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天蒙头大睡,老姐你倒逍遥。”桑园正睡得迷糊,忽觉脸上的枕头被掀掉。睁眼一看,大弟伟智正转身走开。桑园望望窗外,说:“还大白天呢,外面路灯都亮了,你怎么才回家?”“方洪把我们几个红卫兵骨干留下,商量明天的红卫兵内部大辩论会哩。”“什么内部大辩论?”桑园奇怪地问。“亏你还是个中队长,竟不知道红卫兵内部有人在划分鹰派、鸽派的。”伟智撇撇嘴说。“闹共和党呢,什么鹰派、鸽派的。”学过美国历史的桑园反唇相讥。“都是刘瓦明呗。他说拥他为首的是鹰派,是真正革命的红卫兵。而拥南雁为首的都是鸽派,是软骨头的投降派。”“你们商量出什么来?”“谁脑子里都是一锅粥,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最后还是方洪提出两点。
首先,咱们绝不支持刘瓦明的观点。任何观点,只要是他主张的,都不支持。第二点,骨干们要尽量维持会场秩序,绝不能乱场。”“哦。”桑园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第二天一大早,林桑园就和许多红卫兵熙熙攘攘地涌进学生饭堂。初中的小红卫兵特别活跃,因为停课好久了,没有作业和考试,父母们都忙着参加本单位运动,不再碎嘴唠叨地催他们念书。桑园和大多数高中班红卫兵一样,有一种近似严肃的历史责任感。学校大喇叭里反复播送的:“你们青年人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是属于你们的,中国的前途和世界的前途是属于你们的。”这段毛主席语录,叩响了桑园他们年青的心房,激发了他们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切关心。南雁、刘瓦明和其他红卫兵干部都在主席台上席地而坐。南雁一眼看见林桑园,马上用麦克风把她叫到台上。桑园上台后看见同班的校队女篮主将秦柳,就过去挨着她坐下。桑园的体育最糟,要不是体育老师对这个空长一双长腿的笨女生怀有侧隐之心,桑园无论如何不会得到刚够升级要求的“3—”。因为学校有严格的规定,体育课成绩不及格的学生,无论其它课的成绩再优秀,也不能升级。桑园为体育课伤透了心,所以她总爱缠着人高马大的全能冠军秦柳,说要沾沾她的灵气,在体育成绩上翻翻身。
秦柳也很喜欢这位个子虽比她矮,却身材苗条、匀称的舞蹈队员,而且和她在一起做作业,再难的题也很快解出来。秦柳悄悄告诉才坐稳的林桑园,她那位在外事局当局长的父亲,听她说了昨天学校发生的事后,大骂红卫兵是群“小法西斯”,还不让她再来学校,让她呆在家里帮助母亲做做家爷或者其他什么的,反正在他眼里,当今的年轻人全完了,该学的东西一点不会,既没人教,也没人学,革命打他懂事起,就不是这么回事,要么就是战争,要么就是生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今天早上她等父亲上班后才溜出来的。她们两人正叽咕着,南雁宣布开会了。他那有磁性的沙嘎嗓音立刻抓住了大家的注意力。他说,今天大会秩序非常好,像真正的红卫兵大会,希望大家保持这种好的秩序到大会结束。他又宣布,今天大会的目的是认清红卫兵斗争的大方向和斗争策略,谁都可以上台发言,不过最好一个说完,另一个再说。他像老农民那样憨笑着补上一句:“今天的斗争对象可能是我老人家。”全场一片开心大笑,不少人在笑声中喊:“你放心,我们的皮带决不对付你老人家!”秦柳笑着捅捅桑园说:“这小子真滑头!”桑园也笑了,她非常欣赏南雁泥土般的天然魁力。早就不耐烦的刘瓦明劈手夺过话筒,低沉而威严地说:“请大家安静,我要宣布一个最新消息。”全场立刻安静。刘瓦明很有气派地缓缓扫视着台下,用崇敬的语气说:“昨天,我们最敬爱的旗手,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江青同志在接见各地造反派代表时,代表毛主席做了重要指示。”说到“代表毛主席”时,他戏剧化地加重语气。看到每个人都专心等他的下文,他那已经膨胀的领袖欲得到小小满足。他双手插腰,宽肩上披着的一件旧军衣,像老鹰展翅一样平添他的威风。现在旧军衣加皮带成了红卫兵的制服,或者一种阶层的象征:它象征着老子的光荣,儿女的身世。刘瓦明轻轻咳了一下嗓子,一字一句清楚地说:“江青同志指示,打人的事是不可避免的。好人打好人是误会,好人打坏人是活该,好人被坏人打是英雄!”红卫兵们一时没有理解,傻傻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刘瓦明又逐句重复了两遍,红卫兵们动荡起来。不少人解下皮带在头上挥舞,好像靠着它就能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刘瓦明趁热打铁地说:“江青同志最支持革命小将,她的话讲到我们心坎上了。可是昨天还有人居然追究我们打人的责任,简直是投降主义路线,革命的绊脚石!我们能允许这样的人做我们的领导吗?”“不——能!”台下稀稀拉拉地有几个人拉长了声音答应。刘瓦明抓住这个话尾,气势汹汹地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是毛主席教导我们的,大家有没有这个勇气拉绊脚石下来呀?”谁都明白他说的绊脚石是谁,可是没有人带头表态。南雁笑笑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说:“大家如果认为我是绊脚石,可以一脚踢开。咱不会占着茅坑不拉屎。”台下一片哄笑,把刘瓦明刚制造起来的严肃气氛又冲淡了。桑园真佩服南雁他爹的英明。因为南雁曾告诉她,从上初中开始,他爹就叫他和弟弟每年暑假回农村老家体验生活,使他们比一般干部子弟成熟、稳健和得人心。刘瓦明恐怕又像昨天一样坐失夺权良机,他有些气急地对着话筒说:“红卫兵同志们,我们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投降派,和中央文革保持一致!我们必须发扬红卫兵敢打敢冲的革命作风并杀出个红彤彤的新世界,让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淹没在‘红色恐怖’的汪洋大海中!”说完也对他的“铁杆”们使了个眼色,他们就有节奏地喊着:“投降派,滚滚滚,滚他妈的蛋!”桑园听不下去了,她似乎看到刘瓦明正领着红卫兵走向血腥的深渊。她不顾秦柳的劝阻,从刘瓦明手里抢过话筒,吓了刘瓦明一跳。她呼吸有些不匀,这毕竟是她生平第一次在台上当众发言。她掠了一下齐耳的短发,尽量平静地对刘瓦明说:“我想你大概忘记了,江青同志的讲话最后说:‘不过,我希望打人的事最好不要发生。’”今天早上她路过农林干校大院时,正好喇叭里在播放“江青同志最新指示”,她停下来听了个仔细。
她又真诚地问刘瓦明:“你说的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有没有一定范围。总不会是除了出身成分好的人以外,所有的人吧?你也知道,全校有两千多师生员工,咱们红卫兵才四百多人,只占百分之二十,怎么够毛主席说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都是革命干部和革命群众呢?”按刘瓦明的政治辩才,回答这样的质疑是轻而易举的事,甚至如果面前是另一个人,他也许根本不想麻烦自己去思考,一句“他妈拉个粪的”就算回答了。但是在桑园面前,他不但一句粗话都说不出,而且,满腹精辟的革命理论都盘结在肠子里,倒不出来。但他一点儿也没生气,甚至很高兴桑园终于正眼看他了。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浓密的睫毛下,淡蓝色的眼白里含着丝绒般柔和的黑眸,摄人魂魄的幽深。那张丰润鲜艳的嘴唇因为紧张和激动有点儿颤抖,使他忍不住想扑过去吻住它,就像曾经在梦里多次发生的那样。但是他不敢。现实中的这个女孩,温柔的外表里包藏着一股正气,吸引人又使人不敢越雷池一步,就像陶渊明笔下的荷花。他只是着迷的看着她,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林桑园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转身向大家说:“咱们学校两天里打死三个人,这样下去,咱们这里就要变成像纳粹的集中营了!”她的话使许多红卫兵低下了头,这是一种无言的鼓励,使她有勇气继续讲下去:“再说,这三个人哪一个犯有该死的罪呢?在他们无助地哀嚎时,难道我们的头脑愚蠢得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划个问号吗?”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些女孩子眼里闪出泪光。秦柳差点为桑园的勇气鼓起掌来。“住嘴吧,你这红卫兵的叛徒!”一声尖厉的女高音震住全场。大家看见赵雪梅铁青着脸,向桑园走来。后面紧跟着夏莹。
甄南雁、方洪、刘瓦明三人不约而同地站在一起,挡在桑园和雪梅之间。雪梅白了方洪一眼,抡起肩膀,推开他,方洪紧抿着嘴,没说什么。虽然她比桑园矮半个头,但她傲慢的昂头挺胸的姿势,像只骄傲的小公鸡,显示出对桑园的轻视一她蛮横地指着桑园的鼻子说:“你胆敢在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红卫兵大会上放肆散布资产阶级人性论的毒素,你把英雄的红卫兵当成阿斗了吗?你以为你是什么马列主义理论家吧,别臭美了,你不过是一个可耻的红卫兵叛徒!”台上、台下都骚动起来,一股被愚弄的感觉在红卫兵中蔓延起来。秦柳为桑园捏着把汗,她知道“叛徒”这个字眼如今会多么轻易地挑起人们的憎恨,尤其是“红卫兵的叛徒”。她更知道父亲口中的这些“小法西斯”们什么事都敢干。瞧,赵雪梅的手不是已经有意无意地示范性地握住了腰间的皮带吗?秦柳坐不住了,她忽地站起,走到桑园身边,劈头问赵雪梅:“你说林桑园是叛徒,有什么证据?”雪梅一见比自己高半截的秦柳,就气短不少,再听见这个平素讲话腼腆的球场猛将拿出了远距离投篮的狠劲对自己发问,不自主地退了一步,一时语塞。
她求援似地张望,一眼看见跟在自己身后的夏莹,就把她推向秦柳说:“她就是证据!”夏莹显得有些慌乱,雪梅推了她一把说:“怕什么,有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给咱们撑腰!把你刚才向我汇报的情况向大家说出来,让大家认清林桑园的叛徒嘴脸!”夏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晦暗了。她虽然对桑园阻止她打人非常不满,但她并不真想伤害自己的朋友。
她真后悔刚才对雪梅嚼舌,说桑园保护一个国民党将军和他的姨太太。她想躲开,但雪梅那双闪着寒光的小眼睛使她动弹不得,她横下心,接过雪梅递给她的麦克风,匆匆地说:“昨天我们去抄一个国民党反动派将军的家,什么也没抄到。林桑园几次阻止我们用皮带问口供。就这些,”“还有那个臭小老婆呢?”赵雪梅提醒她。“对,她还不让找们打那个臭小老婆。”雪梅得意地扫视着秦柳,还有方洪等人,悠然地说:“这还不是叛徒的证据?!”秦柳撇着嘴说:“这算哪门子证据!”雪梅的声调一下子提高了:“这还不算证据?林桑园刚才口口声声指责红卫兵不该打死那三个人,因为他们没犯死罪。那么这个国民党反动军官呢?”雪梅拿着麦克风,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林桑园难道还不是红卫兵的叛徒吗?”
