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不大的城市。无论你从东到西,还是从南到北,车行十分钟,步行半小时,都能够对穿对过。小城虽小,却很古老,据说在春秋战国时期便开始建城设邑,天下大乱分封诸侯时,一度还成了一国之都。
当历史以其蹒跚的脚步迈到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时,小城被撒旦吐出的魔咒闹腾得鸡犬不宁!魔咒经过成千上万只长短舌头的搅动,在这座古老的小城掀起了12级地
震。
震源是一名医生,他的名字叫章刚。
章刚曾被国家派往西非某国作援外医生,他高超的医术曾挽救过许多西非人民的生命。1989年,章刚援外期满,他即将回国,许多非洲朋友依依不舍,前来为他送行。据说有个三口之家都是章刚的病人,临上飞机那天,父母子三人在候机大厅里长跪不起,手中举着一个纸幅,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即使是中国人也要靠揣摩才能揣摩出来的中国字:“感谢中国医生章刚!”
而在章刚的祖国这边,市有关领导和市卫生局的干部正在筹划欢迎章刚援外载誉归来的事儿,欢迎会、接风酒、报告会等都是必不可少的活动。因为出国对小城人来说是一件非常遥远非常自豪的事儿,更何况章刚在国外得到那么多荣誉凯旋归来!
可是谁也无法想象,小城人的热情一两天之后就被迎面泼来的一盆冰水熄灭!判若云泥的变故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章刚回国后在例行血液检测中发现感染了HIV。
历史上这座小城曾经有过三次大的恐怖事件。一是19世纪末的义和团运动,当地一些民众对义和团不太了解,称拳民为“拳匪”,加之封建统治者的兴风作浪,小城居民视“拳匪”为洪水猛兽,甚至一些人以“拳匪来了”恫吓小儿止哭;二是抗日战争日本侵略者大扫荡期间,鬼子兵残暴无忌,见东西就烧就抢,见男人就抓就杀,见女人(不管是70岁老妪还是10岁幼童)就奸就淫,弄得小城居民一听说鬼子来了,大气不敢出,好在这样的情景没经过多久便云散天开,小鬼子随着抗日战争胜利的鞭炮声夹着尾巴回到自己的窝里去了。
掐指一算离开赶走日本鬼子的时间也有快50年光景了,岂料“嘣”地一声冒出一个艾滋病来,似乎当年的恶魔又现了形。小城的每一个窗户中,每一朵云彩下,甚至每一升空气里,又都弥漫着一点即燃的恐怖气氛!
章刚是从医院工作岗位上出国的,回国之后理应重返工作岗位,但他感染了HIV的事儿让原本和睦相处的医院同事们另眼相看。一夜之间,援外的功臣成了凶恶的魔鬼。同事们刻意回避他,科室领导借故刁难他,甚至那些素不相识的病人,远远地见他走来,也像躲避瘟神一样跑得老远老远。没过几天,这家医院已是车马稀疏、门可罗雀了。
好在医院院长刘放对艾滋病和艾滋病人有正确的理解,他在大会小会上一再解释艾滋病是一种什么病,它是通过什么途径传染的。但是章刚的同事却不这样理解:“谁叫他不检点,得了那种病,活该!”有的人还要挟院长:“他不走人,我们走!”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医院大门外聚集了一些病人和围观群众,要刘放院长出面接待他们。刘放院长放下手头工作赶了出去,黑压压的人群愤怒的情绪着实让他吃惊不小:“你们这都是……,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刘院长肥胖的身体上支撑着那颗脑袋,此时此刻只有汗水而没有智慧,以至于结结巴巴语词不清。
群众吼道:“我们要赶走艾滋病!”“章医生回医院,我们就不来医院治病!”“让章刚迅速离开医院!”
刘院长一边揩汗一边小心谨慎地回答:“章医生是咱们医院的职工,我做院长的能不管吗?更何况我们已经采取了措施,让他住进了传染科,不再接诊病人,这一点你们都放心吧!”
有人吼道:“不把章刚赶出医院,我们绝不到医院看病!”
也有人在吼:“死了张屠户,就吃混毛猪?走,咱们到中医院看病去!”
