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折翼之鸟 1-风雨花季

她真是快乐得满心膨胀,昏头昏脑,竟把退场口号“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喊成“打倒毛主席,保卫刘少奇”!全场立刻惊呆。人们象中了魔法似的:舞蹈队员正挥着的拳头凝住不动,桑园所在的合唱队发不出声音,台下鼓掌的人们空举着张开的手,再也拍不到一起。然而最可怜的还是宋柠柠。她那张原本微黑透红的小脸霎时变得纸一样苍白,长长的睫毛剧烈地抖动着,像濒死挣扎扑翼的小鸟。

火车铿锵南下。一路上谁都懒得讲话,也不肯屈尊搭理别人。过了好久,圆脸女孩憋不住,先开了腔:“干嘛把咱们支那么远,就在北京当兵不成吗?”细瓷娃娃翻了她一个白眼,说:“美得你!干脆叫你爹收你当兵算了。”高壮女孩伸过头来,粗着嗓门说:“我姐被支得更远,奔海南岛当兵去了。我爸对我妈说,军委有命令,不准子女就地参军。妈的,嘛政策!”那年轻干事听着,哼了一声说:“知足吧,我还不爱带娇气包哩。”那三个女孩立刻炸了窝,围住小干事口诛手伐。这个骂道:“你他妈的小看人!”那个嚷着:“小小干事狂什么!”还有一个按住他的手臂要他低头认罪。那小干事被弄得哭笑不得,连连告饶:“算我没说,算我没说。

桑园静静地坐着,看都懒得往那边看。对面那个安静得有些忧郁的女孩投过去一个不屑的冷笑,转过脸用秀媚的眼睛看着桑园,斯斯文文地问:“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中学的?”“林桑园。某大学附中。你呢?”“许栀栀。一○一中学。认识赵雪梅吗?好像是你们学校的。”“是,昨天我还见过她。是你的朋友?”“她哥是我的朋友,刚才送我的那个男孩。”桑园想问,为什么你父母不送,倒由朋友来送。可是见她已闭上眼睛,就没问下去。

两天一夜后,火车停在一个巨大的码头上。前面是长江,火车上了大渡轮。过了江,便是新兵们的目的地。

一辆军用吉普车早在那里迎候。一行人里,桑园和栀栀的行李最简单,另外三个人大包连小包,差点人都塞不进车。“八成她们家的鸭绒被带来了。”栀栀在桑园耳边说。

她们被安排在军区后勤招待所,被告知严禁单独上街,因为前几天才走失了一个农村召来的女兵。

两天后,那个年轻干事给她们每人发了两套军装,还有被褥。“为什么没有帽徽。领章?”细瓷娃娃问。“谁知道你们够不够当兵的格。经过两个星期考验后,合格的才算正式军人。”小干事瞅了她一眼,接着宣布五个人的去向:圆脸女孩去总机当接线员;细瓷娃娃和大嗓门去远郊某疗养院当护理员;林桑园和许栀栀去市内医院护校。“这不公平!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护校?”高壮女孩粗着嗓门抗议。“护校要高中文化水平。你够吗?”小干事胸有成竹地问。壮女孩不吭声了。另外那两个正待发作的女孩也把话咽了回去。

桑园她俩由小干事陪着来到市内医院。这是本军区占地最广,设备最全,医疗质量最好的医院。

一进医院大门,就闻到一阵浓郁的花香。北方妹林桑园欢呼着:“啥花,这么香”“栀子花,江南独秀。”许栀栀指着一排油绿中带白花的灌木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这个医院出生的。正是栀子花开的季节,我妈就给我起名叫栀栀。”桑园看看绿叶中托起的莹白小花,又看看婉柔的栀栀,“嗯,真像。”她说。“先去报到吧。以后慢慢再赏花闻香。这院里花草多得很。”小干事友善地催促。

他们走进一间门口挂着“护校办公室”牌子的房内,一位高大的女军官迎过来。“报告李扬指导员,后勤部又派我送新兵来了。”小干事朝她敬了个礼说。女军官回了礼,“接到通知了,正在等她们。”她那种和悦又不失威严的风度,立刻使桑园喜欢上她。

李指导员带她们去护校,边走边介绍说,护校校舍是一幢两层楼房。楼下是教室,会议室,教具库。楼上是学生宿舍。

不一会,她们看见一座小楼前,有一群穿着新军装,正在玩“跳房子”的女孩。女孩一见她们,立刻围过来,叽叽喳喳地问李扬道:“指导员,她俩是新兵吗?”“李指导,她俩是哪位首长的子女?”李扬—一做过介绍。人群中一个黑红胖壮的女孩笑眯眯地说:“咱们宣传队又多两位舞蹈队员了。瞧她俩的身条,一定会跳舞的。”

桑园看着这群稚气未脱的女孩,不禁小声问李扬:“她们都是高中生吗?”李扬被问得摸不着头脑。那胖女孩耳尖,拍着手笑道:“什么高中生,小学刚毕业。”说着拉过旁边那个白净的女孩,那女孩不高兴地扭头走开。“你怎么以为她们是高中生呢?”李扬奇怪地问。“没什么,随便问的。”桑园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心里直怪那小干事瞎说。

李扬对胖女孩说:“王晶桦,你带她俩去五号宿舍放行李。”“能不能让她住我那宿舍。”胖女孩指指桑园,“我和张群那间三号宿舍还有张空床。好吗,指导员?”“好吧,也许这样你以后集合的时候再不迟到了。”胖女孩高兴地尖叫一声,拉起桑园跑进宿舍。

三号是一间二面向阳的敞亮大房间。窗前淡蓝色的薄帘柔化了强烈的阳光,使屋里一片宁静清新的气氛。“怎样,这里不错吧。”胖女孩颇为得意,“沾张群的光哩,她妈妈是咱们的校长。全楼就这间房最大,最亮,又离太平间最远,阳气十足。”“太平间?”桑园打了个冷战。“是啊。这小楼后面的大楼是医护楼,给单身工作人员住的。两楼旁边就是太平间。住在那头的人常能听见死人的家属哭。一到下雨阴天,哭声就像闹鬼一样,吓得人睡不着呢。你说,这太平间的设计师算不算‘居心叵测’,非让死人家属对着咱们哭!”

