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规矩,只有皇后和贵妃才能在乾清宫中待到天明。”顺治怜惜地对她说,隐隐有些歉意。
大概是因为他的母亲太过强势,后妃又大都比自己大,面对这个柔弱纤小的琳若,他有种想呵护的感觉。
薄晶看出了他的感觉,心里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撒撒娇,更柔更弱地要更多的保护和宠爱,但却只觉得很累,只轻声地应付道:“臣妾知道。”
顺治拍手唤来两个宫女,向她们道:“为琳贵人更衣,留。”
两个宫女给她披上薄被,扶到侧房里,那里已经有一套崭新的衣服放着了,薄晶任她们给自己穿上,里房传来顺治均匀的鼾声。
出得宫门,顺治身边的贴身太监小祥子迎上来,急切地问道:“留与不留?”
薄晶还未明白什么意思,心道不是让我离开这乾清宫吗?怎么又留与不留?
一个宫女笑道:“皇上有旨,琳贵人留了。”
小祥子立刻笑着跪下道:“恭喜琳主子升为贵人,再恭喜琳贵人得留龙种。”
薄晶听懂了,脸忽地热起来,但心里那种若有所失,前路茫茫的感觉更是强烈,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琳贵人请上轿。”小祥子乖巧地亲自上前掀起桥帘。
“谢祥公公。”薄晶努力让自己正常地行事。
她缓缓地坐上轿,轿帘垂下之际,她忽然撞到一个若有所思的目光,乾清宫门前的四个侍卫中,一个男子正定定地望着自己,无声地唤了一声“琳若”。
“慢着。”薄晶下意识地道。她并没有对这人一见钟情或是别的,只是在这个最若有所失,迷惘无措的时候,她很希望有什么可以打破这种感觉。
轿帘被掀开,小祥子一张笑脸道:“琳主子有何吩咐?”
薄晶温颜道:“我瞧那几个侍卫中,有一个很像琳若的堂哥。”她知道在这个时代中,表兄妹有情是有常有的事,而堂兄妹则无需太多避讳,所以说是自己的堂哥。
“是吗?可是这几名侍卫中并没有觉罗氏的子弟呀?”小祥子摇头道。
“不会吧,我应该没有看错,那位应该就是我堂兄呀。”薄晶指向看着自己的男子。
小祥子愣了一下,立刻笑道:“这位军爷可是康亲王的二贝子杰书,琳主子您看走眼了。”
康亲王二贝子……富贵荣华的出身呀……
薄晶只想了这么多,轿帘已经重新放下,轿子摇着晃着,半夜了吧,到处都是一片黑暗。
“主子回来了。”虽然是半夜,知棋还是手持灯笼候在绛雪轩门外。
“琳贵人,奴才们告退了。”
小轿又慢慢远去。
知棋听了喜道:“恭喜主子封为贵人。”说着话将她扶进屋去,满屋子雾蒙蒙的,浓厚的香气里隐藏着麝香的味道。
“傻姑娘,大冷的天在外面等了好久了吧。”薄晶强打精神做出平日的样子。
“奴婢不傻。”知棋看起来很是高兴,“妃以下的各位主子侍寝,子时以前是肯定要回来的,只有皇后娘娘和妃子们才能侍寝到天明,奴婢算着时候出去的,只等了一下子,就看见主子回来了。”
“哦。”薄晶笑笑,疲倦地道:“我好累,想睡了,澡就不洗了。”
知棋忙道:“那可不行,主子,里面放了太医拿来的止痛药散,保您入完浴,全身轻松,再睡一个舒舒坦坦的好觉。”
薄晶伸手摸摸她的脸,这脸上现出的笑多真诚多美呀,只可惜……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知棋见她神色不对。
“我觉得我很傻。”薄晶喃喃道。
“主子这么怎么说话的?”知棋忙倒了碗热茶来送到她手上。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想要什么,我只是看到什么就追什么,追上了,才发现,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
“主子,您说什么?”知棋紧张地看着她。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自己选的路,自己摔伤了,死了,怪得了谁?”薄晶心里纷乱如麻,一时间千头万绪。
“主子,快别这样了,别的不为,也为您的额娘呀,您升了贵人,家里也跟着有福。”知棋虽然听不太懂她在说什么,可也猜到了一二,忙劝道。
额娘?文慧温柔慈爱的脸现在面前,薄晶苦笑着摇摇头:“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额娘,我是为了自己,但又什么也没得到,我……”
知棋急道:“主子,快别想那么多了,沐浴完就睡个觉,明早起来什么都没事了。”
“一定要洗吗?”薄晶幽幽道。
“当然要洗了,快来,趁水还没凉。”
知棋利落地帮她脱去外衣,拉到木盆边。
“好。”薄晶听话地脱衣迈了进去,水纹波动,就像一张张脸,贺翼飞、罗姨、文慧、希微、凤月、淑妃、皇后、知棋,还有……杰书。
知棋端盆热水添进来,所有的脸被水流都冲散了,待平静了下来,水面上只有一张脸了,纤眉秀目,知棋的脸在水里笑着说:“主子,冷热合适吗?”