而此时此刻住院部楼上,更是闹炸了锅。
早在前两日章刚不堪白眼和凌辱时就找过刘放院长,刘院长曾对章刚说:“你辞职我不答应。章医生你要明白,你既是我的职工又是我的病人,无论站在哪个角度看问题,我都不能把你推出医院大门之外去。你的事儿我已想好了,我看这样吧,你回去准备准备,就住在咱们医院住院部怎么样?李主任还是你的大学同学呢,他会欢迎你的。”
住院部李主任不仅是章刚大学的同学,而且还是他的好朋友和老搭档。可是自从章刚感染了HIV的消息传出后,两人就很少碰过面。
当章刚提着行李卷来到住院部时,老远就被住院部的护士长拦住了:“你就站在那儿等等,我这就去找李主任前来处理。”
李主任匆匆赶来,在距章刚约摸七八米处便警惕地停了下来,眼光没有盯章刚,只管搓着手说:“章医生,实在不好意思跟你说呀!昨天病人知道你要来住院,住院部就炸开了,上百病人把我堵在办公室里进不得进,出不得出,他们抗议你到住院部住院,还说要是你真的来了,他们就集体出院,然后再——”
章刚犹如被电击中了神经:“李主任你别说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章刚提着行李卷跌跌撞撞跑进家里,妻子见他回来很是惊讶:“怎么你……怎么你又回来啦?”
章刚气呼呼把行李卷扔在一张床上:“哎!一言难尽,我不住院了!”
妻子像着了魔似的用扫帚把丈夫扔在床上的行李卷挑开:“你看你!你看你!这是儿子住的地方呀!”
妻子虽然是个药剂师,但是她对HIV的了解是一片空白。章刚被妻子的态度激怒了:“你们干吗这样对待我?我是病人,我不是魔鬼!我不是魔鬼啊!!”
妻子反击道:“我知道你不是魔鬼,可是艾滋病是魔鬼呀!魔鬼附在你身上,你又呆在我们家中,你叫我们怎么活下去呀?!”顿了一阵,妻子又数落着说,“谁知道你外边怎么染的病?医院上下都传遍了,谁不戳咱的脊梁骨,你说我在医院进进出出,这张老脸又往哪儿搁啊?”
章刚脑袋嗡嗡作响,好像一句都未听进去,一头扎进自己那间小屋里,抱着枕头大哭起来。
医院是不能去了,偌大一个医院近百号医务人员,似乎只有刘院长一人同情章刚的处境,但是他孤掌难鸣,更重要的是肩头上还搁着好几十张嘴巴,他虽然有一些好的想法却无法付诸实施,只有偷偷地将一些治疗药物带出医院,交到章刚手上。
“章医生,你要想开些,住在家里也好,正好避开那些风言风语,需要什么药物,我会给你送来。”
章刚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些热心暖人的话语了,还不等院长说完,泪水大把大把落下来,“刘院长,我真的不想活了,家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呆在这里,也如同呆在地狱里一样啊!”
直到这时刘院长才发现,章刚住的一间小卧室,窗户被封死了,门被掏了一个洞,好像牢房里的望风口:“好端端的门,掏个洞干啥?”
章刚有气无力地说:“那是给我送饭的地方。我爱人说,儿子孙子要紧,别再坑了他们。于是就花30元钱请木匠在门上掏了个洞,这个洞就是我与家人,与外界的惟一联系啊!”
刘院长眉头蹙成了一团:“怎么能这样呢?你们毕竟是一家人呀!”
章刚擦去泪水:“我爱人说,艾滋病不管是一家人两家人,见人都会传染的,还是提前预防的好,不要等一家人都给染上了,那就悔之晚矣。”
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没有结束,章刚的儿子去上班,公司领导破例给他儿子腾出一间旧房子来:“小章啊,你就搬到公司来住吧,免得公司里的人担心,说闲话!”
孙子该上幼儿园了,幼儿园老师知道是章刚的孙子后,一再给带孙子上学的奶奶做思想工作:“你也是个医务工作者了,知道艾滋病的利害关系,你家小孙子来上学,其他孩子怎么办?”
章刚的妻子说:“我孙子没有染上那病呀!”
