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芳草如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伸手死死地攥住薄晶的手腕。
“芳草,你忍忍,再忍一忍。”薄晶只觉得手腕剧痛,见芳草一头的冷汗,脸色煞白,好在还没有见红。
“主子,求你,今晚正好是他轮值,求你找杰爷,找他,救我……”
芳草抗过一阵强烈的疼痛,趁着阵痛的间隙喘息道。
救她……
万一事情败露,别说自己,就连杰书也要被牵扯进来。
何况,自己现在的处境,想要东山复起,她肚里的孩子,是最好的武器了。
薄晶心念急转,见芳草乞求的眼神,已定的心意又有微微动摇。
“主子,求你快去……”芳草只觉得下腹像被什么拉住,狠狠地往下坠着。
“好”薄晶狠下心,松开她转身冲了出去。
人活着,谁不是为了自己,我又何必例外。
芳草……别怨我。
深夜的紫禁城,像一个巨大的怪物,或是鬼屋里的迷宫,薄晶站在玉宁宫门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听着,哪儿都没有去。
一道流星划过天幕,薄晶忽然想到那个传说,见到流星就打用衣角打个结,愿望就可以实现。
她下意识地伸手拉住披风的两角,刚要打结,忽然心里那个卑鄙的愿望就清清楚楚地浮出出来了。
“不……”她低呼,“不是的,我并不是非要那孩子死,只是就算我找了人来,那孩子也未必保得住。”
似是回应她的话,又似是她的愿望实现了,宫墙里忽然传来芳草悲痛欲绝的凄厉哭声,薄晶全身颤抖,软软地靠在了墙上。
“芳草。”薄晶缓缓地走进去,只见床上一片鲜红的血泊,芳草全身瘫软,目光痴痴地望着房顶,那是痛苦到了极点的麻木。。
“芳草……,”薄晶湿了眼眶,“对不起,我走到降雪轩就被人瞧见,只好先回来了。”
“没了……没了。”芳草目光散乱地看向她,痴了似地喃喃道。
“你还年轻,以后还能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真的,芳草。”薄晶语无伦次地劝慰着芳草,也敷衍着自己的良心。
“主子……”芳草终于缓过那一口气了,纵身扑到薄晶怀里,痛苦的、低沉的、嘶心裂肺的哭声,像毒针一样扎进薄晶的心里。
愧疚,后悔……
但……
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只能撑下去了。
太医院轮值的张太医极谙养生之道,起床后先喝了一碗盐水,又绕着院子打了一套太极拳,正觉得全身舒坦精神焕发之时,一个宫女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不好了,快快,跟我走。”玲珑捂着胸口直喘气。
张太医见她眼生,陪笑道:“姑姑是跟哪位主子的?”
玲珑急道:“玉宁宫的,琳主子,像是小产了。”
什么?
张太医当时吓得嘴都合不拢了……
“别发呆,快走!”
玲珑拉着他的袖子就跑,张太医这才回过神来,匆忙拿了药箱家什,失魂落魄地跟着婷儿去了。
“太医院张君常给琳嫔娘娘请安。”
天还没亮,张太医一进房里只觉得两眼发黑,模糊看到一个人影,忙请安。
“玲珑你出去吧,主子不痛快,只让我和芳草两个人侍候。”那人影开口了,声音稚嫩,原来只是个小宫女。
“哼。”玲珑不服气,但也没办法,亲耳听到主子说只要她俩伺候。
“太医请。”婷儿引着张太医进了内室,帘子没打起来,更是黑漆漆的,只房间角落里点了根蜡烛。
“太医院张君常给琳主子请安,求琳主子赐脉。”
张君常请完安,只见罗床的帐子下着,床前还放着个细布缕的屏风,布缕间伸出只纤纤玉手来,他忙伸手按住脉,只觉脉象虚滑,确像小产之症。
“主子,请问何时见红?”张太医只觉得额上出一头的冷汗。
只听帐子里女子窃语几句,一个女子的声音低声道:“昨夜寅时时分,先是腹痛如绞,腰部酸软,接着见了红。”
完了……
没保住龙子,太医院恐怕又要生了一场是非了。
张太医颤声又问道:“主子是否舌质淡红,苔薄白色?”
