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
薄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却见跪在地下的少女满面泪痕,细眉细眼的清秀可人,真想象不出她竟敢犯这么大的事。
这不论在哪朝哪代,都是必死的罪过,倘若被人发现,她一定会无声无息地忽然消失掉,只说是染病暴毙,还是传染病,家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只能到净乐堂拿到骨灰。
“是谁的孩子?”薄晶皱眉道。
芳草却咬了嘴唇,眼泪不断地落在衣襟上,只是一语不发。
“求娘娘放过她吧,求娘娘。”婷儿见局势不妙,忙也跪下磕头求道,又转身对芳草急道:“姐姐,你就供出来吧,或许娘娘可怜你,能放过你呢。”
“琳主子,”芳草恭恭敬敬地又磕了个响头,平静地道:“奴婢知道这是天大的罪过,要杀要砍都由主子,只是这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和别人没有关系。”
“…………”
薄晶瞧见她痴情至斯,反而心软了,幽幽叹口气,伸手扶她起来,柔声道:“先起喀,别动了胎气。”
芳草见她语气温和,似和态度和暖些了,忙站起来,心里却琢磨不透,一双眼睛怯怯地盯着薄晶。
薄晶皱眉思付一会儿,转声对芳草道:“明天和婷儿一块儿来我宫里吧,你的事,咱们慢慢再商量着办。”
芳草没料到薄晶如此善良,又惊又喜扑通又跪在地上,呜呜咽咽道:“谢娘娘大恩,芳草愿以死为报……”
薄晶瞧见远处似是传膳的太监过来了,忙道:“有人来了,快回去吧,我自会和李总管讲的。”
见芳草和婷儿身影掩映在碧绿的柳荫后面了,薄晶这才松了口气,只见前面果然走来了各宫传膳的太监,忙挺直了身子地往玉宁宫去了。
刚走到宫门,就看见玉阶焦急地迎上来,拍着胸口急道:“我的好主子,您这是去哪儿了,奴婢到爱元宫去接主子,可知书说您早走了,我和白露这一番好找,就差把御花园都翻个个儿了。”
薄晶心里惦记着芳草的事,也不去计较玉阶情急之下竟不自称奴婢,侧头吩咐道:“刚才想随便走走的,竟走到了洗衣房,瞧见两个宫女不错,咱们玉宁宫不是还有四个宫女的定额吗?等下你到李总管那里,说是我看中了要过来。”
玉阶心里奇怪,知棋被遣去慈宁宫时,李总管曾来问过可否要添加人手,主子当时明明说不喜欢热闹,怕人多了嘈杂,怎么今天好端端地跑去洗衣房要了两个宫女来?
“是,奴婢遵命。”虽然心里好奇,但玉阶怎么敢和薄晶多嘴,忙应承下来。
房里午膳已经摆好了,应时令的金漆竹木膳桌上摆得满满当当,都是银边的白瓷盘碟,颜色红白黄绿都有,看着就好看。
白露侍候薄晶换了绵软的常服,又净手嗽口,这才扶着薄晶坐在小几旁,笑盈盈地道:“启禀主子,这品野鸡丝酸菜是希妃娘娘着人送来的,说是这几日暑热,这酸菜野鸡都是极好的下心火的东西。”
下心火。
薄晶哑然失笑,自己有什么心火好下的,反倒是瞧她现在的样子,就算吃再多的野鸡丝炒酸菜,心里那股刚燃起的权欲之火,也是熄不掉的。
刚吃了两口菜,就见夜久领着个慈宁宫的宫女进来,那宫女先弯腿请个安,才笑盈盈地道:“奉皇太后喻旨,传琳嫔娘娘到千秋亭用膳。”
见是皇太后传自己,薄晶忙搁了筷子,玉阶白露手忙脚乱地帮她换了衣服,把鬓角散乱的头发拿银梳子梳齐了,薄晶对着镜子仔细瞧瞧前后,见妆容齐整,这才匆匆跟着那宫女走了。
千秋亭和万春亭左右相对,屋顶重檐攥尖,红柱黄瓦掩映在树荫花草间,十分华美,薄晶隔着扶疏的花木,只见亭子里朱红圆柱间隐约看到几个纤秀的身影,都穿着颜色鲜艳的衫子,画一样美丽。
“琳嫔妹妹来了。”一进千秋亭,希微先起身笑道。