“谁知道今天未染上明天就染不上?家长们说了,要是章刚的孙子进幼儿园,他们就领孩子出幼儿园。你也体谅我们的难处啊!”
儿子的工作受到了影响,孙子上不了幼儿园,儿媳妇的父母吵着要女儿搬回娘家去住,只有女儿尚在大学读书似乎无人知晓影响不大,妻子去医院上班遇到的挑战却是严酷而现实的。
“许医生,你们怎么还没离呀?”
“离什么?”妻子还未反应过来。
“离婚呀!谁能一辈子跟艾滋病人在一起?许医生,我们给你说的是心窝里的话,你不跟他离呀,迟早我们得跟你离。”
许医生跟章医生结婚已有30多年了,30年来他们虽说不上相敬如宾,家庭倒也和睦美满。一儿一女都已长大成人,儿子中专毕业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收入不错;女儿正读大四,也快毕业,如果不是艾滋病恶魔的突然出现,章医生的一家应该说是幸福的一家。但是自从查出他在国外感染上HIV以后,家庭关系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老婆孩子都不满意他在国外的所作所为,那么多人出国,为啥就他章刚一人得病?而且得的是摆不上桌面,见不得人的艾滋病!儿女们的责怪是敢怒不敢言,因为毕竟是生他们养他们的父亲,妻子的愤怒则是既敢怒又敢言,有时几句怨言,有时一阵痛骂,但真的要谈到“离婚”二字,许医生心里还是翻腾了一两周。
许医生不离婚,医院的同事们愤愤不平:“你打算跟他拖到何年何月?一直拖到他死?你要知道艾滋病那可是医不好的传染病,再拖下去,别说你完了,你儿子女儿完了,就连我们跟你生活工作在一起,也都完了!许医生,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我们考虑考虑呀!”
同事们劝来劝去,许医生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同事们便采取了一些极端的做法:不与她说话,更不与她接触,处处排挤她,她发的药品没人敢接。一天到晚,她像耍猴似的被病人嘲弄着:“她来了,快跑啊!”病人见到许医生的影子就喊着躲得老远。“快来看啊!就是她老公染上那见不得人的病的!”许医生不明白,就算她老公是艾滋病人,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不到半年时间,她都到市里省里血检三次了,每次血检都正常啊!
一天,许医生去上班。她来到办公室门口。掏出钥匙开门,怎么也打不开。她怀疑钥匙拿错了,又连续换了几把,结果仍然打不开。就在这时候,她听到办公室传出来的笑声、闹声。于是敲门,怎么敲都敲不开。恰逢刘放院长走这里路过,帮许医生叫门:“开门开门!我是刘放!快开门,我有事!”
里面突然鸦雀无声,待到刘院长再敲门时,门缝里递出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我们不愿与艾滋病人家属共事,请发扬一下人道主义精神!!!
三个感叹号犹如三柄利剑,戳痛了许医生的心,许医生抱着头痛哭着跑出医院大楼。
回到家里,许医生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之路了。
隔了几天,儿子绷着脸对他母亲说:“妈,实在对不起了,我再不搬出去,公司将把我除名了。再说她——”儿子瞥了一眼室里正在收拾东西的媳妇,许医生什么都明白了。
“你们走吧,你们愿意走的都走吧!就我不知道往哪里走哇!”
儿子走了之后,女儿毕业,主动要求去了一个边远省份,她也不想回家,她是不想让人知道她有一个患艾滋病的父亲!
好几天许医生就未去医院上班,刘院长无可奈何地告诉许医生:“这样也好,你就在家里呆着吧,老章和你的工作,同事们都愿意帮你们顶着,工资一分不少你们的,至于奖金嘛,我一再努力,大家最后也同意照发!”说到这里,刘院长叹了口气,“哎!现在看来,只有如此了,也许呆在家里会平静些!”
其实家里也不平静。
就在刘院长离开后不久,章医生所住的居民楼下,齐扑扑涌来20多个男女老少,说是给章医生和许医生送要求函。许医生刚一打开门,一包纸就掷在了脚下。
许医生拾起来,展开一看:“应本楼12户居民要求,请你们在三天之内搬出本居民楼。三天逾期不搬,后果自负!”