接着,她用那汉钢锥似的眼睛逼视着她深深嫉恨的人说:“林桑园,你今天必须向全校红卫兵交待清楚,你屡次阻挠我们的革命行动,目的何在?说!”台上、台下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林桑园身上。这些目光中有激愤、怀疑,也有担心和同情。方洪紧推着嘴唇,下意识地紧站桑园背后。林桑园一直静静地观察着赵雪梅的表情。她奇怪这个矮小的女孩子心里怎么装得下那么多深仇大恨,难道从小她爹妈就只教她恨,不教她爱吗?对人友爱是多么愉快的感受,对人仇恨是什么滋味呢?
看着雪梅那张被愤恨变丑了的小脸,她不禁同情地叹了一口气。对着话筒,她平静地说:“马克思曾经对欧洲形形色色自称马克思主义者的人说:‘我只能承认我本人不是个马克思主义者。’说实话,我反对打人并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只是不希望有一天听见毛主席说:‘我支持过革命小将,但却不是这些红卫兵的革命领袖!’因为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直告诫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我想没有一个红卫兵赞成不顾党的生命吧。”桑园讲这些话时,表面上振振有词,实际上却很心虚。她知道与全体红卫兵作对有多危险,何况自己的话里含有对红卫兵的否定。没想到赵雪梅没等听众们仔细咀嚼桑园的话,就急着把掌握的“爆炸性材料”抖出来,“你这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甭在这儿披着马列主义的大旗吓唬别人!革命同志们,毛主席告诉我们: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你们知道她是哪个阶级的人吗?据我们掌握的可靠材料,她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都是他妈的大地主!我们能允许地主阶级的后代在我们无产阶级的讲台上大放厥词吗?”雪梅的话很有保留,她没有骂桑园是“地主阶级的狗崽子”,因为毕竟桑园的爸爸是老革命干部。
她的话也没激起预期的反响。能进这所人学分数线很高的市重点中学念书的,除了少数像赵雪梅、方洪的父辈真正是在枪林弹雨中升上来的放牛娃,大多数人的父辈都多少有些资产或知识的背景。雪梅足以傲视群芳的就是父亲的级别和没有瑕疵的家世。她很气愤抛出的材料没有引起爆炸性的反应,连大左派刘瓦明也不动声色。
她灵机一动,拿起麦克风说:“由于林桑园最近的种种表现,我代表红卫兵总部撤除她的中队长职务!”话音未落,台上骚动起来。方洪第一个问她:“谁给你的权力?”南雁笑着说:“我还没被拉下马,大权已经旁落了。”刘瓦明挖苦地说:“你不会一个人指挥三个中队吧,百多号人哩!”雪梅瞪了他一眼:“谁说要指挥三个中队?让夏莹接任好了。”她突然觉得气氛不对,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欺负她而偏袒林桑园,忍不住撒泼地大叫:“好哇,你们的屁股坐在什么阶级的板凳上了!奉劝你们一句,别因为她漂亮就丧失革命立场!”林桑园从来不知道自己漂亮,她认为受到支持是她的话有道理,她被雪梅话中侮辱性的成分激怒了,冷冷地说了一句:“真没水平。”就拉着还要和赵雪梅理论的秦柳退出会场。秦柳一边走,一边不甘心地说:“请别忘记,马克思本人不是无产阶级,他的夫人燕妮出身贵族,恩格斯拥有大工厂,连毛卞席也说自己出身富农!”
第二天一大早,学校里最显眼的墙上贴了一张醒目的大字报,标题是:“纠正红卫兵内部极左路线,团结百分之九十五的师生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内容全是一字不漏地引用马、恩、列、斯、毛等革命领袖关于团结大多数人的语录,结束语是“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落款为:三湾战斗队,秦柳、林桑园。
许多人围着念,有人说:“有水平!”旁边人说:“当然,一点儿岔儿都找不出来,全是革命导师的语录!”第三个人说:“所以这才是有水平,那边就差点事儿了。”原来不远的地方,赵雪梅正满头大汗地指挥她的人马铿锵高唱:“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不革命的就滚他妈的蛋!”有人问,为什么叫三湾战斗队,刚打听得来的人马上“现买现卖”:“毛主席曾在井冈山附近的三湾镇对当时红军队伍中严重的左倾盲动主义进行整顿。”不久,各种落款的大字报此压彼覆。什么“风雷激”、“云水怒”、“咏梅”、“苍茫”、“劲松”,什么观点都有,就是不再出现粗红的“打”、“杀”、“剐”等丑恶字眼。被黄、金两人的惨死吓得“吃喝拉撒睡”全不离开宿舍的教师们,也渐渐地出来走动,看看大字报。出身好一些的还大胆发表些观点。但是“三湾战斗队”再没写任何大字报。一天,秦柳和林桑园正躲在辅导员的小办公室里下象棋,方洪推门进来。
秦柳笑着说:“你是奉赵雪梅之命来监视我们吧?”方洪不好意思的笑笑说:“不是。我想参加你们战斗队。”秦柳说:“我们还不知道今后斗什么呢,只在棋盘上战。”林桑园说:“我欢迎。咱俩的棋艺都够惨的,就让他这位全校象棋冠军教咱们两手吧。”方洪高兴地坐下来,摆出了教练的架式。没几天,又有五、六个人挤进来参加三湾战斗队。桑园请他们自带棋盘,并且把“战场”搬到一个不引人注意的空教室。每天任外界风云突变,这间教室的红卫兵们总是三个一堆,两个一桌地埋头“将军抽车”。大家对林桑园有种馍糊的崇拜,甚至觉得她输棋都输得有理。不过在方洪的重点指导下,桑园很快和这位让她一车一炮的冠军下个平手了。
她是那么专注地琢磨方洪的棋招,根本没注意他那双温柔含情的眼睛。而方洪也是由于太专注于她,而无视另一双温情的眼睛,那是秦柳的。秦柳虽然体格高健,像个男孩,但她却比一般少女更羞涩和柔情。她对身手矫捷的男篮队长方洪的爱慕已经不是一天了,但她从来不敢对他有任何表示。文革开始后,她发现赵雪梅和方洪走得很近:方洪上哪儿,雪梅就跟到哪儿,雪梅上哪儿,也一定要拉着方洪。于是她悄悄把少女的情怀掩藏了。现在,方洪来参加她们的战斗队,雪梅并没有追来。她那颗少女的心又动荡起来。
她当然不知道,那天她和桑园退出会场后,方洪当众指责雪梅言行过火,应该回家多读毛选。骄纵惯了的雪梅哪里吃过这套,哭闹了一顿,就决心再不理方洪了。秦柳真希望自己能像桑园那样坦然地和方洪对弈,但她每次接近他时,都不能控制心慌的战栗。每当她走错一步棋,方洪那轻柔友善的笑声会使她接二连三地错下去。所以她宁愿坐在桑园旁边看他俩下棋,或者找其他人聊聊小道消息。有一天,别的人都回家了,只剩下她和桑园两人。她俩默默地望着窗外,任思想去追随蓝天白云。
秦柳突然鼓起勇气问桑园:“你觉得方洪怎么样?”桑园正望着一抹淡淡的云絮发呆,时秦柳的问话一时摸不清头脑,她问:“什么怎么样?”秦柳心虚地说:“你不觉得他这个人还不错吗?”“当然不错啊。”桑园还是不得要领。秦柳涨红着脸,吭哧一会儿又问:“你知道他对我有什么看法吗?”“没听他说起过,你可以问问他呀?”桑园好心地提醒她。秦柳双手捂住羞得发烫的脸,扭捏地说:“那怎么好意思问嘛!”桑园从来没见过大个儿秦柳如此娇嗔,她小心地掰开秦柳紧紧捂住脸的大手,关心地问:“你怎么啦?”
