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绛雪轩里,知棋忙着给薄晶烧水沐浴,薄晶悠哉游哉地把皇后赐的狐皮披风翻过来覆过去地看来看去。
知棋在水里撒好了花瓣香露,走过来帮她脱去衣服,惋惜道:“上好的一件衣服,生生被酒毁了,这酒渍恐怕是怎么也洗不掉的。”
薄晶扶着她进到浴盆里去,水不烫不凉,还散发着阵阵香气,坐进去,只觉得舒服通泰,便顺着她的话道:“还不是素秋那丫头干的好事,淑妃尖酸刻薄,却有皇上处处撑腰,真是气人。就连希贵人出头,都斗不过她。”
知棋帮她把发髻散下,似无意地道:“主子放心,皇后才是真命天女,那淑妃势必有一天,要被皇后斗死在那静怡轩中。”
语气一反平日的乖巧柔顺,全是阴酸毒辣之意。
薄晶看她清秀的面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道:“那自然是,只是这话还是不说的好,终究这宫里,要防隔墙有耳。”
知棋也觉自己失言,忙道:“是,主子,奴婢不敢了。”
薄晶岔开话笑道:“这水的香气很特殊,你放了什么香料进去?”
知棋回道:“也没什么特殊的香料,就是些普通的,想必今天主子心里高兴,一样的味道闻起来都不同了。”
薄晶笑笑,闭上眼睛细闻,却隐隐闻到了像是伤湿止痛膏的味道……
她暗自思付:麝香……难道,真的是麝香?
吃罢了晚膳,知棋见她食欲不佳,小声道:“主子,今儿的菜不好吗?”
薄晶懒懒地摇摇头,心中却大为奇怪,按理说今日梅宴出彩,顺治已经注意到了自己,而自己对皇后的表现,皇后也会暗中安排自己侍寝,怎么到这个时辰了尚无动静呢?
知棋笑道:“主子胃口不好,不如出去散散步,到希贵人那里坐坐也好。”
薄晶点点头,对她道:“我今天想一个人走走,你就别陪着了。”
知棋应了,为她把斗篷披好。
入夜的紫禁城,一改白天的壮丽奇伟,反而如恐怖片中的鬼城一般,高高的宫墙隔绝了一切光源,春天风大,薄晶自己拎了玻璃盒的小灯,灯光将她的侧影放大了数倍,看起来更是诡异。
薄晶往希微的爱元宫走,却正好看见爱元宫里灯火通明,几个太监抬了小轿候在门外,希微穿着件家常的软缎白衫,由几个宫女扶着搀着坐进了轿子,向皇上的寝宫方向而去。
“哼!”薄晶心头说不出的郁闷不忿,一跺脚,转头就走。
没走多久,却到了淑妃所住的静怡轩门外,薄晶悄悄吹熄了手里的玻璃灯,掂着脚过去,捏着嗓子轻轻唤了两声“素秋。”
素秋在里面听了,还以为是哪个相熟的宫女来找自己,向淑妃禀了话,碎步出来开了门。待见得是薄晶,冷冷地道:“琳主子想必是天黑摸错了门吧,这里是静怡轩,不是皇后的储秀宫,也不是希贵人的爱元宫。”
薄晶笑道:“素秋姐姐先别这么大的火,我是来找淑妃娘娘的,你倒是报一声,瞧瞧淑妃娘娘要不要见我。”
素秋将信将疑看她一会子,转身进去了。
她本以为淑妃会大怒大斥,谁知淑妃听了,竟释然一笑道:“快请琳答应进来。”
薄晶站在门外,见素秋含笑迎上来,点点头刚要进门,却有一阵风从后面吹过来,杂着股熟悉的味道。
薄晶心中一动,停住脚,将素秋拉出来扬声骂道:“好你个小蹄子,我送你的玉指环你收了,今天却洒我一身的酒来害我!”
素秋何等伶俐,见她不停向自己眨眼,悄眼向四周打量一下,也高声道:“那玉指环是你自己巴着求着要送的,现在想要回去,却没那么容易了。”
薄晶佯怒道:“你再强也是个奴才,竟然敢跟主子还嘴,不要命了吗?”