也就在这一天,市卫生局长收到了居民们的“抗议”信、“请愿”信,居民们在一大摞信函中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居民要求卫生局出面,对章刚采取断然措施,绝不能让一个艾滋病人呆在他们居住的这个城市里,以“保障居民的生命安全”。
经过研究和请示,卫生局出面,邀请部分居民座谈,向他们宣传艾滋病的一些基本常识,也向他们宣传国家有关政策法规。
座谈会那天,卫生局会议室被挤得水泄不通,连走廊外到处都站着人。
卫生局长苦口婆心地解释仍难平民怨:“他一个人不迁,难道让我们几万人迁不成?”
“艾滋病人也是人嘛,我们这里不让住,哪个地方又能让他住?话说起来容易,事办起来难。你们也想想,我们能把他往哪儿迁呀?”
“有地方迁,西藏无人区!”
“把他送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去!”
“或者干脆把他送上珠穆朗玛峰!”
群众的要求不管是合理还是不合理,卫生局长都无法给以回答,结果是座谈会不欢而散。
临走时有人留下一句:“卫生局不管,我们就找市政府!”
这座小城从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游行”、“请愿”等行为了。安定是大局,团结是大局,对于现在每一个中国人来说,这是再也明白不过的事了。这一次为了一个艾滋病患者,人们又想到了上述几个早已陌生了的字眼,事后记者采访了那些“始作俑者”,他们的回答毫无遮掩:“为了让市政府重视!”
正是这样的意愿,群众开始在这座县级小城市中汇聚,好像没有人号召,好像没有人组织,人们自发成群结队通过主要街道涌向了市政府。来到市政府门前,他们打出了“我们不要艾滋病”的旗号,强烈要求市政府出面,“将艾滋病患者迁出本市!”
市领导怕事态进一步扩大,一方面出面接待“游行”“请愿”者,一方面紧急向省政府汇报。
在省里有关领导的直接关注下,为稳定群众情绪,为尽早平息事态蔓延,一个不是方案的方案出台了:迅速联系,将章刚尽快迁出本市。在省、市领导眼中,稳定是大局,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得服从这个大局。迁出章刚,不管是否合情,是否合理,只要绝大多数群众有此要求,他们都得慎重考虑。
迁往哪里呢?当然不是西藏无人区,也不是塔克拉玛干,更不会是珠穆朗玛峰。想来想去,人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首都北京。至少有两大原因使人们这样考虑:一是北京是首都,文明程度高于中国其他任何地方,似乎只有北京才可能文明地接待一个AIDS患者;二是北京医疗水平高,有可能控制病情,尽最大可能延缓患者的死亡。
不出所料,北京接纳了章刚。
但北京的文明接纳并没有阻止住艾滋病恶魔的脚步,两年之后,章刚平静地闭上了永远无法睁开的眼睛。
当尸体运到这座小城市火葬场火化时,新的情况发生了:火化工拒绝火化章刚的尸体!有关部门一再向火化工们宣传艾滋病知识,宣传国家的有关法规,但火化工们还是置之不理,并说如果强行让他们火化,他们立即辞职!
事情僵持了几天,章刚的尸体也在小城的火葬场里搁放了几天。最后由民政部出面,做通了火化工的思想工作,同时整个火化过程中医院方面与火化工密切配合,采取了严密的防护措施,入炉前还将尸体的七窍堵住,防止血液外泄。这样,章刚的遗体终于得到火化。
……时至今日,章刚的遗体以及关于他的故事已经烟消云散好几年了,倘若反思小城曾经发生过的那段伤心史,人们又会以一种怎样的心态怎样的目光来关照仅因一名AIDS患者而产生的那么强的震撼和那么大的骚动呢?!
一个夏日周末的傍晚,市防疫站值班室里静悄悄。
值班的小王,是一个刚从医专毕业分来防疫站工作不到一年的小伙子,在学校里小王就喜欢文学,特别喜欢前卫的那种。比如现在,小王手不释卷的就是颇具前卫色彩的“美女作家”卫慧的那本《上海宝贝》,目光正浏览着177页的一段话上:“我的眼泪是微不足道的,个人的悲喜是渺小的,因为那列车从来不会为任何人而止住那飞奔的钢铁巨轮。这就是
他妈的工业时代城市文明的所有令人恐惧的秘密所在——”
电话铃响了,小王没有理它,一边听着电话铃的骤响,一边浏览着这一节的最后一行字:“……抓住梦想流动中的每一个沟坎,抓住上帝的尾巴,一直向上,向上。”
电话铃还在爆响。
小王有些不耐烦地抓起了话筒夹在耳根与肩头之间,一边继续看书,冷冷地:“找谁?”