她突然发现那双细长而秀气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那种娇羞又带些埋怨的眼神,使在感情方面还未被启蒙的桑园得到启示:这位球场上的常胜女将已经开始喜欢男生了!她贴着秦柳的耳边俏俏问:“你想和他——交朋友?”秦柳垂下睫毛,轻轻点点头。桑园不知怎么也跟着脸红起来,她从来没想过爱神会这么早就在自己同龄人头上盘旋,放箭。看来秦柳已经被顽皮的丘皮特射中了,下一个可别轮到自己呀。她紧张起来,甚至悄悄朝上下左右扫了几眼,看看有没有那个长翅膀的捣蛋鬼的踪迹。当秦柳含羞地请求她别告诉任何人的时候,她连忙使劲点头,并庄重地起誓:“向毛主席保证,决不说出去。连我妈妈也不告诉。”她想起上初中的时候,一个最要好的女同学拜托她把一幅自画的花卉送给刚从师大毕业的一位面如敷粉的男数学教师,桑园当时是数学课代表。她没多想就把那幅画与作业本一起交给那位教师了。
以后的事情她也没兴趣打听,只是后来无意中告诉了妈妈,被妈妈骂了一句“多事”。还被教训下不为例。她始终不明白那件事有什么不妥,但也懒得追究。现在她似乎醒悟了,巧的是那位初中女同学也是运动健将。“你在想什么?”秦柳见桑园沉默着就问。“我,我在想你干吗要把这么秘密的事告诉我。”桑园调皮地耍了个滑头。秦柳叹了口气说:“这种事一个人闷在心里,好难受,我觉得跟可靠的朋友讲出来会舒服些。现在我已经轻松了好多,何况你还能帮我探听他对我的看法呀。”听到秦柳把自己看作可靠的朋友,桑园很感动,她义不容辞地想,一定要找机会探探方洪的口气。就在林桑园他们“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地逍遥时,如火如茶的红卫兵运动已经从北京开始向全国蔓延。各地许多大专院校派人到北京来找首都红卫兵“取经”。
一天,桑园他们正在“将军抽车”地下得热闹,南雁匆匆撞进门来,他嗬嗬地笑着对桑园和秦柳说:“外面搞运动闹得热火朝天,你们倒真自在!”桑园说:“你也来自在一下吧。”秦柳撇着嘴说:“谁爱怎么闹就怎么问呗。”南雁正经地说:“现在,全国其它地方也动起来了,刚才来了三个大连海运学院的大学生,要我找人给他们介绍造反经验,我不敢找赵雪梅他们,怕流毒四海。就请你们把棋盘收拾一下,跟他们‘海聊’一通,对付过去就行了。”不等桑园他们同意,南雁说着“我去领他们到这里来”就急忙甩门跑了出去。他们只好不情愿地收起棋盘,桑园故作悲伤地说:“学校虽大,放不下一个安静的棋盘。”一会儿,教室门被很有礼貌地敲了几下,秦柳笑着大声说:“别假斯文了,你刚才是怎么进来的?”等了几秒钟,桑园见没动静,就故意拉长音说:“请——进!”门推开了,三个穿着藏蓝色海校校服的人走了进来。南雁跟在他们后面,说了一声:“人交给你们了,帮忙好好接待一下。”就转身走了。
桑园她们有些不好意思,忙给这三个人拉过几把椅子,请他们坐下。教室里所有的人对这三个英俊威武的海院学生都很感兴趣,因为近来到处都是发白的旧军装,这三个人穿的整齐合身的蓝色校服,使他们显得清新醒目,他们在红卫兵们好奇地注视下,彬彬有礼地一介绍了自己的性名、他们是海院驾驶系大学一年级学生。有人问,驾驶系学什么?那位皮肤黧黑、沉着稳重名叫高路江的说,学指挥驾驶航船,所以驾驶系也被称作船长系。“船长系!”大家不约而同惊羡地叫起来。所有小说中描写的船长,都是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和超人的胆识,他们掌握着全船的生命哪。林桑园更是兴奋。她反复读过科幻小说巨匠凡尔纳写的名著《海底两万进里》。每当她打开这本书,她都让自己和小说主人公尼摩船长一起陷入那惊涛骇浪中,一起去战胜那些似乎不可战胜的重重困难。在她的想象中,船长,是一类威严而孤僻,坚强而悲壮的人物,像电影《甲午风云》中的邓世昌一样。
她不知不觉地对这三个素昧平生的人敬仰起来。她和其他人一起抢着问这些未来的船长们许多船和海的问题,“船长”们不好意思地解释,他们才进大学一年,刚学基础课,还没到下海实习阶段。不过他们说已经参观过几次海港,可以给大家讲讲海港的样子。其中那位制服领子略敞开,露出一片洁净的海魂衫的名叫苏刚的人很活跃,他说有一次海鸥站在桅杆上,朝他手里的馒头上拉了一泡带花纹的屎,他还以为从天上掉下如油花哩!当大家叽叽喳喳地和“船长们”海聊时,桑园注意到方洪坐在较远的地方,默默望着窗外,秦柳离他很近,低着头在想心事。她心里暗叫:“这个傻大个,就不知道乘大家不注意时跟他聊聊。”这时候门突然被撞开,桑园以为南雁来“视察”,谁知竟是夏莹。只见她微红着脸朝客人问:“请问你们谁家住上海?”客人中长得最高、身材最匀称挺拔的一位站起来说:“我是上海人,您有事需要帮助吗?”桑园记得刚才他自我介绍说:他叫唐佑敏。“没什么事。我听说你们里面有人家在上海,就想来聊聊。”于是两人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用上海话聊起来。桑园看见上海姑娘夏莹美丽的眼睛里渐渐充满温柔的笑意,她简直难以相信,就是这双柔情的眼睛,在那天抄家时会发出使人心寒的凶光。沉稳的高路江看见桑园注视着他们,就微笑着说:“上海人见到上海人总是格外亲。”
直到教室。必须开灯了,甄南雁才又露面。他问客人们对座谈会印象怎样,没等客人开口,桑园他们先七嘴八舌地说:“太好了,希望他们明天还来。”这天夜里,桑园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小人鱼,轻飘飘地在一望无垠的浩瀚大海中游荡,和海鸥们嬉戏,任浪花轻轻抚摸自己的身体。正当她自由舒畅地拥抱着蓝天碧海时,突然眼前一片血红。
她惊恐地挣扎着睁开眼睛,只见天光大亮,红日临窗,等林桑园进了校门,她看见红卫兵的大旗在校园里四处飞扬,人人手里都拿着一本革命宝书《毛主席语录》,每个人脸上都显示出激动和兴奋。方洪一眼看见她,就跑过来兴冲冲地说:“你知道吗,今天毛主席要接见咱们首都红卫兵!”“真的?”桑园高兴得蹦跳起来。她想起自己还是在几年前有过一次见毛主席的机会。那一年国庆节,桑园被挑去参加天安门前组花。
排演了一个多月,又练了一晚上,当她终于和其他“花朵”们高呼着“毛主席万岁”跑到金水桥前面时,怎么也分不清天安门城楼上那一群伟大的人物里,哪一位是最伟大的毛主席。她当时就急哭了,别人还以为她见到毛主席,激动得哭了哩。回家后,妈妈曾安慰哭啼啼的她,以后还会有机会见到伟大领袖的。今天,机会果然来了。她雀跃地问:“什么时候出发?“’方洪笑着说:“看你急的,南雁让大家在操场整队待命,等市红卫兵总部来通知就走。”他又说:“不过要求每个人都带语录本,你带着吗?”他很顺口地把毛主席语录简称为语录本。桑园从不随身带语录本,她自称“已经把毛主席的指示融化到血液中了”;现在她着急了,回家拿怕误了大队出发,方洪从军装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说:“我估计你就没带,这本给你吧。”桑园接过一看,这是一本多么精致的语录本啊。它只有普通语录本的一半大小,鲜红的塑料封皮上部有一枚光芒闪动的毛主席浮凸像,里面的纸洁白柔韧,印刷精美。桑园知道,这种特制的语录本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果然,方洪告诉她,这是送给兵团级干部的,他跟姐姐、妹妹抢了半天才抢到手。他对桑园说:“你如果喜欢它,就留下吧。”桑园小心地把玩着,眯起眼睛在阳光下看着那金、红相间的光芒如何闪动。然后,她略带惋惜地把小语录本还给方洪说:“谢谢你,我不习惯夺人之爱。”方洪笨拙地劝她收下,但她坚持,要不就借他手里那本普通版,要不她就找别人借。方洪只好依她,收回了小红书。桑园接过那本普通版,就跑去找秦柳。当全校红卫兵在南雁带领下来到天安门广场时,这里早已是“人如海一旗如潮”。他们被大会指挥部安排进入指定地点。因为时间还早,南雁让大家坐下休息。桑园他们“三湾战斗队”自然坐成一堆,桑园真懊恼忘了带副象棋来。有人提议唱毛主席语录歌,大家一起扯开喉咙唱起来。别的队也跟着唱。唱累了就互相拉歌:“三湾的唱一个”,“风雷激,快快快”。直唱得大家舌干口燥,头脑发昏,肚子也咕咕地奏起和声,还不见天安门城楼上有动静。