婷儿忙端了油灯送进帐子里去,隔了一会儿,那人答道:“正是。”
张太医苦着脸道:“依主子的症状来看,似乎确是小产之症,且是因跌扑闪挫而引起的,请问主子昨日是否摔跤?”
“主子说,没有摔跤,但腹痛之前,感觉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撞向腹部似的。”
“请问这个月为主子请平安脉的是哪位太医?”
事已至此,只能推到别人身上了,张太医打起如意算盘来。
“主子厌烦男子接近,之前又未感不适,所以推了请脉。”
张太医总算是松了口气,这似乎推不到自己身上吧。
“还请主子节哀顺便。”
该讲的话还是要讲,张太医虽然觉得此事似乎与自己无关,之前请平安脉的不是自己,今天到了这玉宁宫时琳嫔已然小产。
但顺治似乎不这么想,淑妃小产,琳嫔小产,他的孩子们一个个未出生都夭折,他把愤怒都发泄在这倒霉的张太医身上,怒喝道:“没用的东西,拉出去砍了。”
庄太后忙柔声劝道:“此事皆因琳嫔不肯请脉而起,太医院虽难辞其咎,但终究罪不至死,罚他几月的俸银就是了。”
顺治却不理会,狠狠瞪着张太医,喝道:“传朕的旨意,把这个废物赶出太医院,太医院院使剥去顶戴,所有太医罚俸银三个月。”
庄太后见顺治真发怒了,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打岔道:“儿女缘份天注定,我儿不必着急,倒是那琳嫔,受委屈了。”
顺治这才想到琳若,他心疼孩子,忍不住迁怒道:“前阵子还为什么私带珠宝之事罚她,没准就是因为心境不好才保不住胎儿的,朕忙于朝事,皇后就不能为朕分忧吗?”
乌尤正静静地坐在旁边,忽然听矛头指向自己,委屈地张张嘴,却还是道:“皇上教训得是,是臣妾失察。”
庄太后听不过去了,不悦道:“那时她还不是皇后呢,皇帝心里不痛快,又何必为难她。”
顺治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哼”一声硬撑道:“传太医院好生侍候琳嫔,再加派几个嬷嬷宫女过去。”
又转身对乌尤道:“你身为六宫之主,也该去瞧瞧她。”
“是。”乌尤忙躬身应了。
庄太后却拦道:“那会子琳嫔派了宫女来,说此次流产十分蹊跷,像是撞了邪,问了萨满巫师,让旁人半月之内不能进产室,免得冲了邪祟。”
顺治还待说什么,却瞧见先前赶出去的张太医又回来了,一个小小太医竟敢抗旨不遵,顺治几人都愣住了。
张太医见状忙跪道:“罪臣张君常启禀皇上,适才罪臣被押出殿去,遇见了希妃娘娘,她……”
顺治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冷然道:“好大的胆子,你竟敢抗旨?”
张太医吓得全身打抖,关子也不卖了,忙说道:“希妃有了身孕了。”
什么?”
