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一桶冒着热气、浓得浑浊的盐水提上球台。赵雪梅抢着接过去,朝那已经被打得稀烂的脊背泼上去。只巳那女人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赵雪梅和刘瓦明同时发出狂笑。
水泥制的乒乓台上,一个女人,跪在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四日的骄阳下。说是跪,其实已是半跪半趴状态,女人太胖,必须两手着地,方能撑熬得住。浅蓝色的短袖衫被扯落了几粒扣子,顺势从肩上滑下。
女人背后的学生宿舍楼上,悬垂下一条字迹七扭八歪的大标语——走资派李影、保妈杀人犯唐海山的老娘不投降就叫她灭亡!“李影”。“唐海山”被倒写打叉,“杀人犯”三字是用血红的油漆写的。
整个球台,被本校那些臂套着“红卫兵”袖标的中学生团团围住,一张张稚气的小脸油光红亮,不知是因为激愤,还是因为被盛夏的太阳晒久了。
红卫兵二中队的队长林桑园,刚刚带领手下队员从抄家现场赶到,是奉总部之命,前来壮声势的。
她一眼看见那两个倒写打叉的名字,不觉吃了一惊,立刻挤进人群,挨到离球台最近的地方站下来。“出了什么事了?”她问旁边的人。“个知道。”对方一脸茫然
红卫兵们闹闹哄哄,谁都想知道出了什么事,谁也说个清出了什么事。这时,有个人一步跃上球台。他那超过同龄人的雄壮身躯,鼻梁上扭成结的浓眉,发光的小眼睛,喧得十分威风,他就是红卫兵大队副队长刘瓦明,林桑园的同班同学,曾经一直是班里女生们拿来开心的对象,因为他对别人提出的问题,水远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这场“史无的例”的文化大革命,也把他推上史无前例的至尊地位,全校几百名红卫兵,包括从前嘲笑过他的女生们,都得乖乖听他指挥调遣。
又有两个小红卫兵跃上球台,一左一右分站在刘瓦明两侧,那是他的护卫。只见刘瓦明一手插在腰间,一手很有气势地朝人群挥动了一下。全场立刻鸦雀无声。“红卫兵战友们,革命同志们,”他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沉,又能让大伙儿听得见,“刚才,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反革命流血事件,‘保爹保妈派’唐海山杀了我们的大队长钱峰同志!”
林桑园和所有的人惊得“啊”出声,一时合不拢嘴。
刘瓦明十分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抖擞精神又说:“不过,大队长并不熊包,他没有牺牲,已经送到医院抢救了!”
“哦,”人们立刻松了口气,合上嘴。只听见台上的刘瓦明提起嗓门,戏剧性地怒吼道:“可是,杀人犯却在‘保皇派’的掩护下逃之夭夭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活捉唐海山!油炸唐海山!”在刘瓦明两个小随从的带领下,全场振臂高呼。
林桑园站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心下有些烦闷。有人轻轻碰了她一下。“方洪,才来吗?”她扭头问那人,他是一中队队长。“嗯。”方洪眼望台上,紧抿嘴唇应了一声。“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她问。“才听说。”“快讲讲。”
原来,今大一大早,农林大学的造反派头头带人把党委书记李影的家包围起来,口口声声要她交出黑材料。她的儿子唐海山用桌椅堵住家门窗,不准造反派进去。那头头便派人来请学校的红卫兵。钱峰得知后,亲自带着人去了。到了那里,只见造反派们已经冲破大门,堵住李影大喊大骂。唐海山正为母亲挨骂,家门被毁,气得七窍生烟,见来了红卫兵的头头,同班同学钱峰,以为来了救兵,马上要他帮忙把造反派赶出去,因为家里根本没有什么黑材料,母亲却患有严重的高血压,经不起刺激的。钱峰却瞪起眼睛,骂了一声”走资派的狗崽子”,领着来的人,更恶声恶气地叫李影交出黑材料。几近疯狂的唐海山闷声不响从厨房操起菜刀,转身狠狠砍在钱峰头上,立刻血流如注,在场的人们吓傻了。有人清醒些,忙给大学和中学分别打了电话。两校都派来人。钱峰被抬到医院抢救,李影被中学红卫兵押回来,因为唐海山在大学来人中的“保皇派”掩护下逃没了踪影,要拿他母亲问罪。
林桑园听了简直不相信。唐海山跟她在小学同班了六年,是女生公认的文静谦让,从不打架动粗的好男生,怎么可能持刀杀人?可是,耳边激烈的口号声却使她不能怀疑。