素秋冷笑道:“奴婢是淑妃娘娘身边的奴才,怎么也论不到降雪轩的主子来管,琳答应还是请回绛雪轩去逞您的威风吧。”
说着话,急步推门进去,回手“嘭”将门关死。
薄晶装出气得全身颤抖的样子,怒气冲冲地往回走,拐角处果然看到前面一个人影一现而隐。
待回到房里,只见知棋正坐在桌前绣一张帕子,专心致志地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没听到,见自己进来了,忙不迭地放下东西,跑过来为自己脱斗篷,拿手炉,一叠声地殷勤道:“这大冷的天,主子您和希贵人聊到这么晚才回来呀。”
薄晶细细一闻,她身上果然也散发着洗澡水里那种麝香味,心里有数,脸上露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道:“希贵人不在,我顺便去了静怡轩找素秋讨回那个玉指环。”
“啊?”知棋张大了嘴,惊道:“那主子要回来了吗?”
薄晶冷着脸不说话,知棋忙劝道:“那个小贱人向来持着淑妃的宠爱不可一世,主子不需和她一般见识。”
薄晶恨道:“风水轮流转,淑妃,你等着。”
知棋低头一笑,轻声道:“明儿皇上皇后赏下来的东西还多呢,主子您就别想那个玉指环了,该歇了。”
说着话拢火盆铺床褥燃安魂香,服侍着薄晶入寝。
大概是夜里想事想得太久,薄晶昏昏沉沉只觉得红日满窗了,才伸个懒腰,似起不起的。
“知棋!”薄晶唤了几声,却没人答应,只听见凤月在外面骂道:“大早上起来就听见嚎丧的,知琴你傻了,还不快把门关上。”
见知棋不在,薄晶只好自己起了床,挑身常服穿着,正对着镜子梳理一头长发呢,就听就听外面希微的声音道:“妹妹还没起吗?睡的可真好。”
薄晶忙顺手拿个簪子盘个圆髻,过去开了门羞道:“妹妹今天贪觉,让姐姐见笑了。”
希微见她脂粉未施的样子,笑道:“脸还没有洗吧,知棋呢?”
薄晶挽着她进屋坐了,嗔道:“这小丫头一起床就找不见人,想是跑到哪玩去了。”
知书伶俐地道:“那奴婢去给琳主子打洗脸水,不知道琳主子是喜欢梅花瓣的,还是水仙瓣的,不过我们主子向来都是用梅花瓣的。”
薄晶忙笑道:“什么都成,想来这个时候去,东西也不齐全了,没有花瓣儿,清水也成呀。”
知书傲然道:“琳主子放心,那些嬷嬷们见我去了,没有的也能变出来。”
“好了。”希微皱眉道:“唠叨个没够,快去吧。”
薄晶见知书伸舌头的俏皮样,忍不住笑道:“是知书细心体贴,姐姐就别说她了。不知姐姐降贵来这绛雪轩,倒底有何吩咐?”
希微平静地道:“大早上的,皇后娘娘就派了秋月到我那里,让我带你一起去给娘娘请安。”
薄晶双目一亮,喜道:“真的吗?”
心里明白:皇后既然肯见自己,那很有可能晚上就会安排侍寝了,忍不住心里惊喜纷乱。
这时知书捧了洗脸水进来,上面红黄白粉飘满了各色花瓣,知书笑道:“琳主子,我让她们把所有的花瓣都洒了一道,主子且试试,香是不香。”
薄晶忙上去净了脸漱了口,希微坐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淡淡地道:“妹妹别太着急了,娘娘恩宠重要,仪表也不能不洁。”
知书手巧地为薄晶梳上髻子,这时候知棋喘着气跑进来,手里捧了身胭红色的旗装,见一屋子人,忙先行了礼,再向薄晶笑道:“听说皇后娘娘宣主子,奴婢赶早去精秀房挑了件衣裳,主子您瞧瞧可还入眼?”
薄晶见布料细腻绣工精致,知棋满头大汗地站在那里,止不住心里一热,没来由地湿了眼睛,忙拿过来往身上比比,嗔道:“这傻姑娘,大早上的多冷呀,先穿着旧的又如何?”