“合适。”
薄晶也笑着回答,侧头看梅花奇格的窗纸,乾清宫的清冷月色又跟着自己回到绛雪轩里了。
“琳若见过皇后娘娘。”
薄晶赶到储秀宫的时候,希微已经坐在那里和皇后谈笑风生了。
“妹妹快起来,本宫还要恭喜妹妹升为贵人,听说妹妹就要迁往玉宁宫了。”
皇后亲切地道。
“是。”薄晶起身坐到希微身边,侧头喊声:“姐姐。”
“不敢当,都是一般的贵人,以后就叫名字吧。”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希微比平时更加冷淡。
“本宫赏了些日常用的东西,已经派人送去爱元宫了,本想派几个宫女去的,可储秀宫的人都跟本宫一样,粗枝大叶,怕照顾不好妹妹。”
皇后对薄晶亲热地道。
希微脸上掠过丝冷笑道:“琳贵人好大的福气,皇后娘娘对你真是无微不至。”
薄晶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皇后故意在两人之间厚此薄彼,就是为了让自己和希微互相在皇后这里争宠吧。
而希微表露的醋意,是真的,还是只是做给皇后看的呢?
“我一定是疯了,从前的自己哪里这么复杂多疑,是这个乌七八糟的宫庭把我快逼疯掉了。”
薄晶疲倦地想,但还是忙跪下谢了恩。
“听说玉宁宫曾经是皇上很宠爱的一个妃子所住,不过那个妃子已逝去几年了。”两人一起走出储秀宫,希微似是无意地道。
薄晶淡淡地“哦”一声,见希微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只好又加上一句:“为人不做亏心事。”
希微笑道:“那就好,虽说那妃子死得蹊跷,但玉宁宫仿的是西洋摆设,精致的不得了,别人想住还住不进去呢。”
“是吗?”薄晶今日无心恋战,浅浅一笑,先拉着知棋匆匆走了。
希微看着她的背影,幽幽叹口气。
“主子,里面全收拾得当了,请进吧。”知棋后面跟着几个内务府派来的宫女。
薄晶抬头一看,也是个小小的独院,外表上与绛雪轩并无不同,宫女们打开门,只见里面一片碧绿,几丛修竹夹着两株梅花,已近落梅时节,地上青砖小路上片片梅花缀着,顺小路进去是个带观雨廊的琉璃瓦宫殿,纯中国纯古典的美。
薄晶顺小路走了进去,梅花淡馨,竹子冷香,心里也舒服了很多。
打开房门,中间是客厅,左右一边一间是书房和卧室,不起眼的小门是贴身宫女休息的地方。
客厅还罢,照例的檀木家什,宽桌大椅的,掀起卧室的锦棉门帘,薄晶一愣。
只见里面宝光闪烁,一张正正经经的西式古床摆在那里,似是铜铸的,四周尽是小小的爱神拿箭,上面撑着粉红色的圆形薄纱罗帐,也是欧式风格,只可惜床上不伦不类地摆着中式的鸳鸯戏水绸缎被褥。
“主子喜欢吗?那床上的东西都是奴婢的手艺。”知棋一脸期待地瞧向薄晶。
薄晶只好说:“……喜欢。”
“咦,这是什么?”薄晶见窗前垂的不是寻常的竹帘布帘,却是一幅晶莹闪光的水晶帘。
知棋回道:“这是屋里早有的摆设,如果主子不喜欢,奴婢这就拆掉。”
“不用。”薄晶忙拦住。
她走过去拈一串水晶珠在手中,这颜色这清透,和罗姨家床上的帐子一模一样,正迷朦着,知棋过来请道:“请主子给这几个新来的宫女赐名。”
玉阶生白露,夜久浸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薄晶似乎听见一个女子幽怨而清冷的歌声,若有若无地纠缠于耳边,待想听得清楚些,却又消失了。
是哪个宫里在起歌弄舞吧……
薄晶并未深想,但那歌词却让她心里一动,轻声道:“就叫玉阶,白露,夜久,玲珑。”
“谢主子赐名!”四个宫女未觉有异,微笑着谢恩。
知棋却一下子惨白了脸,吃吃道:“主子,这些……这些名字是您从哪儿听来的?”
“什么?”薄晶不解其意,但见知棋神情有异,心里疑惑地刚要追问,却听外面有人道:“琳贵人可在,妹妹来看你了。”
迎出去见是凤月,薄晶立刻沉了脸,冷冷地道:“我觉罗氏四处拉拢人心,遍地都是我的姐妹,好象只有月答应,不屑于和我并称姐妹吧?”