忽然,在一片“血债要用血来还”“为大队长报仇”的口号声中,林桑园看见刘瓦明猛地解开旧军装外系着的宽皮带,狠狠地朝跪着的女人抽过去。她和前排几个女生都吓得连退几步,差点叫起来。在刘瓦明结结实实的抽打下,女人弓曲的脊背很快渗出殷红的血,薄薄的衬衫绽开来,露出里面的胸罩背带。桑园看出了神。她的妈妈也穿这种“小衣服”。她曾经因为觉得它很玲珑可爱,叫妈妈给她买,“只有成为女人后,才能穿它。”妈妈郑重地对她说。她还不想很快成为女人,只好作罢。不过,她很喜欢那上面的气味,甜甜柔柔的,使她想到母亲的乳房。
此刻,她看见那小衣背带,下意识里认为是母亲的,不觉几步冲上前去。台上的刘瓦明正打得手软,见她过来,以为她也想拍几下,忙弯下腰,将手中的皮带递过来她一眼看见皮带上正滴着血,吓得她马上缩回人群。旁边一个小个子红卫兵一把接过皮带,跳上台去。她是三中队队长赵雪梅。
赵雪梅个子虽小,却十分墩实,挥舞起皮带来呼呼生风,嘴里还喊着:“不交出你的狗崽子,就打死你!”“要你尝尝红色恐怖的厉害!”台下的人们也跟着发疯似地一片喊打。
突然,那女人一头栽倒,血肉模糊的身体微微颤抖,桑园的视线有些不清,心里诅咒着害母亲受酷刑的唐海山。
“李影在装死,咱们怎么办?”刘瓦明煽动地向人群问。“接着打呀!”“不把杀人犯交出来,咱们决不收兵!”台下七嘴八舌地乱喊。“去提一桶热盐水来,保证她会开口。”赵雪梅嘴角挂着冷笑说,刘瓦明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马上吩咐小随从去食堂弄盐水,“越浓越热越好!’他喊道。
不一会儿,一桶冒着热气。浓得浑浊的盐水提上球台。赵雪梅抢着接过去,朝那已经被打得稀烂的脊背泼上去。只见那女人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赵雪梅和刘瓦明同时发出狂笑。台下的红卫兵们跟着大笑起来。
林桑园站在前排。看得十分真切,猛然一阵眩晕,几乎跌倒。身旁运动健将级的方洪一把将她扶住,低声说,“你的脸惨白,是不是不舒服?回教室去吧。”桑园稳了稳神,推开那只扶着她腰的手,“我受不了啦,带我出去吧。”她软弱地说。方洪转身分开众人,叫她跟着走。
走出圈外,桑园不要他再送。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回人群。
站在球台上的赵雪梅,直用眼睛跟踪他俩。她跟方洪同班,父辈们都是军内高级将领。在这军官子女众多的重点中学里,她有不少男性倾慕者。可是,她独以方洪为知己,讨厌其她女生接近他。
林桑园脚软筋抽地走上三楼高中教室。这里已经空空荡荡。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工农及城市贫民出身的学生们,以“红五类”自居,都参加了红卫兵。此刻不是在乒乓球台前,就是去抄家还没回来。属于“黑五类”的地、富、反、坏、资本家的子女们,早已逃之夭夭,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些不红不黑的高级知识分子的子女们,或者巴结着加入到红卫兵组织的“外围革命队伍”——红战友,跟着参观斗争大会,或者聚集在宿舍里,关起门大骂红卫兵的行动“左得可恶”。
桑园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把“轰轰”作响的脑袋贴在凉凉的课桌上,闭起了眼睛。她很累。一大早就被总部派去抄家,对象是一户拣破烂的两口子。“别瞧这俩人拣破烂为生,拉的屎可臭啦,不知尽吃些啥好东西,哪儿来的钱呢?’当她带着队员们赶到时,当地居民委员会提供了这条唯一线索。红卫兵们立刻动手大拆大挖,竟从那破旧的土炕里挖出半麻袋十元一张的崭新人民币。“准是拿经费的狗特务!”“打这两个狗特务!”围着看热闹的人们“咝咝”叫喊着,举拳就打。桑园生气地喝住他们:“没你们动手的份儿!我们要送他们去公安局问清楚。”人们立刻退开。红卫兵头头讲话,谁长着两个脑袋敢不服从!回到学校,却目睹了这样的血腥场面,“他们发疯了吗?”她捶着桌面,空荡的教室像个空洞的头脑,做不出一丝回答。
突然,窗外传进来震耳的“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烈行动……“走资派李影死有余辜!”“不抓住杀人犯决不收兵!’喇耳的口号穿插在雄赳赳的歌声中。
桑园冲向窗口,朝下看去,乒乓球台前停了辆平板三轮车。几个强壮的男红卫兵费力地把四肢瘫痪的李影拖下球台。“哐铛’一下,抛在三轮车上,那毫无生气的躯体颤动了几下,桑园相信她还活着。有个留刺猬头的小红卫兵抓起打落在台上的手表,拿在耳边听了听,便裹进一只和了血水的丝袜里,笑嘻嘻地塞进李影半张的嘴里,引来一阵欣赏的欢笑。
三轮车被蹬出校门。
“老革命被小革命们打死了,”桑园心里升起朦胧的悲哀,“他们把她送到哪儿去呢,家里还是火葬场?”
