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色青春-风雨花季

苏刚一边跑,一边还在笑,白嫩的脸蛋上浮现着兴奋的红晕,嘴里叫着“路江,咱哥儿几个大难不死,……”后半截“必有后福”还没出口,突然扑倒在地。蓝白条纹的海魂衫背上,冒出一团殷红的鲜血。他抬了一下头,眼里充满了惊恐,想要说什么,却被拼命奔逃的人们踩在脚下。高路江冲过去,想扶起他,却被一拨又一拨逃离现场的人群推得越来越远。

学校里红卫兵早就分成许多战斗队,各自为政,谁也控制不了。中央文革小组向全国发出号召:“各派革命群众应该联合起来,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南雁催林桑园他们带队返校,就是希望在即将举行的“红卫兵联合领导”选举中得到有力支持。林桑园、秦柳他们只好和无可奈何的小左他们依依惜别。一向沉稳的胖小丁当着众人的面对桑园说:“你投错了胎。你本来应该是个男人,是个众人向你俯首称臣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桑园不加思索地说:“那太累了,还是轻松地当女孩子好。”秦柳打趣地说:“你还挺不识抬举。”方洪问大家愿不愿意步行回校,因为他私心里希望在路上能听桑园海聊。林桑园马上说:“你没钱买票了吗,我给你买。”大家嘻笑着走向汽车站,并没注意站在远处目送的年青司机们黯然的眼神。他们知道,这意气风发的一群,永远不会回到这小小车厂来了。

几天后,南雁在“联合领导”选举中得到最高票数。出人意料的,次高票数的得主竟是林桑园。她自己说一定是票数错了,要求重数,结果还是一样。南雁、秦柳、方洪都为这个结果高兴,尽管高兴的原因各自不同。钱峰却目光阴沉暗淡,赵雪梅的眼睛里进出嫉妒和愤怒的火花,刘瓦明则一脸茫然。最苦恼的是林桑园。她既不愿被人领导,也不愿领导别人。她喜欢无拘无束,来去自由。她更明白自己的观念与中央文革的精神相差十万八千里,甚至正如弟弟伟智警告过的,很有些“反动”。她实在难以勉强自己做违心的事,说违心的话,尽管那也许是革命的需要。她央求南雁替她向大伙儿讲讲好话,另选高明。南雁一摊手,表情严肃地说:“这是人民民主,群众意愿,我也没辙!”桑园小声威胁说:“那好,以后我就再不来学校!”南雁马上安慰她说:“你怕什么,大家都拥护你,再说还有三把手、四把手呢。你只需要出席会议,发表意见就行了。”桑园噘起嘴不吭声。后来陆续选出方洪、钱峰,还有初中红卫兵“三虎队”(以三个削发明志的女红卫兵为首)的队长张彬彬。这是桑园第二次看到脑瓜儿刮得绽青的女孩子。她已不像头次那么吃惊,也不再觉得好笑,却有一丝淡淡的悲哀袭上心头。张彬彬是个漂亮的高挑女孩,顾盼有神的大眼睛,在微卷的长睫毛下显得十分冷艳。桑园真希望她能戴上一顶帽子或头巾,那样也许她会显得柔媚得多。散会后,秦柳问桑园:“我看你直打量张彬彬,是不是也想剃光头?”桑园故作凶悍地说:“谁敢动我一根毫毛,我让他给我树根旗杆!我可以为留发不留头!”南雁听见了,凑趣地说:“敢情我的副手是个女太平军!”桑园转过身拉着秦柳就走,边走边说:“谁是你的副手,唱独角戏去吧。”南雁沙哑地笑起来。方洪默默地看着她俩走远。赵雪梅站在他旁边,酸溜溜地说:“看她狂的,以为红卫兵里没别人了吗!”钱峰阴沉地说:“我建议罢免她,补上赵雪梅。”方洪面无表情地说:“那正合她意。”

林桑园说到做到,每天在家中横躺竖卧地看书,就是不去学校。有一天秦柳和方洪一起来敲门,吓了她一跳,以为学校又出什么事了。方洪说,没事,只怕你病了,才和秦柳来看望你。桑园嗔怪地说,尽不盼我好。桑园没让他俩进自己的房间,因为那里被褥凌乱,书本狼藉,用她自己的话形容,是“洁而不整”。于是来客被让进客厅兼书房。方洪很少到同学家串门。他初中是在“八一”军队干部子弟学校念的,那里保持着延安子弟学校的传统,学生们一律住校,过着军营般的集体生活。每到周末,校门口便鱼贯地驰来各式各样神气活现的轿车,接这些天之骄子、娇女们,祖国花朵中的富贵牡丹们回家撒欢、撒娇。学生们没有时间,也没兴趣互相家访,他们只要注意彼此乘坐的轿车类型和牌号,就可对父辈们的官阶。军兵种一目了然。当他进入高干、高知(高级知识分子)子女和少数工农子女混合的重点中学读高中后,功课的重负压得他根本没有心情去同学家看看。只是在不久前,他才陪母亲礼节性地回访过赵雪梅家。当他走进桑园家这间客厅,看见书柜、书架林立,竹木沙发和藤椅相映成趣,绿意盈枝的盆栽葡萄架下,几尾色彩斑斓的小金鱼互相炫耀轻纱般的尾裙,犹如置身于一个热闹而温馨、闲适而充实的世界。他不觉想到自己父亲那间宽敞、明亮、摆满烫金的马列、毛著精装本的书房,那间安装着红、黑两部电话机,摆着宽大舒适的皮沙发,铺着柔软华贵地毯的气派客厅。但他觉得在这间相形见挤的客厅更无拘无束,令人流连。三个人坐稳后,暂且抛开了一切,神侃海聊地从家庭谈到童年。那种欢笑揉合着哭叫的金色童年啊,现在只有在梦中才能找到。方洪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被派去抗美援朝,曾在朝鲜指挥作战。他妈妈千里迢迢带着孩子们去探亲。所以他颇为自豪地对两个女孩子说,自己小时候出过国。还说他当时长了痴痢头,在寒冷的朝鲜又必须捂着厚厚的皮帽,头上又热又痒,又搔抓不到,那滋味至今难忘。秦柳想起自己小时候的邻居是一对苏联专家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们。她曾为了那个高高胖胖,金发蓝眼的男孩洒了她一裙子水,和他大吵了一架。她笑着说,那个苏联男孩用北京土话骂起人来,比老北京孩子骂得还花梢流利呢。不知不觉地,三颗年青的心被一种无欲、无求的纯净友情系近了。直到桑园把他俩送到门口,方洪才想起告诉桑园:“有个北京大学姓李的大学生来学校找你,说请你有空到北大去看看。”桑园想起那位大脑袋的大学生,也想起他说过的惊人的话,就对他俩说:“干脆咱们明天就去北大,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去学习造反经验。”他们都答应了。

第二天,当三个好朋友走进北大校门,才发现北大是如此之大,几乎走不到尽头。尽管到处贴着密密层层各色大字报,仍掩盖不住它的雍容华丽,就像一个落难的贵妇,褴褛的衣衫遮不住绝代风华。他们谁也没进过大学的门,都很好奇地东张西望。桑园发现这里的人们走路都有些躬腰探颈,好像在寻找什么,或者要发现什么,决不像她见惯的干部及其子弟们那种昂首阔步,神采风扬的高贵气派,不禁想起父亲赠她的一句谚语:“空壳麦穗头高。”她微微叹口气说:“不知道咱们有没有机会上大学?”秦柳奇怪地说:“怎么会没有机会,过几个月运动结束后,大学就会复课了。”当时,谁也没想到,这场运动直到十年以后,才勉强结束。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01”学生宿舍,一打听,果然很多人都知道李少云,很快把他叫来了。他见到他们三人同行,有些意外,不过还是很热情地请他们进他的宿舍坐坐。宿舍里有两个人在下棋,桑园忍不住站在旁边观望。李少云问她会不会象棋。她说会走两步。李少云很有兴致地找出一副棋铺开,要和她“杀一盘”。她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李少云一边摆棋子,一边说:“我四岁开始看爷爷和邻居下棋,六岁就把爷爷和他的对手都‘杀’得片甲不留。十岁就在镇上找不到敌手了。”桑园听得心惊肉跳,小心翼翼地看半天才走一步。没想到才下十几回合,就把李少云“将”死了。李少云惊呼:“你赢啦,你赢啦!”惹得另一对棋手向桑园投来钦佩的目光,其中一个说:“阿云,你真要拜倒在石榴裙下啦!”可是第二局,第三局,无论桑园怎样绞尽脑汁,总是输在七、八个回合上。她甚至还没看到危险的迹象,就被对方“将军抽车”。在一旁早已看得不耐烦的方洪,轻声对桑园说,是不是让他来试试。桑园点点头,站起来让位给他,还鼓励他说:“你是棋盘老将。老将出马,一个顶俩。”结果,方洪连败三局,都没超过十个回合。桑园这才想起某份杂志曾断言,脑袋大的人,脑容量也大,个个绝顶聪明。像马、思、列、斯、毛,哪个没有超众的头脑,无论是质还是量。桑园自然对眼前的大脑袋也肃然起敬。李少云眯起那双深凹的小眼睛,费力地吸了一下厚重的朝天鼻,咧开厚实阔大的嘴唇,展现出一个奇特的笑容,带着囔囔的界音说:“要不要你们三个人下我一个?”方洪气得脸色发白。他紧紧咬住线条优美的下唇,胸部挺得笔直,一言不发,怒视着李少云。秦柳一反往常的宽容,尖酸地说:“谁要跟你下棋。看狂得你。不是就会走两步臭棋吗,致于骄傲成这样?”李少云收起笑容,囔囔地说:“请你们不要对我说,毛主席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很不欣赏这句话。如果一个人在值得骄傲的时候不骄傲,反而故作谦虚,那简直就是虚伪。”桑园担心地看了另外两个下棋的人一眼,他们似乎听惯这种放浪狂言,已经充耳不闻了,仍然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棋盘。桑园并不以为李少云的言语为怵,反而很欣赏他思想不羁。她又不愿看见朋友受窘,就提议到校园里去看大字报,大家一起下楼,走出宿舍,李少云问他们想看哪个系的大字报,秦柳说,哪个系水平最高,就看哪个系的。李少云瓮声瓮气地大笑起来。秦柳问:“你笑什么?”他说:“那你最好都看,或者都不看。”秦柳又问:“此话怎讲?”他眯起小眼睛慢慢地说:“每张大字报的作者都认为自己的水平最高。我看都是在对马列主义做断章取义的游戏。只不过有些人文采高些,有些则是歪七扭八地堆砌不着边际的马列字句。所以我说,你要么都看,要么都不看。”秦柳气哼哼地问:“那么请问你对自己的大字报如何评价呢?”李少云面带惭愧地说:“鄙人自运动以来,只写了一张中字报,又只有两句话:哥德巴赫断言,壹加壹不等于贰。无名氏断言。”桑园问:“没人找你的麻烦吗?”李少云耸耸肩说:“你没注意这是‘无名氏’的言论吗?可惜它寿命太短,第二天就被人覆盖上,夭折了。”秦柳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问:“请问您的家庭出身是……”李少云又眯起小眼睛,冷冷一笑,说:“本人的列祖列宗都是出身贫农,曾祖父开始进纱厂做工,至今父母姐妹都是老实本分,乐天知命的纺织工人。除了父亲,还有两位家庭成员也是共产党员。怎样,不比你们高干子弟根基浅吧。”秦柳被噎得差点儿喘不上气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拉着桑园说:“这儿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回去吧。”桑园实在很想问李少云:“谁是哥德巴赫,为什么一加一不等于二?”当她发现两个朋友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时,只好克制住好奇心,颇不情愿地向李少云说再见。当她远远地听见那怪人高声说:“欢迎你再来!”她回过头真心地答应:“我会的。”秦柳第一次向最要好的朋友提出抗议:“你干嘛还要理他,那不过是一只骄傲的公鸡!”桑园小心地回答:“难道你不认为他讲的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吗。他的思想很狂放,但是很有哲理。”方洪的脸色很不好看。听着桑园对那“矮大头”的赞美,竟深恨自己的木讷。他悄然叹着气,沉默地走在桑园旁边。

