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疯狂太阳 3-风雨花季

十月一日凌晨,林桑园和大家等在校园里,准备向天安门出发。秦柳迈着长腿跑了过来,桑园高兴地叫她,竟意外地看见被大家称作“挨刀砍的”钱峰从校门口进来。所有的人都惊呼起来,立刻像迎接凯旋的勇士一样把他簇拥在中间,尽管桑园马上联想起唐海山的母亲李影惨死,还是从心眼里为钱峰的康复而庆幸。她和秦柳都没有围过去,站得远远地朝正向她俩招手的钱峰点头示意。

人们按照国庆游行总指挥部预定的时间出发了。桑园和秦柳走得比较靠后,因为前面的人都雄赳赳地唱着造反歌曲,她俩和不上拍。正走着,秦柳问怎么没见方洪,桑园才想起今天早晨就没见他的人影。正好南雁在离她们不远的队伍中,和钱峰边走边聊,桑园走过去问南雁,方洪怎么没来参加游行。南雁说方洪昨晚打电话请假,说他扁桃腺化脓,发烧了。钱峰在旁边风凉地对桑园说:“你不能稍微有一点国际主义吗,问问我的伤处好没好?”桑园十分抱歉地说:“对不起,刚才很多人围着你,我插不上嘴。怎么样,伤口还痛吗?”钱峰说着:“你伸手摸摸。”就把脑袋朝桑园转过去。桑园迟疑了一下,胆战心惊地伸手摸了他脑门上那条又粗又长、粉红发亮的刀疤,钱峰立刻显出一付痛苦相,吓得桑园赶快把手缩回来。钱峰哈哈大笑一阵。桑园白了他一眼,走回秦柳旁边,告诉她,方洪病了。秦柳想了想,悄悄地说:“参加游行的人不少,咱们钻个空子去看看方洪吧,他一定很闷。”桑园认为没什么不妥,但不知道他家在哪儿。秦柳说她早就记下他家地址了,两个人趁队伍拐弯时就溜走了。路上,桑园一五百十地把方洪称赞秦柳的话都告诉她了,当然也把自己的赞词掺在一起。秦柳听得脸上阵阵发烧,直说不好意思去看方洪了,桑园埋怨她优柔寡断,逼着她找到方洪家。

这是坐落在一条安静、宽敞的胡同里的红漆大门,门檐上描绘着古色古香的花卉,门两旁威严地站立着两只白色大理石刻的石狮,桑园笑着对秦柳说:“咱们别是摸到贾宝玉他们家来了吧。”秦柳有些犹豫地伸手按门铃,等了好一会儿,大门才开了一条缝,一位梳两条小刷子、皮肤微黑、俏丽的女孩子伸出头来,问她们找谁。秦柳友好地对俏女孩说:“你是岚岚吧,我们是你哥哥的同学,听说他病了,来看他的。”俏女孩也不搭腔,一转身朝里跑,一边高叫着:“大洪,有人来看你来啦!”一会就不见人影。桑园奇怪地问秦柳,怎么知道女孩的名字,秦柳笑而不答。进了门,一条干净狭窄的青砖而道直通另一扇半开的门,而道上架着藤萝,垂下一簇簇淡雅的紫藤花,形成一道天然的穹盖。推开第二道门,她俩惊讶地看见一座构思奇巧的假山石,屏障似的矗立着,上面随意长着几星素静的花草。绕过假山,是一洼清池,几尾色彩斑斓的龙睛鱼在池中嬉戏;池边一株丝条轻舞的垂柳,正柔情地撩拨着池中飘浮的青萍;几朵娇俏的睡莲,慵懒地展开玉颜;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飘来。她俩看见在古朴的画堂前,两只巨大的青色瓦缸里,几支亭亭玉立的荷花迎风摇摆。她们不禁面面相觑。北京城一年四季风干土燥,这种只有在各大公园由专门人工维持的清幽滋润景象,居然出现在自己同学家里,真有些出乎意外,而且从没听方洪提过自己的家。她俩正在感叹,又不知道方洪是住在“恰红院”还是“快绿院”,一位富态的中年妇女从回绕的画廊走出来。她带着热情的苏北口音向她俩招呼:“你们来啦,欢迎,欢迎。这个小岚岚真不懂事,把客人搁在这儿就不管了。快跟我来吧。”看她那大方的派头,两个女孩子暗想这一定是方洪的妈妈了,就很客气地边走边问方洪今天感觉如何。她说早上他退烧了,但医生说他下午还会烧上去。所以尽管大洪一清早就叫要参加游行,还是被她强接回床上去了。说着她们走进一个无花无草的简单小院,一座古旧的青瓦房粉刷得很整洁。进门是一个宽大的通堂,放了一张乒乓球桌,球拍、球网都在上面。女主人说,通堂两头各有一间屋子,是大洪和弟弟的“和尚居”,这里是哥俩的运动室。桑园瞥见墙边放着举重的大杠铃和铁哑铃,心想,难怪方洪投篮那么有力。

她们被领进“和尚居”之时,正巧方洪穿好上衣在系腰带,她俩连忙把头扭开退出去。女主人含蓄地朝桑园微笑,不住地打量她。桑园礼貌地向她笑笑。当方洪请她们进去时,女主人说:“你们聊吧,我还有事。”匆匆走了。桑园问方洪,那是不是他妈妈,他说不是,妈妈上班走了,她是他家的保姆李阿姨。桑园说,保姆阿姨都这么有派头,你妈妈大概更是仪态万方。秦柳叫她别耍贫嘴,问方洪好些没有。方洪说昨天很难受,今天没事了,都是李阿姨不让他出门。秦柳要他上床,说躺着一样可以聊天。桑园看见桌上有本精装的集邮册,很有兴趣地翻来看,不参与他们两人的谈话了。她是个集邮迷,家里的信件几乎个个都被她开了天窗,现在她少说也有近百张邮票,虽然不全成套,也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可是当她看见方洪的邮票,立刻觉得自己的黯然失色。这里收集着几百种邮票,每种都成套,而且张张干净笔挺,就像方洪本人一样。他甚至已经拥有了一套最新的《伟大领袖接见红卫兵》的巨型邮票,真令她羡慕。方洪默默地注视着她观赏邮票时那种眉飞色舞的憨态,抿住嘴唇,露出难以察觉的柔情。他希望自己的邮票更多些,也希望秦柳不倦地聊下去,这样他可以多留一会儿这位鲜花般的少女,这间“和尚居”也能多吸吮这少女呼出的芬芳。十七岁的他,尽管上有姐下有妹,见过的女孩子也不算少,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神飘荡,这位只有当他独自一人才敢轻声呼唤的,心目中圣洁柔美的天使,今天竟降临自己的卧室!尽管他几乎天天和她在学校见面,可现在她是在属于自己隐私的卧室里,难道不可以幻想自己是短暂地拥有了她吗;尽管旁边还有第三者,难道不可以想象此刻只有他和她的情景吗。玩味着这朦胧虚无的甜蜜,他闭上眼睛,耳朵却专注地收集着那女孩不时发出的对邮票的赞叹。他多么想对她说,你喜欢,就拿走吧。我这里任何东西,只要你开口,我都愿意送给你啊!但他不敢吐露。上次那本精美的语录本把她惹恼了,他明白她内心的高傲和自尊。他暗想,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清丽袅娜的姿容使多少男孩在梦想她;宽容大度的胸襟使多少女孩愿意接近她,但是她雍容沉静的仪态,又使人不敢轻生邪念。他相信这个纯真快乐的女孩只能给男孩带来幻想,没有人能真正得到她。所以他只要感觉到她的存在就满足了。

秦柳坐在靠床的椅子上,面对面地离方洪很近。她是那种体魄矫健坚强,而内心柔弱羞怯的女孩,若不是一路上林桑园把方洪对她的赞词添油加醋地告诉她,她是绝对没有勇气坐得离他这么近的。她见自己倾慕的人微微闭着眼,以为他病得不轻,心里漾起一阵爱怜。她想他一个人躺在大而冷清的家里生病一定很闷,就娓娓地对他轻声讲述这趟东北之行的趣事,还告诉他,她奶奶送她一双用东北名草“乌拉草”做成的乌拉鞋,像两只鸟窝一样粗大,不过冬天穿上会像包上热水袋一样暖和。她说等他病好了,她会拿到学校去给他看,很新奇的。当她发现方洪只是淡淡地应答她,并没有流露出丝毫她所期待的表示,隐隐有些失望,但她转念想到他一定是病得困倦了,就轻轻捅了一下正在津津有味地细赏邮票的桑园,小声说:“咱们该走了。”方洪立刻睁开眼睛,央求她们再坐一会,可是她俩都说不想打搅他休息。他瞥见集邮册只翻过几页,就建议桑园带回家去慢慢看,什么时候还给他都行。桑园想了一下,拿起集邮册,笑着谢过他,并说一定会“完壁归赵”。方洪见挽留不住,起身要送她们,又被秦柳轻轻按在床上,说她们认得出门的路。两个女孩走出通堂,忽然看见那个微黑俏丽的女孩,站在一棵槐树下若无其事地向她俩张望。桑园正要和她打招呼,她一转身就跑开了。李阿姨热情地迎送出来,一边说欢迎她们再来玩,一边意味深长地把目光流转在桑园的脸上、身上,桑园大方地和秦柳向她道别。