楼里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和人声。“我打了三下!”“我打了五下!”“最后致命的那一下是我打的!”“去你妈的,我看见你的手发抖来着!”被鲜血和尸体刺激得十分兴奋的红卫兵们,骂骂嚷嚷,尖叫着冲回教室。
桑园不理会别人的喧嚣,固执地想着,他们到底会把她送到哪儿去?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掌,她惊得脱口而说:“送哪儿还不是一样。”转脸看见刘瓦明站在身后。“送啥呀,往哪儿送,要不要我派人去?”他一脸柔和的微笑,眯缝眼睛看着她。“刚才那个杀气腾腾的人是他吗?”她十分眩惑地望着他想。一眼瞥见他腰间系着的沾血的皮带,疑问消失了,她憎恶地站开些。
“你那中队今天抄家的战果辉煌,”他走近她,夸张地做了个手势,“这要归功于你这个中队长。我代表红卫兵大队决定,再调一个中队到你手下,由你调遣。从现在起,你是唯一指挥两个中队的女队长、”他微扬下巴,胸有成竹,等着她惊喜地感谢他给予的殊荣。然而,她毫无表情,固执地垂着浓密的睫毛,让他看不透她的心思。“女孩子惯有的虚骄。”他断定,心中释然。
他还不清楚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而且越来越喜欢她。她没有令人遐想的妖媚,更没有不可仰视的冷艳,她吸引也的,是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自然柔丽,和天鹅一样的沉静谦和、她有着暖玉般细腻的皮肤,鹅蛋形的小脸被一头乌亮的秀发衬托着,像黑丝绒上镶的珍珠,明净微凸的宽额头上,不经意地拂散着几缕轻柔的天然卷发;两条细长平伸的黑眉,刀裁过似的齐整柔巧;柔亮的黑眸,流转在淡蓝色的眼自中,覆以浅浅的双眼皮和不长不短的浓密睫毛,勾出一双充满灵气的精致的凤眼;那只小巧端正的翘鼻子,无意露出她活泼顽皮的天性;笔直清晰的人中显示她直率果断的为人;丰润的红唇常不自觉地微启,似乎含有同情、宽容和厚道;一米六二左右的身高,秀溜的双肩,玲珑的胸和春柳一样婀娜的腰身,使他认为她无一处不美,简直就是他唯一读过的小说《红楼梦》中令他醉心的薛、林二女的共同化身。
他发现她极爱笑。班上一位出身相声世家的男生,总爱在她面前“抖包袱”,逗得她忘乎所以,甚至拍桌子打板凳地大笑。她也很静,行动起来像小鹿一样悄然无声,走过他身边都不被发觉,只留下瞬间的背影让他惆怅。虽然他对她十分着迷,可是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之前,他只配用目光追随她。在这种只凭学习成绩决定在集体中地位的重点中学里,她是一颗闪耀的明星。而他,只有政治课勉强过得去。“老干部、老马列的儿子,不懂政治就太说不过去了。”这是他的母亲、中央党校理论教员对他的谆谆教导。正是这场“史无前例、非常及时”的文化大革命,不但使他肚子里那堆生吞活剥的马列词句有了最好的用场,而且把林桑园这个可望不可及的女孩子推近了他。真该三呼“革命万岁,造反有理”!他春潮鼓荡的胸中,充满豪情和欲望。
就在几天前,父亲告诉他,某野战军司令员、父亲的老战友,已经答应接受他人伍当兵,还说“只要这小子大面儿上亮得过去,几年后一定给他个营长、团长干干!”这个好消息实在叫他高兴。身上穿的旧军装早就不神气了,父母有能力有地位的象征是能够送子女去当兵。那红亮的帽徽领章点缀下的崭新的国防绿军装,准能把任何骄傲女孩的心勾出来!他很着急自己一直不敢向心上人表白。在牛鬼蛇神。走资派面前,甚至在赵雪梅之类“高级军干”子女面前,他都是昂首挺胸,吆三喝四,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气。可是面对这个沉静的林桑园,他总觉得气短三分,怎么也抖不起来。所以,他担心要是参军走了,就会永远失去追求她的机会。
此刻,他正急于取悦她,说:“赵雪梅刚才跟我说再要些人马归她指挥,我就是不给,顶看不上她那种自以为是的将门虎女的狂劲,一点儿策略水平都没有,只会穷喊乱冲。要论有大将风度的女红卫兵嘛,我看只有你了。”说着,他更靠近她。
一直以眼观他的桑园,忽然感到夹着陌生气味的热浪向她脸上和身上卷过来,浑身一阵发麻,不自主地后返几步。刚进入青春期的她,对男性仍然心静如水,偶然看见有些男、女生偷偷卿卿我我,也从不往自己身上联想。眼前,第一次有男生这样贴近她,还带着血腥,真让她沉不住气。“我根本不想指什么挥,”她涨红着脸使劲说,“把我那个中队调给赵雪梅吧!”说完就冲出教室。
刘瓦明惶惑不安地站在原地,眉头渐渐皱成疙瘩。蓦地,他看见教室门口,方洪正冷冷地盯着他。
桑园一口气跑到楼外。
到处是杂乱张贴的红红绿绿的大字报,上面的油漆汁在如火的艳阳下发散着异臭。新建不久的楼房墙上,全都被涂写着“火烧”“炮轰”“油炸’等触目惊心的口号,字迹颠来倒去,一切均遭茶毒,连与世无争的钻天杨也被晒蔫了,无奈地举着一树“像烤糊了的卷子”似的叶子,默向苍天。
