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晶带着芳草一进慈宁宫的花厅里,就听见惠妃咽咽呜呜的哭声。
“琳主子来了,奴婢这就去回禀太后。”塔娜想是在内室里,花厅里站着的竟然是知棋,两人对视间都有些尴尬,但知棋很快就蹲下请安道。
“不急,等惠主子出来吧,”薄晶瞧见她,刚进宫的往事又五味杂陈地翻涌上来,静了半晌才道:“你在太后这里还好吗?”
知棋双颊生晕,也许是愧疚吧,她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回道:“谢琳主子挂念,奴婢一切都好,奴婢日夜陪着太后参佛,只求琳主子康健。”
听她像是很真诚地说出这些话,薄晶忍不住想起自己当年对她亲如姐妹的信任,当下只觉得一股火涌上来,忍不住张嘴道:“怎么敢当,当日不知您是太后静妃派来的,多有得罪,还求你多容忍些呢。”
知棋通红的脸刷地又变白了,似乎也有泪珠儿在眼圈里打转,雪白的牙齿咬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芳草虽然来得晚,但也听说过知棋的事,听她们的话隐约猜明白些,也为薄晶不忿,冷笑道:“原来这就是知棋姑姑呀,奴婢芳草现在侍候琳主子。奴婢听闻姑姑伶俐无双,奴婢却是一味地呆傻,只知道忠心耿耿地侍候主子,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棋听芳草句句尖酸,也忍不住眼里的泪珠了,忙低下头哽咽道:“请琳主子稍候,奴婢这就去回禀太后。”
“哼。”芳草蔑视地瞪知棋一眼,薄晶却有些于心不忍了,轻轻地挥挥手。
知棋得了大赦似得跑进去,不一会儿走出来恭敬地道:“太后传,琳主子请。”
薄晶深深地叹口气,缓缓往里面走,芳草按规矩留在外面,她见知棋站在自己旁边,便又是冷哼一声,干脆一抽身出了花厅,站在院子里。
“臣妾给皇额娘请安,愿皇额娘早日康复。”薄晶深深地低下头,但眼角还是瞧见庄太后对着惠妃冷冷地一瞥。
“妹妹别哭了。”乌尤怕惠妃没瞧见,忙在她耳边轻声说。
“臣妾给皇后娘娘,惠妃娘娘请安。”薄晶如若不闻,平静地走过去行个蹲礼,从始至终都低垂着眼帘。
瞧着尤是抽噎的惠妃,庄太后在心里长长地叹口气,哪怕我博尔吉济特家的孩子能有琳妃一半机灵用心,自己又何必在这里强撑着病体呢?
“塔娜,你送惠妃回宫,乌尤你到偏房也歇会儿子去。”庄太后斜靠在锦被堆上,就着宫女的手喝一口参汤,似乎才有了力气说话。
“皇额娘在喝参汤吗?琳若自小身子弱,如今虽好了,可我额娘还是不放心,特地求人给我送了些辽东白参来,我回去就给皇额娘送来。”薄晶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恭敬道。
庄太后微微一笑,抬抬手道:“你坐下吧,我们娘俩也不是外人,说起来,你姑姑嫁给了我弟弟济朗,论辈份,你也得喊我一声姑母呢。”
她轻轻柔柔的一句话,却让薄晶的心稳稳地放回原处了,皇亲贵族们的联姻像是隔了年的蜘蛛网,拉一线就能动全身,只要想,怎么都能扯上关系。觉罗氏的格格确是嫁给了庄太后的弟弟,但那位格格只是觉罗氏琳若的同族姑姑,而庄太后的弟弟府内也是夫人无数,若真论起来,那是只疏不亲。但庄太后肯让薄晶叫一声姑母,意思就已经很明白了。
“姑母,您再喝口参汤吧,把碗给我,我来喂。”薄晶冰雪聪明,立刻甜甜地叫声姑母,伸手从宫女手里接过参汤。
庄太后脸上是温柔慈爱的微笑,一双含威的凤眼定定地瞧着薄晶,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轻轻吹凉来,再小心翼翼地把汤勺在碗边停停,再小心翼翼地送到自己嘴边。
“姑母,参汤凉了可是苦呢,您不如趁热喝吧。”薄晶眉梢眼角都是温柔,声音也是柔和地劝道。
这孩子……
庄太后张嘴咽下,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感觉。娜木钟、乌尤、那德玛都敬爱自己,娜木钟更是自己的心头肉……可要说端茶送水,这些个金枝玉叶的就想不到了。还有那福临,说起来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性子却……
唉,这孩子,今天还为瓜尔佳氏被贬的事跟自己闹脾气呢,和言顺语的都没有,更别说端茶送水了。