“你是市防疫站吗?”
“不是防疫站你拨防疫站的电话干吗?有病!”
小王正欲挂上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急如星火的声音:“我是深圳卫生防疫站艾滋病室,你们市有一位卖淫女在性病例检中发现携带有艾滋病病毒,她叫潘小卉——”
“人呢?”
“我们已经派人送她回老家了,下午5点25的飞机,估计快到了吧!”
“你开什么玩笑,你们难道不可以处理吗?为什么偏要送她回来?”
一连串问话没有应声,那边已经断了电话。
小王一下子愣住了,艾滋病?怎么我值班就给遇上了?真他妈邪乎!
小王知道疫情就是命令,他只好扔掉手中的“宝贝”,连续拨了几个电话——
“喂,郝站长吗?刚才深圳来电话,说发现了一名我们市的卖淫女携带有艾滋病病毒……人已经送回来了……对,估计马上就到!”
“方局长吗?我是防疫站小王,刚才接到深圳来电……”
郝站长此时正在进行方城大战,他手中刚好凑拢一把清一色大牌,一听小王打来的电话,变脸失色,不敢怠慢,一推牌九,冲出屋去。
来到值班室一进门就嚷嚷:“小王,把记录拿给我看看!”
“我还没有来得及记呢!”
“什么名字?”
“潘小卉。”
“哪个乡的?”
“那边没有告诉我是哪个乡的。”
郝站长一听就火了:“这么重要的疫情报告,连患者是哪里的人都未搞清楚,我看你还想不想吃这碗饭!愣着干什么?给我拨,深圳!”
这时卫生局方局长也赶来了:“老郝,快上我的车吧,谢全乐市长要我们马上赶到市府办公室开会。”
当方局长、郝站长赶到市府5楼会议室时,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市府有关部、委、局负责人,公安局在家的一正两副三位领导加一个刑侦大队长悉数到场,没有声音,每个人脸上的颜色都跟窗外的夜色一样凝重。
谢市长摁掉手中的烟头,扫视了一遍在座的人,然后朝卫生局方局长挥了挥手:“老方,你说吧!”
方局长站起来说:“20分钟前市防疫站值班员小王接到深圳来电,说咱们市的一名卖淫女在性病例行检查中发现携带有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已经专人送回。”说到这里,方局长抬腕看了看表,“下午5点25分的飞机,下飞机再换高速,估计快到了!”
“艾滋病?快到啦?”会场刚才已经凝聚的空气一下子又被方局长简明扼要的介绍引爆了。
有人还在嚷嚷:“深圳为什么不收治?”“明知道我们内地医疗条件差,偏把患者送回来,这不是成心坑我们吗?”“艾滋病可不是一般的病,美国人都奈何不得它,我们又怎么办啊!”
谢全乐市长敲了敲桌面:“大家安静点,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当务之急,我们应该考虑怎么办。”
“我看还是把那个潘小卉送到市医院传染病房,先住起来再说。”有人建议道。
方局长马上表示反对:“在座各位都知道咱们医院的条件,控制个把肝炎肺结核什么的还行,对于艾滋病嘛——,再说诸位也不想想,医院位于城市中心,要是真的通过风漏过气,二三十万人口谁敢保证不被传染?”
“是啊,医院绝对不能去!艾滋病人住了医院,谁还敢进医院看病?”
“我看还是把她送上老君山吧,几十年前,那里不是有名的麻风病村吗?在那里隔离,我看最理想。”
林业局长刷地站起来:“老君山已划归林场管了,一个艾滋病人住在山上,谁还敢去山上看林护林呀!再说麻风病早已在那里绝迹,总不能前脚走了狼,后脚跟进虎,让老君山的山民遭殃!”