亭子有一间屋那么大,中间摆着个红木桌子,皇太后坐在北面,正对着薄晶,还有两个穿蒙古便袍的女子,一个浅粉,一个浅蓝,正是皇太后的两个侄孙女,那德玛和乌尤,还有一个着明黄色缕金纱衣的女子背对着自己,看不出是谁。
“琳嫔给太后请安,太后吉祥。”薄晶走到皇太后身边,清脆地笑着请安。
“就我们娘几个,没外人,琳嫔也别讲这虚礼了,快坐下吧。”皇太后笑吟吟地指个圆凳,薄晶忙谢恩坐下了,她定定神,这才看清那个穿黄衣的女子容貌,竟是被打入冷宫的娜木钟。
薄晶有些意外,只见娜木钟脸色红润,一头青丝梳成繁复精巧的连环髻,面上也略施脂粉,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见薄晶瞧着自己,娜木钟嫣然一笑道:“琳嫔妹妹清减了。”
一瞧见她,薄晶心里都明白了,这桌席是太后为了她而开的吧,陶如格身亡,淑妃被贬,最高兴的莫过于娜木钟了。
“是,最近天气炎热,也吃不下什么。”薄晶恭恭敬敬地回答。
皇太后听见她们的对话,微笑道:“放心吧,今儿这席上可没有油腻腻的东西,都是清淡的,又应了时季,又好下酒,等会儿还有甜碗子酸梅汤,你们姐几个好好吃个够。”
希微听了转头对娜木钟笑道:“姐姐,今儿是太后做东,咱们先敬太后一杯可好?”
娜木钟见她对自己恭敬的样子,心里觉得诧异,却也受用得很,点头道:“希妃说的是,咱们这就敬皇额娘一杯,祝皇额娘福寿绵长。”
皇太后举杯仰头喝了,笑道:“你们几个小丫头都喝起来,别因为我这老太婆在就扫姐妹的兴头。”
薄晶见席上斟的是果子酒,喝在嘴里酸甜清口,也没什么酒劲,便放心地多饮了几杯,娜木钟和乌尤自小马奶酒当水喝的,哪里在乎这糖水似的果子酒,只有希微,才喝了两杯,脸上就淡淡地起了层红晕,却越发好看了。
薄晶拈了颗紫色的葡萄含在嘴里,嘴角带了一丝笑意瞧着希微,希微正忙不迭地向这个那个地敬酒,脸上的红晕一片片弥漫开来,直至颈部。
再多喝点,然后把你对淑妃的那个样子暴露在太后面前。薄晶不无恶意地暗暗诅咒。
这诅咒却仿佛被淑妃听到了,她忽然转过脸来对薄晶醺然一笑,柔声道:“好妹妹,我们还没有喝呢。”
薄晶正等着她这句话,故意现出一脸俏皮的神情笑道:“成呀,不过妹妹用不惯这指头大的杯子,我们拿碗喝如何?”
希微像是喝多了,眼睛都不眨傲然道:“喝就喝。”说完话也不喊宫女倒酒,自己就伸手倒了一碗,咕嘟嘟一口喝下去。
“好酒量。”那德玛心直口快,见希微喝得豪爽,拍掌笑道。
薄晶自然也不愿示弱,刚举起碗来要喝,却听见身后传来小祥子的声音,“万岁爷驾到。”
别人还罢,娜木钟听见,刚才还笑盈盈淡粉色的俏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无措地捋捋鬓角,只觉得心砰砰乱跳,又是期待,又是害怕期待破灭的失落。
顺治却瞧也没瞧给他请安的几个嫔妃,大踏步地走到皇太后面前,脸色沉郁地请了安。
“我让她们陪我用膳,怎么可巧皇上也来了,用过膳了吗?”皇太后瞧见顺治神色不对,还是柔声缓气地道。
“儿子用过膳了,朕是想来问问皇额娘……”顺治的话忽然截断,他这时才看到那个一直殷殷瞧着自己的女子,竟是废后娜木钟,他忘了本来要说的话,霍然起身,冷冷地道:“你不在冷泉殿好好思过,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娜木钟灼热的眼神被他这句浇熄了,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全身一阵阵地打着冷颤,她定定神,挺直了背强撑着道:“回皇上的话,臣妾来陪姑姑用膳。”
皇太后忙打岔道:“皇上刚才说到哪儿了?哦,是想来问问我,问我什么呀?”