凤月捧着个锦盒,听薄晶冷嘲热讽,脸都不红一下。“哎呀,是凤月的错,应该叫声姐姐才是,姐姐得蒙圣宠,侍寝后就升为了贵人,立刻搬来这玉宁宫,真是天大的福气。”
薄晶见她丝毫不觉得难堪,自己再讽再骂也没什么意思了,就冷泠道:“我累了,有什么事快说。”
凤月把手里的锦盒打开,谄笑道:“这是从万安寺请来的碧玉观音像,姐姐大概还没听说,这玉宁宫常有传闻闹,闹那个……”
薄晶把锦盒推回去,但脸色缓和了一些,好奇道:“东西我不收,但这传闻我倒是想听听。”
凤月见她感兴趣,忙不迭地凑过来笑道:“妹妹也是听宫女们传的,说这宫里以前住的琦妃娘娘离奇逝去,从那时起宫女太监们常看见有白影飘动。”
“只是如此?”薄晶颇为失望。
“但姐姐肯定不知道,因这宫里摆设精致位置又好,好几位嫔妃都向皇上要过,但皇上都不肯。果然姐姐是贵人贵命,有福不用忙。其实呀,我自一进宫对姐姐就……”
听她又转入正题,薄晶板了脸道:“我要歇着啊,玉阶啊,送月答应。”说着话她径自进了卧室,只气凤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但嘴上还是甜甜地道句:“那妹妹先告退了。”
薄晶进了卧房,见知棋忙碌地四处擦拾,便轻声道:“知棋,先别忙了,我有事问你。这玉宁宫曾经……”
知棋全身一震,咬了咬唇道:“曾经琦妃住在这里,奴婢得琦妃赐名玲珑,两年前,琦妃娘娘暴死于这玉宁宫中,奴婢就被分去了别的地方,直到主子来了,又被改名为知棋分到主子这里,就是这样了。”
薄晶隐隐觉得知棋有什么瞒着自己的,但见她坚定的样子,知道问了也不会说的,就淡淡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好奇罢了,我与那琦妃娘娘素不相识,也不怕闹什么鬼。”
知棋也勉强笑笑,低头道:“奴婢去给主子传午膳了,奴婢告退。”
见她逃也似地跑出去,薄晶更觉得满腹疑云,干脆在宫房里四处走走瞧瞧。
这玉宁宫里什物摆设倒也没什么特别,一直走到书房里,薄晶见墙上挂了一幅小字,字做龙飞凤舞的草书状,薄晶靠近了仔细瞧半天,才勉强认道:“雪…………泥?”
雪泥?
不是罗姨的那只白猫的名字吗?怎么会写在这里呢?
她更努力地辩认下面的署名,……福……临……
“主子!”
“啊————”薄晶尖叫一声,骇得心都要跳出来。
“奴婢该死,奴婢有罪,惊到了主子,请主子降罪。”知棋也吓了一跳,忙跪在地下连连叩头。
“算了,是我自己看字看得太入神了。”薄晶见花厅里已经摆好了饭菜,知道她是来叫自己用膳的。
走了两步,薄晶还是开了口:“知棋,琦妃娘娘的闺名可是雪泥?”
“回主子的话,琦妃娘娘闺名星琦,主子是看到了墙上那幅字吧,因是御字,所以知棋不敢妄自取掉。”
不是?那顺治的这幅字倒底是为谁写的,因何而写呢?
屋外寒冷,玉宁宫里却是温暖如春,花厅里烧了四五个暖炉,用膳的几案也特制成可以将手炉放在里面的。
薄晶坐在几案前,全身暖融融的,却见桌上的饭菜与在绛雪轩时大不相同,菜色花样繁多,还有一壶桂花酿在小炉上暖着,满屋子的菜香酒香,就连筷子都由红木换成了银的,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薄晶嗔道:“这东西看起来好看,拿起来也太坠手了。”
知棋陪笑道:“主子如今是贵人了,膳具自然和以前不同。”
薄晶夹了一筷子肉片,嚼了几口皱眉道:“腥歪歪的,是羊肉吧。”
再看看其他菜,大都是肉类,还有些绛雪轩时没见过的奶酪酥饼。
知棋见她皱着眉头不下筷子,问道:“这些都是满州菜,主子家里不常吃吗?”
薄晶搁了筷子道:“是啊,我自小身体弱,不爱吃些腥的膻的,你们吃了吧。给我留个粥就行了。”
几个宫女忙上前收拾着,知棋端上几盘糕点小菜,见她吃粥吃得香甜,愧道:“全是知棋的疏忽,以后知棋会吩咐厨房不要上满州菜。”
薄晶淡淡一笑:“也没什么,这两天没有胃口,这粥喝着倒是舒服。”
知棋解释道:“晚上太后要从万安寺回宫了,所以御厨今天预备的都是些满州菜。”
薄晶一惊,“太后?”
脑里搜索着和顺治母亲有关的一切资料,“太后就是庄妃吧?”
“主子。”知棋吓得掩住她的嘴道:“主子怎么可这样称呼太后,这是犯忌讳的。”
果然是她,薄晶胃口全无,传说中那个精明能干,自大草原来的蒙族女子,在孤立无依、四面楚歌的情况下,凭着自己的美貌和才智,将自己的儿子推上了皇位,该是个多么厉害的人。
顺治、皇后、淑妃、希微、凤月,已经一个比一个不好对付了,而这个庄太后,又会让自己陷入什么样的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