路上,秦柳犹疑地问桑园:“他真的说过我好吗?”桑园肯定地说:“当然啦,他真的认为你很好。你看他多听你的话,你让他躺下休息,他就乖乖地躺下了。”她又想起不知是哪位作家说过,爱情需要勇敢的表白,不要总是胆怯的试探,于是她建议秦柳多接近方洪,多和他谈心,必要时她可以不在场。秦柳马上说:“别价,你要是不在场,我只会心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桑园笑她“外强中干”,她忧郁地说,一点儿不错,并且希望像她一样没心没肺,逍遥自在。桑园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说不是她没心没肺,是丘比特的箭用光了,轮不到她。秦柳恐吓地说:当心吧,说不定哪天哪位船长会把你捕捉去。桑园马上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祈祷这天快点来到。

“十一”过后,文化大革命势不可挡地向更深、更高的层次推进。许多知名的战将及领袖人物,出人意料地被揪斗出来。桑园的同学中有不少是部长甚至更高级领导干部的子女,有些人已经收敛了往日骄横的气焰,消沉干去。一天,方洪正在跟林桑园和秦柳评论最近江青同志受军委副主席林彪之托,发表的对军队运动的讲话,赵雪梅满脸阴沉地走进他们所在的教室。她冷冷地扫了桑园一眼,说有话要单独和方洪说,能不能请她俩出去。没等两个女生回答,方洪忙说,咱们到外边谈吧,说着先走了出去。秦柳默默地注视他俩的背影,桑园宽慰她说,雪梅抢不走方洪。

教室外面,方洪问雪梅找他有什么事,雪梅的眼圈不禁涌出眼泪,哽咽着一时讲不出话。方洪掏出自己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递给她,温和地让她慢慢说。雪梅告诉他,昨天军内造反派把她父亲叫去审问了一整天,晚上没让回家,今早通知她母亲准备漱洗用具和换洗衣物,造反派会派人来取。母亲追问造反派,丈夫有什么问题,回答是她无权过问。雪梅知道方洪的父亲目前是军内总部文革领导人之一,希望他能向他父亲打听一下,她父亲的问题到底有多严重。方洪沉思了一下,答应了。雪梅又歉意地希望方洪别为她跟他吵闹过而生气。他说他早忘记了。望着心事重重的雪梅走了,方洪不觉叹了口气。他一直很清楚雪梅对自己的情意,但是身为高干。子弟的他,看够了高干小姐们任性跋扈的举止言谈,更何况雪梅的情意使他深感压抑。

回到教室,方洪把雪梅家的不幸告诉了两位面带疑问的女生。这两人马上同情起雪梅来,一个忘记了她对自己的无礼,一个忘记了她对自己的威胁,急急地叫方洪马上回家打听消息。方洪说他父亲很晚才会回家,她俩倒比当事人还着急。秦柳说,这样发展下去,咱们的爹妈大概也快了。桑园说,她弟弟伟智有个同学,父亲刚被揪出来,这位同学就对大家说,今后再填履历表,父亲一栏他将填成“革命烈士”,兔得填上“黑帮干部”。大家哑然失笑。方洪说他爹大概不至于被填成烈士。这时,钱峰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说这间教室空气最新鲜,阳光最充足,气氛最轻松,因此最适合重伤后的他休养。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象棋,要桑园跟他下棋。桑园一边摆棋子,一边说:“跟我下棋你就不会轻松,你知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吗?”她指指方洪。钱峰傲慢地说:“我先擒你这强兵,再捉那个弱将。”坐在一边的方洪听得清清楚楚,并不搭理他,秦柳挖苦地说:“明天的牛肉会掉价了。”他们下了不过十几步棋,桑园的双炮架子就搭好。钱峰暗暗吃惊,他见另外两个人正在聊天,没看这边,就假装无意之间把桑园的棋子碰落,等桑园俯身去捡,他飞快地把已经被桑园“吃”掉的车摆在威胁他老将的炮架子附近。没想到身后传来方洪平静的声音:“没见过死车还能复活。”他耸耸肩说:“拿错子儿了,你急什么?观棋不语是美德,连这点儿棋品都没有,还教人下棋?”秦柳生气地叫桑园别跟他下了。桑园说,没关系,一定要下得他对她的教练心服口服。后来两盘棋尽管钱峰不断悔棋、耍赖,还是没躲过被“将”的结局。桑园得意地问他服气不服,他哈哈地干笑着说服了服了。接着又说中国象棋太死板,国际象棋才好玩,问桑园玩过没有。桑园说,见过,没玩过。钱峰说他担任中国驻东欧某国大使的父亲,去年回国述职时,给他带了一副国际象棋,昂贵精美,皇帝、皇后、大臣、小兵,个个精雕细刻,栩栩如生,明天带来教她走两步。林桑园本来好奇想学,却不耐烦他的浮夸自大,婉转地说:“免了吧,一徒不拜两师。”又忽然想起唐海山,她问他知不知道他的下落。钱峰鄙夷地说:“这小子听说他妈被打死了,立刻大发疯癫,现在被关在北京医学院精神科病房里。”桑园不觉黯然神伤。钱峰盯着她问:“听说你跟他是小学同学,不打算去看看他吗?”桑园马上问:“医院允许探视吗?”钱峰冷笑几声说:“难怪有人说你阶级立场有问题。别说医院不准探视疯子,就是准,你还要去向杀人凶手请安问好吗?”桑园沉默了,她盯着他那双阴暗的小眼睛,那里面闪烁着蛇蝎般刻毒的冷光。秦柳忍不住说:“你爹是外交官,你一定懂得‘不受欢迎’的意思,请你现在就离开这儿。”钱峰索性半躺在椅子上说:“奇怪,这又不是你家开的教室,凭什么轰我出去?”秦柳拉着桑园说:“他不走,咱们走。”她俩走到门口,桑园想起什么,从书包里取出那本漂亮的集邮册,跑回去递给方洪,说了声谢谢,就和秦柳走了。钱峰嘲讽地对方洪说:“从小学就开始谈恋爱,她可真是个小骚货!你老兄当心点儿吧。”方洪冷冷地说:“你嘴里再不干不净,当心头上再添条大疤!”说完,夹起邮册也走了,留下张口结舌,脑门伤疤发红的钱峰。

运动期间的时光过得飞快,红卫兵们的老爹、老妈们也在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剧烈沉浮。赵雪梅的父亲被甄别清楚,他在长征路上给大叛徒张国焘送信是毛主席派去的,于是他被造反派放回家,每天去机关学习中央文件。方洪的父亲却被揪出来。不过他历史上毫无污点和可疑之处,揪斗他的原因是,他平素火气大,伤人大众,被冠上“方霸天”的头衔,被隔离批斗,比斗赵雪梅父亲还厉害。赵雪梅并没忘记自己家倒霉的时候,方洪给她带来令她和母亲宽心的消息。现在方家出了问题,她家没事了,对方洪显出从未有过的温柔。她常来桑园她们聚会的教室招呼他出去,娓娓地说她母亲让她转达对他母亲的关切和问候;她弟弟和他妹妹是“八一”中学的同学,很惦念方伯伯的处境。她自己更希望有机会去安慰方伯母。造反派不会把方伯伯整得太苦,因为他的历史太单纯清白了。方洪很感谢雪梅的善意,他说他会把她的话转达给母亲,也相信自己的父亲能挺过这场革命的冲击。但是,随着雪梅找方洪的次数越来越多,秦柳的眉头越皱越紧,连“没心没肺”的桑园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她问方洪,雪梅干嘛总来找他。方洪说她很关心他父亲的问题,也希望能安慰他。桑园问,雪梅父亲能不能帮些忙,或者去看看大字报批斗内容,心里也好有个底。方洪说她父亲刚脱离审查,除了看文件,根本不敢四处走动看大字报,更谈不上帮忙,他不能给雪梅出难题。桑园点点头,又悄悄问秦柳,有没有向方洪表示过心意。秦柳愁闷地说:“我一直想等适当的机会,总不能像傻大姐似的对他说‘我喜欢你’呀!再说,原本应该是男孩子先有表示才对。”桑园着急地说:“他不是已经讲过他觉得你很好吗,现在轮到你表态啦。”秦柳为难地说:“是啊,我也这样对自己说,可是现在他父亲挨斗,他哪会有心情听我瞎絮叨呢?”桑园更着急了,说:“什么瞎絮叨,是,嗯——是伟大崇高的爱情!再说,患难见真心,在他有难的时候,你表明心迹,他会把你的感情看得更珍贵,你说对不对?”秦柳嗫嚅地说:“对是对,可我总是张不开口。”桑园沉思了一下,说:“我来帮你开口,不过说完我就回家,你跟他单独谈。”秦柳还在犹豫,桑园对站在窗口愣神儿的方洪说:“方洪,秦柳有话对你讲,我有事先走一步。”说完悄悄对秦柳鼓励一句,就回家了。

