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主子。”是芳草轻柔的声音。
薄晶眼前的白影渐渐幻散了,好象夜晚回到家谁摸着开关开了灯一样,月光、黑暗忽然消散,薄晶觉得眼前一亮。
“主子,该起了,今儿是中秋,您得早点到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呢。”芳草利落着把罗帐挑起,含笑对薄晶道。
原来只是一场梦……
薄晶绷紧的神经总算松驰下来了,她长长地呼一口气,这才觉得冷汗湿透了衣襟。
“白露,你手里捧的什么?”薄晶由芳草服侍着穿衣,却见白露手里捧着晶莹发光的物什进来。
“回主子的话,”白露先冷冷地瞪了芳草一眼,才道:“昨晚许是芳草没有关好门窗,有老鼠进来碰掉了那座紫玉琢的葡萄,摔了个粉碎,好在不是御赐的,不然哪……奴婢现在拿这件白玉如意摆上去。”
摔的……粉碎……
梦里哗啦那声……
薄晶只觉得背上寒毛都立了起来,她几乎不敢抬眼看跪在地下请罪的芳草……
“是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芳草见她神色那么难看,吓得连连叩头。
“没事的……不就是个玩物吗。”薄晶壮着胆看芳草,却见她双目清澈,没有一丝的诡异。
乌尤舒服地翻个身,先闻到一阵极清淡的花香,若有若无地缠绕在鼻端,她闻出这是茉莉的香气,忍不住咕哝道:“说了点檀香的,又不听。”
缓缓打开眼睛,乌尤就看到一片血似的鲜红直逼得人眼晕,她忽然想到:原来红色并非只意味着吉利,还有杀戮……
“皇后娘娘吉祥,祝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恩爱绵长,早生贵子。”
忽然有声音打破了乌尤的遐想,皇后两个字,让她立刻翻身坐起来,慌张地寻找顺治的身影。
“皇上呢?”墙上成双的喜字还残留着昨日大婚时的喜气,但乌尤却没看见自己的丈夫,顺治帝福临。
“回皇后的话,皇上说让您多睡会儿,漱洗了在外面逗鸟儿玩呢。”那个宫女见她要起来了,忙打起帐子。
乌尤羞的小脸通红,大婚之夜,自己不但先于皇上睡着,而且还睡过了头,这是怎么说的呀。她赶忙漱洗梳妆,宫女们为她穿上极尽奢华的朝服秋冠,上面数不尽的珠宝晶莹明润。
顺治正嘬起嘴来逗一只黑翅红嘴的八哥,见她小小的身子裹在朝服里,忍不住笑道:“这衣服穿着还合适吧?”
乌尤见顺治背着阳光,身后似有彩霞万道,心就先怯了,本应规矩地说句合适,谁知真话就从嘴边溜出来了。
“回皇上的话,太沉了,压的脑门子疼。”
顺治听得哈哈大笑,旁边的太监宫女们也都抿嘴笑了,乌尤难为情地抬不起头来,没料到顺治却道;“说的好,别像你姑姑那么矫情,乖巧懂事些。”
从这天起,乌尤牢牢记住了顺治的话,乖巧懂事,不要矫情。
皇太后见顺治的样子,虽然看不出喜欢乌尤,但最似乎也不讨厌,心情好的时候,也传乌尤侍寝,皇太后的这颗心总算落下去了,她这桩最大的心事,也算是了结了。
大事既了,皇太后的目光就转向了后宫各妃,她唤了乌尤、娜木钟和那德玛来,塔娜送上了奶茶,只喜得那德玛道:“我就喜欢喝太后这里的奶茶,不像我宫里的,不知是茶不对还是奶不对,总觉得没味儿。”
乌尤瞧着她笑笑,姿态优雅地抿一口,见娜木钟无精打采的样子,忙道:“塔娜,这茶里加了蜜吗?姑姑喜欢借点蜜的香味。”
皇太后见乌尤如此贤惠知礼,心里喜欢,微笑道:“你这孩子就是体贴,塔娜侍候这些年了能不知道吗?加了,你放心地喝你的吧。”
喝着茶,皇太后似是平淡地道:“乌尤,你现在是皇后了,以后后宫六院的事,你要用心些。”
乌尤脸一红,赧然道:“皇额娘,乌尤愚笨,恐怕担不了这重任……再说了,希妃管的井井有条,不是做得很好吗?”
