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嫔妃聚在一起,就少不得要行半日的礼,也许心里都恨得死了,脸上还是笑盈盈的,声音还是软绵绵的。
皇后置身事外的微笑,端正地坐在汉白玉的鼓凳上,身后有小宫女不住手地打着扇子。
“这是御膳房拿手的荷香糕,名字俗了点,但味道定然不俗,乐嫔妹妹是吃过的,两位妹妹也尝尝吧。”
早有宫女太监们一路跑着送上了茶点,上好的白瓷盘子上铺着翠绿的荷叶,荷叶上才缀着几块印有荷花图样的乳黄糕点,还没入口,就闻着阵阵的荷香清香。
薄晶等人都遣了宫女,自己打着扇子,见皇后赏糕,忙下座谢了,才一人拈了一块荷香糕。
薄晶是心思不属,一双俏目只顾着打量希微了,只轻轻抿了一口,就食不知味地放下了,她见乐嫔吃的香甜,希微咬了一口,却就皱了眉头,伸手抚着胸口。
“怎么?希妹妹和琳妹妹都不爱吃?”皇后自己却不吃,只端了碗茶水似笑非笑地品着。
希微微笑道:“姐姐有所不知,我家居杭州,一到了夏日,家里的厨子天天做的都是荷叶菜,荷叶粥,荷叶茶,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不爱吃了。”
皇后长长地哦了一声,忽然饶有兴味地道:“昨天希嫔在我宫里喝的那碗茶里也借了点荷叶的清香,怎么你没品出来吗?”
这话一出,希微和薄晶都神色大变,乐嫔却傻乎乎地接话道:“娘娘宫里的茶怪不得那么清香可口,原来是借了荷叶香,等我回去也教教我的宫女那么泡。”
这话岔了皇后的意,却解了希微的围,希微忙道:“我倒也知道那方子,乐嫔姐姐喜欢,我就说给乐姐姐听如何?”
薄晶冷冷道:“姐姐也真是偏心,我们姐妹这么好,为什么不讲给妹妹听呢?”
希微只是笑,乐嫔却抢着道:“这宫里个个是姐妹,难不成希妹妹只能有你一个姐妹?”
薄晶淡淡道:“这糕饼好吃,却怎么塞不住乐姐姐的嘴,莫非是乐姐姐的嘴太大了。”
皇后笑微微地作壁上观,希微也置身事外的微笑,由着薄晶两人唇枪舌箭。
“行了行了,都是姐妹,绊嘴也要有个分寸。”皇后终于发了话,轻轻打个哈欠,起身道:“我先去睡一觉了,你们慢慢玩吧。”
几个人忙都跪下告了退,乐嫔尤是一脸的不忿,伸手紧紧抓住了希微的衣袖,一副我们站在一边的样子,向薄晶怒目而视。
“昨儿,我在皇后那里遇见一个人。”希微任乐嫔拉着走,临走前却悠悠吐出一句。
“谁?”薄晶见她眼神有异,忙问道。
“知棋。”希微轻轻叹口气,和乐嫔穿花拂柳地走了。
“知棋?”薄晶重复一边,斜靠在栏杆上,却正好看到皇后正穿过小桥回储秀宫去,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河对面迎了上去,不是旁人,正是知棋,正附在皇后耳说着什么。
“知……棋……”薄晶皱着眉头,一遍遍地重复着。
一丝风也没有,玉宁宫窗前的水晶帘纹丝不动,知棋端上冰镇的酸梅汤,带笑劝道:“主子喝一口吧。”
薄晶坐在窗前,手里摸着冰凉的水晶珠子,心里舒服些了,轻声道:“你听外面宫女太监乱嚷什么,吵死人了。”
知棋笑道:“还能有什么事,那些新来的奴才们不懂事,有点儿事就乱吵乱闹的,主子别理会他们,喝点冰酸梅汤解解暑要紧。”
薄晶倒不觉得很热,只是心里乱嘈嘈的烦闷,皱眉道:“现在唤你做点事是越来越难了,玉阶呢,让玉阶出去瞧瞧吵吵什么呢?”