第二天,桑园兴冲冲地来到教室,她有要紧事告诉方洪。教室里只有秦柳一人呆呆地坐着想心事,方洪不在。桑园赶快凑过去问秦柳,昨天他们俩聊得怎么样。秦柳十分抱歉地说:“你走了,我心里更扑腾得不行,东拉西扯总说不到点子上,我还不知道他听没听出我的话音儿,赵雪梅又来把他叫走了。”桑园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如果雪梅像你一样好脾气,也就算了,可是她那么骄蛮,以后非欺扁了老实巴交的方洪不可,我得助你们俩一臂之力。”她告诉秦柳,昨晚她父亲说他们办公大楼里贴出了许多有关方洪父亲的大字报,她马上就问是些什么内容。她父亲说懒得看,反正都是些捕风捉影、不负责任的话。她知道办公大楼中午没人,想叫方洪一起去看大字报,反正谁也不认识他。碰上人也没关系。顺便可以找机会把秦柳的心思告诉他。秦柳说好是好,不过千万别给他难堪。桑园说不会的。两人心不在焉地下棋等方洪,直到中午他才露面。他说今天一大早,几个造反派就到他家去找李阿姨单独谈话。他和母亲不放心,一直等造反派走了,问李阿姨,他们跟她谈些什么。李阿姨说,造反派嘱咐不准跟家里人透露谈话内容,不过她说,她也没对他们揭发方部长什么事。本来老爷子也没什么事可揭发。林桑园告诉他,她父亲上班的大楼里贴出有方伯伯的大字报,问他有没有兴趣去看。秦柳在一旁帮腔说,一定要去看看。方洪想了想,说如果有人知道她带“方霸天”的儿子去看大字报,恐怕会给她父亲找麻烦。桑园说不会,一来中午大楼没人,都吃饭、午睡去了,二来碰上什么人,也不会对孩子们注意。方洪这才说,那咱们快走吧。

当两人进了办公大楼,里面果然静悄悄,只有黑压压的大字报挂满大厅和走廊。他们看到大部分是揭发本部部长。副部长的,于是在大字报中钻了半天,才找到有关方洪父亲的“专栏”。这是本部造反派从方父那个部抄来的。标题有“请看方××令人发指的恶霸作风”。“方××对抗毛主席群众路线,在×部独断专行十余年”、“方××居功自傲,任意辱骂下级干部”,等等,大多数是些泄私愤的过激言词,并不严重。只有一张题为“揪出××的黑干将方××”使方洪驻足细看。而林桑园却被另一张标题为“方××的丑恶灵魂”的大字报所吸引。她看见上面写着,方××在家养病期间,总是在护士刚打完针后,就把灯关掉,这里的奥妙,明眼人不用问就知道。还有,方××和保姆李××的关系也非同寻常,只要看李××比方的爱人××还更像女主人,就可想而知了。桑园偷偷观察着方洪,她想:“方洪的父亲真是这样不堪吗?可是这个儿子真规矩呢。”方洪发现了她异样的目光,也走过来看这份大字报。他的脸立刻涨红了,愤愤地对桑园说:“简直是想当然的胡说!人只有生病才打针,生病时谁都疲倦难受,尤其父亲脾气急躁,等不住护士收拾出去,就关灯休息,况且每次我妈妈一定陪在旁边。”他一边往下看,一边又说:“这个李阿姨,是我爸妈进城后,由后勤部派来的,在我家十几年。我妈工作太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交给李阿姨,她当然是半个女主人,从来没人拿她当佣人。不过李阿姨是苏北人,很爱于净整齐,穿着也相当讲究,这可能也是引人非议的原因。”桑园很相信他的解释,本来嘛,要是他老子乱七八糟,这儿子就不会这么正派,有其子必有其父。桑园表示同情地说:“难怪我爸说,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正说着,传来讲话的声音,他俩忙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离开那些大字报。迎面边走边说地过来两个军人,其中一个是桑园认识的宣传干事小张,另一个没见过。小张见桑园和一个男孩走过来,就笑嘻嘻地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也不叫声小张叔叔?”桑园说:“我没看出来是您,小张叔叔。我的同学想上厕所,到学校还得走一会儿,我就近带他上这儿找厕所来了。”那个陌生的军人直打量方洪,方洪赶紧扭头走过去。出了办公楼,桑园告诉方洪,她最怵这个小张。因为他只有二十来岁,一见着桑园就要她叫叔叔。她不肯,他就向她爸爸告状,说她没礼貌,害得她常挨爸爸教训。方洪说,另一个军人看起来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桑园没在意,她正在琢磨怎么提秦柳的事。两人无言地走了一会儿,桑园突然单刀直入地问:“你知不知道秦柳很喜欢你?”方洪愣了一下,说:“不太清楚。”桑园说,“她喜欢你好久了,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说。你们俩都是球场健将,她又柔顺善良,处处为你着想,你不是也认为她很好吗?”方洪沉默不语,桑园又说:“这种事,最好由男孩子先讲给对方听,你能不能主动约秦柳谈谈,这样她会告诉你好多心里话。”方洪用深沉的目光看着桑园说:“你说得很对,我应该和她谈谈,但是今天我心里有些乱,明天再说吧。”桑园高兴地说:“明天就明天,只要你主动就好。”方洪说他不想去学校了,直接回家,桑园很痛快地对他说了声“再见”,就跑去找秦柳了。方洪望着她那轻盈袅娜的背影,烦闷地紧抿着薄唇想:你这无知无党的快乐小鸟。你不会知道我一直在对你无言、无望的爱中煎熬。你也不会知道,那天你到我家去后李阿姨快嘴快舌地向刚下班的父母讲你,“大洪的女朋友”多么漂亮,多么招人心疼,乐呵呵的父母一直催我带你去见他们。你更不会知道,现在我每天睡觉的时候,总把那本集邮册放在枕边,因为那上面有你的抚摸,沾上了你的芬芳,可以带我进入甜梦。以前我曾想过,也许可以在父亲送我去解放军部队后,写信告诉你,我对你的爱慕。但是,现在父亲被揪出来,又和某参谋总长扯上黑线关系,难得翻身,参军自然免谈,我的心思也将永远被锁进回忆的牢房里。

第二天,林桑园故意在中饭后才去学校,她相信自己一进教室,就会看见两张幸福快乐的笑脸。出乎意外,教室里安静地坐着秦柳一个人,桑园问,方洪和她谈过没有,秦柳苦笑一下说,就算谈过了。接着递给桑园一封叠成燕尾的信,说:“这就是他对我的谈话,读去吧。”桑园好奇地打开信,那上面的字迹一看就知道是用心写的,工整但毫无笔锋,桑园一时觉得竟有些像自己的字迹,妈妈曾评价她的字“比别人用脚丫写出来的还难看”。她来不及笑,就读起来:“秦柳同学,我很意外地知道了你对我的好意。我也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好同学,甚至可以说是好朋友。你在很多方面值得我钦佩,尤其是你的性格和为人。但不幸的是,我的心早已被另一个女孩子的形象充满,尽管她现在离我越来越远,她的美好却使我的心不能容纳任何其她人。所以,请你原谅我无奈的表白,让我们还像从前那样,以好同学、好朋友相处。同时,我相信你纯洁的感情一定会找到很好的归宿。方洪。”桑园读完不禁十分纳闷,这位占据方洪心的“美好女孩”是谁呢?“该不会是赵雪梅吧?”她疑惑地说。“不像,但愿别是她。”秦柳撇着嘴说。“一定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后来随父母搬到外地去,但他一直怀念着她,等待着她,这倒是很令人羡慕的呢。”桑园充满想象的说。秦柳默默地点点头。桑园拿起信又看了一下,递给秦柳说:“你看像不像古人诗里写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那种情调?”秦柳瞪了她一眼,嗔怪地说:“你在挖苦他吗?”桑园忙赔着笑脸说:“不是,不是,我只是有感而发古人幽思。”她问秦柳对这封信做何感想,秦柳略带痛楚,缓缓地说:“话说开了,我倒轻松不少,但愿他能等到她。”桑园赞许地说:“好样的,有大将风度。”秦柳苦笑着摇摇头。