两天后的下午,林桑园实在忍不住想对哥德巴赫:“1+1#2”探个究竟,她独自来到北大宿舍。轻轻敲了几下门后,没人答应,她正失望地转身要走,门开了。有人探了一下头,回身喊:“阿云,是找你的!”二层铺上霍地坐起一个人,手里拿的一大本书不意掉下来,差点儿砸到下面人的头。只听见有人咕哝说:“别太激动好不好。”李少云一边手忙脚乱地从二层铺往下爬,一边连声道歉。他捡起地上的书,边走边提鞋。来到门外,惊喜得眯起眼睛,对桑园说:“没想到你会来,狼狈之至。”桑园感到那双深四难现的小眼睛里,闪射出一股热焰,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说:“我不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只好冒昧闯来了。”李少云说:“知道号码也没用,根本打不进来。一个宿舍楼住几百个学生,只有一部电话。二十四小时排长队,真是物尽其用。”桑园边走边问:“你们每天下午都睡觉吗?”李少云说:“没有。我们在里面下棋的下棋,看书的看书。只是怕革命左派们看见我们这么逍遥,会找麻烦,才插上门唱‘实城计’,任谁敲门也不开,只当里面没人。”桑园“哦”了一声,又问:“刚才怎么开门了呢?”李少云笑笑说:“有人分析,那么彬彬有礼的敲门,一定不是大左派。门就开啦。”桑园说:“原来你们这‘文革发祥地’也有逍遥派呀。”李少云说:“除了有野心的人和头脑容易发热的傻瓜,谁会对这场目标混乱的运动真心投入?”桑园觉得他给这场运动形容为“目标混乱”很有趣,故作不解地说:“怎么混乱?中央文革不是明确指出斗争对象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吗?”李少云说:“好。那我要问,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道路之间有没有具体的、径渭分明的标准?一个当权派,会不会是绝对走资本主义道路,或者相反?当权派的定义是什么,是指在党、政、军内掌握生杀大权的人呢,还是连生产队掌钥匙的仓库保管员也包括在内?现在揪出那么多大大小小走资派,而且新的还在不断挖掘,除了毛主席和中央文革,似乎没有一个当权派是干净的。那我奇怪了,难道当权派必定走资,还是只有走资才能当权?”桑园专心地听着,不觉已经走进贴满大字报的校园。李少云说:“咱们到未名湖去走走吧,那里干净些,也是我们北大的名胜。”桑园顺从地跟他来到一处碧波微荡的湖边。两岸的桃花已经落英缤纷,柳树也绽出了嫩绿。李少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深深地吸了口气说:“这一池春水,常使我想起我的江南水乡。那春日如烟的柳堤,夏日送爽的新荷,金秋醉人的桂花,冬天做校的腊梅。可是在这举世瞩目的首都,除了嗟峨宫殿,雄伟建筑,只剩下春天狂乱的风沙,夏天酷热的骄阳,冬天凛冽的风雪。只有秋天还算仁慈,上市大量的蔬菜水果,可是风卷残叶的肃杀景象,又使人想起一个悲字。”桑园也不禁回想起自己七、八岁时,随着父母工作调动,从四川重庆搬到北京来,小手被风吹裂生疼,嫩脚被风雪冻得奇痒。那阵子,她每晚梦见竹林参天的老家,天天吵着要回温暖湿润的嘉陵江畔。她问他:“你很后悔上北京,对吗?”他笑着说:“刚接到北大通知书时,真是踌躇满志,得意非凡。整个常州市那年只有两个人考上首都的大学,而我又是被全国最高学府录取的。后来才慢慢体会到古人诗中‘海教失婿觅封侯’的心境。”桑园同情地望着他,只见他脸浮起一种迷蒙的表情,嘴里轻轻吟诵着:“冰化雪有融,阵阵春风。那堪红自销魂,燕园又显绿葱葱。遥望忆君容,原在心中。云山万重隔不断,莫遣梦中惊重逢。”桑园在脑子里搜寻了半天,问:“这是哪位诗人写的,我怎么从没读过?”李少云看着她,反问:“这么说,你一定饱读诗书喽?”桑园略带自豪地说:“差不多,凡是古代名家之作,均已过目,而且不忘。”李少云叹息说:“难怪,你厚古薄今,自然没见过这一首了。”桑园好奇地问:“是现代的谁呀?”李少云颇为得意地说:“这是鄙人昨日偶成。”桑园真诚称赞说:“真不错,诗中有画。”她想了想,又问:“你是学理科的,怎么会写诗呢?”李少云递给她自己手里那本书,她翻开红色封皮,看见里面是《唐宋诗词》,又听见他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我读了近千首,不仅会吟,也会作了。”桑园从心里钦佩他的才情,沉思地点点头。李少云轻声问她:“你不想知道,这是我为谁而写的吗?”桑园很感兴趣地问:“是啊,你写给谁的呢?”李少云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说:“是写给我家乡的女朋友,一个像诗一样的女孩。”桑园感触地说:“这个女孩很幸运呢。”李少云盯着她眼睛问:“你真的这样认为吗?”桑园坦诚地看着他说:“当然呀,有朋自远方想念,不亦幸乎?”李少云沉默了淋桑园突然想起自己的来意,忙问李少云说:“你那天说,1+1#2,是真的吗?”他愣了一下,从沉默中拉回思路,说:“这是一个猜想,由一个叫哥德巴赫的人在几世纪前提出来的。它所涉及的素数,是一种既非有理数,又非无理数的数。由于这个猜想很深奥,又被推测对数学领域的发展有飞跃的作用,所以历来被数学家们誉为‘数学王冠上的宝石’,也是他们梦寐求解的谜。”桑园兴奋地问:“这也是你梦想中的宝石吧?”李少云点点头,忧郁地说:“是呀,这是我报考北大数学力学系的原因。但是,现在丈革一来,连对这个猜想已经做出很有价值的研究的陈景润教授,都被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关起来了,谁还能做什么呢?”桑园不禁黯然,心里隐隐涌起一阵痛惜。但是,这种痛惜之情没有在年轻的心里久留。

晚饭的时候,她颇为得意地问家人:“你们知道什么是‘哥德巴赫猜想’吗?”爸爸故意不满地说:“什么事都‘搁着让爸爸猜想’呗。”桑园笑得把饭都喷出来,说:“不是‘搁着让爸爸猜想’,是哥德巴赫猜想!”