知棋见她不悦,忙道:“主子别急,奴婢这就去瞧瞧。”
外面虽然吵嚷得狠,薄晶其实并不感兴趣,她只是被希微的话所困,见到知棋就有满心的疑惑烦乱。
知棋刚走到院子里,就见大门被砰地撞开,玲珑和白露两个丫头飞也似地奔进来,也不理知棋的责骂,一路跑进房里,跪下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嚷起来。
薄晶被她们吵得头痛,却一句话也没听清,只隐隐听到淑妃淑妃的,还是知棋进来喝斥住了,冷着脸道:“主子正消夏呢,你们又吵又嚷的这是做什么?”
玲珑胆小,见状就低着头不敢说话了,白露忙接话道:“主子,知棋姐姐,淑妃那里出了大事了。”
薄晶心中一动,忙道:“是淑妃的孩子?”
白露连连点头道:“正是,听说淑妃娘娘的胎儿保不住了。”
“什么?”薄晶惊得呆在那里。
“皇上龙颜震怒,说如果淑妃娘娘的胎儿有什么闪失,那静怡轩的宫女太监,还有太医们,都别想活了。”
“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也已经去了,听说已经召了法师进宫来念咒去邪。”
“主子您是不是也去看看?”
两个宫女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的热闹,掩不住幸灾乐祸之意。
“主子,您要去吗?”知棋也只好过来问薄晶的意思。
薄晶眼珠转动,半晌才道:“不去。”
几个宫女不敢再多话,都悄悄站在一边侍奉着,只见薄晶愣愣地坐在珠帘前,若有所思地拨动着水晶珠子。
到了傍晚,静怡轩方向传来欲哭无泪的哭嚎,那是被顺治勒命为已经成形但未能出世的小阿哥陪葬的太监宫女绝望的哭声。
薄晶不得不去了,她去的时候,正看到除了素秋以外的几个眼熟的宫女,都呆怔怔地坐在静怡轩门外,身后站着押送的侍卫。
“琳嫔娘娘,琳嫔娘娘救救我吧。”一个相熟些的名唤织秋的宫女,见她来了,一下子扑过来拉住了她的衣襟。
“惊扰了娘娘,求娘娘恕罪。”立刻就有侍卫过来将织秋拉了回去。
薄晶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她无措地张望,正巧见到侍卫中的一个正是杰书。
“我有话问你。”薄晶走到他旁边,轻声问道。
“娘娘请说。”杰书虽有些慌乱,但还是毕恭毕敬地问。
“这些宫女都要如何处置?”薄晶见织秋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心里就是一阵酸楚。
杰书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道:“待法师念完经后,就白绫……赐她们和小阿哥一起上路。”他似也有些不忍回答。
“我去求皇上。”薄晶被织秋一双眼睛看得要哭出来,下意识地说。
“不。”杰书惊得忙拦在前面,“娘娘千万不可如此,如今皇上正因阿哥之事心绪烦乱,令这些宫女陪葬也是有例可循,于情于理,娘娘此举都会让皇上龙颜大怒。”
“娘娘,娘娘救我。”织秋不停地低喃着。
薄晶只觉得天晕地眩,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失态地拉住了杰书的衣袖:“救救她们吧,她们才只有二十岁,没有任何理由为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陪葬。”
杰书见她无助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终究低声道:“恕杰书无能。”