胖女孩十分麻利地帮桑园把床铺得平平展展。桑园这才注意到房间里另外两张床,一张十分整洁,另一张略呈凌乱,枕边还随意扔着小梳小镜。“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见你就喜欢上了。你叫啥来着?”胖女孩拉桑园坐到那张整洁的床上问。“林桑园。你叫王金华,”“对。不过是亮晶晶的白桦树,不是金华火腿的金华。”“幸亏你声明。”两人相视大笑。桑园觉得晶桦爽得可爱,暗喜一来就交到好朋友。

房门突然被重重踢开。那个叫张群的白净女孩噘着嘴进来,气哼哼瞪了晶桦一眼,说:“该死的小胖墩儿,喜新厌旧,不跟你好了!”然后,一头栽到放小镜小梳的那张床上,脸朝墙,不理她俩。晶桦朝桑园一笑,在她耳边说:“‘喜新厌旧’是她妈妈张荣校长的口头禅。”又走过去拉起张群说:“娇气鬼,喝凉水,喝了一肚子小蚂蚁。起来吧,我的‘老战友’,跟新同志拉拉手啊。”

晶桦把张群按在桑园旁边坐下,对她说:“这个张群呀,原名叫张樱菲,叫快了像‘珍妃’。文革后,她妈给她改名叫张群。林彪夫人叶群的群。”“就数你嘴长!”张群白了晶桦一眼,转向桑园问道:“你几岁了?”“马上就满十八岁了。”“啊?这么老了啦?我以为你顶多十五岁呢。”张群说着,不信任地细细打量起桑园。桑园觉得新奇,第一次听人说她老了。

晚上集合点名,桑园跟同宿舍两位“老兵”来到会议室。许栀栀已经坐在三十几个女兵中间,见桑园进来,朝她招了招手。“她可比你显老多了,脸色发锈。”晶桦在桑园耳边老道地叽咕。

她们坐下后,晶桦又热心地向桑园介绍别人。“瞧见那小矮个没有,她是军区宋副司令的女儿,宋柠柠。可厉害了,人称小辣椒,少惹。旁边那大个子叫朱小柯,后勤部长的女儿,那么大个儿叫‘小柯’,好玩不?她脾气倒挺不错,校长最喜欢她,派她当团支部书记。你是团员吗?我猜就是。我嘛,还没摘掉翅膀,飞(非)团员一个。前边这个叫朱榕军,军区参谋长的女儿,团宣传委员,舞蹈队长,手劲儿比脚劲儿还大。”前排的朱榕军听见了,转过头,囗着牙对晶桦说:“小胖墩儿,当心我把你舌头扭下来。”晶桦吐了下舌头,对桑园笑笑:“瞧,这些人总爱叫我小胖墩儿,生怕外人看不见我胖似的。”“我也想叫你胖墩儿,像《小兵张嘎》里那个忠厚诚实又友爱的孩子。”“那你就叫好了,我不在乎。”胖墩儿开心地答应了。

“会跳舞吗?”朱榕军坐到桑园旁边问。“跳过。”桑园简单地回答,没有讲出自己曾是中学舞蹈队的队长,跳过《孔雀舞》、《傣家乐》等民族舞的主角。“太棒了!”朱榕军拍了她一下,险些把她推倒。“咱们护校马上要排演大型歌舞《长征》,正缺角色,你算一个。张校长要求咱们的节目在新兵汇演时名震全场哩。”

正说着,李扬指导员陪着一位像发面馒头一样白胖的女军人进来。“她就是张群的妈妈,护校张荣校长。”胖墩儿小声对桑园说。桑园见这位张校长一副银盘大脸,眉眼一致向下斜倾,很像时针指着八点,分针指着二十分的钟表盘。她目光冷肃,嘴唇严封,生就的专横样子,跟电影、戏剧中招人恨的恶婆娘同出一辙似的,心下先有几分敬畏。

星期天清晨,桑园正睡得香,忽听有人咚咚敲门。“胖墩儿,快滚起来,该回家啦!”胖墩哼哼卿卿爬起来,把门打开。朱榕军旋风似地冲进来。她一眼看见张群还缩在被子里,就伸手进去呵她痒。“啊哟,痒死啦,痛死啦!”张群尖声叫着,从被窝里伸出白生生的小脚,去踢朱榕军。朱榕军眼快,顺势抓住那只脚,用力一拉,张群连人带被滚在地上。朱榕军趴在胖墩儿床上,笑得喘不上气来。“疯什么疯?人家新来乍到,这里又没有家,还不让人家睡个早觉?”胖墩儿揪起朱榕军,朝桑园那边努努嘴,把她推出门。“我在楼下等你们。”朱榕军在门外喊。

胖墩儿收拾好,刚要跟张群出门,一眼看见桑园躲在被窝里,露出一只眼睛看着她俩,便走过去扒在她枕边,轻声说:“别想家。我会早点儿回来,带好吃的给你。”桑园点点头。她真的有点心酸,所以觉得小胖墩的话很甜。

欢快叫嚷的人声远了,消失了,宿舍楼里一片沉静。桑园却再也睡不着。梳洗完毕后,她拿出笔。纸,坐在窗前的桌旁,“亲爱的爸爸、妈妈,女儿是在千里之外给您们写信。虽然我不能再在您们跟前撒娇卖痴,对您们的想念却与日俱增。不过,一点也别为我担心,这里一切都很好。窗外蓝天如洗,不知名的小鸟在歌唱,梧桐树下,栀子花香得正浓……这里的同志们都挺热情。尤其有个小胖墩儿(她本名叫王晶桦),更是可爱。我相信自己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我比当年爸爸独自去上海求学的时候还大两岁呢。所以,您们只需要照顾弟、妹和您们自己,我已经是很成熟的大人了。”封信之前,她装进去几朵栀子花。