桑园心里十分烦乱,不知该何去何从,一眼看见同班的丁怀兰她慌慌张张地从宿舍楼门口往外张望了几眼,然后低着头,很快望外溜出来,胳肢窝里还夹着个花包袱。“怀兰,这是上哪儿去呀?”桑园向她打招呼。她吓得愣住,等看清是桑园,才赶紧走过来,“别喊哪,我的魂都没了。”她颤声说,“斗争李影,就在我宿舍窗户根下,她被打死了,我也快给吓死了。我要回老家去躲一阵子,可别告诉人,我怕被抓回来挨斗,就活不成啦。”桑园使劲点点头,催她快走,“回去吧,没要紧的甭回来,学校要是复课了,我想法子通知你。”怀兰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忙佝偻着削瘦的身体走了。
桑园望着远去的丁怀兰被剃得像花生皮似的头,想起几天前班里那次批判大会。有人揭发,丁怀兰曾悄悄模仿“买办官僚大盐商”的娇小姐林黛玉,哭天抹泪一个人在宿舍下葬树叶,太反动了,简直是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满嘛!大伙儿问她有没有这回事,她竟承认了,不过不是对社会主义不满,是因为她养的一只小家雀死了,舍不得埋进冷冰冰的土里,就用树叶裹着埋了。那也不成,地主小姐无病呻吟!“没落思想!”“剪掉地主小姐的猪尾巴!”一片口号声中、怀兰那两条粗实油亮的大辫子落入尘埃,头上还被胡乱剃上几刀。当时,旁观的桑园可没忘记,就在文革开始之前不久,丁怀兰被评为“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的标兵,事迹是利用星期天悄悄将男生们长年累月积下的脏被套、臭袜子洗净了。那些懒虫们于是举双手双脚投了她的票。又因为她出身地主家庭,被校领导当作“改造好的剥削阶级子女”的典型,报到市教育局。“几天的工夫,标兵、典型被打翻在地,变回地主小姐,真个翻手云,覆手雨呢。”桑园不胜感慨。
“哈,好个逍遥派!站在这里晒老阳,怕生虫发霉吗?”一阵沙哑的笑语传来,桑园凝目看去,见是红卫兵总指挥南雁,滑稽地顶着个旧军帽,大敞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踏着鸭子似的蹒跚步走过来。桑园笑了,迎过去。
他是她在学校里唯一佩服的男生。父亲身居北京市委要职,他却毫无高干子弟的虚狂。生就是一副老农民样子:黑红的宽脸膛,小肉泡眼,稀疏的扫帚眉,朝天的肉界头,前突的厚嘴唇,矮墩壮实的个子,加上永不走样的憨笑,同学们都说他像大寨那个陈永贵,有人干脆喊他“永贵大叔”。听说自从上中学后,他父亲每年暑假都送他回农村老家,“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为他将来“接掌革命大旗”打好底子。他真不负父望,凭着自己从泥土中吸取的平易稳重,从村民那电学到的粗狂沙哑的笑法,又秉承了父辈们那种有鼓动性的理论观点,迷住了全校的红卫兵,并且在全市红卫兵头头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你怎么才来?学校出人命啦!”桑园离老远就朝南雁喊。他是她心目中最冷静、最懂政策、最可信任的红卫兵领导,她相信如果刚才他在场,惨剧一定不会发生。“我在市里开红卫兵联席会嘛,要不是方洪打电话叫我回来,我还在会场呢,到底出了什么事?”“钱峰带人到唐海山家,被唐海山砍了。唐海山的妈妈被揪到学校来,让刘瓦明带头打死了。”“唐海山他妈是八级老干部哇,刘瓦明怎么这样胡来!”南雁气得立起小肉泡眼。
“你可来啦。”方洪从教室出来,一眼看见他俩,急忙小跑过来,“我才给市联席会打过电话,他们说你走了一个多小时了。怎么现在才到?”“娘的,大街上到处是游行队伍,人挤人,车叉车。我连骂带吆喝才冲开一条路回来。今天这档子事怎么引起的?”
“唉,话得从头说起。”方洪看了桑园一眼,见她很专心地在听,便欣然讲下去,“钱、唐两人的矛盾由来已久。他两人同班,又同是干部子弟,又都因病休学过一年,钱是因为肺结核,唐好像是得过血液里的啥病。在他们班里,钱是团支部副书记,正书记是唐。你们说他们该不该推心置腹?有这么多相同点嘛。可是偏不,班里谁都知道正副书记面和心不和。不过,唐海山一向忠厚文静,深得同学们的信任。钱峰这个人刁滑刻薄得很,大家避之不及。于是,钱很嫉妒唐的人缘好,背地说他女里女气,专门讨女生喜欢。唐海山倒没有跟他公开冲突过。今天不知哪儿来这么冲的火气,竟下手砍了他。”“我知道是为了什么。”桑园本来正暗自欣赏方洪那种不急不躁的淡吐和笔直挺拔的运动员身姿,听到这里,便插嘴说。“为什么?”两个男生同时问。“因为在唐海山的心目中,他母亲是至尊女神,不容欺侮的,钱峰准是对他母亲说了很难听的话,加上那些造反派的过分举动,他就丧失了理智。”“你很了解唐海山?”方洪注意地问。“嗯,我跟他在小学同学六年。他那篇题为《我的母亲》的作文被评为优秀范文,真的是很感动人。”
南雁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今天发生的事很严重,居然打死人了,还是老干部。你俩跟我去找刘瓦明。”“他刚才还在我们班教室。你们去找吧,我还有事。”桑园说完,径自走了。