秦柳悄悄告诉桑园,她爸爸曾说过,毛主席和其他国家领导人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办公,大概得等到天黑下来,毛主席才能从中南海出来。桑园咕哝着:“干嘛让咱们这么早就来等啊?”方洪凑过来说,这是为了中央首长的安全。二十点差十分,天边最后一道晚霞也收工回家了。天空开始亮出一颗颗寒星。有人轻声地悠悠唱着:“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突然,天安门广场的华灯大放光芒,扩音器里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红卫兵战友们,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大海航行的舵手,毛主席已经登上天安门城楼了!”这时天安门城楼被聚光灯照得金壁辉煌,四周的扩音器播送出庄严宏亮的“东方红”颂歌。
林桑园远远地看见一群人逐渐出现在城楼上,其中一个高大的人缓缓地挥动着手。不一会儿,广场啊起了那个全国人民熟悉的湖南口音:“红卫兵小将们,你们好!”人群疯狂地欢腾起来,大家拼命鼓掌,拼命喊:“毛主席,您好!”桑园睁大眼睛,在万头攒动中寻找空隙向天安门城楼望去,只见上面镁光灯不停地闪动,什么也看不清。
下面的红卫兵突然齐声高喊:“记者同志请滚开,记者同志请滚开!”这无礼的喊声表达了无数红卫兵对领袖的衷心崇拜和热爱。他们对任何关于领袖的神比都坚信不移。他们把他奉为中国,乃至世界的救星。在这短暂而珍贵的时候,他们多么希望能尽量多看领袖几眼,怎能容忍讨厌的记者影响他们的视线呢。不过那些记者很快知趣地躲开了,后来才知道是周恩来总理命令他们走开的,他说不能让红卫兵小将们失望。林桑园又看见那挥手的巨人,又听见他朗声地悦:“你们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桑园和所有的人一样,根本不知道这场革命的底是什么,底在哪里。
她和所有的人一样,只感到伟大领袖对他们的信任和期望,只感到周身热血沸腾。泪水模糊了桑园的眼睛,她想记住今天这个永生难忘的日子,但一时想不起今天是几号了,她看见南雁在不远的地方站着,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又跳又叫,就挤过去问他。南雁眼睛望着天安门城楼,像是对桑园,又像是对自己说:“今天是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将在天安门城楼上见!”桑园惊讶地看着他。南雁微笑着说:“你不信吗,走着瞧吧!”桑园说:“原来你是一个小小野心家。”南雁说:“不,我是一个大大野心家。野心有什么不好,毛主席在十几岁的时候,也没梦到他会站在天安门上。”在万众欢呼声中,桑园看见南雁脸上浮现着梦幻般的满足和微笑。她不知道应该更敬重他呢,还是更警惕他。
终于,如大海一样沸腾喧嚷的广场静息下来。红太阳回到中南海,红卫兵们疲乏地、歪歪倒倒地踏上归途。来的时候不让用任何交通工具,连自行车也不准骑,现在他们还得走上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学校取出自行车。谁都没有力气说话,默默地走着,巴不得早些到家。桑园耍赖地轻轻依附着秦柳的胳膊,秦柳干脆伸出有力的臂膀架在她的腋窝下,桑园小声笑起来,觉得轻松多了,她俩都没注意方洪羡慕的眼神,和紧抿着嘴唇的微笑。不久,红卫兵为了把文化大革命的火种散布到各地去,开始了全国大串联。中共中央指示铁道部免费运送革命小将,中国迅速动荡起来。
学校里各个战斗队都在整装出发,桑园他们却拿不定主意去哪儿。方洪主张留在学校里继续切磋棋艺,秦柳立刻表示赞成,只有桑园极力怂恿出去走走。正好大连海运学院那几个大学生又来找她们,希望她们到他们学院去传播火种,顺便还可以欣赏美丽的黄海波涛。沉稳的高路江说。在大海面前你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渺小;风趣的苏刚说,你们从海边回来,就永远不必担心被人称作“井底之蛙”。俊逸的唐佑敏补充说,他可以请在旅顺港任职的叔叔带她们去参观那个神秘的军港。桑园她们都听傻了。大海,军港,对她们这些只在北海、颐和园等人工湖里玩过水的女孩子来说,具有多么刺激性的吸引力啊。桑园一拍桌子说:“明天早上就上火车。”秦柳马上赞同。只有方洪说他不想去大连,他准备和桑园的弟弟伟智,还有几个男生去南方。任凭桑园和秦柳如何劝他,他只是紧抿嘴唇不松口。桑园奇怪他的固执,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船长们”毫无热情。第二天早上,桑园背上几样漱洗用具和换洗衣服,从妈妈手里接过二二十块钱就出门了。妈妈一直在她身后嘱咐着,女孩子家,注意身体。妹妹杏园则哭闹着要跟姐姐坐火车,桑园说这是出远门,不能带她。直到十年、二十年以后,杏园还念念不忘地埋怨姐姐耽误了她参加历史性的大串联。首都宏伟的十大建筑之一,北京火车站,人群熙攘,汽笛长啸。佩着红袖章,穿着旧军装的红卫兵们个个意气风发,他们真诚地相信自己肩负着重大的历史使命,他们喊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中国和世界革命,舍我其谁!”
林桑园在约定地方找到秦柳,奇怪地看见夏莹也在旁边。夏莹很难为情地朝桑园笑笑,捅了捅秦柳,秦柳不大情愿地对桑园解释说,夏莹听说她们要跟“船长们”去大连,一大早就等在这里,希望她们能同意她跟着去。她怕桑园因为那天大会上的“揭发”还在生她的气,就央求秦柳替她讲讲情。桑园爽朗地说:“好哇,一起去大连,多个伴儿更好。”夏莹高兴得连忙要帮桑园背挎包。“船长们”也来了。他们领头挤进拥挤不堪的车厢,居然还找到面对面的六个坐位。夏莹马上占住一个靠窗的位置,又招呼她的“老乡”唐佑敏挨着她坐下。“窗口的坐位比较舒服,应该让女孩子坐。”高路江和苏刚异口同声地说。于是秦柳又让貌似柔弱的桑园到窗口,她挨着她坐下,两位“船长”也随意坐下了。列车喘着粗气费力地开动了,在铿锵单调的节奏里,人们打评了话匣子,夏莹和唐佑敏早就开始了吴侬软语的隅隐私语,别人并没有注意他们。桑园发现稳重的高路江其实很健谈。他告诉她们,在他填报考大学志愿表时,身为公安部某局局长的父亲,一定要他把政法学院填为第一志愿,可是他被《海底两万里》一书中的尼摩船长迷住了,非要把海运学院放在第一。
父子俩争执得好凶,最后还是在父亲那个局当副处长的母亲出面调停,他才勉强在第一志愿栏里填上“政法学院”,紧跟着填上“上海海运学院”、“大连海运学院”、“青岛海运学院”……在考场上,他做了手脚,使成绩低于他实际水平很多。名列全国重点文科大学的政法学院当然没录取他。而且因为手脚没做到恰到好处,上海海运学院也置他于不顾,还是大连海运学院够面子,寄给他录取通知书。
桑园问他,父亲对此结果没发生怀疑吗?高路江说,当然是高度怀疑,别忘了他是个老公安干部。但是苦于很难发现证据,所以只好朝“嫌疑犯”哼哼了几声就作罢。桑园笑得前仰后合,问苏刚是否也是违抗父母之命考取海院的。苏刚故意苦着脸说,他的父母早就当了“地下工作者”,管不着他了。桑园没有听懂,苏刚解释说,他父母早就死了。埋入地下,化作肥料滋润庄稼,还不算“地下工作者”吗。桑园暗暗为他难过一阵,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才释然了。她是一个天性快乐的文孩,家庭也很幸福温暖,但她却很容易为别人的不幸而伤感。有一次她和妈妈在电影院看《白毛女》,当她看到穷苦农民杨白劳被地主黄世仁逼死的情节,不管妈妈在旁边一再解释那是编造出来的,不是真的,她还是哭得泪惊四座。