知棋帮薄晶穿戴好了,又飞快地上好了妆,薄晶站在那里,只见镜子里的自己神采飞扬,一身胭红的衣服更衬得面若桃花,却又不过于张扬娇艳。
薄晶忍不住赞道:“知棋的眼光真好,比我自己挑的衣服更好。”
知棋真切道:“主子对知棋犹如姐妹亲切,知棋为主子做这么点事,能见主子高兴,奴婢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希微见两个人话来语往,有些不耐地催道:“妹妹再聊下去,恐怕午膳都要在娘娘那里吃了。”
知棋忙帮薄晶前后整理一下,扶了手急道:“希贵人说的是,主子,快走吧。”
薄晶见她亲热体贴的样子,心里却是一酸,脸上却仍带着笑,向希微道:“姐姐,我们走吧。”
希微懒懒地起了身,似不经意地道:“妹妹这次路可要记熟的,这储秀宫,以后妹妹可是要常去的,姐姐也不好天天来领路了。”
“是!”薄晶弯下腰去,唇边两个梨涡嫣然绽开。
“希微!”
“琳若!”
“给皇后娘娘请安!”
薄晶心情忐忑,小心翼翼地跪下去。
“两位妹妹起喀吧,都差不多的年纪,我也最怕这些繁文缛节了。”皇后倒是不摆架子,平和地道。
薄晶被宫女指引到一旁搭着黄缎子的椅子上坐下,眼睛都不敢抬,只看见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花色甚为富贵精巧。
“琳答应,昨天衣服被酒弄湿了,没有生病吧。”皇后关心地问。
“谢娘娘关心,臣妾一切都好。”薄晶忙回话。
“没事就好,皇上昨晚想翻你的牌子,又怕你着凉生了病。”
皇后的话让薄晶欣喜之极,忍不住偷眼看希微,却见她面色不变,似笑非笑的样子。
“秋月,玉的金的玛瑙的,各拿一个指环出来,赏给琳答应。”
皇后忽然唤了声,接着又笑着解释道:“本宫也是听这些宫女们闲传,说淑妃的宫女素秋,要了你一个玉指环去。妹妹也不用和这些奴才计较,这几个指环不值什么钱,妹妹拿去玩吧。”
薄晶谢恩收了,心中雪亮,皇后意在敲打自己,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在她眼中,让自己不要再和淑妃接近。
“希贵人也有一份。”皇后亦赏给希微同样的东西。
“琳答应先回去吧……好生歇歇,准备着晚上侍候皇上。”
“是。”薄晶适时地红了脸,垂下眼帘羞道。
“主子,奴婢现在就去园里帮您采最新鲜清香的梅花,回来捣成汁加到香料里,浸到下午沐浴后抹在身上,皇上一定喜欢。”知棋显得比薄晶还兴奋。
“好,如果能去花坞要些暖室里的兰花、佛手,那就好了。”薄晶一脸的遗憾。
知棋听了为难道:“那花坞的奇花异草实在难得,管事的李公公又是个不肯通融的人。”
她低头想了会儿又一咬牙道:“但知棋定会竭尽全力,就算是偷也要为主子偷些来。”
薄晶拉住她的手感叹道:“在深宫中有你对我这么好,从不背叛我,伤害我,我真是天大的福气。”
知棋听了脸色一黯,强笑道:“主子这话说的,这是奴婢的本份罢了,主子且上床歇着,奴婢先去了。”
薄晶“嗯”了声,含笑见她出了院门,不一会又见凤月和知琴也出去了,这才碎步跑到知棋的小屋里,把她的宫女服拿出一套迅速换上了,外面披个戴帽的斗篷,遮住半边脸,急步向静怡轩跑去。
“素秋姐姐。”薄晶捏了嗓子在门外尖声喊道。
“哎。”素秋出得门来,见是个披着斗篷的小宫女,再仔细看,竟然是薄晶,忙四周看看,将她拉进去。
“主子且在这梅树后等一下,丽贵人和月答应在。”素秋把她藏在梅树后,自己忙进去向淑妃使个眼色。
淑妃见状,挥手道:“丽儿,凤月你们去御花园里散散步吧,有上好的梅花采几枝回来。”
薄晶见凤月和淑丽说笑着出了门,才跟着素秋进了房。
“淑妃娘娘吉祥。”薄晶行礼道。
淑妃亲热地过来扶了,笑道:“妹妹不需多礼,昨日的事,姐姐只是和妹妹开个玩笑,妹妹千万别生气。”
薄晶忙道:“瞧娘娘说的,琳若知道娘娘也是为了让皇后更信赖琳若,娘娘的苦心,琳若感激不尽。”
素秋送上茶点,插话道:“昨晚琳主子跑来可吓了奴婢一跳,还以为琳主子是来为难的呢,却原来……琳主子是我们这边的人,还求琳主子恕奴婢多言失礼了。”