从此,北大就像一个强大的磁场,吸引着桑园。她仍然大量读书,偶然到学校去蜻蜓点水,却更常去北大找李少云,听他海聊。他似乎对马列精华都有质疑。有一次,他问桑园:“你认为马克思说的‘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彻底解放自己’这句话对吗?”桑园说:“没错啊,这句话表明了无产阶级的宽阔胸襟,不仅仅为本阶级谋利。”他说:“不然。你可以这样理解,但这句话不合逻辑。你想,一个人自己还没彻底解放,束手束脚,怎么可能去解放其他的人,用牙咬吗?”又有一次,他说:“毛主席讲,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话很精确。但是他老人家又讲,马列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这就把自己的理智抹杀了。因为马列的‘共产主义必胜’理论还没有经过实践证明,怎么就说是真理呢?万一像开数学平方根,得出负根是题解,怎么办?”在诗词方面,他特别推崇王安石。有一次,他低吟诗人的“游钟山”:“终日看山不氏山,买山终待老山间。山花落尽山常在,山水空流山自闲。”然后他评论说:“每句两个山,终不嫌其烦。自古无人如此大胆巧妙地使用叠字。”他对“登飞来峰”的第二联:“不畏浮云遮眼望,自缘身在最高层”赞赏道:“这是多有气魄的高瞻远瞩。”林桑园没有向他炫耀自己身上流着这位老祖先的血脉,故意挑剔地说:“这两句难道没有沿袭苏轼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之嫌吗?”李少云想了一下,瓮声瓮气地笑起来:“真是大有嫌疑。不过王、苏二人一向称兄道弟,交情很好,不会揭发谁抄谁的。”他们俩在一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总觉得时光在飞逝。林桑园奇怪自己很容易被他的狂言激动,兴奋,跟着他高谈阔论。从来没有人给她这样多的启迪,引发她大胆思维。她甚至觉得他的面目丑得可爱,他囔囔不清的鼻音带着朦胧醉人的柔和。

不久,桑园患了感冒,妈妈逼她在家躺了好几天。

后来,秦柳,方洪,还有几个一起在车厂劳动过的红卫兵们,来约她骑车远游八达岭,妙峰山,潭朽寺,一连野了一个星期。

当她想起来找李少云的时候,被他的同室告诉说,他在北京医学院附属医院住院,切除臭息肉。她想,他在这里孤单一人,又是住院动手术,一定很害怕,也很寂寞,盼着有人去看望。她又想到自己生病的时候,妈妈总是买很多水果放在“小病人”的床前,她闻到那浓郁的甜香,病就好了大半。于是她用自己攒下的零花钱,买了清香的苹果。妈妈看见她提出门去,什么也不问。她太了解女儿的慷慨个性。从小她就喜欢把家里的水果、糖、瓜子什么的拿出去和小朋友分享,也许是受自己常常忍口待客的影响吧。当林桑园按护士站里贴的床号找到李少云时,她几乎认不出他来了。整个脸胖肿得像南瓜,朝天鼻里填塞着带暗红血迹的纱布,胀得像猪鼻子,嘴唇干裂像久旱的土地。李少云没想到她会来看望自己,只是呆呆地躺着,看着她到处找水果刀。好不容易在同室一个病友那里借到一把小刀,她用他水瓶里的开水烫过后,细心地削起苹果。当她得意地拉起一长条完整的果皮,笑着把青白色的果肉递过去时,她发现他的手在轻轻的抖,小眼睛里竟闪出泪光。她像对自己的小弟弟一样,轻声软语地哄着他说:“好了,明天就不痛了。”她看他张嘴有困难,又把苹果削成一小片一小片地喂他。他闭上眼睛,细心地咀嚼着那甜蜜的果肉,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暗暗祈祷时间就此凝固。桑园知道他昨天才动过鼻息肉切除术,不能讲话,她就动脑筋找话题解闷。她说:“难怪你讲话好像带回音,原来声波被鼻息肉反射回来了,现在行了,讲话会清晰很多,可惜少了共振的谐音。”李少云咧了咧厚肿的嘴唇,表示笑意。她又告诉他,前几天她和秦柳他们一起骑车远足,大家疯狂地比赛车速,一天骑七、八个小时,下车后,腿都不会打弯了。她告诉他,他们沿途住在农民家里,人家对他们很热情,把菜饭做得很干净给他们吃,“不过我们是给钱和粮票的”,她补充说。李少云闭了一下眼睛,表示相信。她还告诉他,当她看见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站着贴在母亲怀里吃奶时,她是多么惊奇和好笑。看着她天真纯净的笑容,听着她兴高采烈的讲述,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林桑园发现他脸上开始有了倦容,抱歉地说:“看我只顾自己讲得高兴,忘记了你刚动过‘刑’,明天再来看你吧。”说着她把苹果在他的床头桌上堆成一个小小的金字塔,说:“你多闻闻它们的香味,伤口会长得快些。哦,对了,现在还不行,你的鼻子还让纱布堵着呢。”

第二天,桑园下午才进来。李少云鼻子里的纱布已经取掉,脸也消肿了不少,虽然鼻唇上还有一点儿陈旧血迹,但是面容整齐多了。当他看见桑园,眼里闪亮出一个欣喜的火花,但马上熄灭了。桑园从家里带来一把精致的水果刀,拿起一个苹果,边削边问他,感觉好些没有。他说好多了,医生让他—两天后出院。桑园很为他高兴。因为她觉得医院的气味很不好闻,护士们的表情也似乎不大友好。李少云默默地咬着苹果,眼睛一直不看桑园。桑园也发现他不像平时那样侃侃而谈,她以为他是被可怕的手术整惨了。她正在脑子里搜索着趣闻,李少云淡淡地对她说:“你快回家吧,医院其实是很脏的地方,别沾染上病菌。以后也不必来了,我很快就会出院。”桑园虽然有些奇怪,但觉得他讲的很有道理,就爽朗地说:“好吧,等你出院后再找你神聊。”她轻盈地走了,没有看见李少云那凝重深海的泪眼。

几天以后,桑园突然想起李少云大概出院了,她兴致勃勃地骑车去北大。她照例敲了敲那已经很熟悉的门,同一个熟悉的头伸出来看了一眼,但这次却没叫“阿云,找你的”,而是轻轻掩上门。桑园正在纳闷,门又开了条缝,从里面递出一个信封,那人轻声说:“阿云不在,他交待把这封信交给你。’桑园接过信,有些莫明其妙,正要问什么,门已经轻轻关上了。她只好走出来,不由自主走到未名湖边。她找了一处比较安静的地方,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把信展开,一行行极为隽秀的字迹映入她的眼帘。她不禁微笑了一下,看来“字如长相’并不尽然。但是当她开始读信,眉头就锁在一起,而且越锁越紧。信是这样写的:“桑园,我想你父亲给你起这个名字时,一定把你看成《陌上桑》中的罗敷那么美丽圣洁,聪颖高贵。知子莫若父,你无论外表还是内心,都正如你父亲给你的名字。记得在那个车厂,你自信沉静,神高态逸地站在那里,虽然我知道你是在反驳我的论点,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一阵魂荡情迷。我相信其他听众(包括我的同学们)也都被你端丽的神采慑住了。我也相信并非由于你精彩的论理(请你原谅我没有用“理论”,因为那实在不够理论水平),使得那些暴躁的汉子们平静清醒,而是你甜美的外表和真诚的语言,像一股清泉熄灭了他们心中的怒火(希望你不会认为我是在贬低你的理论水平)。而我之所以为你着迷,并不是出于‘惊艳’,而是你让我蓦然想起我初恋(确切地说,是她初恋于我)的女孩,我的中学同学。恕我直言,她比你还美,还委婉柔媚,尤其是那双传情的眼睛。但她却没有你那种令人不敢仰视的神采。她像温润晶莹的美玉,你却像夺人心魄的钻石。她是全镇年青人的梦想,在毕业前夕,竟把自己纯真的初恋馈赠于我。她说,我的才华敌得过所有男孩子们的甜蜜许诺。但她没想到应该受宠若惊的我,竟无情拒绝了她的慷慨馈赠。当时,她眼中那种羞愧幽怨的神情使我想起就心痛。但是我不能欺骗她,也不愿欺骗自己:我并不爱她。我的心里从来没有她,甚至也没有过任何女孩子,尽管她们之间有些人曾使我眼前发亮。当你出现在我面前,你那自然的、睿智绝俗的气质,立即攫住了我的心。我如痴如醉地望着你,心里说:‘我要得到你的心。我能得到你的心!’于是我去找你,你也来找我,后来又是独自一人来。我知道自己得罪了你的朋友,那两位凭父母显赫而自尊的高干子弟。而这并没阻止你来找我,我自信我对你的吸引力。于是我对同室的好友宣称,我将摘到一颗高贵的心,一颗聪明善良,求知广博的心。可是他们却‘善意’地取笑我,说我像某种想吃天鹅肉的水陆两栖动物,因为你不但自身完美无缺,家庭又是一般人可望不可及的。但是我的心被骄傲蒙住。我认为,即使自己像《巴黎圣母院》里的钟楼怪人一样丑陋,而你像爱丝美拉达一样美丽(而且更高贵),我的才情也能把你俘获。我的那首词是为你写的,表达了我的恋情和不在乎我们之间可能存在的‘云山万重’。后来我又写了很多首,但你不会再看到了。因为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你对我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欣赏,就像当年我对那位美丽的女同学一样。我发现这个事实是在前不久。你几乎有两个星期没来找我,我的心由悬念不安,到郁闷焦躁,后来几近失态。我到你的学校找过你几次,看到的总是不屑一顾的眼神,得到的总是傲慢冷漠的回答:‘不知道!’我又不知道你家的地址,就是知道,此时也未必有勇气找上门。朋友们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反而安慰我,给我打气。我却不能忍受他们语言和表情上的同情。于是我到早就劝我手术切除鼻息肉的大夫那里,办理住院。当你热情关切地提着水果,在我最孤寂痛苦的时候,带着温暖的春风走进来,我的心快乐得狂跳乱奔。我慢慢地品味着你细心削给我的苹果,心想:这莫非就是伊甸园的仙果吧,要不怎么会这般甜蜜。我多么想向你倾诉那些天对你的渴念,又多么盼望听到你对我心灵相通的想念。但我很快明白自己不过是可怜的单相思。你轻松愉快地向我讲述你几天的远足,完全不知道我在那些日子里的痛苦煎熬。我没有权利用自己伤痛的心情打断你兴致勃勃的谈话,只有默默地让自己的心沉下去,沉下去,独自品尝自己酿的酸酒。诗人们常描绘相思之苦,因为那种苦是美妙的苦,苦中带着醉心的甜蜜。他们却很少吟唱单思之苦,因为那是一种悲哀的苦,凄凉的苦,苦得只能让人怜悯痛心,绝激不起浓烈诗情。顶多幽怨地叹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当我明白我是个无望的单恋者,我那颗骄傲的心就轻易地被你的天真击碎了。为了收拾起这颗破碎的心,我不能再见你,就像受伤的野兽一样,需要躲进丛林深处去舔干伤口的血迹。你有诚实热情的品格,更有一颗傲岸独立、高不可攀的心。尽管可能你再也见不到我,可是请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有颗永远追随你而无所求的诚心。”信的落款是:“李少云,一个勇敢而脆弱的恋者。”林桑园沉重地从纸上抬起眼睛,茫然地让目光飘荡在被风吹皱的湖水上。这是她第二次受到别人感情的冲击,却不像第一次那样令她反感,甚至还引起了她一些歉意的不安和怅然的惋惜。她欣赏他的才华,喜欢他的狂放,曾相信他们志趣相投的友谊会很长久。没想到他却陷入一种她不理解的感情里,而且陷得这样深,非终止他们的友情而不能自拔。然而由于她的父母有个默契:决不能让女儿注意到自身的美,否则无法把心思放到学业上。他们甚至有意戏称她“猴女”,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对异性有多大的吸引力,更不会搔首弄姿,她的清纯,毫无做作,又增加她可人的秀气。此时,她不愿意再读这封信,她痛感已经失去一位她认为最聪明最可钦的朋友。她慢慢地把信叠起来,又轻轻把它撕碎,一扬手,散落于湖中。看到随波漂的洁白的纸屑,湖对面的柳树后有一个人轻轻点点头,无声地诵着:“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那是李少云,他一直在远远地跟随观察她。看见她毫不犹豫地撕碎了他的信,感到像被撕去伤疤时那种痛得钻心的快意。看见她在走向校门的路上,几次蓦然回首,他竟差点忘情地冲过去呼唤她。直到她不再回头,径直走出北大校门,他才感到自己的嘴唇快被咬破了。