还有一次,父母带她们姐弟去看朝鲜故事片《卖花姑娘》,电影还没开始,她就被悲怆的序曲弄得沸泪纵横,不得不被妈妈带离现场。父母暗自担心这个“无愁”而“善感”的女儿,将来会上当。夜幕渐渐笼罩住飞快奔驰向后的原野,困倦乏味的人们歪歪倒倒地进入了梦乡。靠在秦柳肩上睡了好一会儿的桑园有些累,她想换个姿势,她打着长长的呵欠伸起懒腰,睁开眼睛。她看见坐在对面的夏莹歪在唐佑敏身上睡得正甜,又惊见唐佑敏正目光目炯地望着自己。她以为是自己的呵欠把他吵醒了,很抱歉地朝他笑笑。唐佑敏回报一笑,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从来没被男人这样盯着看过,觉得浑身不自在,索性闭上眼睛接着睡。尽管对方的轻微叹息使她好奇,但梦神把她的思维带走了。林桑园在酣睡中被吵醒。窗外已经大亮,车厢里的人们也都活跃起来,唱歌,笑闹,散发着无忧无虑的青春气息。高路江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她旁边,原来秦柳的长腿在中间的座位上蜷缩得又酸又疼,她悄悄央求坐在靠过道的高路江和她换了位置,现在还迷迷糊糊地睡着,桑园不忍心叫醒她,就和高路江聊起来。高路江告诉她,他家住在王府井附近的公安部宿舍,很容易找到。
桑园说,下次去王府井买东西一定到他家去歇脚,讨口水喝,不知高妈妈会不会撵她出来。高路江忙拍着胸脯说不会,他回学院马上就给妈妈写信,如果她去他家,一定要把她当他的好朋友来款待。他告诉她,他妈妈的羊肉馅饺子远近有名,父亲的同事来家总是问有没有羊肉饺子吃,头天剩下的也成。桑园说她父母都是四川人,保姆也是四川人,都不会包饺子,她只是偶然在同学家里吃过而且从来不吃羊肉。
高路江马上说,他妈妈做的鱼香肉丝。粉蒸肉可香了。一直半闭着眼睛的苏刚说:“你该不会说你妈妈也是四川人吧。”高路江踢了苏刚一脚说:“老实闭着眼打肺吧,鸟刚!”桑园好奇地问:“你叫他鸟刚?那他大概叫你鸟江吧?”苏刚拍着腿说对,对。桑园又问为什么称“鸟”,高路江说是取自“水浒传”中李逵的口头样“鸟人”,含有戏谑的轻视。桑园觉得这两个大男孩很天真有趣,真想象不出他们有一天会成为威严的船长。高路江摸出一截捆书用的纸绳,教桑园打了一会水手结,就拉着苏刚去“活动活动血脉”。
桑园满有兴致地独自练习这种越拉越紧,又很容易解开的水手结。她忽然觉得有人在注视自己,抬头发现唐佑敏那双像猪一样柔和的深棕色眼睛又直直地盯着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是不是看我的结打得很难看?”唐佑敏温和地说:“很好,很漂亮。”她当然知道他是在说客气话,不经意地继续练习着。夏莹这时也醒了,娇嗔地缠着唐佑敏教她打水手结。一会儿,高路江和苏刚匆匆回来。
他告诉桑园她们,大连火车站就要到了,该收拾行李了。走出气派不大、但很干净的大连火车站,桑园感到一阵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在闷热浑浊的车厢里憋了一天一夜的她,张开双臂贪婪地呼吸着凉爽湿润、略带甜味的空气。苏刚一边深呼吸一边骂着:“妈的,这一肚子都是汗味、尿味。”另外两个男生提着所有人的行李朝公共汽车站走去。大连海远学院坐落在依山傍水的幽静山洼里。这里林木苍翠欲滴,到处嫩鸟婉转娇啼。桑园她们三个在都市繁华喧嚷环境中长大的女孩子,兴奋地嚷着等文革结束后报考大连海运学院。这里还没有成立红卫兵组织,而且全校只有无线电系十几个女生。这三个身穿发白的黄军装,佩带鲜红袖章的女红卫兵,的确在学院里引起了极大注意和热情。高路江他们三人只好左推右挡,奋力阻止太多、太热情的手去握“党中央派来的红卫兵”的小手。最后,桑园她们被送到女生宿舍“淑女楼”休息。
一批一批的男生涌进大门口贴着“男士止步”的“淑女楼”。他们没有像以往那样遭到淑女们的严辞责备,因为淑女们正在欣赏桑园她们的“红卫兵造反发型”,有人甚至拿出剪刀,迫不急待地请她们“照葫芦画瓢”。有一个男生高声地问被层层围住的桑园她们,怎样成立红卫兵组织。秦柳人虽高大,却不善辞令,夏莹自认做过错事,不敢开口。她们怂恿桑园讲。桑园略一沉思,严肃地说:“成立组织并不难,各年级推选出出身好,又被大家信任尊敬的人当领导,再到证章厂去定制一批红袖章就行了。
难的是领导者如何保持队伍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走,不要犯左倾或右倾的错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背诵中央文件中空洞难懂的字句,就停顿下来,想了想继续说:“比方说,大字报是一种很好的斗争武器,红卫兵可以用它揭发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错误,但是决不能动手打人。文化大革命是要触及人们的灵魂,而不是皮肉。
大家都明白,触及皮肉会使灵魂产生抵触情绪,就达不到革命目的。”大学生们都为这位中学生精辟浅显的理论鼓起掌来,何况她还是个娇娜的女娃。夏莹感到脸上微微发热,好在没人注意她。“你讲得真好,听来不像大道理,其实真是大道理。”等人们散了以后,秦柳真诚地称赞林桑园。桑园认真地说:“如果这个大道理能被所有的人认同,我们就会永远看不到血和泪的惨状。”她发现夏莹有些不自在,连忙说:“你也不喜欢血和泪,对不对?”夏莹使劲点点头。傍晚,高路江、苏刚带她们到驾驶系饭厅吃饭,说是学校对未来的船长们宠爱有加,所以他们系的伙食最好。
苏刚得意地说,连他们和别的系学生打架,告到校领导那里,受批评的永远是外系学生,因为校长认为,学生一进海院大门,就应懂得船长对其他人的绝对权威。桑园觉得很好玩,问他们系里有没有女生,苏刚一脸庄重地说,他们系连宿舍里的苍蝇都是公的。三个女孩子都脸红了,苏刚腰上立刻挨了高路江一拳,夏莹问唐佑敏怎么没来,苏刚说他在化妆呢。三个女孩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苏刚说别大惊小怪,那是鸟敏的优点:陪女孩子吃饭一定先梳头,更衣,擦皮鞋。夏莹担心地问,是不是他经常陪女孩子吃饭。苏刚说,他们一年级只有三个无线电系的女生,男生倒有一百多个,鸟敏还不够面子常陪她们吃饭。果然,他们在饭厅门口看见制服笔挺,衬衫雪白的唐佑敏优雅地站着等候他们。桑园走近他时。一阵淡雅的香风飘过来,怪好闻的。
男生每人端着两份菜饭,苏刚一边走一边喊:“你们北京红卫兵真有面子,大师傅听说你们是北京来的,菜里都多放了几块肉,连我们也跟着沾光!”菜是猪肉烧土豆,饭是红红的一大碗,桑园很感兴趣地端起来,仔细欣赏那一粒粒圆润晶莹,像红玉“样可爱的颗粒。她从来没吃过,也没见过这种东西。高路江告诉她,这是东北有名的红高粱米,她立刻馋涎欲滴,送一大口进嘴。没想到,这种米又硬又韧,嚼得她腮帮子都酸了,第一口竟咽不下去。
好不容易嚼得差不多了,通过咽喉时那种粗糙的感觉,差点儿又被吐出来。看着桑园狼狈的样子,苏刚忍住笑,一脸正经地说:“唉,你可不能不吃完这碗饭。想当年打小日本的时候,老百姓就是用这红高粱米支援东北抗日联军,坚持到抗战胜利。你们是革命后代,可不许小看这革命的红高梁。”秦柳不理他,把桑园的饭碗端到自己面前,说她是东北出生的,很爱吃高梁米,又把自己碗里的土豆块拨给桑园一些,说东北的土豆又软又甜。桑园吃了一口,立刻觉得此话不假。晚饭后,唐佑敏建议她们去看海上夜景,他们当向导,三个女生急不可待地催着马上走。他们走出大门,横过通往市区的柏油马路,走上一条宛延崎岖的石子小路。
天还很亮,可以看见路旁星星点点蓝紫色、白色、黄色的小花点缀在碧草绿树间。一阵微风吹过,飘来又清又凉的花香和湿润的泥土味,撩拨得女孩子们边走边哼起各自喜欢的歌。不一会儿,她们已经可以闻到大海特有的咸腥味。这味道对她们来说是陌生的,但正因为陌生,才吸引得她们加快脚步,把男生们远远地甩在后面。