然后,她给朋友们写道:“秦柳。方洪两位好朋友,几天来耳朵阵阵发烧,别是你们在念叨我吧。是不是在为我的不辞而别生气?我一直在想念你们。虽然有了新朋友,但是她们大年幼,谈不深。我真希望你们能被分配到好去处。也希望再见面时,大家都已经安居乐业,各有硕果。”她为难不知怎样安慰鼓励两位前途未卜的朋友,更怕他们对比她的优越环境而黯然神伤,所以;信写得又短,又空洞。

信寄出去了,她感到无事可做的寂寞。喜爱的书籍一本都没带来。那本“红宝书”——《毛泽东选集》几乎能够倒背如流,带来后再没翻开过。

她信步走下楼,在小花园的长椅上坐下来。一株高壮的雪松挺立在一旁,巨大的阴影正好为她遮住灼人的阳光。她的皮肤对紫外线十分敏感,每到夏日总是又红又肿的。“念故乡,故乡真可爱,天甚清,风甚凉,乡愁阵阵来。……他乡一孤客,寂寞又凄凉。”树荫下,她惬意地闭上眼睛,悠然哼着德沃夏克的《念故乡》。忽然,她笑了。她并不感到凄凉,也不知道念故乡该念北京还是四川。寂寞倒有一点儿,哼支热闹的歌吧。“春天的花园花儿美丽,春天的姑娘更美丽,傍晚在花园里,遇见亲爱的姑娘,我的生活立刻变了样。”唱着唱着,她发现自己的歌声似乎走了样。她停下来,准备清清喉咙,歌声却没有停。这一惊非同小可,她从椅子上跳起来,警觉地四下望去,正与雪松后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四目相对。她拔脚就跑。只听后面有人说:“别跑,我也很喜欢这首俄国民歌。”声音柔和,带着恳求,还有些奇怪的口音,很像外国人讲的普通语。她不禁停下脚步,小心地回过头去。

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跟医院里任何一个男兵没有两样,只是面孔美好娇艳得像个女孩子,还带着天真羞怯的微笑。桑园宽心了,不觉朝他走过去几步。“你唱得真好。而且,你就是花园里的美丽姑娘。”那年轻人笑盈盈地望着桑园,温柔地说:“可不可以再跟我一起唱个歌子?”桑园心头陡然一震,立刻抗拒着说:“对不起,我还有事。”然后跑回宿舍去。

下午,胖墩儿果然早早回来了。她背的挎包鼓鼓囊囊的,散发着甜香。“这是蒸山药,蘸糖最好吃。这是板鸭粽,春节发给烈属的慰问品,我妈一直留到现在。尽管吃啊。”桑园从小不爱吃甜,便剥开个板鸭棕。胖墩儿拿起还在冒热气的山药,蘸了许多糖。正吃着,她瞥见桑园还没整理的床铺,便把手里的东西一下塞进嘴里,忙过去整理那堆乱七八糟的被褥。“你们这些脸蛋漂亮的人呀,都是同样的不爱整洁。”她使劲咽下嘴里的食物,瓮声瓮气说:“一个张群还没教育好,又加上你。这么乱的床,你看得过?”“反正晚上又要打开,何必多此一举。”桑园满不在乎地舔着手指,用从前搪塞母亲的话对胖墩儿说。“那你干嘛顿顿要吃饭?反正吃了也会饿。”“吃饭是一种享受嘛。瞧,这粽子多好吃。”

晚上,她俩去小花园散步乘凉。“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杀,杀,杀!”胖墩儿稚气地唱起这支人人熟悉,却令桑园讨厌的造反歌。“你不会唱别的歌吗?”桑园微微皱起眉头问。“会呀,‘红卫兵,红旗手,革命路上跟党走。谁要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胖墩儿边唱,边舞臂跺脚,十分得意。“好了,好了。我来教你唱另一种歌吧。”“太好啦!我保证一听就会。”“那你听着。静静绿草地上,傍晚是谁走来,慢步无声,身蒙银色光辉,她的一双秀眼,温柔美丽如水,你不知道,她名叫‘梦’。好听不?”“真好听。可是不像革命歌曲,我怕学不会。”胖墩儿泄气地说。“算了,不唱了。聊点儿别的吧。”桑园轻轻叹口气,说。

正走着,胖墩突然停住脚,紧张地靠近桑园,“你看,小路那边站着一个人!”没等桑园看清楚,胖墩儿拉起她就跑。

跑进宿舍,两人倒进各自的床上。“你,你真行。才‘杀、杀、杀’地喊得带劲儿,敢情是只纸老虎,见人就跑!”桑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胖墩儿说。胖墩儿立刻哇哇大叫,扑过来呵她的痒。桑园最怕痒,缩到墙角连声告饶:“我收回,收回。真老虎,你是真老虎!”

第一次参加新兵训练。天刚蒙蒙亮,无情的起床号把桑园从甜梦中惊醒。她一骨碌爬起来,先推醒胖墩儿和张群,又回头来打背包。“我的衣服怎么穿不上?”张群叫着。桑园一看,这小女兵闭着眼,举着裤子,使劲把手臂往裤脚管里伸。“穿错了,这是裤子!”桑园一把扯下她头顶的裤子,把上衣扔给她,回身再去推还赖在被窝里的胖墩儿。

三人踉踉跄跄跑出楼来,桑园的背包散开了,里面的枕头、毛巾落了一地。胖墩儿叽叽咕咕笑着,帮她捡敛。

当她俩跑进操场,点名已过。李扬瞪着眼,命她俩跟另几个迟到的女兵站在场外。“没关系,不会把咱们怎样的。”胖墩儿见桑园通红了脸,忙在她耳边安慰,“我是迟到老油条呢。”

果然,她们很快奉命归队。

喊操的是团支部书记,一班长未小柯。“稍息,立正,向右看齐!王晶桦,向后半步,走!”一阵簌簌的脚步声。“王晶桦,向前半步走!”又簌簌一阵。“王晶桦,你走的半步还是一步?”未小柯厉声问。“报告,是半步!”胖墩儿忍住气答。“怎么是从你这里排不齐?”“不知道!”桑园觉得奇怪,斜眼瞄过去,发现是因为胖墩儿的胸、臀都太丰满,所以前边不是,后边不是。其她女兵也看出这个问题,有人偷偷笑起来,接着全队大笑,惹得远处操练的男兵们直往这边瞧。

下操后,女兵被带去参观病区。到了那里,反而成了被参观的对象。“别小看这些女兵娃,全是首长们的千金呢。”“她们来当护士?那咱们可有好受的罗。”“都是些娇宝贝儿,能吃当兵的苦吗?”