心情沮丧了几天之后,林桑园又恢复了往日的轻快活泼。文革像个喝了过量烧酒的醉汉,深一脚、浅一脚,左一脚。右一脚地狂乱撞击着许多无辜的人,但是也大开人们的眼界,演出许多幕“史无前例”的悲剧。桑园伙同秦柳、方洪,还有几个无心参加革命,又想看热闹的红卫兵,每天骑着自行车在东、西长安街,南、北河沿街转悠。他们ry会儿笑指围坐在中南海外面的“揪刘(少奇)大军”的静坐示威是“吃饱了饭,撑的”;一会儿又评论中央组织部大院里贴的“火烧彭(真)、陆(定一)、罗(瑞卿)、杨(尚昆)”大字报无聊。他们轻松逍遥,满嘴胡言,全不知道中华民族在再一次走向动乱的深渊。

有一天,秦柳正在对桑园讲,有人揭发不少高级干部曾利用工作之便,私自扣下从明陵地下宫殿挖出的珠宝,分赠亲友。她原来有个女朋友给她看过一对晶莹可爱的玉兔耳环,说是父亲老战友送的,来自十三陵。她曾笑她瞎吹。现在想起来,大概是真的。这时方洪走来,兴奋地说,在老莫(莫斯科餐厅)剧场现在正热闹哩,咱们快去看看。桑园问,出了什么事?方洪说,从西城区红卫兵纠察队里,有一帮人拉出来,为了反对揪斗老干部,正在老莫剧场隆重成立“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桑园和秦柳赶快骑上自行车,和方洪来到老莫剧场。剧场门口有红卫兵把门,看见他们带着红袖章,神态自若,必是干部子弟无疑,连问也不问,就让他们进去了。剧场里真是热闹非凡。宽敞的舞台上挤满了大叫大嚷的人,楼上楼下的观众席上也几乎是坐无虚席。方洪力排众人,把两个女孩带到靠前台的位置。没有一个人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不是坐在椅子背上,半个屁股对着后面的人,就是脚踩在座位上,出人头地。全场人声鼎沸,不少人穿梭似地走来走去。桑园有些纳闷,说这里现在是会场吧,却没有主持人;说这是批斗大会吧,又不见斗争对象,只是一味的吵嚷喧闹,她不由得向方洪说:“他们这是在干嘛呢?”方洪耸耸肩说:“谁知道,好像在等什么人吧。”这时候,好像为了回答桑园的疑问,舞台上有一个面孔白皙、仪表堂堂的男红卫兵走到前台,身后跟着两个秀丽的、留着男孩般刺猖头的女红卫兵。桑园看着很面熟,就问:“他是叫江山吗?”方洪说:“是呀。你认识他?”桑园似答非答地点点头。这时。江山手扶着麦克风,激动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现在,社会上一股强大的、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倒一切老干部的逆流,这将使我们的党损失很多优秀的革命干部。我们首都红卫兵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和这股逆流做坚决的斗争,保卫党的宝贵财富!”这时,台下突然有个人大声喊:“你是不是保爹保妈派哟!”台下一片哄笑。桑园想起刘瓦明曾告诉她,江山这人斗起牛鬼蛇神来决不手软,今天居然也堂而皇之地讲起党的政策,也觉得滑稽。江山脸不变色,气不急促,振振有词地说:“保爹保妈也好,保卫党的财产也好,总之一个目的:决不能让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把咱们老子打下的江山抢去!我们革命的后代是代代红,永远红,是红色政权的当然接班人!革命大业,舍我其谁!”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很多人激动得脸红扑扑的。突然,在剧场上空炸开了震耳欲聋的巨型炮仗。林桑园从小最怕的就是这种突然爆发的巨响,吓得她双手紧捂耳朵,胡里胡涂地把脸埋进方洪胸前。几秒钟之后,她感到这个壮实的胸膛在剧烈起伏,一阵强健而且节奏很快的心搏,有力地撞击着她的面部,她吃了一惊,马上抬起头,发现自己竟急不择人,不觉脸上发热。她偷偷瞥了方洪一眼,他正专心地盯在台上,似乎完全没有理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她安心了,悄悄向秦柳那边靠过去。幸好鞭炮声停止了,只听见江山继续说:“刚才,我们已经派出代表去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办公室,邀请江青阿姨出席我们的联合行动委员会成立大会,希望她支持我们,阻止那些别有用心的反革命分子的倒行逆施!”话音刚落,台下有节奏地齐声喊起来:“江青阿姨快点来,我们想要见到您!”众口一声,一遍一遍地呼喊,引得剧场的墙壁和天花板发出嗡嗡共鸣。林桑园被这“万众一心”的场面激动着,虽然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齐心。很快,口号喊累了,红卫兵们的耐心本来就有限,于是会场又恢复了乱哄哄的嘈杂。秦柳问方洪:“你想江青会来吗?”方洪沉默片刻,说:“也许会来,因为这里都是毛主席支持的红卫兵小将嘛。”林桑园面带兴奋地说:“那咱们可以很近地看到江青阿姨了,以前我只见过一次她的背影,那还是我爸爸带我到新街口总政治部排演场,看《霓虹灯下的哨兵》,等了半天,直到两位穿半截长短旧棉大衣的中年妇女进来,坐在前排后,戏才开始。我发现大人们都把目光投向那两个中年妇女,悄悄耳语着,我问我爸,他们是谁。我爸小声告诉我戴眼镜的那位是江青同志,另一位是王光美同志。可是她们都背对着我,发型、衣服都差不多,我一直没分清谁是谁。”方洪高兴地说:“那次我也去了。我姐姐在那场话剧里演卖花姑娘阿香的B角,可惜她那次没有捞到出场的机会。不过她说她正好可以躲在幕后面把江青和王光美看个清楚。”林桑园颇觉意外地问:“你姐姐是演员?”方洪说:“是啊,她是解放军艺术学院毕业的。”桑园问:“你爸爸怎么会同意她去学演戏呢?”她自己的父亲一再向孩子们声明:“我们家不能出戏子。”方洪奇怪地问:“为什么不同意?姐姐说她不爱念功课,只爱读小说,她说艺术学院的功课就是读小说,她愿意去,我爸当然很高兴让她去。那里也发大学文凭,她是我父亲家系中第一位大学生。我老爹家世代给地主扛长活,他自己是放猪娃出身,从没上过一天学,我姐把毕业文凭拿回家的时候,他高兴得呵呵大笑,连声夸赞姐姐是方家第一位状元,还是女状元哩。”秦柳好奇地问:“你姐姐一定长得很漂亮吧?”方洪微微一笑,说:“还行,反正比我好。”他们三人正聊着,几个满脸大汗的人从太平门冲到台上,立刻被众人围住,他们在比手划脚地讲着。林桑园猜想,他们就是被派出的信使。果然,一会儿江山又拿起话筒,语气有些沮丧地说:“江青同志说她很忙,不能来参加我们的大会,但是我们的观点她是理解的,她会向主席汇报!”最后一句,他提高了嗓音,也提高了台下的情绪,人们又齐声喊起来:“我们想念毛主席,我们要见毛主席!”接着,从楼上的观众席又抛下几个炸开的炮仗。林桑园受不了这种惊吓,捂着耳朵就往外逃,另外两人马上跟着出来。走到外面,桑园才松了一口气。秦柳大笑说:“没想到你这么胆小,真应该建议你爸送你到中印边界的战场去锻炼锻炼!”方洪马上说:“刚才我也被吓了一跳哩。”三个人说说笑笑,骑车回到学校。在双杠区,他们看见南雁和刘瓦明斜靠着双杠,低声地议论着什么,他们走过去,南雁问:“去参加‘联动’大会了吧?”桑园说:“是啊,你怎么没去?可热闹啦。”南雁说:“江山早就对我谈过他的想法,也给我看了他起草的‘联动’(联合行动)宣言,我认为那完全是逆潮流而动,就没有答应他的邀请。”桑园不十分理解南雁的观点,直到几天以后,江青代表中央文革小组在《人民日报》发表讲话,宣布“联动为反革命组织,坚决予以解散。”她才真心佩服起南雁的政治眼光。这时,南雁站起来,又一把拉起刘瓦明,指着刘说:“这小子神通广大,明天要去当兵了,你们给他几句临别赠言吧。”大家很惊讶地看着刘瓦明,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都对这场运动厌倦了,但又茫然不知出路何在。刘瓦明要算学校里第一个要去当兵的人。想想他即将穿上崭新的军装,“一颗红星头上戴(帽徽),革命的红旗挂两边(领章)”,那该是多么荣耀和幸运!秦柳羡慕地说:“你先开溜啦!到部队可别给干部子弟丢人。”方洪淡淡地说:“希望你将来成为一名稳重理智的指挥官!”刘瓦明那双小眼睛深情地盯住桑园,轻柔地恳求说:“我能单独和你谈两分钟吗?”桑园不知所措。别的人倒是知趣地走开了。刘瓦明和她持有一定距离,语气却如火四射,“林桑园,答应跟我好吧。我老爹能够帮你参军,当女兵够多神气!我老爹的老战友是某野战军军长,有实权,又肯帮忙。在学校里能混出个啥名堂。运动搞下去,不过是浪费咱们的青春,跟我一起去军队吧。卫生员、通讯兵、文艺兵,那才叫出息!跟我好吧,桑园,啊?”桑园静静听他说完,不紧不慢地问:“数学老师教过一条基本定理,非同类项不能合并,还记得不?”“你说咱俩不是同类人?为什么不是,咱都是干部子女,都是红卫兵小将,都是……”“你别是还想说,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吧,老农民常在忆苦会上这样说。”桑园打断他的话扭头跑了。