皇太后还没说话,那德玛抢着道:“姐姐你这是什么话?你是堂堂一国之后,六宫之主,怎么能任个小小的妃子大权在手呢?”
乌尤分辩道:“不是乌尤贪懒,实在是力不能及,若说服侍皇上,打点食寝,乌尤倒还行,但这管理六宫……”
那德玛哼一声道:“我就不信能有多难,皇额娘,您要是信得过我就交给我来,我准保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我先把那个两个瓜尔佳氏给赶出宫去,替我陶如格姑姑报仇。”
听她这么说,娜木钟先笑了,接着皇太后也笑了,两人相视一眼,都心道:这是个莽张飞,绣花枕头一包草。
“你还小,怎么着也等几年。”娜木钟忍着笑哄她道。
皇太后皱眉道:“乌尤心太慈,你又太小,这宫里竟没个信得过的人。我年岁大了,精力不济,偏偏皇帝也不让我省点心,天天和那些汉人们近乎着,若不是我点着拦着,恐怕就被牵着鼻子走了。”
乌尤微笑道:“是孩儿没用,让皇额娘操心了,不过乌尤觉得希妃聪明勤谨,不如就让她……”
娜木钟不悦地截了话道:“娘娘这是什么话,不得灭自己威风,我当年可没你这般没用。”
她这么直白的说话,乌尤倒也不生气,只是低头微笑,那德玛就不服气了,咕哝道:“当年你不也被那个淑妃玩弄在手里?若不是姑奶奶给你撑着,早就……”
“行了,”皇太后猛然喝断,不悦地瞪那德玛一眼,但那德玛的话确实点醒了她,乌尤是自己的人,顺治却偏偏喜欢和自己作对,就算乌尤成了气候,顺治恐怕也会又扶持起一个淑妃来。
“你们几个丫头就会给我添堵,得了,都回去歇着吧,我这儿还有事呢。”皇太后忽然开口逐客,乌尤几人以为是争吵惹怒了皇太后,也不敢多说,悄悄散去了。
她们一走,皇太后就下旨宣爱元宫的希妃立刻觐见。
希微匆忙赶来,身上只穿件墨绿的便服,头发随意盘起,更衬得清丽脱俗。
“臣妾给皇太后请安。”
希微心里打了几个转,却见皇太后脸上只是慈祥的笑意,辨不出吉凶。
“得了,看座吧……最近后宫事务繁杂,辛苦你了。”皇太后和霭地道。
“臣妾能为皇上和太后分忧,是前生修来的福份。”希微心里渐渐猜到一些了,她心念飞转,还是先开口为强,“启禀太后,如今皇上大婚已毕,皇后一主六宫,臣妾这些日子勉力代皇后处理宫内事务,虽战战兢兢,竭尽全力,但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还求太后皇后宽恕。”
“哦?”皇太后唇角含笑,审视地瞧着她,沉吟道:“既然你有此意……那就好好歇歇吧。”
“臣妾不才,谢太后。”希微本应装出感激涕零的表情的,但她却皱起眉头,贝齿轻咬嘴唇,似乎什么话难以启齿。
“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皇太后见她不战而败,心里也有几分诧异。
希微抬眼瞧瞧塔娜,塔娜心里明白,向太后道:“主子说想吃杏仁酥的,奴婢这就去御茶房说一声。”
“奴婢一直有事欺瞒了皇上和太后,求太后赐奴婢死罪。”塔娜一出门,希微就扑通跪在皇太后脚下,带着哭音道。
皇太后被她的举动弄迷糊了,异道:“好端端这是做什么?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希微只是不起,低头道:“奴婢并非富察氏,奴婢该死,奴婢万死。”
“什么?”皇太后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么大的罪名,冒名顶替秀女是欺君大罪,可诛连家人的。
“你不是富察氏?”皇太后狐疑地审视着她,如果她真不是富察氏,而是冒名顶替的女子,那这天大的秘密她怎么可能说出来呢,除非是另有目的,或是疯了。
“起来说话吧……慢慢讲,想必你也有苦衷。”皇太后脸色微变,但很快就如常的慈祥。
“谢太后,奴婢本是……”
希微自称自己是镶白旗董鄂氏,额娘早逝,阿玛酗酒爱赌,将七岁的自己卖到富察府里做丫环,侍候富察家的大格格,大格格貌美聪慧,早早地为自己寻了意中人,于是她阿玛和额娘就让自己顶替……
“哦……”皇太后眯了眼睛锐利地盯着希微,“自你进宫来,先是滔光养晦再是锋芒毕露,一个这么聪明的人冒此杀头大险……想让我相信你是情之所致,不忍骗我恐怕很难。”
希微忙道:“奴婢怎敢?皇太后巾帼须眉,论智计心思,奴婢是望尘莫及,奴婢怎敢欺瞒太后。奴婢此举,只是想向太后表明一片忠心。”
“忠心?”