忽然,她们身后传来轻柔而悠长的歌声:“当我们离开故乡到海洋去远航,我要亲爱的母亲为我祝平安。我要在开航的前夕,向心上人告别,因为我的妮娜伤心哭泣心儿裂。亲爱的妮弧,如果我葬身大海,有一只白鸽会在黄昏轻盈飞来,亲爱的,请你打开你的窗,忠诚的灵魂回到你的身旁……生活在大海洋,自由纵情歌唱……。”这是林桑园熟悉而喜爱的《鸽子》,她听出来是苏刚在唱,觉得那歌声带着滑稽的忧伤。绕过一个嶙峋山岗,碧波万顷的海出现在她们面前。林桑园不觉停住脚步,呆呆地望着这比任何油画、摄影以及电影中的大海都壮丽、真实的海域。
她被大海的坦荡辽阔迷惑得如痴如醉。这时,海上没有风,只有几朵雪白的浪花泛波荡漾。遥远的天际,几缕轻纱般的白云,横飘在蓝灰色的晴空。在坦诚无私的大海面前,桑园觉得与尘世间的一切斗争,一切丑恶都结束了,剩下的只是宁静和爱。她甚至仿佛听见了海底人鱼公主甜美清纯的歌声,看见她抚摸着石像,深情地思念远方陆地上的王子。其他人也都无声地停下来,只有高路江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每当我站在大海面前,我就觉得自己又变得纯洁而简单了。”桑园和大家在沙滩上坐下来,欣赏着微波优雅地推着雪浪,亲吻柔软的细砂。远处的海浪,叹息着扑过去拥抱那独立冷静的礁石。苏刚又轻悠悠地唱起来:我们被微风,带往那远方,像海鸥一样,在海上飞翔。快不要失去宝贵的时光,桑塔露齐亚,桑塔露齐亚……桑园不知道这歌词是否符合作词者的原意,但她觉得它很合拍,很尽意。
黄昏开始来临,蓝色的大海被明艳的夕阳染上了一层桔红色,好像有无数条金色小蛇,活泼地在海上游动。所有的人都眯起眼睛,注视着夕阳慢慢地收敛起满天幻化多彩的霞光,逐渐消逝在天边浓重的云层中。暮色朦胧地罩住海面,大海显得更加深沉寂静。天空中群星闪烁,谦和的月亮洒下温柔的光芒。桑园觉得像在梦境一样神魂飘荡,听不见身边的伙伴在谈论什么,只想着,如果能一生一世以大海为伴就好了。
不知坐了多久,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渐渐喧响起来。桑园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好像大海在呼唤她。她站起身,朝最高的那块礁石走过去,没理会有人在叮嘱她,不要走得太远。她爬上瞧石,海浪翻卷着,很有节律地冲击她脚下的岩石,石缝里,发出动听的和声。她望着越涌越高的海浪说:“大海啊,你应该去洗刷人世间的仇恨,残暴和血腥,用你的宽容去取代愚昧的狭隘。”她听见隐约有人在喊:“涨潮了,快回来吧!”她学着高尔基的诗句喊:“我是海的女儿,让海浪来得更猛烈些吧!”沙滩上的三个男生沉不住气了,因为他们知道,涨潮的速度有多快。别看桑园站的那块石头现在还高出水面,几分钟后,这个傻女孩就会被身后高涨的海水阻住回不来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朝那边跑。苏刚跑了两步就走回来,他自嘲地说:“两个人去都嫌太多了,我别再添乱吧。”高路江跑到一半也站住了,看着长腿的唐佑敏大步跑过去。唐佑敏爬上礁石,一把拉住林桑园,发现她的衣服让浪花溅湿了,在冰凉的海风中身体有点发抖。他脱下身上的制服,轻轻地披在她身上。桑园回头朝他感谢地笑笑,他感到那笑容像星光灿烂般的眩目,不由自主地拥住她。
桑园以为他怕她滑倒,忙蹲下身体,一边向下移动,一边对他说:“不用扶,我不会跌倒。你倒要当心,因为你个子高,重心不稳。”当桑园笑着跑回沙滩时,秦柳威胁地说:“回家一定告诉你爸妈,让他们好好管教你这个野女子。”唐佑敏一边跑着,一边指着脚下接连而来的浪涛,桑园看见他身后不远已经涌起了一人多高的浪潮,好像一群猛兽在追赶他。她一边喊他快跑,一边跟着其他人们爬上小山岗。
当所有的人都来到安全地带时,桑园吃惊地发现,他们刚才坐的沙滩,已经全被海水浸吞了。她胆怯地朝秦柳小声说:“大海也会这样无情啊!”以后几天也过得很愉快,他们白天除了在校园里看看大字报,就是到不远的星海公园去挖海口。苏刚挖一个往嘴里送一个,一边还吧喀着嘴说好甜,好甜。林桑园看着那像一沦鼻涕似的东西,怎么也不忍心往嘴里送。傍晚,桑园总是抢着往海边跑。秦柳也很喜欢凉爽的海风。
只有夏莹喊累,要唐佑敏留下来陪她。可是唐佑敏越来越不耐烦了,尽管他仍然对夏莹彬彬有礼,就连满不在乎的桑园都因他的明显冷淡而替夏莹脸红。她忍不住动员秦柳以大姐姐身份劝劝夏莹,别对唐佑敏撒娇耍痴了。秦柳撒着嘴说:“管她,她爱犯贱。”高路江说,怕海浪把“海的女儿”卷回大海里去,拉着苏刚陪桑园她们走,唐佑敏一声不吭地走在最前面,夏莹只好嘟囔着跟随大伙儿。这几个不满二十岁,或刚过二十岁的年轻人,在举世闻名的文革初期,在别处陷入刀光血影的武斗时,尽情享受着良辰美景,任梦想逐浪奔驰。
一天下午,三个女孩正有些无聊地浏览着越贴越厚的大字报,唐佑敏拿着一份电报走过来,说他要马上回上海,因为家里拍来电报,说在纺织厂做了多年女工的母亲病重,他特意向她们道别,还希望桑园如果有机会去上海,一定要去他家坐坐。桑园答应着,却不见了夏莹。
一会儿,夏莹提着自己的行李急匆匆地跑来说,她打算和唐佑敏一起回上海,她有些担心在上海交通大学担任领导工作的父母。说完她就去找唐佑敏。林桑园和秦柳面面相觑,她们似乎也觉得在这里待得够久了。桑园说她想回家,秦柳说她想去沈阳看她奶奶,可以陪桑园坐一段路程。两人商量好,也去收拾行李。当她们来跟高路江他们辞行时,才知道唐佑敏和夏莹已经去赶开往上海的轮船了。高路江和苏刚把她俩送到火车上,帮着找到坐位,直到车要开动了,高路江才紧紧握住桑园的手说,他已经给妈妈写信了,要她一定去他家玩。
桑园觉得握着她的那双手柔软得可笑,一点儿也不像船长应有的钢铁般的硬手。不过他那双直视着她的安静而深沉的眼睛,却很得她的好感。苏刚朝她挥着手。脸上带着明朗活泼的笑容,那件洁净的海魂衫紧紧包住他朝气蓬勃的坚实胸膛。桑园总觉得他有一个新生婴儿般的纯洁灵魂。火车离站了,站在下面的“船长”之一,还在朝车厢里行注目礼。秦柳看看桑园说:“你可真像条美人鱼啊。”桑园问她什么意思,秦柳笑笑,叹口气说:“没什么意思,你当心自己就是厂,但愿你像真鱼那么滑溜,别被抓鱼的抓住。”桑园不依,追问谁要抓她,秦柳摇摇头说:“看来你是条傻鱼。”
桑园非要她讲清楚,就伸手去咯吱她,两人笑闹成一团,直到旁边又坐上两个人,她们才安静下来。桑园嫌座位太挤,就把一条腿搭在秦柳的腿上,秦柳小声命令她:“把腿收回去,当心刮进去柴禾棍儿!”桑园先一愣,想了一下领悟过来,顿着脚低声骂秦柳坏。秦柳笑着贴着她耳朵说,这是她家的老保姆常对她说的。到了沈阳站,秦柳嘱咐桑园一路小心,就挤下火车,很快被人群淹没了。桑园立刻孤单起来,她没有哥哥。姐姐,这几天秦柳一直把她当小妹妹对待,她已经对她产生了依恋之情、百无聊赖中,她闭起眼睛养神。“那是你姐姐吗?”对面有人问她。“不是。”她连眼睛都懒得睁地回答。“我看也不像、”那人继续说。桑园奇怪还有这么爱管闲事的人,不觉把眼睁开看。对面坐着两个佩戴帽徽、领章的真正军人。
从他俩的服装和气质上,桑园断定这是两个军校的学生。果然,刚才讲话的那个人马上自我介绍说。他们是西安军事电讯学院的学生,出差到东北,现在返校,要在北京中转火车。桑园暗想,这真是个饶舌鬼,也不怕走漏军事机密,因为她听父亲对下级交待过,出差在车船上尽量保持沉默。对方好像看出她的心思,微笑着说:“我看你戴着红卫兵袖章,一定是出身很可靠,才对你讲这些。你是北京来的吧?”桑园点点头。“我一听你和那个大个儿讲话的口音,就知道你们是北京来的。”桑园礼貌性的笑笑。
她注意到饶舌鬼旁边的年轻军官一言不发,充耳不闻地盯着天花板,一双漂亮的眼睛愁云惨淡,两条长长的剑眉紧锁着,棱角清晰的嘴唇绷得僵硬,饶舌鬼见桑园注视自己的同伴,就小声对她说:“我这位伙汁倒大霉了,他爹是省级领导干部,刚刚被作为‘走资派’揪出来,我们出差的任务还没完成,就被学院用加急电报催回去,因为他已经不适宜完成那项任务。”桑园同情地看看那位漂亮的倒霉鬼,又不愿听饶舌鬼饶舌,就闭上眼睛,一会儿真的睡着了。在“咣当、咣当”的铁轨撞击声中,她从梦境般的大海回到了现实的恶梦里。人们都说梦是无色的,但是在桑园的梦里,蔚蓝祥和的大海时而推涌出异形怪状的血红巨波,时而倾塌成破玉乱石的苍白碎浪。在烟波浩渺的背景下,一艘古老华丽,却陈旧斑驳的巨船,像被一只无形又无情的巨掌把玩着,在瞬!