刘瓦明愕然望着那个跑远了的可爱身影,迷惘地垂下头,雄健的身体变得十分无力。他实在不明白,这个聪明柔和的女孩,有什么理由坚决拒绝他提出的优惠条件。“妈拉个粪!”他只能用这几个他最欣赏的字发泄一腔愤怒。

一天,好久没露面的夏莹出现在校园里。她明显的瘦了。黄了。一双原本明媚生动的黑眸变得十分呆滞凄楚。每天只见她垂着头从宿舍到饭堂,再从饭堂回宿舍,像只小耗子一样深居简出。桑园和秦柳看在眼里,猜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禁同情起她来。两个热心的女孩子去敲开了夏莹的门。“你父母都不在身边,有什么为难事,就对我们说吧。”秦柳轻轻搂住她的肩膀说。桑园也认真地点点头。夏莹触到她俩真挚的目光,忍不住伏在枕头上痛哭失声。秦柳好不容易把她劝住。原来,自从她在大连跟她俩分手后,与唐佑敏一起搭船直赴上海。一路风柔浪轻,日落月升。她心中平添无限柔情与浪漫。唐佑敏却整日心事重重,眉头紧锁。回到上海,她常藉口探病去他家,同时不断邀请他回访。他却热情有限,迟迟不肯赏脸。倒是他母亲虽然重病缠身,却热心周到,力逼儿子去她家请安。终于,不知是她父母的盛情款待感动了他,还是大学校领导的漂亮住宅征服了他,这个在黄浦江边贫民区长大的工人儿子,终于对她迸发出热情。从此,他俩常相依相偎徜徉在黄昏的霞光中,或者在她父母的书房里消磨整个白天。当女孩子们,甚至她妹妹向他投来倾慕的眼神时,她对他的恋火燃得更炽了。就在他们互许终身后,她的父亲被大学里的造反派揪斗了。罪名是“假党员”、“变节分子”、“出卖同志的叛徒”。证据只有一个,在三十年代末,父亲曾领导一次学潮,后来失败被捕,许多同学被枪决了,他却在受了几次酷刑后被放了出来。据父亲说,是因为富商家庭花了巨款把他保出来的。但造反派一口咬定他是用同志的鲜血换取了自己的“狗命”。众口难堵,她父亲就这样被打翻在地,天天挨斗,扫厕所去了。当唐佑敏看到她家住的洋房贴满了大字报时,一句话没多说,转身走了,连句温柔的话也没留下。夏莹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吓坏了,整天陪着妈妈挥泪,来不及想儿女之情。后来造反派勒令他们搬到最差的教工宿舍,她父亲连累带气,犯了肺病,吐血不止,她和妈妈在床前伺候了几个月的汤水,病情才稳定下来。等家里稍安定些,她就去找唐佑敏,他妈妈带着歉意告诉她,他早就回海运学院了。她默默地走回家,她不怪他无情得连再见都不说,就走了。当然,谁愿沾“黑帮”的边呢?她只是痛惜自己的初恋就这样夭折了。她思恋他,茶饭不香,卧眠不安。父母担心她在家呆的时间太长,会影响将来的工作分配,狠心催她回北京。夏莹说着,又幽幽地抽泣起来。秦柳叹了口气,颇有感触地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别再想它。我家老阿姨说,男女姻缘全在一个小老头手里牵着,就像一条条红线,假如小老头高兴,他会牵动某条红线的两头,那两边系着的两颗心会一起跳动,然后相爱;如果赶上小老头心里腻味,他就只牵红线的一头,找乐子开心。被牵动的这颗心,不论是男的或是女的,就该有苦头吃啦。所以,你忍过这一阵子,就会好受些。”夏莹戚戚哀衷地说:“我想忘掉也不行,睁眼闭眼都看见他。”桑园却一点也体会不到她的悲哀。她并不是无情的人。相反,她对俊男美女们有特别敏感的观察和喜爱。但是,她是把他(她)们当作大自然的杰作,用艺术的眼光来欣赏。比如,她对唐佑敏优雅挺拔的风彩,高路江具有男性磁力的深沉明净的眼睛,以及苏刚女孩子般的甜笑都很赞叹。不过这些除了使她猜想海运学院一定是以精选外形出众的男孩为召生准则之一以外,从没引起过她更多的联想。所以,当秦柳安慰哭兮兮的夏莹时,她简直插不上话。最后她说:“我那里有几本很好的小说,借给你解闷吧。”后来,桑园的那几本小说,安慰了夏莹那颗破碎的少女之心,使她的精神免于崩溃。很久以后,秦柳写信告诉桑园,夏莹被分配到内蒙农垦团。在那里患上严重的神经末梢炎,痛得死去活来。后来再没有她的消息。桑园很为这个有双美丽眼睛的不幸女孩惋惜了一阵子。