她躲进校园里一个幽深的角落。这里的垂柳像珠帘似的层层叠叠,给人与世隔绝的静爽。她在一棵大柳树下席地而坐,身体仰靠着树干,立刻感到一阵清爽的风微微而过,燥热的身体和头脑顿时一爽,她闭上了眼睛。可是,李影那淌着浑浊血水的尸体赫然出现,吓得她连忙睁开眼。“唐海山哪,唐海山,你只图一时泄愤。却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哟。”她仰望着被刀片似的柳树分割成碎片的惨白的天空,喃喃自语,想起唐海山曾动人地表示过对母亲的挚爱。
那还是小学的时候,一次年级组作文竞赛。林桑园又名列前三名。第一名却是从不曾在作文课上露过头角的唐海山。老师让他向同学们朗诵他那篇题为《我的母亲》的作文。“我的母亲,是我心目中最美丽、光明的女神。她有着大海般阔展的胸怀,青松般傲然的气节,又有着天下最仁慈的爱心。”唐海山情感充沛地大声朗读着,全然没有往常那种女孩子似的羞怯。同学们全都屏息倾听,比上最严厉的数学老师的课还安静。从这篇作文中,林桑园知道了唐海山的母亲曾大胆反叛家庭,倾心爱上英俊却贫苦的大学同学,双双投奔革命后很快结合。解放后,两人均担任一方领导,唐海山和妹妹也相继出世,组合成令人羡慕的家庭。谁知,唐海山父亲的英俊和显赫吸引了一位年轻女下级的爱慕,并且最终将他俘获。母亲在父亲提出离婚时,没有一声责骂、哭泣,只要求将一双小儿女归她抚养。父亲同意了,家庭很快分裂。后来,父亲娶了新妻子,连生好几个孩子。母亲没有再婚,全心抚育小兄妹。虽然母亲展现在孩子面前的永远是欢喜满足的笑脸,敏感的唐海山却感觉到,那笑脸后掩饰的无可言喻的哀伤。“我感激母亲为我和妹妹做出的牺牲。我要在长大成人后,以自己的成就带给母亲真正的欢喜和满足。”唐海山在文章结尾时这样写道。
桑园当时很感动,几乎记住了那篇作文里的每一句话。同时,她为自己庆幸,她有一对唱随和谐的父母。
叹了口气,她又想起早已淡忘的小事。那是在小学毕业典礼散会后,唐海山不自然地微笑着,拉着他母亲向她走过来。“你叫林桑园,对吧?海山在家常提起你呢。”李影握住她的手,笑吟吟地说。桑园一时愣住,不明白很少跟女生讲话的唐海山为什么对母亲提到她。那母子才离去,同班一名女生立刻过来缠着她问,为什么唐海山的母亲对她那么亲热。她被那女生激动的语气和闪动的泪光弄慌了,忙掉头向正在跟老师谈话的母亲身边跑去。
后来,她和唐海山考人同一所中学。初一二的时候,唐海山因病休学了。想到他的病情一定不轻,她很为他的母亲难过,因为自己的母亲常常七嘴八舌为孩子们的小伤小病焦虑不安。上高中后,唐海山复学。他俩时常在教室走廊上碰面,虽然互相都只是淡淡地点头招呼,她却总会被他苍白得半透明的时和那双梦一样幽寂的眼睛所述惑。
“怎么会发生今天的事情,她竟惨处在爱子同学的拷打卜!”不知过了多久,林桑园的思路才回到现实中来,她忽然感到这个世界是这样陌生和恐怖。
夜色已经围上来。她站起身。活动活动酸麻的两腿,走出柳树林。“还在野逛?”她听见南雁在背后说,便转过头去笑了笑一“你怎么也没回家?”她问。“刚跟刘瓦明大吵了一架。”南雁皱起眉头,愤愤地说,“那小子闹出了人命,还跟我跳着脚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我问,有人瞧见李影在三轮车上还动了动眼皮,马上报告他,他仍然命令把她往火葬场送,什么道理?他满嘴唾沫星子嚷:‘毛主席说的,这场革命就是要革哪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命。你敢反对他老人家的革命路线?’瞧,倒打一钉耙!我差点抽他一皮带。但愿他的娘老子别有同样下场。”顿了顿,南雁的口气缓和了一些,甚至关切温柔地对她说:“天不早了,快回家吧,明儿早点来参加红卫兵干部会议。我只有靠你和方洪跟那些‘左’大将抗衡了。”她沉重地长叹一声,未置可否,转身走了。南雁默默地望着她的身影融入暮色中。
林桑园回到家中,只见父母在厨房里手忙脚乱,便奇怪地问正呆坐在客厅里的妹妹:“阿妈呢?”妹妹杏园那两只大眼睛立刻涌起泪水,“一大早就走啦。”她撇着嘴要哭。才上小学的她,把何妈看得比亲妈还亲。“去哪儿了?”桑园问。“回老家呗。”小弟伟强走进来,老声老气地说。“为啥?”桑园越发不解。两个小家伙迷们地摇摇头。
桑园走进厨房。母亲朝她苦笑一下,说:“何妈走了。往后吃饭都凑合点吧。我跟你爸多少年没碰锅碗瓢盆了。”“她为啥走?”“怕红卫兵斗她呗。”“一个保姆,谁会斗她?”桑园更奇怪了。“她说她那‘死鬼’丈夫在日伪时期当过乡长,怕红卫兵查出来就没命了。就是住在咱们这种干部家里也难保。”
父亲见母女俩只顾谈保姆,忍不住说:“桑儿,怎么这样晚才回来?现在到处很混乱,你一个女孩子,不要跟着别人胡闹啊。伟智呢?”“不知道。”经父亲一问,桑园才想起一天都没见着大弟的面。“你俩在一个学校,怎么不叫他一起回家?”母亲有些着急。父亲忙岔开说:“男孩子倒不用太担心,饿了自然就回来。”“今天学校里打人的时候,红卫兵都在,我也没有看见他。”桑园无意地说。“打人?谁?为啥?”父母同声惊问。桑园只好一五一十地把学校里发生的事讲给父母听。身为中学教师,看电影看到悲惨镜头也会落泪的母亲,直听得面色发白,嘴唇颤抖。父亲到底是经过战争,见过死人的。只愤愤骂了句:“这些小法西斯!”