运动如狂风巨浪般地翻搅着,抄家,武斗,派别混战,越来越多地揪出黑帮、黑线人物,用秦柳家老保姆的话说:“人们这是打着滚儿地折腾哪!”林桑园毫无兴趣参加任何打斗,她想不通人们为什么会彼此这么仇恨。她庆幸父亲虽然出身不好,却因为是负责军事院校的业务领导,平素克己待人,书生气十足,并没受到太多冲击。不过造反派成员,原来的宣传干事小张提醒他,注意女儿的交友。那天有人认出她带的男孩子是“方霸天”的儿子,而且在贴着他父亲大字报的地方转悠。父亲并没责备她带人看大字报,却警告她不可过早交朋友。桑园急得哇哇大叫,说真是没影儿的事!她觉得自己做的事很侠义、正大,虽然有点儿不大光明。她不知道就是这位主管军内人事的“方霸天”,曾否决了她父亲两次正常升职提案,原因仅是他出身成份不好。父亲从不对孩子们谈论人际关系的复杂,他不愿意她们失去天真善良,变成嫉恨偏狭的人,所以桑园一直对方伯伯所受的诬陷愤愤不平。虽然日子过得很轻松,不必念书,也不必为准备考试开夜车,她却感到空虚和渺茫。除了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图书馆什么书都不出借。于是她和秦柳借来马克思的《资本论》,恩格斯的帕然辩证法》,列宁的《哲学笔记》。她俩把自己关在教室里,潜心钻研“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很少有人到这里打搅她们,连方洪也不露面了。听桑园弟弟伟智说,他和他们几个男生正准备参加什么“西城区红卫兵纠察队”,简称“西纠”的组织,说是要纠察扰乱文革的坏分子。桑园冷冷地说:“只要你们少抄几家,少砸几户,文化大革命就可以顺顺当当地进行下去。”伟智立刻瞪圆黑黑的大眼睛说:“姐姐,你真反动!你不知道林彪副主席在‘十一’游行大会上夸奖咱们红卫兵是破四旧、立四新的革命闯将吗?你可别唱反调。当然我不会揭发自己亲姐姐,别人你可要当心。”桑园气哼哼地说不出话来,她想最好是在各位革命导师的著作里去找答案。于是那些深奥玄妙的哲学理论,开始把这个求知欲极强的女孩子弄得晕头胀脑。她兴趣盎然地啃着这一大堆“酸果”,绞尽脑汁地理解、消化。一天,她好像被一个重大的发现弄糊涂了。她问秦柳:“在这些著作里,每一本都罗列了大量的历代哲学家、经济学家,甚至小说家的著作目录,引用了他们的名言。你看,这里是黑格尔,苏格拉底,那里是王德威尔德,巴尔扎克,我想,革命导师们一定都读过这些书的吧?”秦柳肯定地回答:“当然,岂止读,简直是潜心钻研。”桑园又说:“毛主席的著作里更多地摘引了来自中国古典哲学、文学的妙语警句,他一定先读过这些书吧?”秦柳不解地说:“那还用问吗,毛主席甚至读了不止一遍。我记得他曾说过,读‘红楼梦’必须读五遍以上,才能领会其中的精华思想哩。”桑园紧接着问:“你看这些伟大的著作家们,哪一位可以划作无产阶级作家呢?”秦柳不禁哑然失笑说:“你读书迷糊啦?这些人不是资产阶级唯心论作家,就是封建主义思想家,再不就是剥削阶级的落魄才子,没有一个是无产阶级的。”桑园立刻提高声音问:“那么为什么革命领袖们能读这些非无产阶级的书,而我们却只被允许读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呢?”秦柳愣住了,她被朋友提出的这个简单而尖锐的问题所震动。想了一会儿,她小心地回答:“可能是因为咱们一般人没有革命导师那种高度辨别力,容易吸收那些书里的资产阶级、封建主义思想糟粕吧?”桑园咯咯地笑着说:“你倒不如说,革命导师的书中,已经包容了人类有史以来的形形色色各种思想,所以叫咱们不必费心去读其它书啦。”

一天,林桑园和秦柳两人正在教室里兴致勃勃地肆意曲解马列精髓,方洪背着个大旅行袋进来。秦柳有些尴尬,桑园解围地朝方洪说:“稀客呀,又去大串连吗?”方洪不吭声,把旅行袋重重地顿在她们面前的课桌上,吓了她们一跳。桑园伸手摸了摸那旅行袋,疑惑地说:“你们去抄了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啦?”秦柳听她这么一说,赶快也伸手去摸,发现是些一叠叠厚厚的、棱棱角角的东西,不禁担心被桑园言中。方洪不露声色地把拉链拉开,桑园迫不急待地扒开来看:“啊,哪儿来这么多书?”方洪颇为得意地说:“昨天初中红卫兵把咱们学校图书馆给砸了,说要烧掉封、资、修大毒草,我以中队长身份监场,趁机拣大厚本的小说藏起来。我知道你们爱看书,就给扛来了。你们拣喜欢的拿,剩下的扔去烧了。”桑园顾不得听他解释,饿虎扑食般地一本一本抢到手里,很快她的手臂抱满了,干脆把书又塞回旅行袋,说全部都留下,一本也不能烧,还叫方洪再去“偷”些来。方洪为难地说,其它书都烧完了,图书馆也封闭了。桑园埋怨他没来叫她们一起去,他说如果人多了,连他也拣不成。桑园唉声叹气地把书分成两份,叫秦柳拿一份。秦柳说她从没耐心读小说,还是桑园拿去,读完把故事情节告诉她就行了。桑园不客气地答应了,说正好借方洪的旅行袋,用自行车驮回家去,同时拿起一本名为《大卫·科波菲尔》的书翻阅起来。秦柳柔声地问:“方伯伯最近有没有什么消息?”方洪说:“还关在机关大院一间单身宿舍里,听说每天除了读中央文件,就是写检查材料。”秦柳又关心地问:“你妈妈还好吗?’方洪说:“前几天有位同情我爸的干部,悄悄来我家,对我妈说,造反派对我爸是‘雷声大,雨点小’,因为除了他脾气是众所周知的暴躁外,其它没什么黑材料可整。所以我妈放心不少。”秦柳真挚地说:“这就好,军队到底比地方上讲理些。”她对他讲起她父亲那个外事局,大大小小的干部都被造反派剃了阴阳头,坐飞机,游街。她爸是运动的“一号种子选手”,白天挨斗,晚上写检查。多半由她妈妈代笔,其实是“一式两份”,因为妈妈也得写检查,只要放一张复写纸,父亲那份检查就有了,反正也没人认真去读那些“先是毛主席诗词,再是国际国内形势,最后痛责自己一顿”的千篇一律的检查。方洪默默地点头,秦柳突然发现方洪悄悄地注视桑园,那种凝重的眼神使她暗暗奇怪。这时桑园合上书,感激地对方洪说:“这书太好了,真是相见恨晚。本该好好谢你,可惜峨嵋饭店关张了,要不咱们可以到那里去吃地道的四川菜。我爸给我过年的压岁钱还没花呢。”秦柳椰榆地说:“你那压岁钱,大概还不够一盘峨嵋菜的半价,快拉倒吧!干脆明天我带些面粉和肉馅来,咱们包饺子吃。”桑园高兴地直叫好。方洪主动说:“我带电炉和铝锅。”桑园说:“我带盐,这是最重要的。”秦柳说:“你真是吃盐吃多了,咸(闲)操心。我家老阿姨会把馅儿调好才让我带。你别把手和嘴忘在家里就行啦。”看见好朋友摆脱了不自然的心境,桑园真高兴。

但是第二天,只有桑园一个人带着手和嘴来了。她在教室门上发现两张小纸条,一张是秦柳的娟秀小楷:“我爹犯高血压了,抱歉我不能来。”另一张是酷似自己的笔迹的方洪手书:“西城红卫兵纠察队通知开会,改天再见。”桑园耸耸肩想:“正好。昨夜看了一宿小说,现在眼睛还睁不开哩,回家补觉去吧。”她掏出笔,在秦柳的纸条上写道:“在家读毛选,有事来找。林某。”回到家,她躺到床上,本想合上眼睡觉,却又忍不住掀开床垫,抽出下面的小说读起来。她从来没有读过这些几近完美的文艺作品。尽管由于她的年轻和单纯,她不能完全理解书中蕴藏的丰富人生真谛,但她体会到“真、善。美”永远被歌颂,“假、恶、丑”永远遭鞭挞。尽管这些作家大多是外国人,但是他们笔下那些色彩鲜明、性格迥异的人物却使桑园觉得那么亲近。她深深地爱上了“鲜花一样的”朵拉;出身贫寒且其貌不扬、但性格独立而聪慧的简·爱;为爱情不顾一切,乃至牺牲生命的安娜·卡列尼娜;那个为保护恶人,不惜自己胸前被绣上红色“A”字的女人;那个被花花公子奥涅金尽意嘲笑,后来成为华贵的公爵夫人的村姑……她十几天没去学校,幸亏没人来找她,使她能安静地读完好几本小说。父母不得不参加本单位的运动,没注意到女儿的眼睛熬红了,饭量减少了。只有已经上小学的小弟小妹看在眼里,暗自佩服用功的姐姐,因为他们无论如何坐不下来认真读书。他们很想知道姐姐看的什么书,为了转移他们的好奇心,桑园买了些糖,翻出《打灯谜》,专拣难的让他们到一边去猜,猜出来给一块糖奖赏,等桑园几本书读完,糖一块也没少。她心疼苦思苦想了好几天的小弟。小妹,于是把所有的糖都分给他们,说是“安慰奖”。