女兵们在一片好奇而不大友好的目光和议论声中,互相紧紧拉住手,像一队生怕被车撞上的过马路的娃娃。只有张群比较活跃,不时有护士跟她打招呼,那都曾是她母亲的学生们。

几天后,白胖的张校长带来一位瘦削民黄。四十岁左右的男军人。“崔教员是你们上医学专业课的教师。你们先要跟他劳动锻练一个月。”张校长对女兵们说,“下面请崔教员讲几句。”崔教员以眼观地,木讷地说:“没啥好讲的,跟我干活去吧。”

女兵们被领到一片油绿肥壮的菜园。“这是供给病员伙房的。”崔教员指指那菜园,“同志们要拿出阶级友爱,来为病员种好菜。”他把女兵分成两组,轮流挑粪和浇水。又挑出三个农村来的女兵,跟他去菜园边上的粪坑舀粪。

桑园先挑粪。挂着两个空桶的扁担一上肩,就压得肩膀生疼,脚下像在拌蒜,“空桶呢,装上粪怎么走?”她暗暗担心。

等那两只桶被装了半满,她无论怎样也挑不起来。脸憋得发青,眼泪差点下来,粪桶还是纹丝不动。崔教员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帮她把桶里的粪水倾去一半。她这才像醉酒似地摇晃着挑起来。腰被压得直不了,只好佝偻着往前蹭,汗珠很快顺着面颊痒痒地爬下来。因为双手都在用力撑住扁担,以减轻肩头的压力,她只好让汗水自在流淌。“快来瞧瞧哇,那女娃像个小虾仁!”几个光屁股小孩跟在她后面边跑边叫。“滚你个臭蛋!”她被压得骂不出声,只是嘴唇嗫动。

不到二百米的路程好像永无尽头。终于蹭到菜地边上,脚一软,她连人带桶跌在地上,粪溅了一脸。她爬在原地,再不想动。正在浇水的胖墩儿忙舀了一瓢清水跑过来,帮她洗净脸上的大粪,又挑起跌落的粪桶。“还不到换工的时候!”张群拿着水瓢,站在远处朝胖墩儿喊。“要你多话!”胖墩儿瞪了她一眼,径自挑着桶走了。崔教员吹哨休息后,胖墩儿躺到地边上,对桑园说:“你呀,就是腰太细、太软,根本吃不住劲儿,十左右晃。瞧我,膀大腰粗,立场坚定,脚跟特稳。”

该换工了。桑园拉住胖墩肩上的扁担,胖墩不给。“往后还有一个月呢,全叫你包了?我也该把腰练粗些呀。”胖墩只得撒手,嘱咐说:“脚要叉开些,随着桶的悠劲儿走。累了就澳,少客气。”

照胖墩儿的指点,桑园果然利落多了,只是腰还不直。旁边张群走得更狼狈,几乎是拖着桶走。“十四岁的孩子,真难为她。”桑园想。

这时,张校长和李指导也挑着粪往菜园走。她俩走得颤悠颤悠,有模有样,令女兵们叹为观止。崔教员却提前吹了休工哨。小张群立刻摔掉肩上的扁担,歪在地上哼唷起来。“当兵就别怕吃苦,怕苦别来当兵!”张校长毫无怜惜地对独生女喝斥,声音大得人人可以听见。那些也想哼唷的女兵,连忙把“哼”字咽下去。无人不对这位铁面无私的母亲油然敬畏。

收工后,”女兵们蜂涌冲进浴室。每个人都用了比平时多几倍的时间和香皂。

第二天,大家拖拖沓沓来到菜地。崔教员命令:“休息时只许坐,不许躺。张群、孟亚杰已经住院了,都是因为昨天躺在凉地里得了肺炎。”“这么严重啊。”有人伸伸舌头说。“真倒霉,昨天我在凉地里躺了好几次,也没事。要不也能进病房美美地睡几天。”胖墩儿边说边向桑园挤眼睛。“孟亚杰是谁?”桑园对战友们还不太熟悉。“才来的。军区炮兵司令的女儿,妈妈是张校长的老战友。”胖墩儿对每个女兵的家底都了如指掌。

这天的活儿好像特别累人。不知道是因为头天的疲劳还没有消退,还是因为三位农村女兵出于对待遇不公的愤恨,总要狠狠给每个桶装满大粪才放行。也难怪,她们被崔教员安排在臭气冲天的粪坑边已经两整天了。

晚饭后,桑园只想回宿舍躺下,胖墩儿拉住她,“走,上内科瞧瞧那两位肺炎病人去。阶级友爱嘛。”

她俩走进病区,只听见护士站里有人大声说笑。胖墩儿拉着桑园快步过去,探头一瞧,嗬,护士们都在这里有说有笑地剪纸花呢,八成要开什么联欢会。胖墩儿一眼看见那两个“肺炎病员”正踏在桌椅上,往吊灯上挂彩色纸带,“好嘛,我说怎么这肺炎专找你俩呢,敢情是装病偷懒!”她尖声说。张群吓了一跳,差点从踩着的椅子上跌下来。孟亚杰立刻捂住胸口猛咳起来,咬得满脸通红。

