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雪泥-大清遗梦

塔娜送了薄晶,转头回去时时候也不早了,她见庄太后还靠在窗边沉思,忙过去扶起来道:“太后,这窗缝里窜风,怕冷着了。这些小蹄子尽会偷懒,入浴的热水还没烧。”

庄太后微微一笑,由她扶到床边坐下,靠着锦被道:“这倒不急……你先坐下,我且问你,你送琳妃回去,她一路上说什么了?”

塔娜沉吟道:“倒没说什么,还没平时客气……扶她下轿的时候,奴婢瞧见她眉头紧锁,心不在焉地就进去了,客气话都忘了说。”

“是吗?”庄太后似乎松了一口气。

“太后,您是在怀疑什么?”塔娜轻声问道。

庄太后点了点头道:“我曾怀疑她和希妃串通一气。”

塔娜惊得吸气道:“您是说,她们相斗是装出来骗您的?”

“是的……”庄太后皱眉道:“这次惠妃的事两人的确有些蹊跷,琳妃所为实在不符她平日所为,所以今晚我才传她来试探。”

“可琳妃承认要挤走惠主子……”塔娜不解道。

庄太后道:“一问就红了眼圈,似乎有难言之隐,却又承认……我猜,两人的确串通一气了。”

“啊?”塔娜更是惊诧,“如果真是这样,太后要怎么对付她们呢?”

庄太后道:“千口之家主事一人,何况这两个女子一般地聪明呢?琳妃之所以肯承认,想必是被希妃压制住了,她此举一是觉得委屈,二来……恐怕是想利用我们除掉希妃。”

“太后英明。”塔娜急道:“那太后的意思是……”

“希妃竟然能压制住琳妃,可见希妃的确精明……”庄太后沉吟道,“她的威胁比琳妃更大,但如果除掉她,我又找不到另一个人能与琳妃均衡……若是都除掉,后宫的事定要分我的心,唉……”

庄太后起身走到窗前,瞧着窗外的雪花道:“看起来,不得不再容她们些日子了。只是,既然希妃更精明,我们就得扶持琳妃一些了,何况,希妃曾送来了把柄在我手里,倒也不怕她翻天。”

“是。”塔娜见她胸有成竹,也展颜笑了,恭敬道:“太后早些歇了吧,朝里的事……”

“唉,”庄太后听了幽幽叹道,“当额娘的总是要吃点亏,就算病的要死了,心里惦记的,无非还是孩子的事情。”

“皇上对太后也是一心纯孝。”塔娜忙道,却见庄太后苦笑着摇摇头,望向养心殿的方向,叹道:“这么晚了,也不知他歇下没有,冷不冷……”

听,雪落的声音……

薄晶翻个身,把头埋进松软的枕头里去,像驼鸟自欺欺人地扎进沙堆。

“这雪怎么就下个没完呢?”叹口气,薄晶干脆翻身坐起来,抓件袍子披上,好在火盆烧得旺,房里融融如春。

窗外青黑色的天空映在水晶帘上幻出万道暗蓝的影子,薄晶趿着鞋,轻手轻脚地走到妆盒边翻出把小小的钥匙,打开个小小的锦盒。

折竹画梅的锦盒里,赫然放着一缕染血的布条,暗红的血渍已经变成乌黑,像条嗜血的蛇,懒懒地盘在锦盒里。

薄晶把它取出来,按原样缠回手掌上,然后安静地坐在窗边,安静地望向窗外。

是危机四伏,所以想找个安全的小歇之所?还是寂寞伶仃,想找个可倾诉的对象而已?或是,只有失去了才想要得到?

童话里的爱情有……

但现实的爱情或许就是这样,千丝万缕缠成了线团,爱情是这实实在在存在的线团,而来源的万根丝线,想寻出来源却是不能了。

什么样的爱情不是爱情?

谁又敢说自己的爱情里没有一点点的私心杂念,衡量计算,注定要输的,极少人会去赌。

何况爱之所至,事事身不由己……

“寒夜难眠,琳主子这为的是谁呀?”久违的幽幽女声含笑响起。

薄晶抚住胸口,微愠道:“和你有关吗?”

水晶帘如被风吹般纷乱摇动,女子的笑声和在水晶珠子叮咚的碰撞声里,都是一般地清冷,“说得好……好一个高高在上的琳妃娘娘。”

薄晶面无表情地拈起一个梅子咬着,悄悄把缠着布条的手藏在袖子里。

“我早来了,你那番为谁寒露立中宵的小女儿情态,不用藏也不必藏。”鬼魂用讥讽的语气笑道,薄晶虽然看不见,也想像得出她的神情,忍不住俏颜一红。

“脚跟立得稳了,是不是该帮我做点事情了?”水晶帘颤动得越发厉害,几串水晶珠子直直朝天花板飞上去,女子的声音也变得急促起来。

薄晶不露神色地退后几步,冷冷地道:“你倒底是谁?琦妃?还是雪泥?”