一天上午,秦柳顶着一头雪花来找桑园,桑园吃惊地说:“下雪啦?”“真是‘洞中方三日,世上已十年’,请问现在是猴(何)年马(哪)月呀?”秦柳一边拍打着雪花,一边嚼着桌上摊开的书,笑着说:“以为你在读‘毛选’,没敢来打搅你。今天受南雁之托,来请你出山呢。”桑园却关心地问她父亲的病情,秦柳笑笑,说那是她家老阿姨的主意,她不忍看老局长天天挨斗,又想起听人说过麻黄素可以使血压升高,她竟灵机一动,把大夫给她开的麻黄素滴鼻净偷倒进老局长的菜汤里,饭后催着莫名其妙的老局长去门诊部查血压,果然被大夫诊断为“高血压”,并好心地开了三天病休。秦柳的母亲尽管对老阿姨说下次不可,倒也乐得让老头儿在家松快几天。桑园开心地翘起大拇指说:“老阿姨真是好样的,是老百姓真正的良心。”秦柳说:“闲话少说,正经事来了。”桑园问什么事。秦柳说:“有人到总部去告状,说咱俩是红卫兵里的逍遥派,别人在外面辛辛苦苦闹革命,咱俩却不是下棋就看书,哪点儿像革命闯将。”桑园轻蔑地哼了一声:“哼,管得着吗?谁爱闹谁闹,反正我决不参加打、砸、抢,大不了让他们把我的红袖章收回去。”秦柳劝她:“这年头可不能要小孩子脾气,万一来队红卫兵抓你到学校去怎么办。”见桑园不讲话了,她接着说:“南雁知道咱们的态度,也不想为难咱们,他说昨天有个郊区什么车辆厂的造反派到学校找他,想请红卫兵到他们厂去指挥运动。南雁已经挑选了十来个比较乖的红卫兵,让咱们俩带队,你看行不行?”桑园认为秦柳的话很有道理,她的确不愿那些无法无天的人闯到她家来。再说,革命领袖们都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她却从没去过工厂,也没接触过一个工人,这次任务倒很吸引她。于是她回心转意地说:“好吧,咱们去,现在就走。”秦柳说:“你倒干脆,说走抬起腿就走,那厂一在郊区呢。坐公共汽车来回快三个小时,人家安排咱们住在厂里工人单身宿舍,得带漱洗用具、被褥、钱和粮票。”桑园说:“那好,你先回家收拾,我也准备一下,下午两点在学校碰头。”秦柳答应着走了。

下午,桑园她们那间教室里充满了欢快的叫声、闹声。十几个初中红卫兵,就像要去春游一样兴奋期盼。南雁把一张名单交给桑园说:“这些都是红卫兵里最听话的小战士,交给你们了,不会太麻烦的。”然后依次指着桑园和秦柳对小红卫兵们说:“这是你们的正、副队长,你们要服从她俩指挥。”一个顽皮的男孩大声说:“你指错了,正、副队长应该掉个儿才对!”大家哄笑起来。桑园笑着说:“咱们没有队长,谁说得对,就听谁的,好不好?”大家拉长声儿说:“好——!”南雁又说:“为了让工人造反派们看到咱们红卫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我决定让你们徒步走到工厂去,你们会不会半路偷偷搭车呀?’大家又拉长声儿说:“不一会一!”桑园和秦柳也觉得步行有红军长征的英雄气概,毫不犹豫地带队出发了。

直到寒星满天,这队红卫兵才像瘸脚鸭一样趔趔趄趄按南雁的路线找到那个车辆工厂。走进简陋的大门,昏暗的灯光里,一排墙上刷着歪歪扭扭的大字“火烧。油炸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的平房横在面前。林桑园看见门上挂着红底黄字的“卫东造反大队”牌子的房间亮着灯,就拉着秦柳一起去敲门,屋里有人粗声大气地问:“谁?”林桑园高声回答:“我们是×中的红卫兵。”门立刻打开了,一股呛人的烟气先冲了出来。桑园不觉咳嗽了一声。烟雾缭绕中,一个高大的人热情地一边说:“欢迎欢迎,快请进。”一边伸手来握她俩的手,她俩立刻觉得像被有力的巨钳钳住,忍不住用劲儿挣脱开。那人并不在意,把所有的人从寒风中招呼进热气腾腾的房间里。桑园发现房间里还有三、四个人,其中两个是女的。开门的高个子注视了桑园几秒钟,清了清粗哑的喉咙说:“我姓左,左派的左,叫卫东,保卫毛泽东,是造反大队队长,你们就叫我小左好了。”听他自称小左,桑园她们都不禁打量起他来:原来这是一个面孔白净,细眉细眼的高个子年轻人。如果不是讲话粗重,又穿一身兰帆布工作服,真会使人误认为他是大学生呢。小左不理会别人的打量,继续说:“昨天是我去你们学校要人,今天听你们头儿说,你们走着到咱厂来,咱们就一直等到现在。你们真是走来的吗?”秦柳指着已经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的小红卫兵们说:“这还不够证实吗?”小左连声咂着嘴说:“啧啧,大家赶快去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儿再说。”说着,叫过那两个被叫作小金、小白的女工,要她们带女生们到女工宿舍,自己则带着男“瘸小鸭’们去男工宿舍。