薄晶其实也知道他不可能有办法对抗顺治,自己如果想更好地活下去,也无能为力。但她虽然已经冷下心在这后宫里生存,但从未真正地见识过这样残酷的死亡,一时只觉得全身无力,欲哭无泪。
杰书见她身子轻摇,想伸手去扶,却已经觉得身后同僚的目光如芒刺背,哪还敢再有过份的举动,忙喊来人。
那些宫女中也有与知棋交好的,知棋心里也是烦闷,竟没听到,薄晶身子一软,正要倒下去,却见一只手过来扶住了。
杰书松了口气,抬头一看,却是个清丽无双的女子,正是爱元宫希嫔。
“你不该在这里。”希微平静地对杰书说。
杰书忙行个礼匆匆走开了,只见薄晶脸如金纸,勉强站住,抬头看向希微,却是无话可说。
“他们都疯了。”希微却先开口了,低低的不为别人听到。
这也是薄晶心里想的,她无力地点点头。
“走吧,妹妹,这里并不适合你。”
希微似有所指地说,她的眼神却是反常的温柔。
静怡轩里黑压压一屋子人,各宫各殿的嫔妃都来了,齐齐地站在地下,只有皇后坐在雕花龙凤椅上。
一屋子的人都拈着帕子拭眼眶,偶尔还发出几声抽泣,皇后倒真是泪流满面,可谁也不会相信她会为夭折的小阿哥伤心,在帕子上抹辣椒姜汁,在宫里是耳熟能详的把戏。
就这么静静地站了会儿,里屋的帘子一动,顺治阴沉着脸走出来了,皇后忙站起身来,顺治却厌恶地瞧也不瞧她,径自坐下了。
“皇上,淑妃妹妹她怎么样了?”皇后关切地上前温声问道。
顺治冷冷地抬眼打量着皇后,娜木钟比刚进宫的少女时更美艳了,她性爱奢华,所以着的是件穿金缕银的旗装,真真是艳压后宫,可惜,也是嫉压后宫。
“皇上。”皇后被顺治打量的有些脸红,含娇带嗔道:“臣妾问淑妃妹妹怎么样了?皇上怎么只是不说话呢?”
一定就是她,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还装出一副关切伤悲的样子,顺治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越想越怒,毫无预兆地扬手就是一耳光扇了过去。
“皇上?”娜木钟从小到大也没被打过,今天受此重辱竟然一时回不过神来,恍若梦中地呆住了。
顺治咬着牙从她手里夺过拭泪的帕子,怒喝道:“姜汁,辣椒粉,你还有什么把戏一起使来。”
底下的嫔妃也从未见顺治这个样子,一个个也呆住了,还是秋月护主心切,先醒过来挡在了皇后面前,哭道:“一切都是奴婢之过,求皇上英明,不要迁怒于皇后娘娘。”
下面的嫔妃也都反应了过来,胆大的忙上前跪了求皇上息怒,胆小的更往后退退,静观其变。
皇后在这么多嫔妃面前挨打,真是又羞又怒,咬牙切齿地道:“你竟然敢打我。”
草原上刁蛮公主的脾气上来了,竟然也扬手向顺治打去,更是吓得秋月左拦右阻,又是哭又是叫:“皇后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这一场闹剧也算是千古未有,直看得薄晶咋舌,希微却是神色不变,只是淡淡瞧着。
顺治早就有废后之意,只是苦无把柄,此刻沉了脸,唤了小祥子过来道:“立刻着人把皇后送往冷泉殿,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冷泉殿位于后宫偏角,其实就是获罪嫔妃去的冷宫,皇后听了更是勃然大怒,跳着脚骂道:“爱新觉罗·福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牲,如果没有我,没有我父王,你能安生当你的皇帝吗?你竟然敢对我如此?”