不久,首都各大、中学进驻了解放军“宣传队”,说是为了维持校园的革命秩序,保障文化大革命沿着正确的路线进行。进驻林桑园所在中学的“军宣队”,由一名年纪不到三十的青年军官带队。这位军官很和气,举止有教养。军宣队员都称他“张指导员”。军宣队进校后,不和红卫兵领导打交道,而是在老师中间走动、交谈。这使甄南雁、钱峰几个红卫兵头头很纳闷。他们曾主动热情地找上门去,和张指导员聊天,但都被他客气冷淡地用几句话打发出来。一天,他例外地把林桑园叫进他的办公室。他详细问了她的家庭情况,又问她对学校运动的看法。桑园心想,糟了,张指导员一定会批评自己对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不积极,甘当逍遥派,所以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张指导员启发她说:“许多老师说,你是红卫兵中的理智派,从运动一开始,就不赞成武斗。你是怎么想的?”桑园这才松了口气,说:“很简单。我不希望别人打我,也不愿意看到别人挨打,打人其实是最无能。最不讲道理的表现。我从小就背熟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首歌,里面有句‘不许虐待俘虏’。打人当然是虐待,谁都应该反对。”张指导员看着这个头脑简单而清楚的小姑娘。赞许地点着头。他告诉她,军宣队马上就要对学生们进行分配工作,头两批是去工厂,往后的去内蒙农垦团和东北黑龙江建设兵团。他问她愿不愿意进工厂当工人。桑园觉得很突然。难道无忧无虑的学生生活即将结束了吗?慌张中,她回答说,她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当工人,得回家问过父母亲才能决定。张指导员看她一脸孩子气,笑着提醒她:“让你爸爸早点儿决定,打个电话给我。不然过这村就没这店了。”桑园回家后,把张指导员的话告诉了父亲。父亲沉思着点上烟,问她自己的打算。桑园并不多想,说:“当工人也不错。我在那个车厂干活儿的时候,觉得很痛快的。”父亲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眯起眼睛,那烟就悠闲地、若有所思地飘散开。桑园很欣赏父亲吸烟时的神态,傲然后仰的身躯,灵活夹持香烟的手指,恰然自得地喷出缕缕青烟,显示出中年男人特有的深思熟虑的稳重。尽管母亲不厌其烦地数落吸烟者损人害己的罪过,桑园却暗自认定:真正的男人必须会吸烟。她正在胡思乱想,父亲开口了:“桑园,你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可是思维还停留在十岁以前。什么事只要痛快、新鲜、有趣就喜欢。你没想到,分配工作后就要走上严肃的人生道路,周围的人需要你去独立分析。思考、判断,做出正确的反应。工厂是个看来简单的环境,其实那里的人们由于文化程度一般不高,会给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在言行举止等修养上造成不太好的影响,或者可能会变得粗俗。”桑园有些不服气地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呢。”父亲不紧不慢地说:“那是对整个阶级而言,糖是甜的,可是组成糖的碳氢氧并不甜。”桑园泄气了,又很快转念,说:“那么分配到内蒙或北大荒也不错。还是我们这些同学在一起,又有‘风吹草低见牛羊’,又有‘快乐的拖拉机手’,天天生活在美丽的诗情画意中。”看着女儿天真无知、迷梦般的表情,父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喜爱女儿的纯情,又担心她“皎皎者易污”。一想到女儿终会有一天要离开自己的家,不由得十分忧心。现在,这一天正在一步一步地逼近。前些天,他才跟桑园的妈妈谈起,机关已有人四处张罗,为儿女寻找人伍的门路,大家都认为这是唯一能给儿女们可靠前途的出路。当时,做妈妈的似乎预感到女儿马上要离怀了,连说等等看;说不定有上大学机会。可是现在除了上工厂,就是去农垦,大学看来是遥遥无期的。父亲向母亲投去询问的目光,看到对方无奈的默许后,他说:“女儿想飞了,父母要留也留不住,不过,我和你妈的想法是:先给你找找门路参军,如果通不过,再进工厂,最后才考虑马牛羊、拖拉机,就这么定了。”身为文职机关干部,又一向公事公办、私人关系有限的父亲,居然也要设法让女儿实现时下年轻人的梦想,这使桑园意外和感动。由于父亲的出身使交际很局限,她感到成功的希望不大。但是她还是开始幻想自己身穿绿军装、佩戴鲜红的帽徽领章,那种得意神气劲。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学校第一批分配名额下来了,是陕西一带的“三线工厂”要二十个人,只招男生。因为那里女人多,男人少。不久,第二批名额也下来了,是北京郊区的无线电器材厂,也要二十个人,要求女多于男,因为厂里细活儿多。应选的名单公布时,林桑园才知道自己是这批人的第一名,其余的十几名也都是运动以来最消极的红卫兵。但是没有秦柳和方洪。她去找张指导员,告诉他,她有可能参军,还是把名额给别人吧。张指导员说,她父亲给他通过电话,商量好一定要等有参军把握后,才能把名额让出去。她说,要让就让给秦柳。张指导员笑笑说,秦柳身体太棒啦,是去东北的最佳人选。她又说,那就让给方洪。张指导员摇摇头说,那工厂是国防保密厂,尽管学校提了方洪,但是他父亲单位提供的材料,却使工厂不敢接受他。桑园真为自己的朋友遗憾,也弄不懂放猪娃出身的老红军方伯伯怎么会引起祸及子女的民愤。就在工厂通知学校要来学校接新工人,桑园已不再对参军抱希望,准备进工厂的时候,父亲笑逐颜开地宣布:人伍通知书下来了,她检查身体后就可以走了。接受单位是南方某军区。母亲正要随学生到郊区帮助农民麦收,她再三叮嘱,要等她回来亲自给女儿收拾行装。桑园把这个消息通知了张指导员。他真心祝贺她,即将成为他那团体中的一员。同时希望她能和他通信联系。她很高兴地答应了。却立刻忘在脑后。她不准备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两个朋友。由于自己的幸运,她内心对他们感觉深深的歉意。因为她将不能和他们共甘苦。她想把道别拖到最后一天。

体检结束了,轻微的平足和近视并没影响军医在桑园体检表上写下:“全部合格”,并签字。在等待出发的那些日子,桑园每天都泡在学校里,和秦柳、方洪山南海北地聊。他俩奇怪她怎么突然那么多话。一天傍晚,三人在校门口正要分手,有个低沉的声音在喊林桑园的名字,三人同时向四周望去。方洪一眼看见从公共汽车站走过来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人。他想不起那人的名字,只记得是什么海运学院的“三船长”之一,他碰碰桑园,指给她看那人。桑园等那人走近了,才看出来是高路江。她很快活地迎过去,问:“多半年没见啦,你们学院放假了吗?”高路江脸上浮起一个游移的笑容,含混地嗯了两声。桑园对秦柳说:“人家大老远来,咱们在学校多待一会儿,跟他聊一聊。”秦柳马上推辞说:“我家老阿姨这两天身体不舒坦,我得回家帮忙做饭,抱歉了。”方洪见桑园把目光转向他,还没等她开口,就先表态:“我这些天回家都太晚,我妈叫我今天早点回去。”桑园噘起嘴,高路江连忙说:“我一会儿也得回家,咱们随便聊一聊吧。”秦、方二人各自盯了他一眼,说了声“再见”,骑上自行车走了。桑园暗恼两个朋友不给人家面子,就义不容辞地留下来。她也很想听听外地的新闻。他俩来到双杠区的柳树下,刚要席地而坐。高路江掏出一条方方正正的男用大手帕,铺在地上,做了个手势,请桑园坐,桑园从没遇到过小伙子的温柔体贴,不由得心儿扑扑跳起来。她一面捡起手帕叠好,一面讷讷地说,自己穿的是旧军裤,一向无所谓随地乱坐。高路江并不勉强,随和地收回手帕,和她一起坐下。林桑园问苏刚和唐佑敏有没有一起来,还忿忿补充了一句:“他可把夏莹坑苦了。”高路江长叹一口气,垂下头,沉重地说:“他俩没和我来。鸟敏回上海了。鸟刚,他,死了。”桑园惊得跳起来,问:“什么?鸟刚死了?怎么回事?”高路江惨淡地一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死了。”看见桑园惊愕疑惑的表情,他叫她坐好,然后讲起苏刚之死。他说,几个月来,东北地区的武斗越来越厉害,开始由不同派别间的谩骂攻击,到拳打脚踢,到棒棍挥舞,最后升级到枪林弹雨。桑园问,他们哪儿弄的武器呢?高路江冷冷一笑,说你肯定想不到,他们用的是“美人计”。桑园愣愣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有些造反派头头想抢部队的武器库,但是那种地方连狗儿都难以接近,愁得他们直转悠,也不知是哪个机灵的下流坯,想出了个馊主意,选出了几十个年轻肉多的妞儿,走在抢枪队的最前列,高喊:“俺为革命献身,真正的红色娘子军。”当这些赤裸着身子的“红色娘子军”走近武器库时,“吓”得驻卫的钢铁战士们目瞪口呆,动弹不得,乖乖地被造反派缴了械。武器库的枪枝弹药很快被抢光。不久就频频听到呼天抢地的哀嚎。一天,大连海运学院和大连工学院两派群众,在对毛主席的两条“最新指示”的理解上发生了激烈的辩论。互相攻击对方歪曲“最新最高指示”后,有人觉得不解气,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帮带枪的造反派,在拥挤的会场中,高路江和苏刚站在外围观看。苏刚最先看见那些带枪的人,他打趣地对高路江说:“但愿子弹长眼睛别让我在异乡做孤魂野鬼。”这时高路江觉得气氛不对,叫苏刚跟他一起走开,可是他像小孩子一样要看热闹,高路江只好自己走了。

没走多远,就听见会场那边枪声大作。他想也没想,返身朝会场方向跑去,他要把苏刚拉出来。他在外围,容易跑脱的。跑了几步,他看见苏刚和一群黑压压的人群正在四下逃散。他使劲喊:“鸟刚,脚底加点儿油。快往这边跑!”

苏刚一边跑,一边还在笑,白嫩的脸蛋上浮现着兴奋的红晕,嘴里叫着“乌江,咱哥几个大难不死,……”后半截“必有后福”还没出口,突然扑倒在地。蓝白条纹的海魂衫背上,冒出一团殷红的鲜血。他抬了一下头,眼里充满了惊恐,想要说什么,却被拼命奔逃的人们踩在脚下。高路江冲过去,想扶起他,却被一拨又一拨逃离现场的人群推得越来越远。后来,枪声平息了,高路江又回去找苏刚。现场被绳子圈起来,有人把守不得人内。第二天,尸体全部被拉到火葬场烧掉了。高路江赶去问火葬工,有没有见到一个穿海魂衫的。火葬工马上说有,是一个肠子肚子都被踩出来的小伙子。眼睛还没闭呢,最惨相的一个。高路江问可不可以把他的骨灰交给他,他要把它寄回他的家乡,让乡亲们把他和他的父母葬在一起。火葬工同情而无奈地说:“一百多人的骨灰都混在一起,你分得清谁是谁的?要不你随便抓两把带走吧。”高路江没有抓,默默地走了。他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自己,“鸟江啊鸟江,你真是个鸟人。当时为什么不坚决把鸟刚拉走呢!”