林桑园她们忍着火辣辣的脚痛,走进一间很大的宿舍,两旁是木板搭成的通铺,中间留着走路的过道,简陋而干净,七、八个女生还占不满通铺的一半。小金和小白让她们自己安排铺位,又指给她们厕所和锅炉房的方向,就走了。大家把铺盖卷往铺板上一丢,哼哟嗨哟地呻吟着靠在上面,谁都不想动了。桑园有气无力地躺在秦柳身边,低声埋怨着:“都是南雁的馊主意,害得咱们脚丫子着火。”秦柳无奈地说:“谁让咱们答应了呢。反正已经走到了,歇着吧。”忽然一个女生尖叫起来:“泡,泡,我两脚都是泡呀!”桑园一骨碌爬起来,勉强蹭到那个女生跟前,只见两只白嫩的脚底上几个通红透亮的水泡,饱胀欲裂,这个女生手里捏着汗味冲天的袜子,眼里噙着委曲的泪花。其她女孩子见状纷纷扒下自己的袜子,几乎每人都两脚泡,一个个哭哭啼啼的。桑园一时不知怎么办,秦柳已经爬下床,提起屋里一个大铁桶走了出去。不一会,她踉踉跄跄地提着一大桶冒着热气的开水进来,叫每个人拿自己的脸盆舀水烫脚。有的女孩懒得动,秦柳就吓唬她们说,不烫脚会烂掉的,于是每个人都乖乖地接了一盆水,嘻嘻哈哈地烫起来。秦柳又从自己背包里找出针线,叫桑园学着她,给已经烫好的脚穿泡。女孩子们叽叽呗诚地笑着喊痒,一会儿脚泡上都挂了一截截细线,秦柳让她们把铺盖胡乱拆开睡下,说明天一早泡水就会干,那就没事了。累得腰疼的桑园突然想起那些男孩子,她对秦柳说,应该去看看他们。秦柳有些犹豫,说那边是男宿舍哩。桑园不解地说:“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都是咱们的小弟弟。”于是她和秦柳冒着割脸的西北风,提着一大捅开水走向男生宿舍。一进屋,一股臭球鞋味直扑鼻孔。这些男生们倒都铺好了床位,一个个正棱牙咧嘴地捧着脚哼哼,见桑园她俩进来,赶忙把穿得很少的身体缩进被窝里。桑园拿起散乱扔着的脸盆,一人前面放一个,舀上开水,威严地命令着:“都把脚伸出来烫,谁也不许躲懒!”男孩子们怯生生地把脚放在热水里,接着都舒服地哈哈起来。只有一个小个子不肯洗,说那不是他的脸盆,桑园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他的脚按进热水里,说:“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脚烂了可不是好玩的!”过了一会,桑园和秦柳又给他们的脚泡穿上线,才在一片感动的目光中走向自己宿舍。路上,秦柳搂住桑园肩膀说:“没想到你这么泼辣大胆。”桑园说:“不是你说的,如果不烫脚挑泡,明天脚就会烂掉吗?所以我着急了,怕回去没法向他们爹妈交待。”秦柳笑着说:“你真好哄,我是想让她们的脚快点消痛,其实烂不掉的。”桑园说:“那也没白费力呀。你这两下子治脚的工夫是谁教给你的?”秦柳得意地说:“我参加先农坛业余体育学校三年,受过超体力训练,同时不仅学会挑脚泡,还能做些扭伤推拿呢。”桑园佩服地点点头。秦柳又说:“你先回去我再接点开水,咱们自己也享用一下。”桑园不肯先走,和她一起拎了半桶水回来。女孩子们早都睡熟了,有个小胖子还发出甜甜的鼾声。桑园脱下袜子,被自己脚上的水泡吓了一跳,刚才因为着急而忘记的疼痛又回来了。她本不想惊动秦柳,打算自己悄悄挑掉,但是拿针的手直发软,怎么也不忍心刺那些自己脚上的泡。”她只好小声请秦柳帮忙。秦柳一边举着她的脚挑泡,一边压低声音,大惊小怪地说:“唉唁,你的脚还这么细皮嫩肉的!”等她挑完,桑园问她,要不要帮忙挑泡,她自豪地说:“不用,我早就练成一副铁脚板啦!”不一会儿,两人都沉沉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大家起床后,都发现脚已经奇妙地不痛了。她们遵照秦柳的指点,半好玩,半战惊地轻轻扯出瘪得剩下一层皮的脚泡里的细线,试着在地上跳跳蹦蹦,一点儿事都没有。每个人都很开心,有的人竟说,还可以从这里到学校走个来回。桑园泄气地说:“那你别再想有人帮你挑臭脚丫上的泡啦!”男孩子们也都过来了,带着对桑园和秦柳的感激和敬佩,使她俩在这队红卫兵中的威信自然而然地树立起来。当小左来请他们“共商造反大事”时,红卫兵们马上秩序井然地跟随在桑园、秦柳身后。进了昨晚那间办公室,小左向他们介绍了丹两个年轻工人:胖壮的小丁,矮瘦的小陈,那两位女工,小金和小白也在。小丁闷头猛抽烟,眼角偷偷地瞟着林桑园。小左从小丁手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点着了,屋里的烟味更加辛辣,桑园的眼泪都被刺激得快流出来,她不由得又咳嗽起来。小金柔声地对小左说:“左师傅,你们别吸烟了,人家红卫兵受不了啦。”小左马上抱歉地掐灭了烟头,胖小丁却不管不顾地仍然大口喷烟。桑园忙说:“没关系,等会儿习惯就好了。”小左在桌上展开几张写好的大字报,桑园惊奇那毛笔字竟是苍劲的魏碑,她问小左:“这是你写的吗?’V左忙摇着大手说:“咱可没这两把刷子,这是咱们的秀才,丁师傅的大作。”桑园由衷地赞叹说:“太棒了,真是一流书法家!”小丁连眼皮也没抬。小左却自豪地说;“别看咱这哥们几个大膘肥,放屁如雷,学问可是不浅。不但写字一手绝活,还能把《三国》、《水湖》成本儿地背给大家听,连章回都不带颠倒的。他可是猪八戒喝磨刀水儿,内秀(锈)。”说完叹了口气,扫了桑园她们一眼,接着说:“可惜他命不济,爹死得早,妈是扫大街的清洁工,三个弟弟妹妹张嘴等饭吃,他只好初中没念完,就来跟咱们混,哪比得了你们,妈好爹富贵,在蜜糖罐儿里长大的。”胖小丁一下子掐灭香烟,狠狠擂了小左一拳:“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怕把你当哑吧卖了不是?”小左边笑边躲闪,说:“咱这是长工人阶级志气哩!”小金和小白两个青年女工,一边吃吃笑着,一边说:“好啦,说正经的吧。”于是小左正经起来,他告诉红卫兵们,厂里工人目前壁垒分明地形成两个对立的造反派组织。一个是小左他们年轻人组成的“卫东战斗队”;另一个是以小金的父亲,老金师傅为首的老工人“东方红战斗队”。两队矛盾的焦点是对待厂里领导的态度。“东方红”坚持“火烧、油炸走资派”,把标语刷到“卫东”总部门外了。“卫东”则认为厂领导没走资本主义道路,主张温和批判工作中的某些错误,被“东方红”骂成“铁杆小保皇派”。林桑园和秦柳大惑不解地互相看看。因为在很多单位,年轻人都是“革命派”,年长的则属“保皇派”,怎么在这个厂里阵容颠倒了?小左看出她们的疑问,接着说,他们这个车辆厂负责北京火车站货运工作,小部分由老金师傅他们赶大马车运输,大部分由小左他们几个年轻人开的卡车完成。老金他们这一些老车把人人数众多,不但工龄长,而且家务也很重,但计件工资却比早进厂几年“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人饿”的年青快乐的单身汉的固定工资低很多,因此老车把式们早就对“偏心眼儿”的厂领导心怀不满,对那些开着大“解放”牌卜车,从自己面前呼啸而过的神气的毛头小伙们直啤唾沫。尤其是老金师傅,经常恐吓自己当维修工的独生女,如果再和那“狗尾巴翘得者高”的浑小子小左眉来眼去,就把她锁在家里,不准上班。义革开始后,老车把式们立刻旗帜鲜明地把斗争矛头指向厂领导,、指责他们“像过去的资本家一样剥削老工人”。在武斗的旋风中,贴出了“油炸、火烧”的大标语,虽欢并不会真的把厂领导推进油锅,但是“触及灵魂”的棍棒已经准备好了。老金的宝贝女儿小金,偷偷向小左透露了父亲们的“阴谋”。小左他们立刻把两位主管领导日夜“保护”起来。气得老金他们吹胡子瞪眼,扬言要集众揪出走资派,稍带打断“小丫挺”的小金的“小狗腿儿”。小左他们叫小金别回家,并传话给“东方红”:“谁敢动咱们厂头儿和小金一根汗毛,咱的铁家伙(大卡车)可是长了眼的,看谁的老狗腿跑得比它快!”于是双方陷入僵持,已经十几天不干活儿了。火车站货场积货如山,那边的头儿来电话催了几十次,说再没人来拉货,他们就要花钱找别的车队干活了。这边发不出工资可别赖他们没事先打招呼。小左他们着急起来,小丁出主意,叫他去知名度颇高的×附中搬请红卫兵,共商对策。林桑园问老金师傅们知不知道火车站来电话的事,小左说:“谁知道这些老帮子知不知道,反正电话由我们守着。”他哼了一声又说:“我们也不敢离开厂子去拉货,怕这些老帮子乘虚抢人。你们这些学生,大概没听人说过:‘车把式没罪都该杀’的传言吧?”林桑园摇摇头,悄悄看了小金一眼,只见她笑嘻嘻地听凭小左“诽谤”自己的父辈们。小左接着说:“给你们讲个笑话,你们就知道此言不差了。从前有个车把式,一天在路上看见两个一老一少的女人在赶路,他就对她们说,他愿意捎脚,就是让她们搭他的大车。两个女人当然很感激,二话没说就爬上马车。走了好长一段路,车把式都不言语。那老女人忍不住问:‘赶车大哥,您怎么不爱言语啊?’车把式说:‘大妈,我不是不爱言语,是怕一开腔就会招您老不高兴。’老女人说:‘看这位大哥说的,哪儿能呢!您这么好心眼给我们母女捎脚,谁能动不动就生气呢。再说大伙儿聊聊天儿,长路也变短了不是?’车把式说:‘您老不爱生气?那咱们就聊聊。我说您这位闺女长得可真白净水灵啊。’老女人直乐得眉花眼笑,咂着嘴儿说:‘听听,还说不会讲话,看这嘴儿有多甜!’车把式连忙问:‘她怎么会长得这么白呢?’老太大乐颠颠地说:‘俺闺女娇养在屋里,从不让她晒太阳,当然白净呗。’车把式马上接岔说:‘大妈,咱那裤裆里的家伙也从不晒太阳,咋那么黑不溜秋的,不信您老瞅瞅。’说着就往下扯裤子,气得老太太抡圆了包袱就狠砸了车把式几下,拉着女儿跳下车,一路骂个不停。赶大车的还腆着脸说:‘看看,您老生气了不是?’你们说说这车把式该不该杀?”秦柳紧抿着嘴忍住笑,小男生们却一个个笑岔了气。林桑园和其她女孩子还不大明白其中的深意,傻傻地跟着笑笑,她接着刚才的话说:“应该让老金师傅他们知道,事情也关系着他们的切身利益的才行。”小左说:“怎么让他们知道,他们见了我们不先打个半死才怪。”桑园想了想,说:“我和秦柳去找金师傅,就说我们主张开个辩论会,双方都把自己的观点讲出来,讲个痛快,然后一起心平气和地去解决货场问题。”一直没开腔的胖小丁突然说:“就你们两个女的去?不怕那伙老贼把你们劈成八瓣?”于是其他红卫兵纷纷要求跟着去保驾。桑园看着小丁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我们跟他们从没冲突过。如果去一大队人,他们反而会以为是找岔儿打架呢。”小丁凝视了桑园一会儿,默默点了点头。于是小左领桑园、秦柳走出门,指着一个旁门说,那边小院是“东方红”的队部,老帮子们大概都在那儿,只要叫声“老金头儿”就会有人答腔。小金跟出来,悄悄对桑园说:“别怕,我爹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老倔头,心眼儿并不坏。”桑园点点头,说放心吧,就和秦柳朝旁门走去了。