“是,奴婢出身微寒,得蒙皇上、静妃、太后您的恩宠才能飞上枝头,奴婢愿为主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恕奴婢直言,一来,皇后仁慈有余,权谋不足,惠妃娘娘天真直率,两位主子年纪尚小,恐怕还需要太后您指点教诲。”
“二来,如今朝中因圈地之事满汉对立,皇上明显倾向于汉臣,太后您为了安定人心,强令皇上斩了陈名夏,但事态并未因此缓和,朝里您还得多花些心思。”
“所以,您在后宫得有个可信任的管事的人,而无论您想除去谁或做什么事,奴婢行事都要更方便一些,所有的矛盾也都集中在奴婢身上,对您,对皇后,都有利。”
“奴婢不才且出身低贱,不敢奢求皇宠,只是这些年来天天被人呼来呵去,如今只想尝尝管人的滋味,所爱者,唯一个‘权’字。”
“奴婢今日向太后陈明身世,就是想证明奴婢的忠心,奴婢出身如此低贱,绝不可能对皇后构成威胁,而皇后也可以随时用此来砍奴婢的头。”
“奴婢的话说完了,求太后斟酌。”
希微低头着,冷静地有条有理地说了一番话,想必是思量已久的。
慈宁宫陷入了死般的寂静中,两个女人对视着、怀疑着、衡量着、猜测着……
“达……”
秋凉的第一场雨试探地小心地落下,怯怯地打破了凝固的时间。
大出薄晶的意料,大婚后的希微照样是权倾后宫,庄太后和新后乌尤虽然不十分亲近她,但也不十分疏远,竟没有要“狡免死,走狗烹”的意思。
好厉害的希微……
薄晶不解之余也生出一分敬佩,起先滔光养晦,私下网罗亲信,再趁众女几败俱伤时掌权在手,该狠时狠,绝不留情……
真真是个人物……
感叹完了,再就有点气愤了。
宫里人最是势利,谁得宠谁倒霉,没人有空也没心思去琢磨,他们只简单看上头的眼色,薄晶虽没像淑妃摔的那么惨,但也被罚静思,从被罚的第一天开始,薄晶就觉得膳食上有点不对了。
她喜欢吃口味清淡的,最怕牛羊肉的膻味,得宠的时候每日菜的数量虽然不能妄加,但花色品种味道都是御膳房向宫女打听好了的,吃得她是赞不绝口。
这几日却不同了,先是时候迟了,从前玉宁宫传膳总在前几位,小太监们脚不停蹄地飞快跑着,生怕饿到了琳主子,现在却忽早忽晚,有时足足能晚半个时辰,白露玲珑略微抱怨几句,那小太监就白着眼睛道:“希主子忙了一晨起,忽然想吃炸鹌鹑,才赶着送了去,琳主子整日介没什么事,哪里就这么饿了。”
再就是饭菜种类,什么精致花样全没了,想是抓到什么塞什么,有次竟送了两盘卤汁牛肉来,按例宫里各嫔妃每月的米肉都有定例定量,但得宠的主子似乎想吃个够都有得多,但薄晶就只能给什么吃什么了。
有天想吃鸡丝豆腐了,派了夜久去,半晌才气鼓鼓地回答,问什么也不讲,其实问也是白问,大家心里都明白得很。
薄晶开始还不以为然,只说清净了,但这天她和芳草在御花园里散步,瞧见满湖的荷叶,心里一动,唤了个宫女说想吃荷香糕了。
那宫女倒是忙应了,匆匆去御茶房端了些茶点来,薄晶瞧见她就走过来了,忽然爱元宫的个小太监急火火地跑过来,瞧见那宫女手里端的茶点,尖声道:“巧了……快给我,希主子忙的午膳都没吃饱,正说想吃荷香糕呢。”
说着话,就伸手端到怀里,那宫女瞧瞧薄晶,低声道:“这是琳主子要的。”
薄晶坐在树下的石凳上,那太监明明斜眼瞧见她了,硬是装着没看见,哼一声道:“你个傻丫头,上下都不分了吗?区区一个嫔,难道敢和希主子争?再说了,想争也争不赢呀。”
