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情逝-大清遗梦

“琳若?”杰书站在桂花树下,不敢置信地瞧着背对自己的女子。

“杰书?”薄晶全身一震,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子。

“你怎么哭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杰书见她满面泪痕,心疼地纠作一团,他快步走过去,伸手握住薄晶冰冷的手。

“这么冰,你怎么没穿鞋子,快进房里去。”来不及想什么避讳不避讳了,杰书将她抱起来,紧紧地拥进怀里。

“杰书……”薄晶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大哭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杰书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疼地安慰着。

“你不要管我。”他的温柔比针还尖锐地刺进薄晶的心,她猛地推开杰书,声嘶力竭地喊道。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根本不是那年桂花树下的琳若,她温柔善良,而我自私狠毒……我差点害死你,害死芳草,现在还想着要害死希微和她肚里的孩子,我根本不是你喜欢的那个觉罗氏琳若呀……”薄晶泪流满面,把头放在膝盖上痛哭着。

杰书身子一僵,伸手把她放在了一张宽椅上。

“你明白了?”薄晶在泪水中苦笑,这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怪得了谁?

杰书却不说话,他垂下眼帘麻利地半跪在薄晶面前,伸手除去薄晶脚上湿透了的布袜。

“你做什么?”湿了的袜子被冻在脚上,扯动时疼得薄晶大叫。

“你说做什么?”杰书忽然一反常态,沉着脸喊道。

“不知道这样会把脚冻坏吗?傻瓜……”恶狠狠的咒骂声中,杰书解开皮背心和里衣,把她冰冷的脚放在胸口。

“手也受伤了,唉……”杰书撕下里衣的一角迅速地为薄晶包扎。

看着杰书低头忙碌,脚底传来的热度像是能融化所有,薄晶终于忍不住把头缓缓地,缓缓地靠向他的肩膀,就听到他平静的问话:“芳草的孩子和你有关?”

薄晶全身都僵住了,她把身子挺地板直,她不想说出那个是字。

“现在还想除掉希妃?”杰书抬眼望她,眼里的情绪复杂如乱云。

“是,我承认,”薄晶深吸口气,抬起下巴,“是我故意不去找你们,我要借她这个孩子重返上位。”

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杰书忽然微微一笑,失落而无奈地摇头:“你不再是桂花树下的琳若……”

薄晶感觉到自己的泪珠又在眼圈里打转了,就差一点,差一点就要滑落,但她不要,已经输了,就让自己留下最后的一点尊严吧,如果还能拥有……

“听——”杰书忽然把头转向窗外,低低地说:“听雪落的声音。”

雪落的声音……

薄晶望向门外飞杨扯絮的雪花,漫天盖地的像是个帘子,营造出只有他们两人的世界。

再静些,再静些……直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薄晶细细地呼吸,静静地聆听,雪落的声音。

像是羞涩初来的额上一吻,像是桂花香里花落如雨,似乎听不到,却又听得到,薄晶闭紧了眼睛,软软地靠在圈椅上。

在这一刻,天地间只有雪落的声音,和,他的呼吸……

“雪停了。”杰书轻轻地说。

“是,我得回去了,芳草一定找我找疯了。”薄晶勉强地笑着,留恋地起身。

布袜和绣花鞋还是微润的潮湿,那冰冷从脚尖一直传到薄晶心底。

“有劳杰爷了……”尽量优雅地转身,但每一步却像是踩在棉絮堆里,不,是泥潭里,踩下去,就拔不出来。

自己选择的……

就连后悔和恨恼都不配有啊……

推开门,最后转身回眸,对上他冷淡的眸子,薄晶眨落泪水,柔柔地一笑。

如果你爱上的,只是桂花树下的文秀少女……

那请原谅我,扰乱了你的心……

“这桂花酱的味道很好。”庄太后拈了块酥点,赞不绝口。

“太后今日气色好些了,胃口也好了。”塔娜在一旁伺候着,微笑道,“这可是皇上亲自下旨送过来的,说尝了一块觉得好,想是额娘也爱吃,就紧着派人冒雪送来了。”

庄太后微微一笑,又吃了两块才喝口茶,问塔娜道:“这两日雪下得太大,让皇上就别来请安了,他身子也不好,当心冷着了。”

塔娜抿嘴笑道:“巧了,皇上才刚派了小祥子传话,说这两日雪下得太大,让奴婢们注意太后的冷暖,千万不能冷着了。”

“也是当爹的人了,可转神时一恍忽,仿佛还是抱在怀里的孩子……大眼睛,胖乎乎的小手抓着我的衣服不放,先会叫额涅(满语妈妈),那声音哪,又脆又甜的,直甜到我心里去。”

庄太后垂目笑了,一双眼睛里满是慈爱。

塔娜也笑了,侧头回忆道:“皇上小时候多粘您呀,学蒙语也是先学会叫额吉,小小的人儿,几个师傅都赞不绝口呢。”

“唉……”庄太后不无惆怅地叹口气,再甜的回忆也只能想到这里了,那个白胖的,整天缠着自己叫额涅的孩子已经长大了,自以为自己聪明成事,眼里早就没有额娘了。

“太后……”塔娜一路陪着她过来,心里明白想起来也难受,忙岔话道:“这两日得了个稀罕玩意,给太后瞧瞧可好?”