走进小院,迎面是安着两个大电锯的简陋厂房,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锯末和刨花堆满地。她俩手拉着手,互相壮胆,走进厂房。桑园暗想:别有人从背后给我们一问棍才好。稳住心跳,平静而亲切地叫:“请问老金师傅在吗?”话音刚落,她俩听见有人干咳了一声,沙哑地问:“谁呀?”桑园更亲切地说:“是我们,找老金师傅。”厂房里有个门打开了,一个干瘦得有点驼背,满脸络腮胡子和皱纹的中年汉子,探下头,带着怀疑的眼神走过来,盯了桑园她俩一眼,又朝地上啐了口浓痰,很不客气地问:“是那边的小兔崽子们派你俩来探风声的吧?”桑园朝他露出柔和的笑容,尽量使声音镇静而乖甜地说:“不是,我们是来请金师傅帮忙的。”那汉子愣了一下,说:“我就是老金头儿,帮什么忙,说吧。”桑园心里不禁暗笑:“这么粗糙的男人,怎么会有那么俊俏的女儿。”但她脸上仍挂着委婉的笑容,说:“火车站停货场来电话说,这些天没人拉货,货场要堆不下了。场领导打算找别的车队拉,左师傅他们很着急,怕再不干活,工资就发不了啦。”刚说完,桑园听见老金头吃惊地啊了一声,随着从打开的门里吵吵嚷嚷地走出十几个壮年男人,有人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不发工资,叫老子们喝西北风吗?”另一个人接岔说:“想喝西北风?老天爷才不肯天天刮呢!”老金一挥手止住了他们的吵嚷,眯起狡黠的小眼睛对桑园说:“是那帮小兔崽子手里没钱花,沉不住气了吧。先叫他们来给爷们认错儿,要不没商量儿!”桑园真诚地说:“小左师傅他们也认为事关大伙儿利益,希望两个战斗队在一块开个会,大家把话谈开,好同心协力去完成任务。”秦柳也说:“大家都知道金师傅办事嘎崩脆,不会拖着不管的。”老金头儿小眼骨碌了一下,问旁边的人现在几点钟了。那人奔进屋里看了一下小闹钟,出来告诉他,已经十点钟了。老金头儿一拍大腿说:“好,开会就开会,吃了晌午饭,叫小兔崽子们到爷爷这边来开会!”

午饭后,桑园和秦柳安排男生们留下,一方面,保护几个厂领导和小金她们,一方面守住电话,有事马上和甄南雁以及当地派出所联系,就说红卫兵境况危急。她俩带着几个女生跟小左他们过小院去。胖小丁很赞成她俩的安排,说“阴能制阳”,没错儿!他们忐忑不安地走进小院,厂房里静静的,并没有想象中林立的棒子等着他们。林桑园不像第一次进来时那么恐怖了,她从容地高声说:“金师傅,我们来了。”只听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老金神气活现地带着他的人马走出来。他一脸得意地对小左他们说:“小兔崽子们,你们只搬得来这些嫩葱似的女中学生,看爷爷请来真人了!”随着他的手一指,桑园他们看见他身后站着几个挂着“北京大学”校徽的人,除了一个身材矮小,脑袋却硕大无比的男生不戴眼镜外,其他每个人鼻梁上都架着瓶底厚的眼镜。桑园不禁肃然起敬地想:“真有学问哪!”老金看见“卫东”们呆立在那里,讥诮地说:“怎么样,干脆爬在地上给爷们儿磕个响头,把走资派交出来算了。”小丁看看桑园,又看看秦柳,粗声地说:“不,我们是来开会的!”老金响亮地一拍大腿说:“好小子,有种!开会就开会,老子先发言!”说着,他指挥他的“东方红”坐在柔软而且发着松木清香的刨花上,留给“卫东”们那堆已经有霉味的锯末。不过他特别指点女孩子们坐在那堆得整整齐齐、干爽清洁的木板堆上。然后,他清了清沙哑的喉咙,又啐出一口浓痰,颇有领导气势地说:“造反派同志们,今天下午,我们要和这些小兔——,嗯,要和‘卫东战斗队’辩论,究竟应不应该油炸——嗯,应不应该批斗走资派的问题。嗯,我的话完了,请北大红卫兵李少云同学发言。”桑园看见那个硕大脑袋站起来,自信地走到前面去,不禁觉得他像大头娃娃一样滑稽,就低下头小声地笑起来。秦柳悄悄捅了她一下,她才勉强忍住笑。只听“大头娃娃”用浓重的江南口音的普通话讲起来:“我们是十分钟之前才被请到这里来的,本来不应该像毛主席曾经批评过的那样‘下车伊始,就哇啦哇啦地发言’。但是我想,马列主义原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就谈谈原则问题。不过我要声明,我们是‘数力系’学生,是学数学和力学的,对马列主义只是在课堂上学过,理解不一定正确,不对之处,请工人阶级批评指正。”他从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谈起,他举出以马克思说的“社会主义在自己的旗帜上写着,各尽所能,按劳分配。共产主义在自己的旗帜上写着: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我们正处在社会主义阶段,自然要按劳分配。也就是说,同样干一天活,就应该得到同样的工资。然后,他又云山雾罩地大讲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之间的矛盾,讲起资本主义社会,自动化生产给工人们带来的失业灾难。他信口开河地讲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他的结论是:实行计件工资,就是分裂工人阶级队伍,谁坚持这种工资制度,就是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应该批倒批臭。在老金的带领下,“东方红”们拼命鼓起长满老茧的大手,高呼“批倒批臭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油炸×××”。等掌声、口号声告一段落,老金洋洋得意地对“卫东”们说:“这才叫真正有文化的人,你小子差太远了。怎么样,交人吧?”“卫东”们的眼睛一齐盯向桑园和秦柳,那求援的意思是不言而喻的。秦柳悄声对桑园说:“那个大头没啥了不起,不就是白呼些马列字眼吗?你念的马列比他多,也上去白呼白呼。”旁边的红卫兵们也小声鼓动她:“队长,上去讲一通,显显咱们中学红卫兵的威风和水平!”桑园此刻想的不是威风和水平,她想的是一种责任:制止一场愚昧的武斗。她决心要制止它,她在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然后她从容镇定地站起来,听见秦柳还在小声嘱咐说:“多讲点儿才能唬住他们!”她没有注意这几十双眼睛是带着不同的神情注视着自己,也不知道此刻自己甜美柔丽的面孔变得十分严峻庄重。她沉着地说,不错,马克思讲过要按劳分配,但不是仅指按付出的劳力和时间,最重要的是按劳动效应,也就是按劳动创造的剩余价值——财富来分配。比如,一个农妇一个月织成一匹布,一个纺织厂女工一个月织成一百匹布,那么她们谁创造的财富多呢,谁该获得较多的报酬呢?“如果依据劳动时间和强度来分配,谁还愿意去研究、发明和使用新机器呢?接着,她口若悬河地讲起生产力与生产工具,原始生产与扩大再生产之间的关系。她旁征博引地援引从《资本论》上生吞活剥来的词句,引经据典地求证着自己也弄不懂的辩证唯物主义的生涩定义。她明白自己是在牵强附会,是在哗众取宠,但她明确地知道自己的目的没错:她憎恨暴力,她要尽她绵薄的微力去制止一场哪怕是很小的武斗。她不停地讲下去,讲下去,直到她口干舌燥,眼前似乎有些金星在飞舞,才画龙点睛地收尾:“我相信,有一天,咱们国家的生产力足够让每位师傅开辆大‘解放’,你们就可以淘汰原始马车,驾驶起崭新的大卡车,厂领导一定会乐于发给大家同样的工资。他不给也不行,因为国家有工资政策,就像现在,他想给也不行。所以,为了这一天能早日到来,我希望两个战斗队的师傅们团结起来,为自己的利益共同努力!完了。”人们正听得出神,他们难以想象这场深入浅出,令人折服的言论是出自这位尚未完全成年的少女,他们更难相信这位纤丽的少女竟饱读圣书,满腹经纶。他们尤其敬佩外表柔静的她,竟敢涉足本来与她无干的风险,来平息一帮莽汉的愤怒。厂房里一片沉寂,直到他们看见桑园满脸是汗地坐下,才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干瘦的金师傅涨红了脖子喊:“老少爷们儿,还愣什么神儿呀,上火车站拉货去啊!”于是工人们迫不急待地走出厂房,一会儿,就听见汽车马达发动的声音和吆喝牲口的嘈杂声。只见小丁喘嘘嘘地跑回来,对桑园说:“你们先别回学校,等我们回来有事商量。”桑园答应了。红卫兵们把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评论着:“嗨,今天真是小猫拉屎——盖啦!”“回学校得跟他们显拔显拔,咱们这才叫真正干革命呢!”“桑园,你的理论水平和讲演天才真叫棒!”“当然啦,要不老南能派她当咱们的队长吗,火车不是吹的,轮船不是推的嘛!”秦柳也为好朋友自豪,她拍拍桑园的小肩膀说:“真没说的,有两下子。”桑园喷怪地膜了她一眼,咕噜着:“还不是你,赶着鸭子上架。”大家正拥着桑园要往回走,那位北大的“大头娃娃”走了过来,红卫兵里有人小声说:“这大头输得不服气,还想找咱们辩论吧?”当他走近时,大家看见他一脸惭愧的笑容。他语气愧疚地说:“我刚才知道,这里原来差点发生武斗,我那番不负责任的话,差点愚弄得他们打起来,幸亏你力挽大局。”桑园淡淡地说:“其实我也愚弄了这些质朴率真的人,我怀疑自己讲的话里有多大的真实性。”秦柳不满桑园的自责,说:“不管怎样,两派和好了,还一起去干活,总是真的吧。”那大头沉重地说:“这不能怪我们。是祖师爷们愚弄了我们大家,我早就有感觉。”桑园惊呀地看着这个口吐狂言的人。秦柳瞪了他一眼,说:“难怪毛主席批评你们,上了大学就看不起咱们总理,大学毕业就连马列老祖宗也否定了、。您大概快毕业了吧?”大头谦虚地笑笑,说:“我才大学一年级。我姓李,叫李少云。江苏常州人,北大数力系学生。”秦柳懒得听他自报山门,拉起桑园就走。李少云紧跟两步,说:“欢迎到北大来找我,我住在‘01’系学生宿舍。”