那宫女似是被他的话吓到了,低下头任他拿走了糕点,芳草气得欲和他理论,被薄晶一把拉住,息事宁人地“嘘”了一声。
“主子,他欺人太甚。”芳草气红了脸。
“你何必得罪他呢,你以后要更少出来些,我瞧刚才那宫女紧盯着你瞧。”薄晶也是大怒,但和个太监计较既没什么意思,也跌了身份。
薄晶面上没露出来,夜里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难道在这里,我还要继续失败下去吗?
我不信……
我就不信了,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竟然斗不过几百年前的小女孩……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闲言碎语竟让薄晶心里无比沉郁,她脑子里忽然电光一闪,似乎曾经有过这种感觉……
失宠……
退膳……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脑子里忽然又出现了那两句歌,薄晶打个寒颤,拿锦被把头蒙了,但隔着被子,她似乎又听见了细若游丝,若有若无的女子歌声。
是做梦……
薄晶闭紧了眼睛,干脆用手指堵住了耳朵。
堵住耳朵后,所有的杂声都消失了,奇怪的是,这歌声反而更清楚响亮了,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甜脆清柔,但这女子唱得凄然欲泪,似乎有无限的怨恨和伤心。
薄晶被这歌声吸引住了,暂时忘记了害怕,仔细地听着,越听越觉得自己肝肠寸断了,从小到大所受的委屈、背弃一股脑涌上心头。
那女子好象知道薄晶哭了,停下了歌声,幽幽地道:“事事难成事事败,生有何乐?”
薄晶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她的话,“事事无成事事败……”
“不!”薄晶忽然掀开被子翻身坐起,在黑暗里眼睛莹然生光,一字字斩截道:“我不会再失败,我不会再事事无成……事事败。”
“好,我没有选错人……”那女子的声音又不知从何处飘过来,柔美中带着诡异。
“好……”
声音不断地回响着,但越来越微弱,最后消失了。
薄晶松开紧握的拳头,一手的冷汗,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无比清醒。
走到水晶帘前,薄晶悄然看向窗外黑黢黢的院落,她坚声道:“无论你是谁?为何而来?既然你选择了我,就帮助我,让我赢吧。”
刚才还平静如水的水晶帘,忽然像被急风吹动了,狂乱地摇动碰撞着,薄晶惊愕地看向窗纸,窗子明明是关着的。
“啊……”一声惨叫从芳草的房间里传出来,薄晶忙跑过去。
“芳草,你怎么了?”薄晶见芳草蜷着身子侧躺在床上,不断地痛苦呻吟。
“主子……,肚子好痛,怕是孩子……”芳草疼得直冒冷汗,双手护在肚子上。
孩子……
薄晶脑中忽一闪念,这不就是个极好的机会吗?
重搏上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希微如此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