庄太后知道她的用心,也就接话笑道:“你当我没瞧见过好东西吗?一般的东西我还不瞧在眼里,你可别露了怯。”

塔娜从衣襟底下翻出样东西来,双手捧着送到庄太后面前,侧头笑道:“太后也瞧瞧。”

庄太后扑哧一笑,摇头道:“不就是个装玉的绦子……我当是什么呢。”

塔娜笑道:“这绦子可不是宫里人的手艺,是宫外一位福晋做着玩的,可不是轻易得到的东西。太后仔细瞧瞧,这寻常的祥云结里悄悄藏了几个小福字呢。”

庄太后接到手里仔细一瞧,果然精巧,且花样繁复手工精致,颜色搭得又好,竟是极少有人用的烟墨配缃黄,两个冷清的颜色在一起,竟配出雅致的书卷气来。

“嗯,颜色好,结的也好……哪家福晋这么本事呀?”庄太后爱不释手地问道。

“敏郡王家二贝子的福晋,皇上皇后大婚的时候象是也来了,太后还夸人家生得好呢。”塔娜随口答道。

“敏郡王……”庄太后沉吟半晌,忽然道,“想起来了,是叫个……珊瑚,名字好听,声音也好听。

塔娜笑道:“太后的记性真好,就是叫个珊瑚的,是鄂硕家的大格格,听说心灵手巧着呢,又会做诗做画,又会针线功夫。”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当年选秀就没选中呢?”庄太后诧异道。

塔娜有些尴尬地笑笑,轻声道:“当年静妃娘娘说皇上身子弱,说是选妃选德,容貌太好的怕是……”

“这孩子……”庄太后摇头笑道:“既是这样,寻了空传那孩子来,咱们天天住在这深宫里,哪见过什么世面呀……也瞧瞧人家识文断字的女才子,顺手地学学人家的绦子是怎么结的。”

“听说希主子也会画。”塔娜顺口接道。

“是吗?”庄太后伸手要过茶来喝几口,才缓缓道:“希妃真是个齐全孩子,生得俊不说,难得是聪明伶俐,城府也深……只可惜了,不姓我博尔济吉特。”

塔娜皱眉道:“是太聪明了,也太冷了些,活脱脱个冰美人。”

庄太后沉思半晌,瞧向塔娜道:“传旨,让琳妃晚上陪我一起用膳。”

“是,太后。”塔娜神色不动地应声道,恭恭敬敬地倒退出去。

觉罗氏琳若……富察氏希微……

庄太后合了双眼,久久地陷入沉思。

薄晶正用午膳,她在尚衣监为冬衣之事忙了一早晨,赶到这时才得空吃饭,偏偏满桌子的大多是牛羊肉并个热锅子,她只吃了半碗紫米粥就推开筷子,芳草忙过来劝道:“主子,这锅子是野鸡酸菜的,您多少吃两筷子也好。”

薄晶见她关切自己,也知道冬天哪里来的时鲜蔬菜,不过大白菜红罗卜罢了,自己嘴刁哪怪得御厨呢?想想也就重新拿起筷子夹了块鸡肉细细嚼着。

“主子若是嫌腥,尝尝这个吧。”芳草见薄晶皱眉,忙端过来小小的一盘青色榨菜样的东西。

薄晶夹起一根尝了,味道有些像是青笋,更嫩更绵些,倒不腻口,当下就着这盘咸菜又添了半碗粥吃了,又向芳草道:“晚上也要这个。”

“塔娜姑姑来了。”玲珑从外面进来回道。

“塔娜姑姑,”薄晶赶忙站起身,笑道;“快别多礼,玲珑看茶来。”

塔娜微笑道:“让奴婢来侍候主子用膳吧。”

薄晶摇头道:“才吃完了,姑姑快请坐,我漱漱口就来。”

塔娜见小几上菜肴未动,便笑道:“主子不爱吃肉食,晚上奴婢让厨房做几样清淡爽口的。”

薄晶急急地漱了口,忙走过来坐到塔娜身边笑道:“大冷天的东西不全,就别为难他们了。”

塔娜道:“我们厨房里有个厨子最会做豆腐,主子别管了,就等着晚上好好吃一顿吧。”