顺治和庄太后对视一眼,眼里的神情却各异。
瞧见顺治的脸色虽急切却缓和,张太医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小心翼翼地陪笑道:“适才出殿遇见希妃娘娘,她说胸口烦闷得紧,正巧遇见罪臣,让罪臣先把脉瞧瞧,罪臣不敢抗娘娘旨意,只觉得脉象快而滑,尺寸关皆沉实,且……”
他沉吟一下,决定为自己的命运赌一把,“且寸脉跳动有力,最为明显,依罪臣看来,希妃娘娘所怀之胎不但康健无碍,而且还是个阿哥。”
阿哥……
殿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一时鸦雀无声。
还是乌尤先打破了这或喜或忧的寂静,她满面喜色地走到顺治面前笑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顺治既是满心欢喜,又难免有些狐疑地瞧向这个和娜木钟大为不同的贤后,但只见她神色极为真诚,似乎是真心为自己高兴,无一丝一毫地做伪。
倒是庄太后的神色极为古怪,嘴角所含的微笑里却藏着些许嘲讽,而扬起的眼角眉梢又表明着某件事的恍悟。
轻轻端起茶碗,庄太后忍不住在心里赞一句:“好伶俐的丫头,怨不得表明身份时如此有侍无恐呢。”
希妃有喜,而且很可能是个阿哥,这消息乘着无影无形无处不入的风翼,也吹响了玉宁宫的水晶帘。
“希微真怀了身孕?”薄晶狐疑地沉吟着,自己既然可以利用芳草瞒天过海,谁知道她是不是唱的空城计呢?如果她唱的真是空城计?那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婷儿回答道:“听说怀有身孕倒是真的,皇上和太后都派了信任的太医去诊脉呢。”
“是吗?那皇上一定很高兴了。”薄晶一愣,不得不承认这希微确实好运。
“主子,皇上倒是挺高兴的,但希主子就不太高兴了,她呀……莫名奇妙地要求皇上改封她成贞妃。”婷儿幸灾乐祸地笑道。
“贞妃?皇上封了吗?”
“皇上倒没讲什么,可太后说不许,说她现在怀有身孕,贞和针同音怕伤到胎气,就封她为康妃了。”
康妃,还康夫呢……
薄晶捂着嘴哈哈大笑,丝毫不明白这贞康二字后面的玄机,玄烨生母佟佳氏进宫后由佟妃改封为康妃,而顺治不爱江山爱的美人董鄂妃,进宫后的封号为贞妃。
按宫里的规矩,后妃怀有身孕就要平心静气地安胎,因此希微有孕一事对其他众妃来说也不全是坏事,她一旦要静养胎气,这后宫的大小事务就必得有人来管理,那个人是谁呢?
但又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局面,希微竟不肯静养,只说自己身体强健,无需过度静养,竟是不肯让权。庄太后的态度也十分地暖昧,既不说让希微养胎,也不下旨让他人代掌后宫,让那群后妃们又多了私下闲聊的话题,悄悄地说太后定是怕希微所生的阿哥将来对皇后造成威胁,没准就想让她累得流产呢。
薄晶却暗暗心喜,无论如何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趁希微有孕,一来有机会拢回顺治的心,二来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从希微手里夺回后宫大权。
而这一切的关键,则在于如何消除庄太后因麝香之事对自己怀有的疑心,薄晶盘算再三,不等出了月子就寻机会往娜木钟的冷泉殿去了。
“静妃姐姐在吗?”冷泉殿的宫门总是闭得紧紧的,院子又深,下死劲地拍着门环里面才听得到。
“是。”秋月踏着及膝的深草忙不迭地开了门,见是薄晶,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琳……琳主子,您不是,还不是在月子里吗?”
娜木钟披着件银灰色的蒙古袍子从门里恹恹地走出来,也惊的“咦”了一声,忙道:“妹妹赶快进屋来,小心着了风。”
薄晶扶着婷儿从草丛中细如羊肠的小径走进去,拉着娜木钟的手先是欢欢喜喜地叫了声姐姐,再又很是感叹地道:“一进这院子里就像回到了草原上,人往往就是这样,在家乡时看惯看熟的倒没什么,待离开了,才知道那一草一木都是好的。”
这话故意说给娜木钟听的,果然就见娜木钟神色一黯,勉强笑道:“风大,快进屋吧。”