桑园怕冷似的双手交叉,握住手臂,屏住呼吸听完高路江的讲述。她觉得双手又麻又痛,一阵凝固的沉默,只有低垂的柳条在傍晚微风的叹息中轻轻拂动,好像乡间新坟上的引魂幡,她在乡下劳动锻炼时见过的。高路江把双手深深地插进头发里,捧着头,喃喃自语似的低声说“只要我一合上眼睛,就看见他睁着那双惊恐的大眼睛,哀求我:‘行行好,把我送回去,别让我做孤魂野鬼呀!’可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呢。学校革委会给他唯一活着的亲人一他叔叔,寄去了死亡通知书。他叔叔回信要求追认他侄子为革命烈士,这样他可以得到烈属待遇。可是谁会承认这个因为看热闹,胡里胡涂死去的人是烈士呢?”桑园还是沉默着,手下不知不觉地用地上的浮土堆成一个方型小丘。她扯下一片碧绿的柳叶像墓碑一样竖在小丘前面。她盯着这片柳叶,回想起苏刚诙谐天真的笑语,默祷他能找到返回故乡之路,与长眠的父母相依偎。

高路江也盯着那小小的坟丘,深沉地说:“他死得轻如鸿毛,死的不得其所啊,我们校长曾经说过,驾驶系的人都应该成为勇敢的船长,与自己的船只共存亡。只能死于大海,羞死于陆地。他那么年轻,甚至还没长几根胡子,就无为地去了。另外那百多号人,大部分也是大学生,也和他一起去了。谁夺取了这些年轻人的生命?是没有长眼睛的子弹吗?是开枪的那些人吗?不,开枪者只是认真地投入一场丑恶悲剧的疯子演员,正如我们是这场悲剧的傻瓜观众一样。”桑园从哀悼的情绪中睁大眼睛,狐疑地看着高路江,轻声问:“你认为谁是那骗子导演呢?”高路江抬起眼睛,那明亮、深邃的目光,似乎要看穿越来越浓重的夜幕。他低声而清晰地说:“是江青,那个曾经当过蹩脚演员的女人,如果说毛主席这一生也犯过错误的话,娶了这个女人就是其中最大的错误!就像商纣王娶了害人精姐己一样。”桑园觉得他的语气很像李少云,只是思路更清晰。但她不完全赞同,说:“自古人们就习惯把错误推在女人身上。再说,毛主席也不是商纣王,他使贫穷落后的中国人民站起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高路江宽宏地一笑,深沉地看看她的眼睛说:“你还是个善良天真的小女孩。我早就观察到,你有一个最大的缺点:轻信。当然这也是一个可爱又可原谅的缺点。不过,有时会造成不可原谅的错误。”他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所幸的是,轻信总比清醒好。清醒地看到罪恶是痛苦,却无能为力则倍感痛苦,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可惜,我一无诗才,连首打油诗也觅不到。”桑园感到他心情太沉重了,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她用较轻松的口气问,是不是学院放暑假了。他说不是,大家都怕再死人,纷纷溜回家。唐佑敏本来想跟着再来北京转转,被他功回上海了。他又加上一句:“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桑园说:“大概他想跟夏莹赔不是吧。”高路江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说:“不像。”桑园懒得深研唐佑敏,就问:“学院还会再开学上课吗?”高路江说:“谁知道,现在校领导和教授们都被罚在校园里劳动。武斗又这么凶,上课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那远洋船长的美梦也会像色彩幻化的肥皂沫,样破裂掉。”桑园宽慰他说:“你们总算坐过大学的课堂,我多想我也有一天坐在那宽敞明亮的阶梯教室里,大模大样地记着笔记。”她想起有一次到北师大同学家,路过生物系大教室,她爬在窗户上,羡慕地看着那里面的大学生,足足有半个钟头。高路江反过来安慰她说:“也许有这么一天呢。”桑园摇摇头说:“不可能的,学校军宣队已经开始分配我的工作了。”高路江忙问:“你被分配到哪儿?”桑园犹豫了一下,说:“我爸给我联系去部队,我正等着出发通知。”高路江轻轻地松了口气,说:“和平时期,参军是最安全保险的出路。尤其对你这样的女孩子,你爸一定为你费了不少劲儿。”桑园不禁惭愧,自己从来没在意父亲所操的心,高路江的话使她想起前些日子,父亲明显地焦躁不安,烟抽得很多,这几天才轻松下来,不断叮嘱她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她大笑父亲比母亲还会唠叨。现在,她很想依偎在父亲身边,请他再唠叨几句。她站起身,对高说:“天晚了,咱们都该回家啦。去部队之前,我天天都会在学校,愿意聊天就来吧。”高路江问:“你不愿意到我家去看看吗?”桑园坦率地说:“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到男孩子家去过。我想那会很别扭。”高路江很随和地说:“那好,我到学校来找你。”

桑园没想到,一进家门,就听见弟妹们拍着手叫:“给姐姐送行喽,姐姐要出发喽!”又看见那个她从小爬在上面吃饭的大圆饭桌,摆满了她最爱吃的菜:麻婆豆腐、辣子鸡丁、回锅肉、鱼香肉丝、凉拌蜇皮、炸花生米……父亲微笑着从书房走出来,说:“今天下午,南方军区来电话,通知你乘后天清早的火车去那里报到。你妈妈不在,我只好一个人做菜为女儿饯行喽。你快尝尝爸爸的手艺怎么样。”

桑园直觉得眼泪要往下掉,她走过去,把头伏在父亲胸前,偷偷拉起他的衣角,擦掉已经涌出眼角的泪珠。父亲轻轻拍拍女儿的背,清了一下嗓子,朝愣在一边的小女儿说:“小的们,快倒汽水,给你们姐姐敬酒哇。”弟妹们手忙脚乱地去拿杯子。父亲指着那盘红亮的豆腐说:“今天爸爸请了半天假,在家细细摸摸地洗呀、切呀、炒呀,整鼓捣一下午。这麻婆豆腐,是你爸炒的,味道一定很浓。

晚饭后,桑园帮父亲收拾好碗筷,静静地等着新的叮嘱,父亲却点上一支烟,回自己卧房去了。关门之前对桑园说:“早点儿睡吧。只有明天一天收拾行李的时间了。”桑园松了口气,她正担心又会在父亲面前忍不住眼泪。想到自己已经成年了,在男人面前落泪是很不体面的,哪怕这个男人是自己父亲。她不知道,父亲也是竭力控制在女儿面前失态,她是他得意而深寄厚望的爱女,眼看上大学无望,又担心社会上的污浊沾染她的无瑕白玉,只有送她参军,才会放心一些。因此,这段时间,他一反“万事不求人”的清高,多方拜托,四处疏通。由于他一向为人正直、谦虚,深得同僚们的好感,在大家帮忙下,争取到难得的一个女兵名额。几天来,一直喜孜孜的父亲,今天得到确切的通知,女儿就要离家远行千里,让他心里难免凄惶。她不是一个思维深刻的女孩,只有对解数学难题才会缕条分析;对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她不会,也懒得去学着仔细分析。她的喜怒哀乐只来自直觉。此刻。她陷入冥思苦想:人的命运怎么会如此殊途异路:苏刚和高路江,当时在距离上只有几步之差,实则已在生死两边。秦柳和方洪,他们父辈的职位也相当显赫,可是连工厂的大门都进不去,真是无根由,不可理解。她随手翻弄起保存得很好的物理和数学课本,还有几本小说,一阵惆怅的离情油然而升。夜里,她做了一个无色的梦,她穿上无色的军装,和一群同样无色的人一起爬着一座无色的峭壁,当她吃力地爬上山顶,只看见一张无色的脸,像是苏刚。

第二天一早,桑园没待父亲催她,自己就起了床。从前,下乡劳动都是妈妈给她收拾行李。现在妈妈不在家,她不知道从何下手,父亲提醒她:“少带些换洗衣服,部队里会发新的。毛选和语录本可不能忘。”然后父亲开门去上班,还回头补充一句:“小说书一本也不能带。”桑园拿出一张纸,开始罗列该带的物品:背心、内裤、衬衫、外裤。“哦,乳罩得带上。部队上大概不会发这东西。”她思考着写下来。牙膏、牙刷、口杯、毛巾,“还有雪花膏!”妹妹杏园冷不防从她背后伸过手来,手上举着那盒姐姐喜欢的“友谊牌”雪花膏,从盒子外面都能闻到阵阵的玫瑰香味。

桑园在妹妹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收起那盒雪花膏,剩下就是毛主席老人家的书。爸爸前天送给她厚厚一本“毛选合订本”。所有的东西不到一小时就装进一个小型旅行袋里。桑园想了一下,认为没忘记什么,心里轻松下来。时间还很充裕,该做些什么呢?她想起还没有和两个好朋友道别。“他俩一定凑在一起纳闷,怎么今天我没去学校。”她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又犹豫了。她怕见到好朋友惜别时的眼神,那会增加自己“不够朋友”的内疚。灵机一动,她决定写封信,请学校传达室的张老伯转给他俩。于是她坐下来,对着铺开的信纸沉思了一会儿,写道:“秦、方二位同窗(恕我不以战友相称,因为我们都不曾为任何目标而战),当你俩展开此信时,我已坐在南下的列车中,我想你们肯定原谅我不辞而别。我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减轻自己心中的不安。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经得到两个。你们不仅给了我真挚温馨的友谊,也坚定了我立世的准则:永远做一个正义、耿直之人。我多么希望人们都像咱们这样相处,互相充满友爱和信任,唾弃猜忌和勾心斗角。难道有谁不愿意活得轻松愉快些吗?真不明白那些热衷斗争的人,他们活得不累吗?斗垮别人真有那么痛快吗?也许这就是‘生存斗争’的自然法则。我不懂,我只愿与世无争。我是去南方当兵。很幸运吧,应该额手称庆,可是不知怎么的,我在兴奋中感到空虚,就像有人说过的‘得到了一些,又失去了另一些’。一种惶惑的感觉。我希望有一天,我们还能在一起啃书本,考大学。咱们都考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怎么样?那里专门培养国防科技人才,挺棒的。唉,我知道这只是画饼充饥。就请你俩记住,曾经有我这个真心喜欢你们的人。我也会想念你俩的。对了,如果海院的高路江来找我,清真心替我抱歉。我答应再见他的,可惜要失信了。他昨天告诉我,苏刚死了,中了别人武斗的流弹。尸骨无存。我心中一股幽愤,不知发向何人。你们做何感想?我一到达就给你俩写信。林桑园。”

