一向温柔怜悯的她,突然变得像愤怒的母狮一样,破口大骂我是最卑鄙的骗子,不但骗了她的心,还骗了她的身。‘你如果抛弃我,我就向领导揭发你玩弄女性!’她威胁我。你大概也知道,婚前过分的行为,是被人们痛恨和不齿的事。张扬开来,不但会受到亲友们唾弃,还会影响我的政治生命和前途。我实在豁不出去,只好妥协,维持着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直到见着你。

晶桦妹妹早就多次要我见你,从你们俩交上朋友不久。可是我被感情的纠葛整得焦头烂额,无暇他顾。那天不意遇见你,我的眼睛就亮了,确定你就是我等待中的人。青春的激情在我心中复苏,不,宁愿说是第一次在我心中鼓荡。而且,在你那双不笑也含情的明眸中,我发现你对我不无好感,更是欣喜。就在我们一步步向对方走近的时候,她粗暴地横插进来,原来,我以为长期的冷淡会让她知趣而离开我。没想到她不但不退,当发现我对你有感情后,更变本加厉地纠缠胡闹。我实在受不了,只好摊牌说,这次我的决心下定了,不管她告到哪里,我也要离开她。桑园,现在我一切都不在乎了。只在乎你对我的态度。请原谅我不得已的谎言,给我一个新的开始。请告诉我,你没有看不起我,愿意跟我做朋友。切盼你的回音。王晶然。”

桑园略加思索,就写了回信。

“王晶然大夫,谢谢您这样信任我,对我讲了久藏心底的秘密。可是我不得不向您讲明,您恐怕再次把感谢当作感情。我很感谢您在专业上对我的指点。但仅此而已,再无其它。我这样明白地对您说,是怕您被错觉蒙蔽,再次受伤。所以,我们不可能建立您所希望的那种朋友关系。不过,我仍然会尊重您,因为,您是我好朋友的兄长。祝您安然越过感情难关。林桑园。”

她把信邮寄出去。不久,他见了她如见陌生人,连招呼都不肯打。她如释重负。

后来,收到晶桦的来信。“桑园,我哥把事情都写信告诉我了,求我帮忙说服你。他是我亲哥,我当然愿意帮他。不过,我太了解你的作风,知道不可能说服你的。只希望你肯答应我叫你一声姐姐。我一直在心里把你喊作姐姐的。”

“当然可以喊我姐姐,晶桦妹妹。我妹妹不会在意有人分享她的姐姐。”桑园在回信中这样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