薄晶心念飞转,立刻明白了,先笑道:“谢太后赐膳,”又道:“塔娜姑姑别急着走,不嫌我这玉宁宫粗陋就多待会儿。”

说着话示意芳草等人端茶果过来,却又故意当着塔娜的面对芳草吩咐道:“让尚衣监的人别过来了,那些单子先放着明天我再瞧。”

塔娜心里明白,忙笑道:“奴婢倒是想多留会儿伺候琳主子,只是太后还差了奴婢办事呢。”

“这……,”薄晶做出为难的神态叹道:“那我也不便相留了,只求姑姑有空也来我玉宁宫坐坐。”

“是。”塔娜也就不再多说,转身走了,薄晶又送到门外去。

“主子,尚衣监那边?”芳草跟出来悄声问道。

“按我说的回了去,我得好好想想,这顿饭,该怎么吃?”薄晶深吸一口气,眼睛望向慈宁宫的方向。

她不知道,此时,庄太后也正望向玉宁宫的方向,两个女子隔着道道宫墙,猜度沉思着。

华灯初上,薄晶扶着芳草下了软轿,雪小了些,但还是纷纷扬扬地下个没完,薄晶披着件雪白的狐皮连帽斗篷,脚上蹬着同色的小羊羔皮的靴子,整个人都融进了满天的雪花里似的。

“琳主子吉祥。”立刻有慈宁宫的轮值宫女过来请安,扶着她走进花厅。

“给琳主子请安,奴婢这就去请太后。”塔娜含笑迎上去,殷勤地帮薄晶脱了斗篷,只见薄晶里面穿件雪白的家常锦棉袍子,略施脂粉,看起来像个没出嫁的少女。

薄晶四处望望,见桌上已经摆了几盘菜,都盖着凤纹亮银的盖子,几个宫女正忙着布菜上灯,刹那间房里亮如白日。

这时,庄太后已经扶着塔娜从内室里走了出来,她今晚也穿的是家常袍子,灯光下看起来,只像是三十多岁的美丽女子。

“臣妾给皇额娘请安。”薄晶忙起身行礼。

“起喀,今儿没外人,就别这么多礼节拘束了。”庄太后似乎心情很好。

“谢皇额娘恩典。”薄晶见她和颜悦色,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眼见着菜都布好了,薄晶挨着庄太后下首坐了,就见眼前菜肴五光十色的好看,但她哪有心情下咽,再好的菜吃着也有限,只是不停地偷眼瞧庄太后的神色。

“多吃些,吃胖些更好看呢。”庄太后笑眯眯地瞧着薄晶。

待吃到七八分了,庄太后才缓缓道:“那日你走后,希妃在我这里说了不少话。”

来了来了……薄晶心里一凛,整个人都警醒起来,但她面上却神色不动,也不说话也不吃菜,只把一双眼睛直直地盯住眼前的凤纹银筷子,似乎在专心致志地瞧它的花纹。

“琳主子……”塔娜见她半天不答话,忙又是提点又是警告地喊了一声。

“希妃她说,”庄太后却不以为忤,还是微笑着道:“你私心想排挤惠妃,所以……明里是劝,暗里却是挑拨。”

薄晶听了这话,不但不愤怒或是分辨,反而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个字也不说。

“琳主子,太后问您话呢。”塔娜瞧庄太后一眼,大着胆子过去推推薄晶。

“我……”薄晶终于抬起头来,却吓了塔娜一跳,只见薄晶红了眼圈,楚楚可怜地咬着嘴唇,欲言又止。

“在太后跟前,您有什么话就说吧。”塔娜和庄太后交换个眼色,轻声道。

“我……”薄晶半天才说个我字,像是要哭出来似的吸吸鼻子道:“希妃说得没错,是我……”

什么?

塔娜没料到她会承认,不解地看向庄太后,却见庄太后还是淡然的微笑,似乎在意料之中。

“那天你送来的参很好,额娘要谢谢你呢。”庄太后忽然话锋一转。

“额娘?”薄晶眼圈更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下来,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

“好孩子,再吃两口,有额娘疼你。”庄太后微笑着劝慰道,语似双关。

“琳主子,您尝尝这道菜,滑而不腻香而不焦。”塔娜也换了笑脸捧过盘菜来。

“谢皇额娘,琳若没用,琳若该死。”薄晶忽然起身跪在地下连连叩头。

“行了,好孩子,有额娘疼你。”庄太后示意塔娜扶起来,笑得和蔼可亲。

这顿饭似乎并不那么难吃……

两个人的目光交错,一个柔顺一个慈爱,但两个人的心里都在悄悄地说道。

不是菜不难吃……

而是……

试探和欺瞒,都自以为顺利和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