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雪儿轻轻叹口气道:“小爷这两个字写得真好,雪……泥……奴家即便自身如雪,但一陷入这浊泥潭就只有化作泥了。今日、明日,这一辈子只能任人当作脚下的泥一样不屑欺辱……想重化为雪,除非这纸能重新变白了那么难。”
“我并非这个意思。”顺治见她神色黯然,忙解释道。
“雪儿只求来世佛祖能让我化为牲畜,也好过身为娼家。”雪儿似乎被触动了心事,睫毛轻眨,就见泪珠一颗颗坠下。
“别这么想,或许过不几日就会有人为你赎身,帮你从良,像那个有名前朝艳妓叫顾横波的,不是就嫁给了龚鼎孳吗?”顺治见她哭得伤心,美人垂泪如梨花带雨,不由你不起怜香惜玉之心。
“我可不想嫁个老翁当……”雪儿顺口答道,却又忙掩了嘴,红着双颊低头笑笑,觉得自己失了态,就故作俏皮道,“如果是小爷你,那倒还成。”
“我……”顺治未经风月,当真认真起来,为难地搔搔头。
雪儿又是嫣然一笑道:“雪儿说笑呢……小爷年纪尚轻,家里哪做得了主呢,待过得两年,娶个年轻貌美的夫人进家,恐怕更做不了主了。”
她是恣情调笑,却不知正点中了顺治的心病,他最恨的事事不能自主,先是有多尔衮,接着又是庄太后,今日之所以跟着律亲王出来寻欢……就是因为连自己的妻子娜木钟也开始对自己颐指气使起来,自己这个皇帝,似乎成了泥娃娃,谁想动就动,想怎么动就怎么动。
“你放心,朕……这世上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儿,我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别说从泥变成雪,我还要你从泥坑里的麻雀一转眼变成凤凰。”顺治狠狠地喊道,他似乎觉得多尔衮、皇额娘、娜木钟都站在面前,而自己是在告诫他们,自己已经长大了,这天下的主人只有一个,就是我——爱新觉罗·福临。
“这……”雪儿意外地瞧着面前这个少年,看他的样子,想来应该是哪家的小贝勒吧,口气真是不小。可是赎身,是,自己也想,但表哥今年又没有中举,四年后再考,自己赎了身,这四年表哥吃什么喝什么呢?
“这幅字拿去裱了,”顺治正色道,“到明日也算是段佳话,以后你就叫雪泥,爷赐的名字。”
“是……雪泥谢过爷,以后还求爷多照拂呢。”雪儿仔细想想,不过是个丁点的孩子,想是一时置气说说大话,没准儿出了这大门就忘了,自己根本就不用认真。
“得了,今日先到此,我回去安排安排。”顺治却也没心思停留了,抬脚说走就走。
“小爷……您这就走呀,您……”雪儿懒懒地跟着过去打开了门,伸手帮顺治整整衣领。
顺治这才想起来,摸摸身上,从腰带上扯下颗明珠塞在她手里,微笑道:“我说话算话,多则一日,少则半日,就有人来接你了。”
“雪泥谢小爷恩典,雪泥愿生生世世待候……”雪儿甜嘴滑舌地说着好听话,心里却不以为然,小孩子懂什么,没准下了楼就忘了呢。
“喵呜……”见生人走了,白猫从床下跳出来,抓住雪儿的裙摆又是咬又是啃。
雪儿疲倦地伸个懒腰,踢开它道:“日头毒着呢,你别缠我了,待我把帘子合上。”
薄晶瞧着她纤手如玉合了帘子,自己也觉得有些疲倦地闭了闭眼,谁知一睁眼时,自己竟已经回到玉宁宫了。
总算回来了……
薄晶舒一口气,也没心思想太多了,径直就朝自己的罗床走过去,趁着天色还早,闭会眼睛歇歇吧。
“这不是……”
掀开罗帐,薄晶才发现不对,这床是自己的八宝西式床,但床上的东西全变了样,一色的水红缎子晃的人眼晕,还有帐顶上挂的香囊香袋香坠子,怎么瞧怎么像刚才的玉梨院。
“主子,听说……”
“是吗?”
“这还有假,皇上没有您哪……”
“死玲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清脆的说笑声从门外传过来,薄晶寻声瞧过去,就看见雪儿换了身月白色的旗装正和身边的丫头耍闹。
知棋?