顺治却不接她的话头,仍是厌恶地瞧着娜木钟,他想起那晚,母亲用蒙古的利益威胁自己,要自己贬了淑妃,赦了娜木钟。
“不行……朕可以答应贬淑妃为嫔,但娜木钟想出冷泉殿,除非我死。”顺治斩钉截铁地说,半步都不肯让,他讨厌被人威胁,被人操纵,从前是多尔衮,然后是母亲,然后就是这个自以为是娇纵任性的娜木钟。
顺治听到母亲故意打岔的话,但他也故意地不接话碴,仍冷冷地瞪着娜木钟,厌恶地道:“你最好赶快滚回冷泉殿去,别再和朕玩什么花样。”
当着姑姑,侄女,两个嫔妃的面被顺治这样呵斥,娜木钟再坚强也忍受不住了,她的眼泪珠子似的落在衣襟上,却努力保持最后一丝尊严,仰起下巴,傲然地转身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娜木钟。”
“姑姑。”
皇太后和乌尤同时喊道,乌尤和那德钟相视一眼,忙追出去一边一个扶着,柔声劝解。
薄晶和希微也想跟过去,却听顺治喝道:“站住。”
两人都是一愣,不知道他在喊谁,还是都喊,但还是忙停下脚步,无措地看着顺治。
顺治挥手遣走亭里伺候的太监宫女,这才走到希微面前,沉声道:“是你让敬事房撤了淑妃的牌子?”
希微醉颜轻红,先看看皇太后,才答道:“回皇上的话,是臣妾令他们撤的。”
顺治见她直言顶撞,气得扬手欲打,手都举起来了,却见希微双颊生晕,一双眼睛迷蒙水光地瞧着自己,竟是和平日不同的柔美,忍不住心下一动。
“皇上这是做什么?”皇太后见顺治失态的样子,皱眉怒道。
顺治借着那下心动,也将手收回去了,转身对皇太后道:“朕是生气希妃竟然擅自下旨,不把朕放在眼里。”
皇太后见他平静下来了,冷哼一声,缓缓坐下道:“不关她的事,她是奉我的口谕。”
顺治见希微泪盈于眶,皓齿咬着粉红的嘴唇,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也软下来,应道:“原来有皇额娘的口谕呀,是朕失察了,只是淑妃既已降为淑嫔,已经惩诫了,又何必撤了敬事房的牌子。”
皇太后冷冷哼一声道:“静妃既已被废,又被贬为静妃,这么说也不必撤敬事房的绿头牌了?”
“这……”,顺治一时语塞。
希微此时却敛了泪,走到顺治身旁,向皇太后道:“太后,依臣妾看来,此事反而更让臣妾对皇上折服。”
别说太后,顺治薄晶都一楞,几双眼睛瞧向希微,但听她怎么讲。
希微垂下眼帘,柔声道:“淑嫔有错,皇上却念及旧日恩情,为她求情,一来可见皇上心地广阔,可容人之失,二来可见皇上天性纯厚仁良,有天子之仁。此二不仅是后宫之福,更是社稷之福,万民之福。”
这番话说的极为中听,皇太后和顺治都缓了神色,赞许地看着希微,却听希微又道:“请皇上恕臣妾失仪之罪。”
顺治笑道:“好端端地赐什么罪呀。”
希微抿嘴一笑,悄声道:“今日太后赐酒,臣妾贪杯喝多了些,现在只觉得昏昏沉沉,若是说错了话还求皇上恕罪。”
顺治瞧见她难得的娇憨模样,喜欢还来不及呢,微笑道:“恕。”
希微这才正色道:“皇上,臣妾想为静妃求情……静妃她出身高贵,容色过人,对皇上一片真心,且太后为此事挂心忧虑,臣妾求皇上看在与静妃昔日情份上宽恕她吧。”
皇太后只听到心坎里去了,却见顺治变了脸色道:“此事就别再提了,朕还有事,皇额娘,儿子先告退了。”
这回答却是在希微意料之中的,她瞧见皇太后失望的神色,心里暗笑,脸上却微微皱眉,幽幽长叹口气。
薄晶回到玉宁宫中,少不得又吃了些点心,在千秋亭中哪叫赴宴哪,明明是看戏,演得最好的非希微莫属,又是扮贵妃醉酒,又是唱红脸做好人,偏偏顺治也吃她那一套,太后那么精明的人恐怕是不信的,只是希微的话说出了太后的意思,借她使力罢了。
吃罢了饭,薄晶便靠在窗前把玩水晶帘,由着那些冰冷水滑的珠子从指间一个个溜过,淑妃希微静妃的事只在心间一滑就过了,偏偏是刚才在绛雪轩和杰书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在眼前没完没了地重播。
他爱自己……其实爱的是已经死了的觉罗氏琳若……
他已经成亲了……但他并不爱她……他的福晋却可能是董鄂妃……
阳光把水晶珠子折射成七色映在薄晶脸上,水晶的流光里,薄晶忽而敛眉沉思,忽而展颜微笑……
第二天清晨到慈宁宫请安,薄晶瞧见希微无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姐姐海量,下次我们再喝。”
希微扶着头道:“可别再了,到现在还头痛欲裂呢,昨天喝得真是不少,恍惚记得万岁爷来过了……是吗?”
