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微挺着肚子不好行礼,但她还是恭恭敬敬地尽力弯下腰,直吓得庄太后连呼:“快平身了,小心你肚里的孩子。”
“皇额娘身子好些了吗?这是皇上赏给臣妾养胎的千年灵芝,”希微打开手里的一个锦匣,柔声道:“皇额娘这里自然不缺这些东西,想必样样都比这个好。但……但臣妾见皇额娘生病,恨不得能拿自己身子来替,只想着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献给皇额娘,也就,也就顾不得寒酸了。”
“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庄太后淡淡一笑,审视着面前的清丽的女子。
月份已经重了,可她还是清丽如昔,把乌尤那德玛都远远地比下去呢。再瞧瞧这谈吐,好甜的一张嘴,可还没忘了当年她在那木钟手下时的冰冷木讷,知道什么时候避让,什么时候露出锋芒,这个女子,应该是个难缠的对手呀。
“额娘,臣妾……是来请罪的,求皇额娘责罚。”希微倒也直来直去。
“哦……”庄太后沉着脸,慢慢地坐起身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希微。
“臣妾没用,在自己宫中竟没能拦住惠妃和丽贵人,这全怪臣妾。”希微悠悠道,“但这事不能怪惠妃,全是丽贵人出言无状,臣妾想劝阻,无奈又怕腹中孩儿受惊……偏偏那琳妃,只见她嘴上嚷得热闹,却一边也没拦住。”
“哦?是吗?”庄太后秀眉微挑,沉吟着低下头。
“都是姐妹,臣妾倒也没别的意思……我知道琳妃和我有隙,但事情也分个轻重缓急呀,她这么做也太意气用事了。”希微平静地一一说来,语气凝重,十分认真。
庄太后微微点头,淡淡地道:“琳妃却说是你隔岸观火,不但不劝阻还火上浇油。”
希微脸色微变,但很快就坚声道:“她既与我有隙,在太后面前挑拨也是意料当中的事儿,但太后英明,臣妾不想解释也无需解释。”
“我知道了,好孩子,我累了想歇歇,你先回去吧。”庄太后眼神闪动,懒洋洋地下了逐客令。
“是。”希微忙退了出去。
“主子,太后怎么说?”知书等在门外,忙过来扶住。
“这个觉罗氏琳若……”希微咬牙道:“去玉宁宫。”
薄晶正和帘子库的太监翻看帐目,希微使个眼色止住要通报的宫女,也不带知书,一个人轻手轻脚地悄悄走进去。
“这,这,还有这儿,还要麻烦公公为我解释一下。”薄晶换了家常的锦棉袍子,头发简单地盘成一字髻,发上垂下的流苏更让她像个小孩子,一笑起来眼睛弯弯得像月牙似的。
希微沉思地凝视着她,直到帘子库的太监瞧见她,忙不迭地过来跪下喊声希妃娘娘万福金安。
“希妃?”薄晶转身瞧见希微默不作声地倚在门外,神色古怪地凝视自己,吃惊地喊道。
“你先下去吧。”见希微神色有异,薄晶赶快先遣退了帘子库的管事太监,又换上笑脸伸手去扶希微。
“得了……”希微手臂一抖,沉着脸推开她。
薄晶垂目想想,复抬头笑道:“门口有风,姐姐过来坐……”
希微冷冷地瞧着她,动也不动地站了半晌,才缓缓道:“我且问你,你在慈宁宫是如何回复的?”
薄晶眼波流转,抿嘴笑道:“姐姐这是什么话?难道就信不过妹妹吗?从前我们是有些误会,但话既然已经说开了,妹妹自然是按着姐姐的吩咐去做的。”
希微不相信地瞧着她,半晌才道;“你不要自作聪明。”
薄晶听了心里一凛,但还是硬嘴道:“姐姐如果不相信我,那我也没有办法。”
“太后的反应根本就不对……”希微秀眉紧皱,摇头道:“要么是她太过聪明,要么……就是你自作聪明……”
薄晶只觉得希微的目光似乎能穿透自己的身子,硬是看到自己心里去,忙摇头道:“我是按姐姐吩咐的行事,姐姐放心吧。”
希微听她一再分辨,神色稍微柔和了些,走到火盆边坐下了,却又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一石二鸟……但我劝你不要动这个心思,太后是什么样的人物,别人不知道……”说到这里,希微别有用意地瞧着薄晶,“你应该知道。”
薄晶抿嘴一笑,过去从玛瑙盘里拿起个桔子剥着,淡淡道:“太后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有常人之情,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
希微恼怒地“哼”一声,忽然低声道:“你不要天真了……将只有几岁的康熙推上皇位,凭一己之力维持朝纲的稳定,你以为这是普通女人做得到的吗?”