桑园最怕给别人难堪。她比当事人还挂不住脸,忙对胖墩儿说:“她们真生病了。瞧,亚杰咳得真可怜。”张群马上也咳起来。“怕是笑得太多,呛了气管吧。”胖墩儿不肯善罢甘休,尖起嘴说。一位护士忙解围说:“她俩是病了。早上张校长把她们送来,我一试体温,哎呀,快四十度啦。下午才退了烧。”胖墩儿的小眼睛睨视着那护士,撇着嘴说了句:“马屁精!”甩头拉着桑园走了。

“何必那么认真呢。她俩年纪太小,根本干不了那么重的活儿。”回到宿舍,桑园劝慰起仍然气愤不消的胖墩儿。“我不是跟她俩过不去,是讨厌张校长的口是心非。什么‘当兵别怕苦,怕苦别当兵’,敢情只是说给咱们听的,转眼就把自己的女儿送去装病,还是老革命干部呢!”胖墩儿说着做出不屑的表情,又马上得意地笑起来,“我早就猜到她俩是装病,去突袭一下,只想证实本人的机智。”她说。“我看哪,你要是披身毛,准比猴儿还精!”桑园忍住笑说。“有我这么胖的猴吗?你才像猴呢。”胖墩儿说着,伸手阿桑园的痒。桑园笑瘫在地上。

一个多月下来,几亩青菜长得油绿兴旺。桑园跟其她女孩一样,已经能稳稳地挑起两大半桶粪水,腰不弯,脚不颤地走好远。接着,是女兵们最感兴趣的训练,排演歌舞剧《长征组歌》。主角是胖墩儿王晶桦,壮实的腿常跺得地板山响,造出很强烈的气氛。伴舞队里的张群和孟亚杰比主角跳得更张扬,常挨舞蹈队长朱榕军的训斥。桑园被胖墩儿拉着参加伴舞。从前惯于轻歌曼舞的她,总是跟不上胖墩儿那铿锵壮烈的舞步节拍,也常被朱榕军指斥,却不让退出。“这是革命热情问题。”朱榕军很严肃地说。

一个晚上,张荣校长到宿舍来,说有事找共青团支委们商议。桑园和许栀栀等人跟她走进小会议室。她一反日常冷峻的神态,五官向上笑弯了。白胖的脸像农家迎春张贴的笑弥勒。她亲切地赞扬共青团干部们一不怕苦,二不怕脏,特别是林桑园同志,粪汁溅到脸上也不大喊大叫,一心想的是为伤员病号阶级兄弟们种好菜,充分显示出高度的政治觉悟。她不知道她的夸赞让桑园很不舒服。桑园自己心里有数,没有叫喊出来是因为被粪桶压得喘气困难,哪里喊得出声。

张校长很快将话头转到正题。“伟大领袖毛主席最近发出最新最高指示:要吐故纳新,要吸收新鲜血液。共青团支部应该立刻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积极发展新团员。我找你们来,就是想了解你们认为哪些同志可以首先发展。”团支委们交头接耳,议了一阵,宣传委员朱榕军提出胖墩儿王晶桦,说她不仅在劳动中吃苦卖力,乐于助人,在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歌舞中更是积极认真,必为第一发展对象。组织委员林桑园提名一位坚守粪坑,不畏脏臭的安徽兵。副书记许栀栀提出北京女兵丁梦丹,因为小丁挑的粪桶总是比别人的满。

支委们发过言,静等张校长定夺。张荣堆着笑,耐心地启发大家再想想,多提几名候选人。几个人搜肠刮肚想了一阵,再提不出新的人选。

张荣的笑容渐渐又变成“八点二十”的钟盘模样。团支书本小柯试探地问她:“校长,您的看法是……?”张荣深恼这几个不懂事的团干部,怎么就想不到她心里的第一个发展对象是她女儿张群呢。可是,她不便明说呀。会场气氛有些僵。正巧,李指导员推门进来。“好哇,听听李指导员的意见吧。”张荣像遇到救星,忙说。她会前对李扬谈过自己的意思。

李扬听了团干部们的提名后,有些为难。她很赞同她们的提名。又不能违背老校长的意愿,尽管她认为那意愿十分不妥。“大家有没有想到张群哪?她年纪最小,事事也不落人后。”她终于违心地说。“啊唷,我的指导员,咱共青团是青年的先锋队呢,还是残兵收容所?照您的这个提名,干脆甭提了,通通都人算了,来个全民共青团更干脆!”朱榕军瞪起眼睛嚷道。李扬没动气,反倒鼓励地朝她笑笑。张荣气得八字眉倒竖。她立刻想到这位“刺头兵”的父亲,军区鼎鼎大名的朱参谋长是司令员的左膀右臂,忙将一脸怒容抹去,平平心头之气,把脸转向林桑园。在她印象中,这个北京兵十分和顺沉静,“小林,你同意李指导员的意见吗?”她温和地问。“应该交给全体团员讨论。”桑园明确答道。“团干部总该先统一思想嘛。”张荣继续诱导。“那么,我跟朱榕军意见相同。”桑园不加思索说。张荣温怒地看着她,又无奈地转去问那两个正、副支部书记。未小柯和许栀栀的意见也统一,都认为可以考虑把张群列入第一批发展对象。

新兵团支部第一次发展大会开始了。当书记未小柯念到发展人名单中的张群时,下面立刻炸了窝。一位农村来的女兵跳起来说:“俺在公社铁姑娘队凿了一年大山,才人上团。张群总共没挑满一桶粪,也想混?”北京兵丁梦丹虽是列席,也大声嚷道:“走后门也不是这个走法。”小辣椒宋柠柠尖声说:“张群还没到十五岁呢。这可是入团的最低年限!”未小柯为难地看了一眼张荣。“她虚岁早满十五岁了。”张荣忙说。

表决结果,胖墩儿王晶桦毫无异议一致通过。同意张群入团的差一票不够半数。桑园看着这小姑娘含羞带愧,热泪盈眶的样子,正想改变心意,举手投她一票,忽见张荣咄咄逼人的目光冷扫着全场,一股反抗的情绪立刻打消这念头。又把双手压在大腿下面。

在众人的掌声中,胖墩儿腼腆地笑了。张群却低声抽泣起来。张荣黑着脸走了。李扬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出去。桑园拉着胖墩儿坐到张群身边,“别难过,”桑园柔声功道,“你年纪还小,今后加把劲儿就行了。”“谁稀罕你来假惺惺!”张群猛地站起身,朝桑园瞪起发红的大眼睛,“别忘了,我妈还管着你!”