薄晶听了,只似信非信地淡淡一笑,也不说话。
夜久扶着薄晶回到绛雪轩,只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薄晶皱了眉不悦道:“一下子不在,这群丫头们就能生出这多事来。”
夜久忙喊道:“主子回来了。”
里面一下子寂静了,玉阶白露玲珑三个快步从房里出来请个安,薄晶“嗯”一声,正要往里走,却看见里面又走出两个人影,一个清秀文静,一个稚气未脱,正是昨日遇见的芳草和婷儿。
“起喀吧。”薄晶见芳草跪下向自己行礼,担心于她身子有碍,忙伸手扶起来,转身对玉阶淡淡地道:“这两个妹妹以后都是玉宁宫的人了,好好照顾着。”
玉阶吃惊地瞧瞧那两个自己瞧不起的洗衣房宫女,再看看薄晶的眼神,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芳草谢娘娘搭救大恩,芳草愿为牛为马,报答娘娘。”一进内室,芳草便跪到地下诚恳地道谢。
薄晶嗔道:“你身子不便,怎么又跪了,婷儿还不快扶你姐姐起来。”眼睛不由得看向芳草的腰,芳草穿着宫女没腰身的蓝绸袍子,却看不出有什么端倪。
芳草瞧出她的心思,低声道:“才两个月,是婷儿帮我把出来的,她阿玛是大夫,她略懂一些。”
薄晶沉吟片刻,低声追问道:“这孩子的阿玛倒底是谁?”
芳草苦着脸只是不说话,薄晶急道:“我是为了你好,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却还如此瞒着骗着我,要我怎么帮你。”
婷儿也劝芳草道:“姐姐,你就和琳主子说了实话吧,琳主子如果要害你,那天就不会帮我们了。”
芳草犹豫再三,难以启齿地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他是御前侍卫。”
侍卫?
薄晶一下子从软榻上跳起来,惊得口舌打结半晌说不清楚,“什么,什么名字?”
芳草见薄晶这么大的反应,更吓得不敢说话了,薄晶欺到她面前,瞪大眼睛疾声厉色逼问道:“你快说,他叫什么名字?”
“……力赛……”芳草吓得终于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呵……”薄晶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吓到了芳草和婷儿,两个人正紧紧靠在一起,惊恐地看着自己,忙退后几步,露出个微笑安抚道:“没事没事。”
自己是疯了吧……薄晶脸上的微笑越来越大,怎么听到待卫两个字,马上就会担心地想到是他呢,幸好不是他,不是他……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吃药还是……?”薄晶心情甜畅,细声柔声地问芳草。
芳草壮了胆子,轻声道:“我知道这是妄想,可这终究是我和他的孩子,我实在不忍心伤害他。”
“这……”,薄晶再充大头,也绝不敢说那你就在这后宫中生下那个孩子吧,她想了想,柔声道:“先躲这一时吧,后面的事咱们再慢慢商量,你以后就别回宫房去住了,就住在间耳房里,和玉阶她们也少说话,一切自己小心些。”
芳草和婷儿对视一眼,想起刚才玉阶的无理取闹,心里都有些惴惴的,忙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