“或许是康熙的运气好,有朝臣拥护也说不……”薄晶顺口答道,忽然全身一僵,手指抖得拿不住桔子,任它滴溜溜地滚落。
“我早就猜出来了,你的言行举止,还有……皇上所赐的西洋钟……”希微平静地微笑,费劲地弯下腰去,把桔子捡起来递还到薄晶手里。
薄晶呆呆地接过桔子,忽然把它紧贴在脸上,让它冰冷自己滚烫的脸,她知道了,她知道我的来历了,她怎么会知道,难道她……
“你和我一样是吗?”薄晶深吸一口气,终于张口问道:“所以你才会在皇上大婚的时候,利用蕃茄弄脏了董鄂妃的衣服,你有孕时要的那个封号……‘贞妃’,难道是董鄂妃的封号?你想取而代之?”
希微秀眉一挑,俏皮地笑了:“你猜对了,聪明的琳若妹妹。”
希微的笑是难得的单纯和明媚,不像平时那样自卫的冰冷或是虚假的讨好,而像是刚进宫时在选秀队伍中介绍自己的小女孩。
薄晶也跟着笑了,因为希微的笑脸,从前的一幕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刚进宫时的投缘亲密,册封后的勾心斗角,到现在的猜疑忌惮,将对方视为这后宫中最大的对手。
人生若如初见……
薄晶忽然想到这句诗,词?还是歌曲……
如果时间退回刚进宫的时候,知道希微和自己一样,自己可能会高兴地跳起来,再跑过去亲热地抱住希微,抱住这个陌生朝代里唯一的“同乡”。
可惜……
时间流过去就是流过去了,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以后,薄晶能做的,只是站在原地向她浅浅的微笑。
“我们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了……”薄晶忽然开口,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但希微偏偏好像明白她的意思。
被男友背叛的薄晶,脆弱伤心地数着自己心上的伤痕;初进宫的薄晶,好奇新鲜地耍着小聪明;但是,从牺牲芳草腹中的胎儿,牺牲杰书的感情开始,薄晶就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回头,那么前面所做的一切牺牲,一切心虚的罪恶,就都白费了。
一个赌徒,下的注越多,就越不可能自拔,只有继续博下去,直到翻本。
甚至连后悔的权利都没有……
是自己选择的,就算是死,也是应得的报应,何况……
还有机会赢……
薄晶缓缓低下头,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敛去,她知道希微能走到今天,自然也是和自己一样,都是回不了头的人,哪还有权利奢望什么友谊……姐妹之情呢?
“只要除掉了孝庄,就证明是历史是可能改变的,我们就有机会赢。”希微坚定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和那一丝不该有的伤感和温馨。
“姐姐当然不怕输了,你肚里的小阿哥不就是你的护身符吗?如果姐姐能怂恿皇上给他起名为玄烨,那后宫就迟早都是姐姐的,不必冒这个险了。”薄晶冷冰冰地道。
“你……唉,好,那我就告诉你,我现在这个该死的封号,的确是玄烨之母的封号,而我肚里这个孩子,也极有可能就是康熙帝……但是,康妃死于康熙登基之前,别说是太后了,就连皇贵妃也是死了之后封的。”希微无奈道。
“是么?”薄晶狐疑地盯着她的眼睛。
良久,薄晶才缓缓道:“好,我们携手,改变历史。”
“好妹妹。”希微展颜一笑,过去伸手拉住薄晶,薄晶却挣脱开来,走到窗边支起窗格,任一片片雪花飘入,坠落,融化……
“又下雪了……”希微神色不变,微笑道。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雪呢?