想到这里,庄太后的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这眼神也让薄晶一恍忽,面前的庄太后似乎也变成了自己的额娘白佳氏文慧,因为庄太后眼中忽然闪现出的慈爱和温柔,和文慧瞧自己又是心疼又是喜欢的神情,完全一样。
“就是要这样……”薄晶在那么一失神后立刻收敛了心神,“就是要抓住这种感觉,只当自己是个出色的演员,一定要演得让庄太后对自己信服。”
心里的低喃当然是别人听不到的,不然庄太后准将一碗参汤都泼过来,而现在的庄太后不但神色温和,甚至指指床边的一个小脚凳,微笑道:“坐吧。”
薄晶的脑子飞转着,她慢慢地坐下,脸颊生晕地低下头去。
“怎么了,孩子?”庄太后见她脸红,不解地问道。
“皇额娘,您,您别见怪……刚才,我竟觉得您和我额娘十分地相像,我甚至觉得,您就是我额娘,慈爱,温柔……”薄晶的脸发着烧,却是因为紧张的。这的确只是雕虫小技,但在庄太后的面前玩这些伎俩,薄晶还是惴惴不安。
“傻孩子,我是福临的额娘,可不就是你的额娘呀。”庄太后展颜笑了,眼里满是责怪的疼爱。
“额娘,那您快点好起喀。”薄晶被她的一句傻孩子叫得心里发热,在觉罗府的时候,文慧也总是这么喊自己,不是责怪也不是嘲笑,那个“傻”字念得比什么都软都亲,喜欢和疼爱满得要溢出来。
庄太后伸手拥她进怀,薄晶靠在她怀里有一瞬间的错愕,但她很快就紧紧地拥住了庄太后,任她身上浓厚的檀香气把自己包围。
“额娘。”薄晶轻声喊道,在这一刹那,她是真心地希望这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靠在庄太后肩上,所以看不到庄太后的眼睛,那双眼睛,或许有一瞬间如秋水般温暖柔软,但很快水结了冰,庄太后美丽的眼睛,就如同两颗最明亮的宝石,比什么都明亮,也比什么都冰冷。
“主子,太后为难你了吗?”芳草见薄晶走出来,眼眶微微地发红,只道是和惠妃一样挨了庄太后的骂。
“好好地什么为难……”薄晶回眸一笑,轻声道:“都没提惠妃的事儿,只问我还缺什么东西不,又让我小心身子,可别累着。”
芳草大出意料地“啊”了一声,还待追问,却瞧不远处希微坐着软轿裹在厚厚的狐皮里过来了。
“停轿。”希微见薄晶这么快就从慈宁宫里出来,颇感意外地下了轿。
“琳妃?”当面宫女太监的面,希微不好明问,只用眼神表示不解。
“你们都退了吧,太后正传希妃呢,我带希妃进去。”薄晶板着脸先遣了抬轿的太监跟着的宫女,这才扶着希微慢慢往慈宁宫走。
“你怎么答的?”希微也瞧出她眼眶儿发红,忙低声问道。
薄晶嘟了嘴,垂着眼睛道;“不就按咱们商量的,挨了太后好一顿骂,说瞧着我碍眼,先让我出来了。”
“委屈妹妹了。”希微抿嘴一笑,安慰地拍拍薄晶的手。
“我不便再送了,姐姐小心些。”薄晶松了手,示意知书扶好来,这才带着芳草离开。
“主子,奴婢都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芳草见她前后说词不一,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薄晶脸上既没有得意之色,也没有失落的神情,她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望向慈宁宫的方向,良久才道:“糊涂了好,难得湖涂。”
希微扶着知书颤微微地走进慈宁宫的花厅,正巧塔娜送了惠妃回来,满面笑意地过来扶住希微,柔声道:“希主子刚才受了惊吧,肚子里的小阿哥可还听话?”
希微不敢怠慢她,温和地笑道:“小阿哥倒还皮实,塔娜姑姑,烦请你禀告太后一声我来探病。”
塔娜点头去了,不多久就出来笑道:“希主子请在花厅先歇歇,知棋文画把炭加足了。希主子,太后正和皇后娘娘说话,您稍候片刻就成。”
希微忙笑着点点头,心念飞转,猜度着庄太后和乌尤之间的谈话。
塔娜传完了话,略微弯弯腰,转几个弯进了内房,一掀帘子,就瞧见乌尤扁着嘴,眼圈红红地似要哭的样子。
“娘娘,这是……”塔娜见庄太后按着头喊疼,忙过去伸手帮庄太后按着额上的穴位,柔声道:“亲娘儿俩什么话不好说,太后您就别为难皇后娘娘了。”
庄太后也不说话,缓了会儿子才道:“方才琳妃进来,惠妃的事只字不提,倒是好好地孝敬了我一番。”
塔娜一愣,继尔笑道:“就为这个?太后就嫌皇后娘娘不孝顺了?”