司万变的狂涛中沉浮挣扎。在红与白迅猛的搅袭下,林桑园感到一阵阵寒热往来,舌燥口干,她极不舒服地翻了个身,觉得周身关节像经过万米长跑测验后一样酸累,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当她隐约听见列车员说,火车已经进入华北平原的时候,她觉得浑身烧得呼吸都费力了。她没有力气站起来,也张不开眼睛,只有默默地忍受着。
迷糊中,她突然感到额头上被放上一块沁凉的毛巾,紧接着一杯微烫的水送到她嘴边,她贪婪地一饮而尽,那微烫的水使她干涩的咽喉润贴舒服。她以为那是母亲,像往常一样照顾病中的她,就信任地把头垂靠在身边那人肩上,又昏睡过去。在一声长啸中,列车缓缓开进北京站。
车厢里的乘客们呼亲唤友地骚动起来。闲适中,林桑园听见两个人在低声争论着。第一个人说:“我们只有半个小时签中转票的时间,不能耽搁的!”第二个人说:“我们总不能把一个生病的女孩子扔下不管哪。”第一个人说:“你可以把她交给列车员。”第二个人说:“那怎么可以放心?”第一个人有些焦躁地说:“我老爹出了岔子就够让我烦的了,再耽误返校报到,会更倒霉。”第二个人语气果断地说:“这么办吧,你马上去签票转车,先回学院报到,顺便替我向系领导讲明情况。”林桑园一时想不清身在何处。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倚在被她暗称为”饶舌鬼”的年轻军官肩上,那位漂亮的“倒霉鬼”正不耐烦地瞅着自己。她虚弱地勉强坐正身体,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到站了,该回家了。”当她伸手拉过自己的挎包,竟差点儿跌进“饶舌鬼”怀里,她这才感到四肢软弱得不听使唤。“饶舌鬼”一把扶住她问:“有没有电话通知你家里,或者你告诉我住址,我送你回家。”桑园摇着头,轻声说她自己可以回家。“倒霉鬼”一听这话,立刻拉上同伙就要下车。
看着桑园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的样子,“饶舌鬼”二话不说,就把桑园架着下了车。他们一起来到二号候车室,“饶舌鬼”把桑园安置在透气较好的坐椅上,就走到一边和“倒霉鬼”低声商量着。一会,“倒霉鬼”朝签票处走了。“饶舌鬼”对桑园命令地说:“如果你不愿意耽误我的时间,请赶快告诉我,如何与你家里取得联络。”
桑园本来想自己乘公共汽车回家,但现在觉得浑身酸痛,一步都不想动,只好把家里和父亲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告诉了“饶舌鬼”。他很快打完电话回来,说她家里没人接电话,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和她父亲联系上了,很快会来人接她。林桑园一边感谢他,一边催他快去追他的同伴。“饶舌鬼”说,不把她交给接她的人,他不会离开。他坐下来和她聊天。他说昨天晚上,听见她呻吟,还以为她在做恶梦。后来看见她梦中的表情越来越痛苦,脸也变得越来越红,呼吸越来越急促。
他偷偷伸手试她的额头,才知道她已经发烧很高了。桑园明白是准给她的凉毛巾和开水,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她想说什么,但“饶舌鬼”叫她闭上眼睛休息。当父亲带着门诊部护士急匆匆地在候车室找到他们,时间刚好过了三十五分钟。父亲知道这位好心的年轻军官已经错过了今天的车次,就邀请他去他家休息一夜,明天再走。年轻军官标准地向桑园父亲敬了个军礼说:“谢谢首长关心。我还是在候车室里休息比较方便,明天大清早有班火车开往西安。”父亲问他,不会觉得时间太长,太闷吗?他说他随身带着《毛泽东选集》。因为挂记着女儿的病,桑园的父亲没有更多地挽留他,再三感谢后就和护士扶着有气无力的桑园走了。
车上,父亲问桑园:“这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回去我给他们领导写封信表扬他。”桑园不能告诉父亲,她叫他“饶舌鬼”,只好说没问过他姓名。父亲摇着头,责怪女儿太粗心。三天后,桑园恢复得像没事人一样。水灵灵的轻红重新出现在少女的嫩脸上。母亲暗自赞叹女儿比当年曾是校花的她更娇艳俏丽。但是母亲和父亲从来不当着女儿的面称赞她的容貌,因为他们不愿女儿自知天生丽质而“骨头轻飘起来”,他们希望她稳重地专心潜研学业,将来成为高级科技人材。所以他们甚至戏德地称苗条的女儿为“猴女”,气得桑园常嚷着要搬去动物园的猴山住。
只有杏园常常为姐姐打抱不平,她稚声嫩气地对爸妈抗议说,姐姐一点儿不像满脸黄毛的猴女,倒像她的小人书上画的“龙女”。这叫桑园更喜欢这位长得像洋娃娃一样可爱的妹妹。在家休息几天后,桑园觉得离开学校好久了,很想知道那里有什么变化。她骑车来到学校。门房早就撤了,她可以一直沿着林荫道骑进去。学校里很安静,她在校园里骑了两圈,只看见一两个女教师在晒衣服,她很奇怪,把车停在教室接外,走了进去。
楼里空荡荡的,几张过时的大字报歪歪斜斜地挂在绳子上,在楼道的穿堂风里发出撕裂的响声。桑园正犹豫该不该回家,忽然听见从原来的校领导会议室传来一阵放肆的大笑,她连忙走过去,好奇地推开虚掩的门。她看见南雁和几个不认识的红卫兵坐在里面笑得正开心。大家都把目光转向站在门口的她,笑声收敛了。南雁马上站起来,请她进去。她赫然发现其中两个头皮剃得净光的红卫兵,竟是两个长相十分秀气的女孩子!她俩肆无忌惮地盯着桑园,娇艳的红唇嘲笑似地微微向上翘,其中一个嘴角还泛着逗人的酒涡。桑园惊讶又感兴趣地看着她们,在她们对面坐下来。
虽然她从小被母亲教导,盯着人家看是不礼貌的,但现在她实在忍不住要盯着这两个漂亮的“尼姑头”看,不过她极力忍住没笑出来。由雁在林桑园旁边坐下,并向大家介绍她,说这位是本校红卫兵中马列主义水平最高者。对面一个坐无坐相,歪帽敞怀,故作豪放的白净大男孩盯着桑园,对南雁说:“我需要一个高水平的秘书,你肯不肯给人?”南雁“哈”了一声说:“你讲话口气真不小,也不怕闪了舌头。人家有大将之才,肯给你当秘书?再说,你已经有了这两个连头发都革掉了的左派女秘书,还嫌不够吗?”说完,他看着那两个泛着青光的干净秃头,嘎嘎地大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大笑,连女秃头们也放肆地扬声尖笑。桑园实在为她们的勇气吃惊,因为她想,自己是宁愿落头,也不敢落发的。她觉得有些坐不住,就站起来对南雁说,有事要走,南雁并不留她,只是告诉她过两天到学校里来,要准备“十一”参加国庆游行。
她答应着,走出会议室。刚出教室楼,迎面过来刘瓦明。一见桑园,刘瓦明那副浓眉紧锁、忧国忧民的面孔立刻柔和下来。他热情地招呼桑园,说好久没有见到她,是不是去革命大串联了。桑园说,是,去了大连一趟。他又说现在西城区各中学红卫兵领导人都在校长会议室里商量“十一”游行的组织,她应该去听听。
她说她刚从那里出来。他立刻笑着说,你一定看见那两个彻底革命的女红卫兵。桑园也不禁笑起来。刘瓦明告诉她,那两个女孩子是市女一中的初中学生,现在是鼎鼎有名的市红卫兵领导人江山的女秘书。桑园问,江山就是那个白面书生吗?刘瓦明说,就是他,别看他外表像一介书生,惩办起牛鬼蛇神来可从不手软。桑园见他说着,眼睛里也闪出一星凶光,不禁暗自叹息:为什么这些一表人材的革命后代,内心却如此残忍凶狠呢。
她想走了,顺便问了一句,为什么学校里人烟如此稀少,刘瓦明说,学生和教师们都到外地大串联去了,只有他和南雁留下来和外出的红卫兵保持联系。看见桑园推车要走,刘瓦明迟疑了一下,就大步走过去,按住桑园的自行车把手,请她稍留一会儿,他有话对她说。