晚上十点多钟,小左、小丁他们把车开进车库,马上来请林桑园和秦柳到队部办公室。秦柳问他们货拉了多少,小左说大伙一铆劲儿,拉走三分之一的积货,再有两天全结了。到了办公室,小左刚掏出烟盒子,小丁瞪了他一眼,他马上就收回去了。桑园见办公室里只有小白在织毛衣,就问她小金哪去了。小白说(她爸刚才来叫她回家吃饺子去了。小丁请她俩坐下,诚恳地说:“我今天才明白,有学上是多得意的事儿。可借咱没这机会了,所以想让你们多留些日子,给咱哥们儿上点儿马列主义理论课。咱们开不出工资给你们,但是已经跟厂头儿合计好,让你们在厂里吃饭不花钱,你们看怎样?”秦柳说:“个把两个人白吃还行,我们可有十几张嘴哩。”小左嘿嘿笑着说:“怕咱工人老大哥养不起你们?养一百张嘴不敢说,十几张嘴还糊弄得过去。”桑园说:“多留几天可以,大家一块儿聊聊也行,但白吃可不干。”小左有些犯愁,小丁转了转眼珠,说:“要不咱们这么着吧,我们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听课,白天要干活,你们白天闲着也是闲着,厂子里有批木料需要赶紧加工,你们就带着你们的小红卫兵们整理加工好的料,扫扫锯末刨花什么的,就算你们付了饭钱,哦,不,算你们按劳取酬一一吃饭不花钱,这回行了吧?”秦柳觉得这主意不错,桑园也兴奋地说:“嗯,咱们这就要有生以来第一次自食其力啦。”秦柳问:“不过,讲什么内容呢?我们只随身带着毛主席语录本。”小丁说,只要她们把下午讲的话仔细解释给他们听就行。桑园却沉默了,她想起李少云下午说的话:“是老祖宗们愚弄了咱们。”她被这句话震惊,似乎得到许多糊涂问题的唯一清晰而简单的答案。虽然她还不能完全赞同他的观点,至少不愿意再用自己对马列主义似是而非的理解,去愚弄这些渴求真知的人们,下午的自欺欺人之谈是出于不得已。胖小丁尼桑园在沉思,略带不满地问:“您是怕咱们大老粗听不懂您的高深理论?”桑园没想到外表憨实的小丁这么敏感,马上解释说:“不是的,您别误会。我是在想,下午我讲得其实是漏洞百出,不应该再拿来误人子弟。”小左咳了一声,说:“什么误人子弟,你把那些老帮子唬得一愣一愣的,那就是真家伙。”桑园想了想说:“要不咱们每天晚上一起读报纸,理解中央的精神和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这样还实际些。”秦柳撒着嘴说:“算了吧,报纸上一天一个章程,总没准稿子,就像毛主席讲的,计划赶不上变化,读也没用,只能混淆是非。”一直低头织毛衣的小白开口说:“那您二位就教咱们唱革命歌曲吧,大伙儿可爱瞎哼哼啦,就是拿不准腔调。”小丁醒悟地说:“对,您就教咱们唱毛主席诗词,先把意思翻译给咱们听,再学调调儿,这总行了吧?”桑园一口包应,说:“好!我来讲解诗词,秦柳教大家唱。”秦柳捅了桑园一下,说:“你现在来赶我这鸭子上架?我长这么大没唱过一句歌儿,看着简谱只会念1、2、3、4、5。”小左热切地对桑园说:“您老就把翻译、教唱一块堆儿包了吧。”桑园第一次听人称自己“您老”,不禁笑出声来。然后她清清喉咙,大大方方说:“好,让我试试,唱好唱坏‘你老’多包涵。”她说得很拗口,小左也笑了。她选择了自己认为词、曲都最有气势的《沁园春·雪》,并简单地介绍了毛主席填这首词的历史背景,又逐句背诵解释,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大家做好精神准备,马上就要开唱。讲好不许退场,也不给退票的。”只见她轻轻运了一口气,悠扬地唱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她的歌声实在说不上动听,既没花腔也没颤音,而是未失童音的稚嫩,不过居然也字正音准。歌声刚落,小陈和几个年轻司机鼓着掌,夹着饭盒走进来。小陈说:“我们打这儿路过,还以为谁把郭兰英请这儿来了呢。”小左说:“正好,哥们儿都来了。打从今晚上起,大伙跟红卫兵学歌儿,谁也别迟到。”小陈说:“好啊,平时瞎哼哼找不着调儿,学会唱毛主席诗词,跑长途就不困了。”

就这样,白天,桑园他们十几个人帮忙加工木料,晚上教年青司机们唱歌,日子过得倒很惬意。桑园凭着自己古文功夫和对美好事物的想象,把毛主席诗词讲解得美妙动听。有一次,小陈捅着小丁,小声说:“这小丫头讲得真不赖,赶上你老兄说《三国》啦。”小丁说:“咱可比不了人家,人家是一肚子墨水。”小陈有些纳闷,说:“常听人讲,悄妞都是绣花枕头,这妞儿倒挺有学问。”胖了正眼盯着瘦陈不满地说:“别满嘴跑“小丫头”、“小妞儿”的,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人家也是正而八经的大学生了。”林桑园也很喜欢这些纯真而略带粗野的人们。他们容易满足的快乐感染着她,他们粗俗的笑话虽然使她不尽明了,她也高兴和大伙开怀一笑。她发现胖丁、瘦陈、俊秀书生似的小左,还有其他青年司机们,虽然个性悬殊,爱好迥异,还时常互相闹得脸红脖子粗,但是他们之间存在着一个感人的默契:义气。这同她在运动中看到的人和人之间,谁都想狠狠咬谁一口的莫明其妙的仇恨心态形成鲜明对照。她和他们相处,觉得呼吸都轻快得多。这不是,为了使心急的小左能得到未来老丈人的首肯,汽车队的小伙子们都开始一见到耿倔的老金头,老远就打招呼,还笑脸相迎。

一个多星期飞快地过去了。一天,桑园正低头清扫锯末,听见秦柳轻声喊她:“嘿,你看那边是不是方洪来了?”桑园有点儿近视,等来人走近些,才说:“可不是,他还带着几个红卫兵呢!”她们俩迎过去,秦柳微笑着问方洪:“哪阵风把你给吹来啦,别是老南派你来抓我们回去吧?”方洪腼腆地说:“哪里,我们在学校里闲得无聊,听说你们在这里干得不错,也想来凑凑热闹。刚才我们找了‘卫东造反队’的头儿,他们一口答应,让我们和你们一起干活儿。”桑园高兴地喊:“咱们工人阶级的队伍壮大啦!”方洪自从桑园离开学校,就坐立不安。他没有奢望,只想看见她,听到她。一个星期过去了,他实在忍不住,就纠集了几个红卫兵的散兵游勇来找她们。当他看见在皑皑白雪中亭亭玉立的她,被寒风染红了双颊,就像初绽的荷花一样娇艳清新。那清纯的笑容,使他感到一阵拂面而过的和煦春风。他不禁屏住呼吸,生怕吹散眼前的梦境。秦柳也高兴见到方洪,她相信他俩之间已经“关系正常化”,彼此又可以坦诚相处。虽然她知道自己的感情没被接受,但纯真的友谊更温馨可贵。

有了方洪带来的壮劳力,他们包下了一台电锯。每个人都有说有笑,劲头十足,在天寒地冻中,大家头上都冒着腾腾热气。一到晚上,谁都是一沾枕头就睡着。早上,又是生龙活虎地一群。日子就这样在汗水和谈笑中打发了,要不是南雁来电话催她们回学校,他们还以为可以永远这样远离尘嚣地过下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