写完信,她东抓西摸地找事做。直磨蹭到傍晚,估计秦。方两人都回家了,才骑车到学校去。在校传达室,她把信交给张老伯,请他一定别忘了转交。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硕大的毛主席纪念章,别在老人胸前,说看见这个像章就不会忘事了。张伯伯看看自己原来别着的那个指甲盖大小的像章,摸摸桑园送的大像章,乐得连说:“忘不了,忘不了。”桑园正要离开,听见有人在身后面细声细气地叫她,她回头看去,好像是赵雪梅走过来。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赵雪梅从没对人这么秀气过。等她看清确实是她时,竟忘了答应一声。雪梅不自然地笑着对桑园说:“我该好好谢谢你的。”桑园摸不着头脑,问:“谢我什么?”“谢你那个工厂名额让给我了。”“那不是我让的。我根本不知道。”桑园最怕无功领情。“我知道,是我爸打了好多次电话,今天军宣队才决定把名额给我。可是如果没有你空出这个名额,我爸每分钟打电话也没用。”桑园心里实在为自己那两个朋友惋惜,但嘴里还是礼貌地说:“那就祝贺你啦。”雪梅叹气说:“应该祝贺你,才知道你要去当兵。我做梦都在想呢,可惜老爹不争气,问题查不出来,职务还被挂着,谁敢帮忙啊。”桑园没吭气,雪梅又自我安慰地说:“到工厂也不错,好歹还在北京。下一批分配是到农垦兵团。再往后听说是分配到农村,插人生产队。那可就没有出头的日子了。”正说着,南雁推着自行车进来,老远就沙哑着嗓子喊:“嘿,林桑园,这么晚还来学校,积极性发作啦。”桑园笑起来,说:“是啊,我是夜猫子,无事不来。”赵雪梅拍了拍桑园扶着自行车的手,诚心诚意地说:“出发那天告诉我,我要去给你送行。”说完就骑车走了。南雁不知道林桑园明天就要当兵走了。当她告诉他,他沉默着,桑园故作恭敬地说:“首长同志,请给临别指示。”南雁深凹的小眼睛里闪出一星光亮,对桑园悦:“好,第一,我赠你一句古代政治家王安石的名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第二,我赠你一句甄氏名句:有权就有一切!怎么讲呢,嗯,这么说吧,咱们红卫兵现在整个栽倒在中央文革某些人手里了。想当初,他们是靠咱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起家的。现在,他们的地位稳固了,就来个‘卸磨杀驴’,今天宣布这个是反动组织头头,明天钦定那个是反革命行动。这时因为他们已经大权在握。再拿咱校军代表张指导员来说吧,他了不起是个营级干部,在咱们眼里连个芝麻官儿都算不上,以前谁会正眼瞧他?可现在,他却掌握着咱们干部子女的前途,真他娘的窝心。以前听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是‘有权能让阎王爷叫你干爹’。以前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现在变成‘权中自有钱源开,权中自有……”他看了桑园一眼,把“权中自有美人来”这后半截缩回去,改成说:“权中自有什么都来。”顿了一下,他目光烁烁,盯着桑园说:“你刚才开玩笑叫我‘首长’,我一定要叫这个玩笑成真!我说过,‘二十年后,天安门城楼上见’,我就能做到。所以第三。我希望你在部队里争取入党。等将来咱掌了大权,一定派你当参谋总长!”说完,他豪气冲天地大笑起来。桑园微微笑着,饶有兴趣地看见这位模样、举止像个土农民、心志却比大鹏还高的同龄人,心里升起一阵敬意和赞叹。她自己从无参政野心,也不敢相信对方会梦想成真,但那种男性的豪迈气势却是她欣赏的。她握住南雁伸过来的手,竭力庄严地说:“好,我等着封官的那一天。”却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她蹬车离开校门,还回头向沉思地站在那里的南雁挥手致别。

回到家,父亲问她:“去跟同学告别了吧?”她嗯了一声。父亲点点头说:“做人一定要遵守礼。义、信三个准则。还有周总理喜欢的对联:无为不入世,有情始做人。我也很欣赏。”女儿认真地轻声重复着“无为不入世,有情始做人。”会心地笑了。在又一顿丰盛可口的晚餐后,桑园回到自己房间,她看见一包还裹着百货公司包装纸的东西放在那个小旅行袋上。她奇怪地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是两个新的。包得严严实实的卫生带和几包质量很好的卫生纸。她不禁有些脸红,眼睛又湿润了。自己都忘了准备这么要紧的东西,可是细心的父亲却想到了,又难于启齿提醒她,就悄悄买来放这儿。“知子莫若父”,女儿的粗枝大叶,做父亲的了如指掌。桑园暗自责备自己,这样粗心给父亲带来多大难堪。她真不敢细想,父亲当时怎样承受百货商店“妇女卫生用品”专柜的女售货员的目光。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桑园的房间被轻轻敲响。她一骨碌爬去开门,其实她一整夜都没睡踏实,纷乱的画面在她脑子里翻来复去。父亲穿着整齐地站在她的门口,小声叫她赶快梳洗、吃早点,接他们去火车站的车很快就要来了。又嘱咐她动作轻些,别吵醒弟妹,省得他们闹着一起去,多占车位。于是,桑园轻手轻脚地收拾停当,依依不舍地扫视了熟睡的弟妹们几眼,跟着父亲离开家门。他们在机关大门口等候了十几分钟,一辆漂亮的大型轿车开进来,父女俩迎了上去。一个年轻俊秀的军官走下车,向桑园的父亲敬了个礼,说:“首长,我是南方某军区来接新兵的干事,请您和您女儿上车吧。”父亲还了个礼,帮桑园提着小旅行袋上了车。车上几乎坐满了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几个全家出动,送女参军的军人家庭。父亲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座位,叫桑园坐下,自己却找不到空位。大概有位夫人过意不去,高声叫:“孩子们挤一挤,给这位伯伯让个座几。”可是那些桀骜不驯的孩子们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看,谁也不挪屁股。父亲苦笑一下,对桑园说:“也好,我就送你到这儿吧,反正有人招呼你们上火车。”桑园没想到马上要和父亲分别,竟眼泪汪汪地拉着父亲的手不放。父亲勉强挤出个笑容,轻轻拍拍女儿的肩说:“就要成为威武的军人了,可别在这儿出洋相噢!”

桑园眼里盈着泪,强笑着对父亲说:“你回去吧,司机已经发动马达了。”父亲点点头,紧紧握住她的手,摇了摇,下车去了。她又追到车门口,朝走远的父亲喊:“妈妈回来,叫她不要担心,我会照顾自己的。”父亲朝她挥挥手,再没回头。

载着即将远行和送行者的大轿车从长安大街驶过。

茫茫的晨曦中,长安街像一条平坦静谧的大河,广阔深远。几个扫街女工动作一致地挥动着竹枝大扫帚,发出“哗哗”的。很有节奏的响声,正像船桨在河里划动。一切是这样清朗祥和,连车内嘻哈的笑声闹声也没能打搅桑园凝神遐想。

她想起国庆大游行,想起红卫兵接受检阅。那时的长安街,歌声如潮,人群如海,万头攒动,万臂齐挥,旌旗和标语飞翻狂舞。啊,何等热闹的场面,何等壮阔的声势,却远不及这早晨片刻的宁静让她感动。

到了火车站,大轿车上的人们又蜂涌而下,纷纷寻找靠车厢窗口的位置,来接新兵的那个年轻干事,看了站得远远的桑园一眼,对围住他的人们说:“人家的父亲没能来送,我要先给她一个靠窗的座位。”

一切安稳后,送行的家长、兄妹们都被请下车。桑园发现自己一行只有五个女孩子。紧靠她坐的是个圆脸、圆眼、胖乎乎的女孩。斜靠对面的那位皮肤光洁得像个细瓷娃娃。背后座位上,靠年轻干事坐的是位又高又壮、声音像男孩一样粗放的女孩,因为她的妈妈一直缠着这干事,要特殊关照她的“娇娇女”,小干事只好把这大块头的女孩安置在自己旁边。

桑园被正对面那个女孩吸引住:眉垂眼翘,樱口小鼻,敦煌美女似的静穆表情。直到列车开始移动,她才猛然探身车外,紧紧拉住站台上那个唇边长出淡淡胡须的男孩,一串泪珠早已蓄积待发似的滚滚而下。然而,他俩始终没有讲一句话。

其她女孩也都挤到窗口来,尖叫着向月台上的亲人们告别。只有桑园颇为轻松地目送着渐渐退去的北京火车站。她不知道,也不操心自己将被带向何方。人生对她来说,才是一趟刚开始的旅行,沿途有什么样的风光,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