薄晶瞧清楚那宫女的容貌,又是一惊,虽然有些不同,但一眼就瞧得出,这是更年少时的知棋,她不禁想起当年问知棋的时候,知棋的回话……
“奴婢一进宫来时,分给琦妃娘娘,娘娘赐名玲珑,三年前,琦妃娘娘暴死于这玉宁宫中,奴婢就被分去了别的地方,直到主子来了,又被改名为知棋分到主子这里……”
其实在玉梨院里,薄晶就已经猜到这位花魁红牌的雪儿姑娘,就是玉宁宫曾经的主人琦妃……
她只是不敢置信,一个妓院里的女子,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了琦妃娘娘,自己从答应到琳妃受了多少苦,而她……难道就这么轻轻松松地上来了吗?
但现在知棋的出现已经证明了,雪儿就是知棋口中的琦妃娘娘,玉宁宫暴毙的旧主子。
只见知棋眉飞色舞道:“因为娘娘有喜,那淑嫔自以为机会来了……听说今儿晌午早早就坐在院里等呢,一直等到这会儿,实在等不住了使个宫女去问,却听祥公公说皇上不翻牌子了,没准儿现在气得直哭鼻子呢……”
雪泥笑笑,却又皱眉道:“自我有喜,这半个月了皇上都不翻牌子,不知是宠我呢还是害我呢。”
知棋吓了一跳,忙过去掩住她的嘴道:“主子又胡说了,这份专宠可是求也求不来的福份,你没见乐嫔淑嫔那些个答应主子们,眼睛都嫉妒红了。”
雪泥推开她走到窗边坐下,把冰冷的水晶珠子靠在脸颊上,半晌才叹气道:“皇上专宠?糊涂了倒好,就怕不糊涂,心里明镜似的,这些日子为了圈地之事正和慈宁宫闹别扭呢……他不传侍寝,常来我这里,说是专宠……也是和那边置气,偏是这样的孩子脾气,改也改不了。”
“主子……”知棋吓得直跺脚,跑出去四周都瞧了,这才放下心来,直埋怨道:“这宫里当哑巴才能长寿,多说一句话,那都是杀头的风险。”
“我知道了。”雪泥被她说的也有些慌乱了,跟着也向窗外瞧去,轻声道:“皇后凶巴巴地我倒不怕,偏是慈宁宫那位,和颜悦色地我倒觉得凉。”
“主子您又来了。”知棋恼得直瞪她。
“这地方真累……以前苦是苦些,还能和姐妹们聊天说话,发发闷子,这里好是好……”
雪泥无奈的眼神掠过锦罗玉石,“却只能当个哑巴,吃了睡,睡了吃。”
知棋叹道:“进了宫就是雀儿进了笼,日子久了也就惯了……只是主子,您……您上次出去见的那人,可不能再见了。”
“他……”雪泥脸微微一红,眼波羞涩的流转,恢复了几分玉梨院的风情。
“主子,您就认了命吧”,知棋眼神一闪,“这就是您的命。”
“或许……”雪泥完全收敛了玉梨院里的神色,眉间只有淡淡的忧郁,她迟疑地抚向胸口那块粗劣的玉坠。
亮光一闪,像是深夜开灯的房间谁忽然动了开关,水晶帘下的美人,水红色的罗床,忽然全消融在黑暗中。
“后来呢?”薄晶在黑暗中等待了好久,却也再也被移到任何地方去,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什么后来?”雪泥的声音幽幽响起。
薄晶吸口气追问道:“你当时不是宠极一时吗?就连淑妃都曾败在你的手里?你竟然还怀了龙种,那么谁还能动你?”
“今天我累了,就讲到这里。”雪泥淡淡地回答。
“怎么这样呀?还吊人胃口,你真是,又不是垃圾长篇电视剧……”薄晶不依道。
“那就走。”一股风吹过来,似乎那只冰冷的手又来了,拉着薄晶没命地奔跑。
从黑暗中……奔跑入花香鸟语的御花园。
“琦主子,您快回宫去吧。”一个宫女急匆匆地从薄晶身边小跑到湖边,对着正摇扇度夏的雪泥说道。
“什么事?”雪泥肚皮微隆,正悠闲地摇着扇子。
“琦主子,轿子已经来了,您还是快回去吧。”宫女为难地催道。
雪泥心里一颤,立刻觉得一丝凉意攀到颈上,是皇上?昨天下了朝还来看自己,还赐了东西。是皇后?那个娇纵的丫头,几次想用马鞭抽自己了,但她怎么敢跑来玉宁宫撒野?还是……慈宁宫的皇太后?