这顿晚饭,人人吃得闷声不响,完全没有以往那种一家人没大没小。天南地北神说海聊的轻快气氛,也不知道是菜饭做得难吃,还是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好。
饭后,父亲对母亲说了声“去杨镇家聊聊”就走了。杨镇是父亲的老同事。虽然是老红军,却因为文化程度低,脾气又大。所以提升得很慢,级别一直没有“抗战时期干部”家庭出身大地主的桑园父亲高。父亲读过大学,却跟“大老粗、放牛娃”的杨镇十分相投。“我喜欢他的绿林豪杰气。”父亲曾对母亲这样说。这些日子,文革巨浪尚未卷进这座军队大院,这对老朋友已经晕头转向了。“这场运动到底朝谁来的呢?瞧这阵势,可跟以往几次运动大不相同哦。”这是他们在一起常议论的问题,却一致找不出答案。
很晚了,父亲已经从杨镇家里回来好久,伟智才进门。
“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父亲沉着脸问。伟智从没见过父亲这种脸色,吓得话也讲不顺了,“抄家…去了,一大堆……金银珠宝,都要登记…人…人库呢。”母亲忙说:“先去吃饭。吃完慢慢讲。”
伟智三口两口扒完饭,规规矩矩坐到父亲眼前,小心而得意地说:“我是红卫兵特种分队的成员。凡是各处居民委员会提供了线索的‘资本家’、‘工商业者’,都由我们去查抄。真抄出不少玩艺呢。”“什么呀?”桑园好奇地问。“谁也不知道是些什么。只知道有不少金砖、戒指、串珠什么的。”“串珠?是项链吧。”桑园说。“许是吧。咳,总之都是些无用的东西,不能吃又不能穿。真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拿它们当宝贝,又埋又藏的。”“你们把那些东西怎么处理了?”父亲皱着眉问。“上面有指示,登记过后全部送到一个指定的仓库去了。”伟智答道。“我可不允许把任何来路不名的东西带回家。”父亲厉声说,“还有,决不准打人,打一下也不行。”伟智忙跟着姐姐直点头。
往后的日子,“革命形势”一发不能控制。
那天,林桑园一进校门,迎面看见一群被剃成阴阳头的老师,被几个红卫兵押着统操场“游街”。垂丧的表情,蹒跚的脚步,恰与高音喇叭中传出的、连喊带叫的革命歌曲成鲜明对比。桑园看见领队不时用皮带抽打一位男教师。她认出那是从前被女生们私下认为最英俊、最潇洒诙谐、又最年轻的物理教员。她不忍心看那张惊骇、屈辱的面孔,扭头走开。
来到教室楼前,一大群臂套“红战友”袖标的人围在门口外。她正想绕开这群“紧跟红卫兵干革命”、家庭出身都半黑半红的人,忽听一声狼似的哀嚎,从人群里传出来。她愣了几秒钟,不由自主分开人往里张望。大家知道她是红卫兵中队长,忙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只见本年级任课的语文教师,人称“独臂文豪”的金承雨,瘫倒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冒在扭曲的脸上。“他怎么厂?”她问旁边一个人、那人邀功似的一笑说:“我们把他那只好胳膊也扭断啦。”“为什么?”桑园齿冷地问:“是刘瓦明大队长把他交给我们的,说他从前犯过男女关系,大概是把哪个女生留在他宿舍过夜来着,叫我们随意教育教育他。这不,两只胳膊都废了,看他还怎么干坏事。”桑园这才发现金承雨的左臂在痉挛,右臂的假肢被扯脱。这时,几个初中生模样的“红战友”踢踩着金承雨的左臂,连笑带骂喊着:“踩出这臭流氓的屎黄来!”金承雨全身一阵抽搐,干张了张嘴,嚎不出声音来了。
林桑园再也忍不住,厉声喝道:“住手!出了人命把你们全抓起来!”红战友们惊愕地望着她,不明白“革命闯将红卫兵”的中队长为啥阻止他们如此革命的行动。“哈,金承雨是你的恩师吧,你这样屈尊保护他?”赵雪梅不知啥时候钻进人群。冷笑热哈哈地站在林桑园对面说。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桑园明白她是在暗讽自己曾担任过金承雨的语文课代表,便咬住颤抖的嘴唇,转身挤出人群。“同志们,现在就是考验你们配不配‘红卫兵战友’的关键时刻!坚决打倒‘封、资、修’残渣余孽!”赵雪梅得意而激昂地在林桑园背后高呼。人群也不知情地跟着呼喊起来。
林桑园奔上楼去。她要找南雁问问,不是前两天干部们整顿纪律时,大家都同意不乱打人吗!怎么又打起来了呢?
忽然,又是一群人,乱哄哄迎面过来。她定睛看去,只见站在前面的那个人被涂了满身的墨汁,胸前挂了块破木板,上写“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忠实走狗——蒋培苗”,颈上被套上一根破草绳,由后面臂带“红战友”袖章的人扯牵着,走一步,就有人用教鞭在他头顶上敲一下,敲得他边走边呜呜地哭。“蒋培苗?学校的党委书记呢,是他吗?”她吃惊地看着那群人走过去,发起呆来。在她的印象中,这位蒋书记是位绝对忠于党的干部。他对学生们做报告时,总是口不离“党与个人”、“国家与民族”和“中国与世界”什么的,做思想工作时,也常讲“一生做党的驯服工具”“培养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怎么也成了运动对象呢?