见皇后越来越不成样,小祥子和几个太监宫女一起左扶右拉的,又是求又是劝:“娘娘,先回宫歇歇,平平气再说吧。”
皇后自进宫来,任性的脾气不知道收敛了多少,为了讨顺治欢心,装检朴、装端庄、装贤淑,今天顺治这一掌把她久积的怨气全打出来了,只见她通红了脸,干脆叽哩呱啦地说起了蒙古话,薄晶等人自然听不懂,但顺治却是懂的,想必是一些极其恶毒的话,只见顺治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最后一拍桌子长身站起,抬脚就向皇后踢去。
“使不得使不得呀。”小祥子忙挡在了前面,急得汗流满面。
“禀皇上,淑妃娘娘不好了!”正在这纷乱时,太医从里面出来了,脸色苍白地颤声道。
顺治听了一呆,也不管皇后了,拔脚就往里屋跑去,淑丽一直站在后面不敢作声,此时也吓了一跳,不管不顾地也跟着进去了,又哭又喊姐姐。
小祥子忙道:“皇后娘娘,各位主子先回宫去吧,淑妃娘娘病重需要静养。”
皇后渐渐恢复了平时高贵端庄的样子,冷眼瞧着里屋阴沉沉的一笑,昂头道:“秋月,我们走。”
这一夜,储秀宫灯火通明。
谁都知道皇后在期盼着什么,谁也不能撇清地说自己没有一丁点的期盼,有多少双眼睛望着静怡轩的方向,多少双耳朵在侧耳仔细听着,风里有没有裹了哭声。
淑妃自己也知道,她身体里撕裂般的痛楚已经渐渐消失了,她看到的灯光越来越昏暗,她想:自己恐怕是要死了吧。
顺治恼火的声音不断地响起,夹杂着淑丽的哭泣声。
很小的时候,额娘永远地睡去时,淑丽也是这样哭的,自己则努力地把泪水擦干,然后拉住淑丽的小手,对她说:“不要哭,姐姐永远陪着你。”
多爱哭的小人儿呀。
小小的淑丽用红头绳扎着两个牛角抓髻,穿着红花翠绿的小褂子,嘴里还含着个糖葫芦呢,可泪珠嗒嗒嗒地往下掉。
“姐姐你别走。”软软热热的小身子就偎过来了,小淑丽只要姐姐,一刻都不要姐姐离开,不然就哭成个泪人。
如果我走了,只会闯祸不会善后的淑丽,要闯多大的乱子呀。如果不是她嚷着哭着要进宫和姐姐在一起,给她找个老实人嫁了,倒也是有福气。
是顺治在吼吗?他在骂淑丽你姐姐好端端的你哭什么丧呀。
淑丽一定更委屈了,哭得更伤心了吧,别骂我妹妹。
因为自己的容貌出众,以及阿玛在朝中的地位,一进宫顺治就封了淑嫔,这是多大的恩宠。
小小的少年硬装个大人样,轻轻抬起自己的下巴,笑微微地说:“爱妃。”
你爱我吗?你真的爱我吗?
还是因为想借瓜尔佳氏和太后一党相斗?
但我,并不爱你呀……
我爱的那个人,高高大大,喜欢在我打秋千的时候,吹起笛子,那乐声,比我荡起的秋千还高,飞呀飞呀,就飞进云里去了。
他说:我带你走好吗?
他就站在秋千后面,我俩之间只隔着秋千,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好啊,你带我走吧,我愿意放弃这一切跟你走。我多想这样回答他呀。
可是阿玛说了,你将是瓜尔佳氏的荣耀,只要你进宫,就会给阿玛、淑丽带来无数的荣耀、幸福。
所以,我轻轻地笑了,我像是没看到他似的,转身坐在秋千上。
“你走开。”我平静地说。
然后向后退了几步,脚一离地,秋千飞起来了。
我一个人,也荡得很高,很高,像是要飞进云里面去了。
我在墙里,笑着,他在墙外,轻轻念着一首词: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消
多情反被无情恼
不是的……
他看不到,我已经是,泪流满面……
“姐姐,你醒醒呀,你不要哭呀。”淑丽在喊我吗?
就像那时候一样,他的笛声消失后,我的手一松,就从秋千上摔了下去。
淑丽从角落里跑出来,哭着说:“姐姐,你不要哭呀。”
我抱着淑丽,对她说:“姐姐不哭,姐姐一定会永远照顾你。”
静怡轩里,宫女太监和太医们川流不息,忙个不停,顺治疲倦地靠在软榻上睡了。
只有淑丽还跪在床边,握着淑妃的手,不停地哭泣:“姐姐,你不要哭,你醒醒呀。”
几个太医面如土色地相视一眼,淑妃的脉越来越弱,恐怕……
“骗人,我姐姐好好的,我姐姐一定会醒过来的。”淑丽察觉了太医们的神色,惊慌失措地喊道。
“怎么了?”顺治从梦中惊醒,见淑丽的神色,心一沉。
“淑妃……”他走过去轻轻唤着。
“姐姐……”淑丽也在呼唤。
他们看到,淑妃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太医,太医。”顺治又惊又喜,忙喊道。
淑妃却不看她,侧头向淑丽吃力地道:“姐……姐,永远……会……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