想到庄太后那双深如湖水的眼睛,雪泥打个冷颤,但还是硬着头皮跟着宫女上了轿,心里七上八下,却猜不出倒底会是福是凶。
“公公有何贵干?”雪泥扶着宫女走进自己的玉宁宫,发现所有的宫女都不在,只有养心殿的一名太监冷冷地站在院里。
“奴才给琦主子请安,琦主子吉祥。”那太监先依礼打个千,不知道是不是雪泥的心理作用,她总觉得这太监的神情极为古怪。
雪泥转身想喊宫女来倒茶,却见刚才唤自己的宫女也走了,院门闭得紧紧的,整个玉宁宫里空旷而诡异。
“公公里面请。”她轻轻咬住嘴唇,露出个极为柔媚的笑容。
“琦主子不必辛苦了……奴才只是来传旨。”那太监似笑非笑打量着她,极为大胆和不敬的眼神。
“星琦接旨……”
雪泥吃力地跪下,背上和手心不断地浸出冷汗。是什么事,倒底是什么事,会是什么事?
“陈佳氏雪儿接旨……”
太监展开黄缎,怪模怪样地念出第一句话,就让雪泥全身一软,瘫倒在地。
“雪泥娘娘还真是娇弱呀……不知当年在青楼里待候客人也是这般楚楚可怜的样子,好搏人怜香惜玉不成?”一个清嫩甜腻的声音响起,当年的淑嫔瓜尔佳氏淑美笑盈盈地从玉宁宫里走出来。
“琦妃娘娘惯使此招,你念你的……”淑嫔向太监冷冷地道,脸上却灿然一笑。
“是,陈佳氏雪儿,青楼娼妇欺君罔上,冒弃巴雅拉氏星琦格格窃琦妃之位,受皇恩浩荡仍不知耻,与外戚私通有孕……”
“慢着!”雪泥只觉得嗓子干涩地说不出话来,但她必须说,她必须要说清楚,“我肚里的孩子是皇上的,他姓爱新觉罗,太医说了,他是个阿哥,你们怎么敢动皇上的血脉?”
“皇上的血脉?”淑嫔挑眉道:“那你三次出宫私会男子如何解释?”
“玲珑?”雪泥又惊又怒不知从哪生出股力气站起来,冲到淑嫔面前喊道:“玲珑人呢?”
淑嫔嫣然一笑道:“你自己的宫女,怎么反倒跑来问我?”
“我要见皇上,这旨谁知是不是你们假造的,我才不信。”雪泥知道和她纠缠没用,立刻转身就走。
“皇上此刻不想见你。”雪泥刚走到门口,却见门自己开了,皇后娜木钟正立在门口,心满意足地瞧着自己道。
“宣旨。”娜木钟沉声道。
“陈佳氏雪儿,青楼娼妇欺君罔上,冒弃巴雅拉氏星琦格格窃琦妃之位,受皇恩浩荡仍不知耻,与外戚私通有孕,顾及皇家颜面,特恩赐陈佳氏自缢,死后降为巴嫔。”太监一板一眼地宣完了旨,从房里取出条白绫来送到雪泥面前,“巴嫔娘娘,上路吧……”
“我不,我不……我要见皇上,你们都是骗子……”雪泥全身抖得如风中落叶,泪水不知不觉就留下来了,她拼命地喊着嚷着直到嘶哑了声音。
“还不送娘娘上路?”见娜木钟有些不忍地背过头去,淑妃冷冷地下了令。
“是。”从房内又走出几个太监宫女,拉的拉拖的拖硬是把雪泥拖上了板凳。
“娜木钟,瓜尔佳氏淑美……你们一定会和我一样不得好死,没有善终。”雪泥还来不及再咒骂一句就被白绫缠住了脖子。
“姐姐别怕,她犯下这滔天大灾,还想怎么样。”淑美冷冷地道,扶住脸色苍白的娜木钟。
“呜呜……”
雪泥脚下的板凳被拿走,立刻喘不上气来,她拼了命地用最后一分力气抚住胸前的玉坠。
“啊……”
薄晶拼命地喘着气,方才雪泥被吊颈时,自己似乎也喘不过气来了。
等她平静下来,一切都已经消失了,雪泥、淑美、娜木钟,雪白而冷酷的长绫……
一切都不见了,眼前只有那幅水晶帘,每一颗珠子都像一只妖异的眼睛,诡奇地在没有风的房间里,轻轻地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