庄太后摇头叹气道;“琳妃真是个精灵孩子,又是奉茶又是撒娇,我险些就心软了。”
“这么说,”塔娜听庄太后口气不对,立刻皱眉道:“琳主子竟是在您面前玩花样儿呢。”
庄太后无可奈何地一笑,叹道:“你都听出来了,可我们这位娇娇的大小姐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
塔娜瞧乌尤一眼,陪着笑道:“娘娘才几岁呀,奴婢这么大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呢。太后您别急,常给娘娘点拨一二就是了,您调教出来的人,就像奴婢吧,不是个顶个儿的聪明伶俐。”
庄太后被塔娜逗得扑哧一笑,但心里却明白乌尤这孩子实在是老实得过了,心地纯善是没的说,但想执掌后宫,就凭心地善良,恐怕只有坏事的份儿。
“得了,别伤心了,你不笨,只要用些心,将来我也能放心地把后宫交给你了。”
庄太后宽慰乌尤两句,转头对塔娜道:“开始听你的说法,我只猜是希微在其中弄鬼,想借此事挤走那德玛,琳妃心眼倒实在些,可归我们所用。”
塔娜皱眉道:“奴婢也是从太后的口气听出不对,但就此事而言,奴婢倒没瞧出琳妃哪里不对?”
庄太后瞧乌尤一眼,不悦道:“瞧不出这一层倒不怪你们,只是若连察颜观色都做不到……”
塔娜见乌尤又要哭的样子,忙接话道:“那就请太后明示,琳妃孝敬您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庄太后深吸口气,沉吟道:“她与希妃不合,这是谁都知道的,但单就惠妃一事她两人的利益相合,她本应和希妃一起推波助澜的,但她却没有……或者是她心机有限,不如希妃伶俐,或者就是她真的很恨希妃,只要有要机会,无论输羸都要和她对着做……”
塔娜连连示意乌尤让她接话,乌尤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道:“如果琳妃心机不足,那她就不会在皇额娘面前耍花样的。”
庄太后点头道:“没错,如果她是心机不够,怎么可能在我面前耍那些母慈女孝的花样?又怎么可能按捺得住告希妃的黑状?但是,如果她是故意要和希妃相斗,劝阻惠妃一事说得通了,但在我面前只字不提的事就说不通了。”
乌尤嗫嚅道:“或许她是心地纯孝,劝阻那德玛的事是姐妹情深,不在皇额娘前告状是怕皇额娘听了生气,身子不得康复。”
庄太后听得哭笑不得,指着她对塔娜摇头道:“你瞧瞧,你瞧瞧……”
塔娜也微微一笑,过去拥住乌尤道:“娘娘真是菩萨心肠……但娘娘只要回想琳妃平日的言行就可想到,琳妃她可是个天真纯孝之人?”
庄太后失望地闭了眼睛靠在床上,淡淡道:“你去传希妃来吧,再送皇后回去。”
“皇额娘……”乌尤见庄太后神情不悦,吓得扑通跪在地下,哭道:“是乌尤愚笨,是乌尤没用,惹了皇额娘生气,皇额娘,你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庄太后厌恶地瞧着她,但当瞧见她急灼的神情,扑扑坠落的泪珠时,也不禁在心中说道:“这真的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皇额娘没生你的气,你去瞧瞧那德玛吧。”面对这样纯真无瑕的眼神,庄太后也心软了,她放缓了神情,温柔地说。
“是呀,娘娘您快去瞧瞧惠妃吧,她不知怎么闹腾呢。”塔娜含笑扶直起乌尤,推着她从慈宁宫的偏门出去了。
“塔娜姑姑,太后忙了这半天,精神还好吗?”希微见塔娜过来,忙站起身来陪笑问道。
塔娜微笑道:“有些倦了,不过还是想见见希主子。”
希微眼睛黑水晶似地一转,抿嘴笑道:“我是个没用的,又怀有身孕,万一太后责备下来了,还求姑姑能帮我分辩一二。”
塔娜笑道:“太后想是只和您说话,奴婢不能在一边侍候的。”
“我也只是说说罢了,这宫里姑姑是最聪慧善良的,我不怕姑姑不帮我,就怕姑姑忙起来忘了,姑姑只要寻个空儿跟太后提醒一下就是了。”
“是。”塔娜低头含笑应了,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清丽的女子,生得如水晶雕花,心思也是七面玲珑,再想想乌尤,她忍不住悄悄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