第二天,张群气哼哼搬去跟孟亚杰同屋了。

新兵联欢会前女兵们领到了盼望好久的领章帽徽。她们迫不及待地钉好这真正军人的标志,得意洋洋对着镜子照个没完。那艳红的领章和帽徽,把女孩子们兴奋的脸蛋映得光彩照人,像一个个喷薄的小太阳。朱榕军在人群里东拍西摸,乐呵呵地说:“没的说,全成真军人啦。昨晚我还担心得睡不着,生怕今天绿军装上缀不上红旗、红星,把咱当成跳《植绿树》的小朋友呢。”

演出开场。新兵连整齐划一地坐成大方块。只有护校排这个角落人头攒动。原来,观众里坐着好几位军区首长,都是本军区人伍的女兵的熟人叔叔、伯伯。“你看,那边那个秃顶的矮胖是小辣椒宋柠柠她爸,”胖墩儿指指点点对桑园说,“隔过两个座位去那个黑大个是朱榕军的爸,救过司令员的命。快瞧,才进门的那个白脸瘦子,他是张群的爸。唉哟,瞧,咱们校长的脸色多难看,噢,她看见张群爸身边站着的苗条女人了。”

护校排的歌舞剧是压轴大戏。前面别的排表演的尽是些大合唱,快板书什么的。表演者和观众都不带劲。轮到护校排上场,李指导员和崔教员一声令下,这群傲然拔萃的天之骄女们,“刷”地起立,在人们的喝采声中走向舞台。

《长征组歌》演得很出色,军区首长们都站起来鼓掌。张荣陪同一位虎背熊腰莽壮黑粗的军人走上舞台。“军区司令员来了!”胖墩儿兴奋地对桑园说。这时司令员走到女兵队前,伸手捏了捏跳领舞的胖墩儿的圆脸,”小胖丫头,跳得不错嘛,够劲儿!不过,我们长征的时候,个个瘦得赛小鸡子,可不是你这样胖呀。’他的话逗起一片笑声。走到桑园面前,他眯眼上下打量她一番,故意皱起眉,威严地说:“太嫩了,柳条似的,拿得动枪吗?”说完却微微一笑,露出两颗金晃晃的包牙。桑园看见那张虎豹一样威严的脸上,另有一种纯朴的耿直。

演出结束,张荣做总结,“这次演出,同志们都很认真,因此获得司令员好评。可是司令员也批评了个别人动作敷衍,像柳条一样不带劲。这是思想觉悟和政治热情问题,必须提高到更高的高度去认识。林桑园同志,希望你引起警觉。”全排人的目光都盯住桑园。胖墩儿挺起胸要说什么,桑园狠狠扯了她一把,低声说:“犯不上。以后我不跳就是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本市有家的把喧闹声带回家去了。剩下北京和安徽来的女兵们静悄悄地忙各自的杂事。桑园最喜欢星期天这个恬静悠闲的日子。睡了一早上的懒觉后,翻开几天来收到父母弟妹及朋友的来信。母亲在信上问:“习惯南方湿热的天气了吗?扁桃腺还常发炎吗?每月十块钱津贴够不?”父亲在信里叮嘱:“听首长的话,别耍小孩子脾气。跟大家都团结,别拉小山头。晚上不可单独外出。”大弟伟智告诉姐姐,体检合格后就能当上海军航空兵,雄鹰准备展翅了。又说妈妈近来血压高,医生说这是“文革常见病症”。老爸诊断说,是想女儿想出来的。杏园寄的是一张小小洁白的方纸,对角上各有一个小人。上角那个短发上顶着牛舌帽,帽子上有个小红星,下角那个扎着小辫子,朝上挥着直棒棒的手臂,嘴角上写着几个字:“妹妹想姐泪花流。”桑园笑了,她知道妹妹一定是笑着写下这句话的。小弟伟强通报的事情比较复杂。他从香山逮回一只金花鼠,起名“机灵鬼”。每天用自己省下的零花钱买来花生、瓜子喂它。不久,“机灵鬼”就长得胖乎乎,肉滚滚的。有人看过,说它是只母鼠。伟强就又跑去香山,准备逮只公的来跟它配对儿,一窝“机灵鬼”该多有意思啊。谁知,这次一只没逮着。回家后,发现他最信任的虎皮猫“大黄”竟对“机灵鬼”下过毒手,笼子里只剩下打牙祭剩下的乱毛残骨!他希望姐姐给“大黄”判一种刑,既使它低头认罪,痛改前非,父别伤了他跟它的和气。

秦柳信上说,传达室老大爷当天就把桑园留下的信交给方洪和她。他俩本来赶得及去桑园家,可是方洪不肯,说信上写得明白,不肯朋友们当面难过。她告诉桑园,她被通知去东北黑龙江建设兵团,很快就会出发。她到了那里立刻给她写信。

方洪的信晚收到几天。信上说,他真心为她能当上兵高兴,他自己是没有希望了。南雁不服从军代表分配,没去内蒙牧区,自己拉了一伙红卫兵,准备去白洋淀农村插队。方洪婉拒了他几次诚心邀请。自己也没服从去山西农村插队的分配,在家静等父亲的问题定案,也许有个时来运转。

桑园逐一回信。她给家人报了平安,说想念他们每一个。她描述自己在挑粪时的洋相,还有缀上领章、帽徽时的激情。她没忘向小伟强建议,让“大黄”在“机灵鬼”殉难的笼子前面默哀五分钟,如果它肯合作的话。她在给方洪的信里建议他跟南雁去白洋淀,否则朋友们都走了,剩他一个人在北京,该多无聊。她没给秦柳回信,因为拿不准她是否还在北京。