“瞧瞧不就知道了……”伴着这幽幽凄清的声音,薄晶瞧见窗纸外隐隐约约的一个人影,只瞧得见大概的身形,像是个穿宽袖短襟旅旗装戴着长穗旗头的女子。

那身影是侧对着薄晶的,但正在慢慢地转过来,一点一点的,朝着薄晶看过来……

“啊——”

大半夜的,忽然发现你窗子外头站个人,穿着齐整的华服,然后……在青黑的夜色里隔着淡青色的窗纸朝你伸出手来,谁能不怕,薄晶吓得尖叫一声,掉头就要跑,却感觉到自己的脚像是被粘在了地板上,一步也动不得。

瞬间,薄晶瞧见一只手穿过了窗纸,真的是“穿过”,而不是“穿破”,好象那窗纸是烟雾做的幻像似的,就这么直直地朝自己伸过来。

“不要……”薄晶只觉得自己嘴唇发干,一句完整话都喊不出来。

那只手越来越来近了,也不像刚才那种模糊的感觉,反而清晰到连手上戴的戒指是红宝石的都看得清,这是一只少女的手,雪白柔嫩,十指修得尖尖的,染着红艳艳的寇丹,手腕上戴着松绿色的珠串,衣袖是水红色的上好苏绸,袖口滚了烂醉七色绦子,只看这只手,便想象得出,这女子该是多么的柔媚风情。

那只手柔柔地向薄晶手腕上一握,薄晶立刻觉得像是戴了个冰做的手镯,沿着脉搏一路冰到心里去。

“咱们走吧,寒舍不堪,还请琳主子海涵……”女子话音忽然转为甜腻,像是个最热情亲切的主妇在欢迎自己的客人。

“啊,不要……”薄晶只觉得这只纤秀的手力气大得惊人,眼瞅着自己就直直地朝着水晶帘后的红木窗格撞过去。

就要撞到了就要撞到了——

眨眼间结实的红木框子就已经近在眼前,她恐惧地闭紧了双眼,等待着撞上去的一刹那痛苦……

“叮咚……”水晶帘从扬起的半空中缓缓落下,缓缓地归于平静。

深夜的玉宁宫里,火盆里的木炭发着幽蓝的焰光,罗床上的被褥凌乱地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每扇窗子都关得紧紧的也没有任何的破损。

和薄晶内室相连的小耳房中,玲珑喃喃地说出几句梦话,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没有撞击的感觉,薄晶大着胆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间不大的绣房里,刚才抓住自己手的女子也没了踪影。

“这是哪里?”薄晶小心翼翼地转动眼睛环顾四周。

水红色的窗帘低低地垂着,这使透进来的阳光也变成了奇异的暗红色,房间靠里摆着一张精致的古式罗床,四面系着雪白的珍珠罗帐子,帐子外又垂着和玉宁宫里一样的四幅水晶帘。

可以肯定,这是个女子的绣房,因为四壁上挂了很多绣工精美的香囊香袋,又挂着笔调柔媚的贵妃醉酒,西施浣纱。

靠窗边上放着一张红木书桌,上面整齐地摆着些笔墨纸砚,又堆着几本线装书。

迎门的地方放着两把软椅并一张梅花小几,几上一个美人耸肩高颈白玉瓶里是几枝玉雕似的梨花,花下却搁着个小小的蓝瓷酒樽,上面黄底红字清清楚楚地题着“梨花醉”。

这倒底是什么地方?

薄晶按住惧意,细细思量道:瞧这家什精美书案笔墨,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可偏偏几上摆的不是茶点却是瓶酒,就算谁家小姐再任性,料也不敢如此呀。

“喵呜——”忽然有个软软的东西擦过薄晶的脚,她吓得掩了嘴看去,却原来是只雪白的波斯猫。

“雪泥?”薄晶惊讶得不能自己,她快步跟过去,瞧见那只猫懒懒地卧在了红木软椅上,正睁圆了双眼瞧着自己,一眼碧蓝,一眼乌黑,不是罗姨怀中的雪泥是谁?