“在房里足足待了一个月了,闷得很,想姐姐了。”薄晶坦然道明来意。
“想我?”娜木钟嘲讽地一笑,“妹妹不是和希妃情同姐妹,又与淑妃往来频繁,如今淑妃失宠贬为宁嫔,可希妃却是鲜花着锦,妹妹别是走错了门吧。”
“不错……,”薄晶竟不否认,“但我心里最亲近的,只有姐姐一人。后宫三千佳丽,除了姐姐,还有哪个是真性情活着的?皇上是有眼无珠,看不出这后宫中,只有姐姐是对他真心的。”
薄晶语出惊人,却句句说进娜木钟的心坎里。
“姐姐会嗔会怒,全因为极爱皇上,皇上却看不清看不懂,只愿意和那些奉迎的嫔妃相近,我也是为姐姐不平呀。”
“行了,别说了。”娜木钟只觉满心的委屈被她这些话一引即发。
是的……
自失宠后这些话不知在自己心里盘旋了多少遍,但却无一人可倾诉的。
第一颗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了……
接着就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
美丽高傲的公主抱住了薄晶,在她肩头痛苦地哭泣起来。
“姐姐……”本来是居心叵测的故意拉拢,但那痛苦焦灼而又无望的哭声,竟让薄晶也红了眼眶。
“红颜未老恩先断……”
妖异的声音又在冷泉殿里响起,不再只是幽怨和嗔恨,还藏着冷冷的嘲弄。
薄晶本以为这只是自己的幻觉,但却看到娜木钟刷地苍白了脸,手捂着胸口惊恐地望着屋顶,她急速喘气的样子像是心都要跳了出来。
“你听到了吗?听到有个女人在说话…………”娜木钟颤抖着嘴唇问薄晶,她的额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了。
秋月闻声跑过来,紧紧把娜木钟拥在怀里轻轻拍着安慰着,扶她躺到床上。
然后才对薄晶勉强笑笑,“主子最近身子不好,总说听见些奇怪的声音,您别见怪。”
薄晶若有所思地盯着娜木钟,那个声音,那个熟悉的在自己宫里唱歌的女子声音,为什么也会在娜木钟这里出现,而娜木钟为什么会如此恐惧?
琦妃……雪泥……暴毙……娜木钟……
这之间应该有一根瞧不见的线相系。
出了“月子”,薄晶就派芳草去内务府通知上牌子,芳草期期艾艾地磨蹭着,瞅个没人的空凑过来小声道:“杰爷那里……”
薄晶的脸微微一红,立刻冷着脸道:“这些话是你该问该讲的吗?还不快去。”
芳草不情不愿地去了,薄晶咬着唇坐在窗前,狠狠地把那水晶珠子在指间揉搓着,像是想心里的几分愧疚连珠子都搓成了粉再吹散了,一丝痕迹也不留。
傍晚果然有敬事房来宣旨传侍寝,薄晶微笑着领了旨,别人还罢,芳草的神色就有些古古怪怪的,她趁着侍候薄晶沐浴,悄声说道:“算来今晚是杰爷轮值。”
薄晶像是听不到似的,把自己更深地沉到了盆底,各花鲜花花瓣在水面中流动,玫瑰深红,茉莉雪白,桂花金黄……
“拿走……”薄晶忽然沉声道。
“主子,拿走什么?”芳草不解其意。
“把桂花拿走,以后我再也不想瞧见桂花。”薄晶咬紧了唇,冷冷地道。
“是。”桂花被芳草婷儿一一捡出来扔掉了,但花香却依依地恋着,在薄晶鼻端徘徊……
越近乾清宫,薄晶的心跳得越快,她期望这条路长些、再长些,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杰书。
“琳主子。”小祥子见她来了,笑嘻嘻地过来掀开桥帘。
薄晶面无表情地伸出手,面无表情地走向乾清宫,面无表情地看向杰书。
杰书一双眼睛毫不顾忌地盯着薄晶,有痛苦、有迷惑、有不解、有伤心,直看得薄晶心虚地低下了头。
“主子身上可大好了,万岁爷心疼着问呢,敬事房说是主子让上的牌子,应该是大好了。”小祥子不知有意无意,忽然张口说道。
“……”
薄晶恨恨地瞪他一眼,若他不说,可能杰书还会以为自己是皇命难违吧,这个该死的小祥子。
“杰书,你怎么了。”已经走进门了,但外面悄声的惊呼还是一句句传入耳中。
“想是不舒服,你先去喊替班的人来,再送他到太医院去。”
杰书……
薄晶心里一晃,只恨不得自己能跑出去瞧瞧他。
“主子请退衣。”但已经有宫女过来利落地为她脱去衣服了。
事事不成事事败……
如果要赢……
就牺牲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