把信投进信箱后,她收集起一周来换下的衣服,打算边洗边等胖墩儿回来,她们约好上街照相,那会是真正军人的标准相。

她在盥洗间正洗着,胖墩儿蹦跳着进来。瞧见她那笨手笨脚的洗衣姿势,啧啧地直摇头。拉过洗衣盆说:“一边站着去。怕把衣服搓痛了似的。唱支什么外国民歌吧,我来帮你洗。”

桑园真的用俄文唱起《农村姑娘》和《华沙工人》。胖墩儿听完惊叹说:“真有本事,舌头会打嘟噜呢。”“我还会唱越南歌呢。”桑园一时兴起,用越语唱了《中越两国山水相依》。胖墩儿乐得一个劲儿说:“真正越味十足,越味十足。

衣服晒出去,两个好朋友嘻嘻哈哈说着唱着,朝大门外走去。一辆大型越野吉普车正停在大门口。车里有人半截黑铁塔似的探出身,朝她俩咧嘴笑着问:“小胖子,小柳条,这么抖擞要上哪儿去呀?”桑园从那亮晃晃的金牙上,一眼认出是军区司令员,“报告司令员,我们上街照相去!”她笨拙地敬了个军礼,说。司令员朝她还过一个标准军礼,“好!记住,照相的时候给我挺出精神来。也叫你们的爹娘瞧瞧,咱手下当多的没有一个孬种!去吧。

“咱们司令员挺有趣,威风却不唬人。”桑园边走边对胖墩儿说。“你是没见他发火。听说有次他火起来,一脚把那辆吉普车踢翻了。”胖墩儿说着,用脚比划起来。“那不成了《水浒》中的鲁智深吗?”桑园吐着舌头说。“可不是。连他夫人也会百步穿杨呢。

傍晚,她俩从街上回来。冲过凉,又携手在夕阳铺金、花香扑面的院内小路上散步。“你的头发真黑,真亮。”胖墩歪着头,十分羡慕地望着桑园说,“村上红扑扑的脸蛋,就像黑丝绒上绣着粉牡丹。我妈那件压在箱底的旗袍上有好几朵哩。”“你吃了碗碴儿啦?”桑园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说。“什么意思?”胖墩傻乎乎地问。“要不,哪里来的一肚子破词(瓷)儿呢。”桑园调皮地笑着说。“我说是实话,你不知道,我哥那女朋友最爱湿着头发来找我哥,说是‘有钱难买水中发’,因为带水的头发显得特别柔顺光亮。可是依我看,她那头枯黄干焦的头发,就是泼上一桶水也好看不到哪去。哪像你,怎么看都美。我若是男人,拼命也要娶到你。”“我要是男人哪,一定娶你。可以什么都不干,天天享清福。”“大概我只有这点可取。”“不,我的意思是,你热心勤快,直率爽朗。真的很让人喜欢。”“那就‘萝卜、青菜,各人所爱’好了。”胖墩嘻嘻笑着说。

走了一阵,胖墩儿又问:“和你同时参军的那个许栀栀,从来不跟大伙一起洗澡,总是等没人了才进浴室,你注意没有?”“没有。你想她是为什么呢?”“大概身上有难看的胎记,再不就是吓人的疮疤,怕在无遮无隔的浴室里现丑吧。”“你的分析能力快超过福尔摩斯啦。”“谁是什么斯?”“英国头号大神探。”“讲讲看,怎么个神法?”

于是,桑园活灵活现地讲起福尔摩斯的故事来。胖墩儿听着听着,背上觉得冷飕飕的,不禁抓紧了桑园的手。桑园在逐渐昏暗的夜色中偷偷发笑。

忽然,两人同时停住脚步。路旁雪松后闪过一个黑影。“谁?”胖墩儿把桑园挡在身后,壮起胆颤声问。没有回答。“出来!不出来我就喊‘救命’了。”胖墩儿威胁着。于是,那黑影犹豫地慢慢从树后走过来。她俩退后几步。借着路灯,桑园觉得那人有些眼熟。“我不是坏人,我也在散步。”是那个古怪的口音。桑园立刻想起那天要听她唱歌的年轻人。“散步干嘛躲在树后,又不是怕见人的松鼠。”胖墩儿没好气地对那人说。“算了。他不像是故意吓唬咱们,别凶他了。”桑园小声说着,拉着胖墩儿回宿舍。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张荣命令女兵们紧急集合。原来有批越南实习军医即将返国,向医院领导提出请求,希望能跟这里的女兵们开个联欢会。领导欣然答应,把联欢会作为一项政治任务交给张荣。“他们全是越南政府的高干子弟。咱们一定要表现出热情庄重的礼节。”张荣向手下女兵们叮嘱。

院部会议室里,几位身穿异国军装,几乎都是面色黧黑,面庞瘦削,深眼窝,高颧骨,厚嘴唇的年轻军官坐在那里。只有正中的那一位,有着出众的俊美:脸庞像女孩子一样精致,秀目柔光流动,鲜艳的红唇弯出含情,微曲的鬓发勾勒出男性的俊俏。“他不是吓了咱们一跳的那个人吗。”眼尖的胖墩儿在桑园耳边说,“难怪讲话瓮声瓮气,原来是个越南人。”桑园也认出来了,“真像水仙纳塞休斯。”她心里赞道。漂亮的人物,无论男女,都会引起她赞美的喜悦。

“纳塞休斯”的目光也在这群中国女兵中逡巡。终于,他从同样军装,同样发型,同样年轻的女孩子中捕捉到她,不禁欣然微笑。“那小子盯着你呢。”胖墩儿悄声对桑园说。“盯你呢。”桑园瞪了胖墩儿一眼说,腰上立刻被掐了一把。