薄晶倚在窗畔,任夹着雪的寒风把脸冻得通红,远近的庭院宫房都被厚厚的白雪盖住了,世界似乎因雪而纯净了,但事实上,恐怕再厚的雪也掩不住人的自私、软弱、狠毒、冷酷。
希微,你可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是不可能斗过庄太后的,而想要改变历史,并非只有这一条路……
如果你死了,你肚里的康熙也死了……
历史,也一样会改变……
薄晶坐在暖如春阁的内室里,却一阵阵地喘不过气来。
人是不能回头的呀。
一旦回头,一旦看到往日的自己,就会变成一根盐柱。
那样自然地想到除去希微和她肚里的孩子来改变历史,自己原来已经成为一个如此狠毒自私的女人。
不……
薄晶按住头,却不敢再深想一个字,不去想,就没有……
“主子身子不舒服吗?是不是冷到了,奴婢给您加点炭火吧。”芳草见她的样子,关心地问道。
“不要。”薄晶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孩子,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就是被自己……不,不怪我,或许我喊了杰书和塞力来也没有用,那孩子,那孩子注定是养不活的……
“那披上件衣服吧。”芳草拿过件青羊皮的风雪大髦给薄晶披上,关心地伸手抚向她的额头。
“不要,”薄晶失态地躲开,“不,芳草,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回勤义院去吧。”
“是。”芳草迟疑地应下来,走之前又把窗子都关好来,轻声道:“雪很大,还是关上吧,别冷着您了。”
雪真的很大。
薄晶披着连帽的风雪大髦,还是掩不住密密的雪花落在睫毛上,让眼前的路变成迷朦一片。
“啊——”薄晶出来得急,也没换羊皮靴子,薄薄的锦棉绣花鞋踩在满路的冰雪上,稍不留心就是一个踉跄,整个人趴在地上。
雪乘着风势哗地卷过来,往薄晶鼻里嘴里灌着,她忙把头整个躲在帽子里,拼命地咳嗽着,咳出一脸的泪水。
“这是……这是琳妃娘娘?”有路过的宫女瞧见了,忙赶过来扶起她。
“琳主子,您没事吧……您的手,您的手蹭破了,我这就给您去请太医。”那个宫女见薄晶一手的血,吓得直喊。
薄晶抹去脸上的冰雪和泪水,瞧瞧四周道:“这是哪儿?”
那宫女从袍子里取出条帕子给薄晶包住手,急道:“就要到静怡轩了,不如琳主子先去静怡轩避会儿子。”
静怡轩……
薄晶抬头望过去,果然是静怡轩,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当年和淑妃联手时,那约定信号的宫灯仍然挂在大门两侧,这里是静怡轩……
那宫女察颜观色道:“琳主子是要去前面的绛雪轩吗?不然让奴婢陪您去。”
“不是。”薄晶下意识地喊道,“谁说我要去绛雪轩。”
“主子,”宫女吓了一跳,“可再往前走除了绛雪轩……”
“你走吧,我不是去绛雪轩,我只是……只是随便走走。”薄晶推开她,咬着嘴唇又踉跄地朝前走去。
“琳主子,您别这样,我,我这就去找芳草。”那宫女见她神色异常,吓得转身要走。
“站住……”薄晶脑中忽然一线清明,喊回她冷冷道:“如果你敢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不是要去绛雪轩,我只是想随便走走,太闷了……
薄晶对自己重复着,一步一滑地往前走着。
“啊!”布鞋底粘了雪不知道有多滑,薄晶又重重地跌了一跤,膝盖隐隐地作痛。
“你真没用,坐惯了轿子连雪路都不会走了吗?”廖廖无人的雪路上,薄晶恼怒地骂自己。
知道是这双中看不中用的鞋子惹的祸,薄晶干脆把鞋脱掉拿在手里,任寒气轻易透过布袜把脚冻麻。
绛雪轩暗绿色的大门沾满了灰尘,寂寞而冷郁地瞧着一个光着脚的女子,一步一滑地接近自己。
“我不是要去绛雪轩,只是走到这里有些累了,想进来歇歇。”薄晶对自己低声解释。
冻红的手轻轻地小心地抚上暗绿的木门,薄晶对着自己,耐心地微笑,悄悄地说:“只是歇歇。”
打开门的一瞬间,往事如电在眼前闪过,抓不住,看不清。
淑丽硬抢去的房间、希微的房间、凤月的房间……薄晶一间间打开门来,透过厚厚的尘埃似乎又看见了曾经的她们。
“我是瓜尔佳氏淑丽,我姐姐是如今万岁爷最宠爱的淑妃。”初见时骄横美丽的淑丽,已经被时间和失落抹去了眉间的神采……
“要被人利用,就要有被人利用的价值……”凤月曾经那样不屑和冷淡地嘲讽,现在却剩下恳求和谦卑,而未来,也可能永远只是一个被冷落的月答应,直到红颜苍老。
“这块玉佩,是皇上转送给我的……”希微册封后,也曾露出小女孩似的自得和骄傲,得意地炫耀和浅薄的嘲讽,却比现在的冷酷锋利亲切得多。
还有自己……赏衣赐簪泼酒献舞,那时候的琳答应,像个自以为聪明的小孩子,有趣好玩地耍着那些小伎俩,以为这个人生将会是一场自己为中心的皮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