薄晶笑道:“昨晚有人跟着我,所以迫不得己和你吵了一场,你别生气才是。”
淑妃细细地观察着薄晶的表情,起身从妆盒里拿出个小小的香包放到她手里,道:“这是外番进贡的香料,妹妹闻闻,如水清淡,若有若无,我自己都不舍得用,但今晚妹妹要侍候皇上,就先给妹妹用了吧。”
薄晶喜不自禁地接过来笑道:“谢淑妃娘娘,琳若不才,但也愿受娘娘差遣。”
淑妃温颜道:“妹妹如今只要好好侍候皇上,皇后那里,着意亲近些,以后的事,慢慢再讲。”
薄晶忙点头应是,又道:“时候不早了,我来得太久恐怕会引人注意,以后如果有事,,就让素秋入夜时只点起静怡轩门上的一个灯笼。”
淑妃点点头,亲自送出房外,笑道:“有劳妹妹了,以后的日子我们姐妹俩还要互相扶持,姐姐现在不便相送,妹妹好走。”
素秋打开院门四处张望,悄悄引着薄晶出了门,临别时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殷勤。
薄晶赶回房里换下知棋的衣服叠了放好,听院门响,也来不及回自己房中了,干脆走到院中的树下,果然见知棋挎个花篮进来。
“主子,您怎么站在这儿呀,瞧这手冰的。”知棋见她穿着单薄地站在树下,忙过来扶回房去。
“心里有事睡不着,干脆出来走走。”薄晶翻看着花篮里的花,惊喜道:“你真的要来了兰花、佛手,竟然还有茉莉。”
知棋忙关了门,悄声笑道:“知棋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呀,听说上次希贵人派知书去要都没有要到呢,这些呀,是奴婢见花坞的李公公不在,偷来的。”
“什么,真的是偷的?”薄晶掩嘴笑道。
正说着,听院门响,凤月的声音在说:“听说花坞进了贼,丢了好几株珍贵的花呢。”
司琴答道:“没准是哪个主子要不到花就去偷的呢。”
凤月冷笑一声道:“听说几天前希贵人去要花没要到,没准呀,哼……”
知棋和薄晶互相挤眉弄眼,忍住笑把兰花、佛手、茉莉的花瓣撕碎了,挤出汁来,再把剩下的枝叶拿剪刀剪得粉碎。
“主子,等下我就拿去河里丢了。”知棋在薄晶耳边悄声道。
薄晶忍笑点点头,觉得自己好象又回到了小时候偷吃点心,偷穿大人衣服的日子,再看知棋一脸的调皮精怪,两个人又是相视一笑。
“请问琳主子准备好了吗?”小太监在门外高声问道。
“好了就好了。”知棋一头的大汗,和薄晶一起想把身上的薄毯裹得更严。
“好了,公公请进来吧。”知棋过去开了门。
薄晶只觉得全身滚烫,心跳得越来越快。大冷的天,赤身只裹了条毯子,头上却渗出了汗珠。
只见几个小太监到面前跪下请了安,两个拎头两个拎脚,自己一下就被抬到了半空中。
“主子。”知棋激动得满面通红,跪在后面叫一声。
薄晶向她强作安慰的一笑,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费尽了心机,在皇后和淑妃之间左右奉迎,以求渔利,但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但无论她是否真的想得到这一切,眼前的灯光已经越来越近了,她轻轻读出门匾上的三个字,“乾清宫!”
乾清宫的龙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无论罗帐枕褥都是金灿灿的黄色,一条条织或绣出的飞龙在昏暗的烛光下,逼真的令人害怕。
一个十六岁的小男孩……
薄晶觉得自己很可笑,如果现在还能有选择逃离的权力,自己可能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吧。
然而,软布鞋底走在青砖上的“嚓嚓”声,越来越近了……
帐子被掀开,顺治清俊的面孔上浮着笑,但那笑是敷衍的表面的,他熟练而厌倦地将手指滑过薄晶的脸,薄晶竭力抑住想推开他的冲动,柔柔唤道:“皇上。”
红烛摇摇,薄晶心里却想着一些不相干的事…………
今儿是十五吧,月光把窗纸都染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