“我的乖女儿呀,娘知道你累,你辛苦,你是娘的心里的肉……”门外忽然响起个沙哑的老妇声音。

薄晶忙快步躲到垂着帐子的罗帐侧边去,但还是禁不住好奇悄悄探头望过去。

“好女儿,我的乖女儿……”一只手推开门来,却不是玉宁宫窗外那只雪白粉嫩的,这只手上布满皱纹,一瞧就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子。

“雪儿,那位小爷点名就非要见你不可,你可知他出手有多大方?一出手就是一片金叶子呀!”玉梨院的老鸨脸上每个褶子都挤出笑意,就一双豆眼睁得圆圆的,紧盯着身后的少女。

“妈妈,您昨儿可是答应让我出去的……”少女嘟着嘴置气地朝床上一坐,雪白的牙齿咬着嘴唇不依地直喊。

老鸨自知理亏,陪着笑扯开话道:“瞧这房里闷的,我去把窗子打开,那满院的梨花香呀,准能醉死个人。”说着话,她竟朝薄晶藏身的地方走过来,薄晶惊慌地四望,一边是墙,一边是罗床,躲都没处躲。

过来了过来了。

薄晶没办法,只有一闭眼飞快地想起托辞来。

“你这屋子可是我梨花院里最好的,娘都不舍得住,留给我的宝贝女儿哦。”老鸨侧头向那少女说笑着,瞧也不瞧伸手就朝薄晶这个方向够过来。

薄晶心惊胆战地等了一会儿子,却见那老妇已经站在自己身后拉起幔帘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薄晶小心翼翼地拉拉她的衣角,却看到自己的手像是烟雾一样,或是她的身体是烟雾,总之,就是就这么穿过去了。

明白了。

她们瞧不见我,也感觉不到我,我在这里也像是个鬼魂。

薄晶一颗心总算放下了,她干脆走到罗床前,仔细瞧起那个红衣少女。

少女正生闷气,玉似的一双手绞着自己的衣角,薄晶凑过去瞧,不禁一愣,好一张秀美的芙蓉面。

后宫里什么美人没有?

娜木钟的惊艳端丽,希微的清丽无双,还有董鄂妃惊鸿一瞥的清如雨柔如兰……

但这少女又和她们不同,若论起来,倒是有些像淑妃当年,一张雪白的瓜子脸,眉毛乌黑高挑,眼睛是不笑也在笑的弯月眼,鼻子挺秀,唇如红菱,一头青丝挽成极为风流的洛女髻,耳上有珠,颈前有玉,不用言语也瞧得出眉间的万种风情。

再瞧她水红低领的似纱薄衣,腰上只松松地挽条红绸带子,隐约露出雪白的小腿,再加上脚上水红缎子绣鸳鸯的软缎小鞋,不用问了,这女子定是个倾倒众生的青楼女子。

一个青楼女子?

薄晶糊涂了,那女鬼带自己到这里来看一个青楼女子做什么?青楼和后宫有天壤之别,恐怕怎么扯也扯不到一起吧?

“好女儿,这是最后一次了,应付了这位小爷,我准你两日假可好?”老鸨好言好语地劝着,就差点跪下了。

少女还只是嘟着嘴瞧也不瞧她,任她劝了半晌,才挑眉道:“让我歇三日。”

老鸨又是笑又是气,伸指向她额上一点嗔道:“好好好,你是我的小姑奶奶,可是咱们先讲好了……”

“什么?”少女听她允了假,俏颜如花般绽放,这才有了几分该有的纯真。

老鸨板了脸道:“清倌的身子不能丢,若是出了什么事,可就别怪娘不讲情份,我非挑了那个书呆子的手脚筋不可。”

少女脸微微一红,推开老鸨坐到妆镜前灵巧地描眉画唇,还赶着娇声喊声:“雪儿……”

那只波斯猫蹭地跳上少女的膝头,又是蹭又是咬,只气得老鸨尖声叫道:“我的小祖宗呀,这上好的苏绸衣裳,一匹就要十几两银子呢。”

“好了,小气鬼……”,少女撒娇地嗔一句,斜老鸨一眼笑道:“这半天了,人家小爷别急出病了,您老人家就快去招呼吧。”

老鸨这才想起来,跳着脚往外跑,又折回来嘱咐道:“好好侍候着,瞧这位爷身后跟的几个人的样子,这位呀,非富即贵。”

“好了好了,您快去吧。”少女关了门,转身跑到罗床边上掀起枕头,拿出样东西抱在怀里,薄晶凑过去瞧,原来是块小小的玉坠子,在宫里待久了,她一眼就看出这是劣等货,难为这少女还心疼成这样子,想来定是她的情人所送。

门开处,老鸨殷勤地带进一个人,准确地说,还只是个孩子,十四五岁年纪,这少年清眉秀目,唇角含笑,身穿着一身品蓝茧绸袍子,头戴镶玉嵌珠的小帽。

“雪儿呀,快来见过黄公子。”