女兵们坐定后,院长讲话。先高度颂扬了中越两国。两党牢不可破的同志加兄弟的战斗情谊,和唇齿相依的战略关系,又预祝这次联欢会能为双方友谊谱下新曲。

联欢会正式开始。张荣指挥女兵们向越南军官们拉歌。他们有节奏地唱起越南人民军之歌。于是,中国女兵们回敬那首《我是一个兵》。接着,中越两方一对一地拉歌。越方唱得热情快活,中方唱得婉转清亮。忽然,平素讲话就红脸的孟亚杰站起来说,她要用越语为异国战友唱一曲《中越两国山水相依》。在越南军官们热烈的掌声中,她红着脸唱起来。一曲唱罢,只赢得疏落的掌声。“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胖墩儿嘴里叨咕着前两天跟桑园学来的俏皮话,想起自己的好朋友也唱过这支歌。她拿定桑园会正宗越语,站起来说:“这里有人真的会唱呢。”桑园为回避“纳塞休斯”如火的目光,正把头躲在别人身后。胖墩儿的话使前面的人闪开,气得桑园狠狠踩了她一脚。“哎哟,轻点儿。我不过想请你把咱们的面子争回来嘛。”张荣正为孟亚杰没唱好,觉得丢了她的面子。听见胖墩儿的话,就迁怒地说:“你怕丢人丢得不够?”可是那边,由“纳塞休斯”领头,越方已经响起热烈有节奏的掌声。李指导忙说:“让林桑园唱吧,反正是联欢,不是正式演出。”

桑园本来深恼胖墩儿,决意不唱。可是见张荣无理迁怒于自己的好朋友,她沉不住气了。她自信能唱好这支由越南进修教师逐句教授的歌。

她从容镇静地唱起来,清晰流畅。一曲终了,一直在屏息静听的越南军官们,爆出热烈的掌声,齐声用中文高喊:“太棒了,真正的我们的歌!”

几天后的傍晚,桑园正在宿舍重读父母的每封来信,胖墩儿风是风,火是火地冲进来,“猜猜看,张校长刚才找我去谈什么?”她一脸神秘地问。“甭猜,准是又为啥事批评你。”“”不对!她向我打听你呢。”“打听我什么?”桑园放下手中的信,忙问。“叫你猜嘛。”“猜不出。你不说,我就不听了。”“好,好,我说。她呀,问我有没有听到你常提起什么人,或者看见你跟谁眉来眼去。我说没有啊。她又说,包庇朋友的错误是害朋友。我说,有啥事您就直说吧,我听不懂弯弯绕。她就说,她很怀疑你挑逗过一名越南军医。那人已经指名点姓向院首长表示,希望能娶你并带你回国。所以校长怀疑你知道那人是越南国防部副部长的儿子,存心要攀高枝呢。我告诉她,咱们是在路上遇见过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可是谁知道他是什么部长儿子呀,躲都躲不及呢。”

桑园听完胖墩儿的话,气得面红耳赤,又想起下午李指导对她莫明其妙问的一番话。当时,李指导很和气地问她:“参军前交过男朋友没有?”“没有。”她有些羞涩地答。“你对阮清玉印象如何?”“谁是阮清玉?”她摸不着头脑。“那个越南军医呀?”“我不认识那些人。”“如果他要求跟你认识,然后做朋友,你肯吗?”“我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很好。我只是随便问问,不要放在心上。”

当时,她心里暗气李指导会问出这样不着边际的问题。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张荣怀疑自己在动歪脑筋!她委屈得眼圈红了。胖墩儿气呼呼地说:“校长专会欺负咱烈士子女,还有你们外地来的。我亲眼见过张群和孟亚杰跟那些越军们嘻嘻哈哈,还是当着她张荣的面呢。她连屁都不放,瞧得挺顺眼似的。”

然而不久后,女兵中当真发生了一桩“情奔逸事”。

许栀栀留下一封信,脱掉军装跑了。

信由她同室的女兵发现。好奇心使这女兵先睹为快。然后又细心封好,交给护校领导。于是很快,信的内容就在女孩子们中传开。信上,栀栀恳求校长不要把她当成逃兵。她一直为自己是军中一员自豪,也喜欢和同伴们单纯欢乐的相处。可是,为了爱情,她毅然决定放弃同龄人艳羡的前程,奔赴男朋友落脚的内蒙牧区。如果她再不去,他会因为孤独和艰苦的生活自杀。

女孩子们为她这种胆大包天的逃跑举动震惊了。大家凑在一起,悄悄议论着以前一些蛛丝马迹。“她走路的姿势跟咱们不一样,可能被她男朋友破瓜了。”有人投石惊天地说。“什么叫破瓜?”张群好奇地问。桑园也竖起耳朵。“就是,唉,叫男人给弄了呗。”“弄了哪儿呀?”张群楔而不舍。“笨蛋,连这都不懂。一边想去吧。”胖墩儿阻止她再问下去。“哦,我想起来了,”许栀栀的室友发现新大陆似的喊起来,“有天我突然进屋,撞上她在擦澡,那肚皮上呀,尽是波浪似的纹路,吓了我一跳。她连忙拿衣服掩住,说小时得的皮肤病,所以不敢去浴室洗澡。”“那是妊娠纹!”胖墩儿笃定说。女孩子更吃惊,谈兴也更浓。“我有次见她在盥洗间用牙膏拼命搓脸,问她为什么,她说牙膏能清除雀斑。”又有人提供一条线索。“那是妊娠斑!”胖墩儿立刻诊断。“就你知道得多!”张群白了她一眼。“当然。我哥是妇产科医生,带我看过生小娃呢。”“昨晚上我看见她的男朋友了。”孟亚杰不甘寂寞,爆出最大的冷门消息、女孩子们全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却多少有些不信任。“真的,我真看见了。昨晚我回家了一趟。返回医院时,看见她站在院墙下。正要叫她,忽然看见梧桐树的阴影里还有一个人。我溜过去想看个究竟。原来那是个高高瘦瘦,一脸络腮胡子的男人。他俩好像在争吵,声音特大。我再蹭近些,听那男的说,‘要是不跟我走,我就去对你们领导把底儿都抖出来!’讲得很凶,吓得我赶紧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