桑园奇怪地问他是长话还是短话,他说是不长不短的话。桑园只好把自行车支好,坐到台阶上,因为她发烧刚过,站久了有些累。刘瓦明犹豫了一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也坐下来。桑园等着听他讲,他略一思忖,小心地问桑园,是否还记得那天在学生食堂,赵雪梅当着全体红卫兵抖落她家家底的事,桑园无所谓地耸耸肩说,记得呀,不过她并不往心里去,因为全校像雪梅那样家世纯红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自己的父辈早年背叛地主家庭,投身革命,已经值得做子女的引以为荣了。刘瓦明想了一下,问:“你大概不知道你父亲的入党预备期曾被延长了一年吧?”这一下,把桑园问愣了,她只知道早年参加共产党,从没听说什么预备期延长的事。一向不易生气的她有些恼怒了:这个刘瓦明到底要想跟自己谈什么?他怎么会知道我父亲的入党过程。
她气呼呼地盯着刘瓦明,等着听他的下文。刘瓦明有些歉然,但很快单刀直入地说:“那是因为你爷爷是被八路军镇压的恶霸地主,而且你父亲上学时参加过三青团。”他见桑园惊讶地瞪大眼睛,连忙安慰她说:“这些情况只有我和南雁掌握,别人是不会知道的,别担心。”桑园愤愤地问:“你干嘛跟我谈这些?”刘瓦明小心翼翼地说:“一来我想让你了解这些情况后,自己注意设防,二来我是想让你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赵雪梅曾再三向我打听,我只告诉她,就像她已经知道的,你父母都出身于地主家庭,但都背叛家庭,投奔革命,没有更多别的历史问题。要不然,那天她一定会在大会上借题发挥,发动其他人围攻你,后果会难以想象的。”“这么说,我该感谢你了?”桑园气哼哼地盯住他说。“我倒不要什么感谢,只要你心里记住我,一个曾经保护过你,而且永远乐于保护你的人。”
刘瓦明真诚地剖露自己,同时神迷地望着她那双因为气恼而泪光闪闪的眼睛。他记不清是在哪本武侠小说上看过,凡是眼白发淡蓝光彩的女子,十之有九都是气质高贵的绝代佳人,他眼中的林桑园就是九者之一。他认定自己将来必定会像父亲那样成为大首长,他要有一位像桑园这样婉约高雅,光辉动人的首长夫人,而不想娶像他母亲那样一脸霸气,僵硬得像榆木棒子的女人。其实他母亲的身材、容貌都算姣好,只是那付拿腔作调的朴素、严肃的革命女干部的“光辉形象”,破坏了她的女人味,显出令人敬畏的中性嘴脸。
下级们常困惑地猜想,她是怎样和丈夫制造出三个儿女来的。连刘瓦明也对父亲与女保健医生的那些偷偷摸摸的动作很同情:母亲除了对孩子们表露出女性温柔的母爱,实在没有任何表情可以吸引男性,也许她根本不齿于吸引男人。而林桑园在他心中是真正的女人:端庄而妩媚迷人,聪颖而含蓄谦和,虽为干部子女,却自然地飘散着书香气息。
以前,由于他几门主课成绩太差,只能无望地忍受暗恋的煎熬,没胆量向心中的偶像表示爱意。现在,一切都变得对他有利了:高干子弟的显赫身份已经使他获得了许多女孩子的青睐,这说明他与她的距离拉近了,何况他还在那个严峻的关头掩护了她。至于自己魁伟的仪表,他更有信心,单从前天晚上来家做客的父亲老战友的独生女儿那种脉脉含情的目光中,他就对自己男性的吸引力毫不怀疑。他不认为林桑园会对他的温柔表白无动于衷,他想她至少会心动脸红。当他看见她一直低垂着睫毛不开口,以为是女孩子在感情而前常有的羞怯。他不敢惊动她,敛声静气地坐在一定距离外,生怕她像害羞的小乌一样飞逃掉,尽管想拥抱她的冲动已经使全身血管贲张。
一会儿,他忍不住又轻声对她说,只要她愿意跟他好,他父亲的权势和关系可以把他们俩都送进解放军部队,这是一般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前途。接着,他如数家珍地列举着父亲的有名望的老战友们。林桑园开始一直为“恶霸地主”、“三青团”这两个可憎的名称感到震惊和沮丧。共产党早就在她单纯的头脑里,给这两个名称下了罪恶的注解。她只知道自己的根不是纯红,没想到会有这样碜白的背景,她不能相信。她要回家去问清楚,爷爷真的是叫八路军镇压的吗?父亲真的参加过三青团吗?她从没见过爷爷,他在她出世前好久就去世了,她对他既没好感,也没恶感,可是父亲却一直是她敬爱的人,她不能接受他曾有过不光彩的历史。她正觉得头脑里烦乱如麻,却听见告诉她这些坏消息的刘瓦明开始向她娓娓述情,她感到滑稽得可悲。
在她情窦未开的朦胧意识里,爱情是遥远而神秘的仙境,她从来没想过去探究它。偶尔在梦中,曾隐约有位飘逸的王子,在对她召唤。她不懂情为何物,但却认定不是刘瓦明这种居高临下的人的垂怜施舍,更何况他总带着一种血腥的杀气,哪怕是在表情温柔的时候。她慢慢站起身,不无同情地看着正热切等待她回应的刘瓦明,沉静地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很不愿意伤你的心,一就只当今天你什么都没对我说,我什么也没听到,让那些话随风而散吧。”然后,她头也不回地骑车走了,留下刘瓦明困惑地呆坐在台阶上。林桑园的父亲回家时,发现大女儿清亮的眼睛有些发红,尽管他对女儿既爱笑,又易哭的青春期情绪变化习已为常,也不免关切地问她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桑园第一次很没礼貌地朝父亲喊:“你为什么从来没告诉我,爷爷是被镇压的,你参加过三青团?”父亲惊讶地问:“谁跟你讲的?”“全校红卫兵都这么讲!”桑园任性地嚷,她在父亲面前不能控制满心的委屈。“胡说八道!”父亲的口气很气愤。听见父亲的骂声,桑园顿时觉得舒坦不少,本来嘛,她早就想到那是胡说八道,她歉意地对父亲赔上笑脸,请他讲讲事实真相。
父亲点上支香烟,陷入回忆中,他告诉桑园,祖上是川东华蓥山区清寒书香门第,从桑园太爷开始,因与缅甸通商逐渐富裕。到桑园爷爷这代,家财更像滚雪球似的堆起来。树大招风,爷爷开始被土匪威吓勒索。为了保护自己的家眷财产,爷爷买了几条治,雇了几名护院。他不愿儿辈冒险经商,也不愿断了祖先的书香,就把几个儿子都送出去读书。父亲和伯父后来到上海上大学,和家里联系疏远了。一天,么叔从老家赶来,见了二位兄长就大哭不止,说是爷爷被土匪绑票,等家人送钱去赎的时候,土匪怕中圈套,已经把爷爷打死,逃之夭夭了。父亲和伯父赶回去给爷爷治丧,听说为首的土匪已经被叔祖们打死,祭了爷爷的灵。后来父亲参加革命,入党时忠诚地向党组织交待了爷爷的死亡经过,以及自己上学时跟着别人填过一份三青团申请书,因为同学们说这是革命青年的组织。但他还没参加任何活动,就毕业了。
党组织对这两个历史问题进行了一年多的慎重调查,结论是父亲交待的情况属实,所以父亲的党员预备期,延迟一年开始。桑园听完父亲的讲述,对从未谋面的惨死的爷爷产生了同情和歉意。她仔细端详着父亲的脸,想象着爷爷的模样,因为父亲说爷爷没有照片留下来。
同时她想如果刘瓦明或其他什么人再提爷爷的事,她会理直气壮地对他们喊:“胡说八道!请拿证据来。国庆节前,全校红卫兵基本上都回来了,大家凑在一起,哇啦哇啦地大谈自己支持各地造反派闹革命的丰功伟绩。林桑园在一旁只听不开口,因为她除了欣赏大海,一无所为。方洪也是静听不语,桑园问他串连到哪些地方,他腼腆地笑着说,只到杭州,上海。他为贪吃上海城隍庙的小吃,把身上的钱都花光了,打电话向他爸爸求救,他爸爸请上海警备区司令员派人给他送钱,因为方洪自己死活不肯去人家家里张口借钱。桑园大笑着说他舍命不舍脸。
方洪问怎么没见泰柳,桑园说她打电话问过秦妈妈,秦柳这两天就会从沈阳赶回来参加国庆。桑园借着话题谈起秦柳,她说秦柳不仅各种球打得好,人的心眼更好,跟她在一起绝对没亏吃。她细数着好朋友的体贴照顾,诚恳大方,以及自己如何喜欢她。当她发现方洪并没热心应和,就直截了当问他,对秦柳有什么看法。方洪淡淡地说,很同意她的看法。桑园很不满意,追问他自己的观察,他想了想说:“她没有干部子女的通病:骄、娇二气,也没有一般女孩子的嫉妒心,纯真坦率……”桑园听着听着,高兴地叫起来:“太好了,她一回来我就告诉她!”她没有在意方洪深意的微笑,更听不见他心里说:“我这是在称赞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