老鸨笑吟吟地把雪儿拉过去,又向那黄公子笑道:“这是我们玉梨院的花魁,干干净净的清倌,不知道迷倒了多少人呢……”

“行了,出去吧。”少年终于开口了,声音稚嫩却透着威严,脸也朝着雪儿这边望过来,这一眼,却让薄晶吓了一跳,险地呼出万岁爷三个字。

薄晶还不敢置信,又溜溜地跑到那少年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过了,可不是顺治是谁?只是身量矮了些,声音嫩一些。

见房内无人了,顺治愣是装出副风流才子的样子,把手里的折扇往少女下巴上一点,微笑道:“玉梨院的梨花仙子果是名传不虚,好一个梨花模样的佳人。”

“小爷……”少女将声音放得百转千折,像是上好的美酒般醉人。

“你叫什么名字?”小顺治大模大样地朝椅子上一坐,顺手折了朵梨花在鼻间嗅着。

“奴家……叫雪儿,因是下雪时所生,所以起了这个粗鄙的名字,爷别见怪。”少女掩嘴一笑,凑到顺治身边,却将他手里的梨花劈面夺了,抛个媚眼道:“谢小爷赐花。”

顺治阅人无数,却没见过这等柔媚风情,又是新鲜又是有趣,忍不住笑道:“人如其名,雪如梨花,梨花如人,人又名雪,好名字。”

雪儿抿着唇嫣然一笑,拿几点鲜红的指甲把那朵雪白的梨花掐住了,靠在唇边,吐气如兰道:“奴家可不懂这么多文绉绉的话,小爷呀……还是留着给旁人去吧。”

话这么说着,她人却是莲步轻移到红木镶罗甸的书案边,将梨花顺手往砚台里一抛,和了徽州墨不停磨着,可一双笑眼却又分心瞟向顺治。

顺治心里大呼有趣,和表姐娜木钟相比,这雪儿的容貌或许逊色,但笑语如珠,眉目传情,又岂是一张美颜能比得了的?

顺治走过去靠着雪儿,见她拿起支小羊毫,取出张雪白的桂香撒金签,忍不住好奇道:“姑娘还会写字不成?”

雪儿娇媚地嗔他一眼,抿嘴笑道:“瞧瞧不就知道了……爷的大名是什么?”

顺治愣了一下,他当然不可能说出自己的真名,便诌道:“我姓黄,单名一个玄字。”

“黄玄?”雪儿微皱秀眉,略为思索就轻移莲腕,运笔于心,写出两行字来

“黄河九曲养万物,玄黄万变成九洲。”

这两句藏头诗若是从平常秀才口中吟出,顺治都会觉得不屑,但雪儿是一个青楼女子,又难为她一步成诗,顺治不禁刮目相看。

“原来姑娘是珠玉藏于瓦砾……真是失敬。”顺治一改之前的轻薄样子,满面客气地笑道。

“若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藏于瓦堆里呢?”雪儿脸色一黯,之间的风情都被眉间的忧郁盖住了。

“是雪儿不好,小爷是来寻快乐的,雪儿却……”雪儿忽然露出个强笑来,“让雪儿给爷唱曲跳舞吧。”

顺治见她强颜欢笑的样子,心里顿时生出怜意,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便点头坐下了。

“雪儿献丑了。”雪儿先娇娇地行个万福,再到衣挑上取下根雪白的绸带披在身上,略停一停,便开口曼声唱道:“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她的嗓子本就极柔媚,唱起歌来更是好听,再配上绸带飞扬,美人如花,看得顺治是如痴如醉。

“姑娘的歌声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舞跳得更是翩如仙人。”顺治来了兴致,踱到书桌边翻出张玉版纸来,披墨淋漓地写了两个大字。

“雪泥?”雪儿过来瞧了,忍不住笑道:“小爷年纪不大,字却是极好的。”

顺治见她竟像是要评自己的字,不禁来了兴趣,侧头笑道:“这也懂吗?那你倒说来看看。”

雪儿敛了媚色,微皱秀眉思索片刻,薄晶见他们瞧得入神,也跟过去看了,只见雪白的纸上雪泥两个字龙飞凤舞,竟是自己宫里挂的那幅御笔。

“小爷的字俊秀飘逸,却隐隐有孤寂清高之意,雪儿不才,胡乱说的,小爷别当真。”雪儿知道这些读书人的心思,越是想得到功名利禄,就越要标名自己是清高之士,这样评出来,十有八九对方要喊知音。

果然顺治听得连连点头,喜道:“姑娘评得很好……姑娘名为雪儿,古时儿作泥音,叫雪儿,不如雪泥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