“你看,今天的革命形势多好,”林桑园听见有人跟自己讲话,忙转过头去,见是刘瓦明。“毛主席说过,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动派痛哭之时。蒋培苗不是在痛哭吗,你应该开心才对呀。”他面带微笑,目光犀利地盯着林桑园说:“‘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这句话也是毛主席说的。你在毛选第一卷,第一页,第一行一定能找到。”桑园冷冷说完,径自走开。刘瓦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知该追上去还是也走开。
林桑园终于找到南雁。方洪也在“不是才开过会,不准打人吗?”林桑园气冲冲地走向南雁,仿佛这个红卫兵总指挥是她要找的罪魁。“嗨,现在除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谁讲话管用?”南雁摊开手说,“有些人好像打人上了瘾,不打就难受,叫他们少打几下都不行。刘瓦明就支持他们。”桑园也明白他控制不了哪些几近狂暴的人们,只好叹口气问:“金老师过去的事情不是有过处理的吗。而且错不全在他,是那位仰慕他的女学生主动要留下过夜的,当事人都作过证的,怎么又掀出来了?”“谁知道。反正有人没事还要找事,哪肯放弃这种最能引起公愤的事情。”南雁望着她,心不在焉地说。“蒋书记呢,他有啥问题?”桑园只顾泄愤地问。方洪哑然一笑说:“刘瓦明说,单是那个姓蒋的就够反动了,再加上他执行前教育部的指示特别卖力,怎么也该斗。”于是,桑园默然了。三个人各自出神。良久,南雁耸耸肩说:“相信群众吧。群众运动总是合理的。”桑园疑惑地注视他一会儿,说:“也许你说得有理。不过,我对殴打老师看不过去。”“物伤其类,这是因为你母亲也是老师的缘故。”南雁淡淡一笑说,“这样吧,你还是带人去抄家好了。我刚接到一个地址,有人怀疑那里藏有武器。”他说着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交给她,“先去找那里的居民委员会,线索是她们提供的。”
这个任务有点儿冒险色彩,林桑园欣然接受,带着自己的中队直奔那处居委会。
“那老头八成是老蒋留下的‘钉子’。”带路的居委会委员,一位满脸横向的胖大妈,边走边对林桑园说,肉泡眼一眨一眨的,好像十分神秘,“他从不出大门。连他的女人,大概是他解放前从戏班子里买来的小老婆,也很少出门。街坊邻居反映,他家常有刨地的动静。红卫兵小将,您说他那是干嘛呢?”见桑园不答腔,胖委员自己答道:“准是偷埋武器呗!要真是这样,咱毛主席和党中央不是有危险了吗!所以呀,请你们红卫兵小将们放开手抄他个底儿朝天。”
一行人来到一个油漆斑驳的小红门前,“就是这家。”胖委员说,桑园正要敲门,胖委员一下将虚掩的门推开,“甭费事,”她朝桑园挤挤眼说,“早通知他们被管制了,白天夜里都不准上门。”说着,她把红卫兵们让进去,自己颠着脚走开。
桑园走进小院,只觉得有种隔世的清幽,醒目悦心,忘尘离俗、一株茂叶浓荫的古槐,伞盖似地遮蔽着屋脊和庭院,还有院中密密丛丛的花草。树荫微动中,一阵幽幽的花香便徐徐漾送开。“嗯—”桑园不由得深深地呼吸一口。
“反动派,滚出来,滚出来!”猛然听见一声怒喝。桑园立刻收心凝神。寻声望去,原来是队员夏莹。只见她一只手叉在腰际,另一只手抽甩着一根牛皮带,呼呼作响。这个女孩,原本柔弱文静,说话总是悄声细语,眼睛看着地面,只有当那浓密的睫毛颤动时,别人才能略微感觉到她也会情绪波动。桑园喜欢她的宁静,她也喜欢桑园的坦率,两人曾是姐妹般的朋友。自打六月风暴一开始,虽然只是一名普通红卫兵队员的夏莹,却像是沉睡多时,突然复苏的女斗士,目光炯炯,唾沫横飞地和人辩论、争执,无意中一对好朋友疏远了。此刻,桑园愣神地望着她,好像被她的威风震慑了。“队长,敌人出来了!”夏莹走近桑园,低沉地说,语气中流露出不满。桑园回过神来,本能地握了握腰间系的皮带。
一位鹤发童颜、魁伟挺拔的老人,从略显低矮的房屋里走出来。若不是那铿锵有声、稳健刚劲的军人步伐和笔直的腰板,桑园怎么也不能把这老人与战斗电影片中的凶残蠢笨的国民党将领联系在一起。“说他像位得道的仙长还差不离儿。”桑园在心里说。正在出神,只见一个清秀娇小,四十来岁的夫人跟了出来。她伸手想扶那老人,却瞥见满院站着的怒目而视的红卫兵,忙把手缩了回来,“大概是那个五姨太吧?”桑园想。红卫兵们蜂涌上去,把那两人围在当中。为首的夏莹竭力抬头挺胸,仍只有老人的肩高。“瞧你的威风,跪下!”夏莹怒喝着。老人看了她一眼,艰难而缓慢地跪了下来,腰板却依然挺得笔直。那女人倒毫不犹豫地跪倒在他身边,让人不易察觉地扶住了他。
“审哪,队长,别尽愣神儿啊。”夏莹用皮带碰着桑园的手,催促着。“你审吧,我做记录。”桑园微微皱起纤秀的眉毛,从肩上挎着的旧军用包里摸出纸和笔来。“叫我审就审。喂,老反动派,叫什么名字?”夏莹语气威严地问。“张崇武。”铜钟似的回答。“又不是蒋光头在点你的名,报那么响干嘛。年龄?”“八十三岁。”仍是铜钟般的声音。夏莹斜睨了老人一眼,“哼,这么大把年纪,反革命历史可是够长了。说,你杀过多少共产党员,造过多少流血惨案?”夏莹尖利的问话,使本来嘻哈松散的其他队员们一下子绷紧了。十几双仇视的眼睛烈焰似的围封住跪着的人。那颗雪白的头颤抖了一下,微微低了下去。一阵死一般的沉寂,似乎空气也凝固了。“说!”夏莹似乎被老人的沉默激怒了,“为什么不说,是不敢说出来吗,是杀的人数都数不清吧?”夏莹说得情绪激愤,嘴角泛起白沫,手里的宽皮带也抡了起来,呼呼作响。眼看那皮带就要朝老人头上抽下去,林桑园一把攥住夏莹高扬的手臂,说:“今天的任务是查抄有无暗藏的武器,以确保毛主席和首都的安全。尽问那些陈年旧事没用。”夏莹转脸瞪着桑园,长睫毛像两簇细钢针似的眦裂开,“那你说怎么审?”她咄咄逼人地问。“甭审了。”桑园说着朝向其他红卫兵,“大家分成几路,屋里屋外,阁楼院子,仔细搜查去吧。”
几小时过后,原本雅致洁净的卧室被翻腾得像堆满破瓷烂罐的垃圾场。一间小巧的书房像刚经历过一场大地震。几架高达顶棚的硬木书架被砸断了筋骨,在地上支离破碎地互相支撑着。古色古香的线装书都被扯断了线,飘零散乱铺了一地。院子里的素花净草枝枝根朝天。除了在客厅里悬挂的一个镶着毛主席标准像的大镜框背面,夏莹发现的那张有“蒋中正”三字签名的委任状外,别无所获。面对这个并不辉煌的成绩,桑园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红卫兵队员们也都又累又困,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瘫坐在地上,互相靠着打盹。只有夏莹一个人还在踱来踱去,不死心地在墙脚瓦上睃巡。忽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退靠到房檐下的那老两口身上。她那双清莹的漂亮的眼睛开始充血。她一步窜到老人跟前,厉声道:“那个狡猾的反动派!你把枪枝炸弹藏在哪儿啦?”“我这里没藏任何武器。”老人低缓地说。随着“啪!”的一声响,老人白发覆盖的前额上冒起一条血痕,人打了个趔趄,几乎跌倒。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目光齐刷刷朝向夏莹。只见她怒目圆睁,挥起的皮带又一下狠狠地抽下去。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都抽在老人的背上。只见几点殷红的颜色慢慢渗透出来,在老人雪白的夏布衬衫浸润开。老人始终笔直地站着,只有微闭的双睑随着每一下抽打而痉挛。
“别打啦!这么大岁数,他经不起呀!”一直哆嗦在一旁的女人突然哑着嗓子嘶叫,“你们打我吧,打我吧!”叫着便扑在老人背上,试图用自己瘦小的身躯这护老人宽阔的脊背。夏莹一脚狠踢在女人的小腿上,骂道:“反动派的臭小老婆!不划清界线倒护着他,待会儿再收拾你!’女人冷不防挨了这重重的一脚,跌跪在地上。她闷声哭着爬到丈夫跟前,紧紧伏在他脚边。老人艰难地弯下腰,轻轻拉了她一把。她哽咽着,把丈夫的腿抱得更紧。
夏莹的皮带更狠地拍下来,薄薄的夏布衬衫抽破了,看得见背上皮开肉绽的红白色。“够了!你要打死他吗?”林桑园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夺下夏莹手中的皮带,摔在地上,又踏上一只脚。夏莹此时已经打红了眼,美丽的瞳仁里冒着凶光。她逼视着桑园,一板一眼地问:“你在替谁讲话?你的屁股坐到哪里去了?”那些原本不知所措的红卫兵,听见夏莹声色俱厉的问话,不觉也向桑园投去怀疑和愤怒的目光。“我要你记住毛主席的教导,‘不许虐待俘虏’!”一向语音轻柔的桑园突然变得声嘶力竭,“任何人不准破坏毛主席制定的铁的纪津!”她感到喉咙一阵痒痛,似乎血要从那里喷出来。“可是毛主席也教导我们,凡是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夏莹毫不退让地回答。两个以往的挚友,就这样剑拔弩张地对规了几秒钟。“我是队长,我命令全队立即返校。”桑园使出最后一招,掉头率先走出小院。红卫兵们面面相觑,随后都跟了出来。夏莹望着桑园的背影,狠狠跺了跺脚,捡起地上的皮带,朝那两人挥了挥,说:“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否则要你们老命!”说完也冲出了小院。
回到家里,林桑园觉得脑子累极了。她把自己抛在床上,抓过枕头盖在脸上,又在心里问起在路上已问过自己一千遍的问题。“夏莹她是怎么了,着疯魔啦?要不怎么会变得像个毫无人性的女魔头?”直想到头脑发胀,眼皮发酸。闲适中,她仿佛看见从前那个温和柔顺的夏莹,忽闪着清莹莹的眼睛,文静地含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