众说纷纭,争吵不休,谢市长狠抽了几口烟,扔掉烟屁股说道:“没有时间再争再吵了,现在只有暂时按照下边的办法去办。医院准备救护车接人,救护车要密封,由公安专门派人押送,直接进医院传染病室,传染病室周围的病人和闲杂人员立即疏散;公安派人封锁各交通要道路口,防止一切可疑人员进入城区;消防中队进入战备状态,救护车路过之地一律用消毒水喷洒,每个角落都不准留空白;学校星期一、二停课两天,让孩子们暂时呆在家里;卫生防疫部门立即派人查明潘小卉是哪个乡的,了解那个乡目前情况如何,特别是外流人员有多少,目前在何处,有无联系方法,公安局派人协助,老方,小郝,还有我,明晨赶往省里汇报,向省里求援!”
安排就绪,人们开始分头行事。
出席市府临时紧急会议的所有人员,几乎无一例外地先回到各自家中,向自己的亲人们透露了这一惊天动地的消息。亲人再传朋友,朋友再传亲人,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潘小卉还未送回家乡,家乡这座中等城市的每一扇窗户似乎都在惊呼:“狼来啦——!”
艾滋病患者突如其来的消息,惊扰了夜的宁静。平时深夜不归的人匆匆赶回家里,周末方城大战未酣的嗜赌者也规规矩矩地离开了牌桌,城中最高建筑物清慧大厦的旋转餐厅此时已熄灯,失却往日耀眼的光彩,河滨大道往日不绝的情侣倩影也已被波光潋滟的江水所吞没,每家每户电视里的音量被调控到最小的程度,有胆子大的轻轻地掀开窗帘,居高临下地审看着街道上尚在奔驰的车辆,不定哪辆车中蹦出一个魔鬼来,大胆者想目睹一下魔鬼究竟是何方妖怪……
夜被扭曲了。
城市被扭曲了。
恐怖如同黑色的大氅覆盖着这座城市的上空,似乎谁也猜不透这座城市的明天将是一幅什么模样。
并不长久的等待宛如度过了一个世纪,在警车的护送之下,被密封得如同未打开的罐头盒一样的救护车发出时而惊叫时而喘息的声音姗姗来迟。
也许就在这一刹那,临街的所有窗户齐刷刷全都关上,窗格子里的灯光也随之熄灭了大半。
救护车开走之后,紧接着几辆消防车扬起巨蛇一般的水龙头,一遍又一遍冲洗救护车留下的辙印和气息。
到了医院,医护人员早已严阵以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瞧他们那一身打扮,好像是来到了原子弹引爆现场,所有的人只有一双眼睛在外面艰难地转动,其余一切物体都被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甚至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潘小卉下车了,她被里三层外三层裹得纹丝不漏的引导员夹在中间朝传染病房走去。
潘小卉虽然有些憔悴,但还是风韵犹存,她张大忧郁的眸子惊奇地望着眼前如临大敌的一切,觉得有些儿荒唐,有些儿可笑,心中涌出来的味道有些儿酸,有些儿涩,有些儿苦。实在不愿多看一眼了,潘小卉噔噔噔噔,几个大步甩开众人,直接进了传染病房。
经过改装,传染病房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大铁盒子,所有的窗户都被堵住,门虽然可开,但自潘小卉入房以后却一直都关着,只是吃药送饭时,吱呀一声裂开一道缝,然后又重重地关上。
“砰砰砰——”潘小卉紧擂铁门。
外边传来一个声音:“干什么?干什么?”
“我要方便方便。”潘小卉说。
“你造什么孽哟,里面不是有马桶吗?”
“我要上厕所。”
“想得倒美,医院总不能给你一个人修一个厕所吧?”
潘小卉急了:“你不让我出去方便,我就撞墙而死!”
外边的人一听潘小卉这么一吼,也急了:“别别!我给你反映一下。”
经请示汇报,方便问题终于得到解决。由两名脚、头、手、口、鼻、脸全副武装的男医生照看着去厕所方便,一俟方便完毕,厕所进行全面冲洗,潘小卉经过之处全都喷上了消毒剂。
潘小卉知道自己得了艾滋病,也知道染上了艾滋病就等于宣判了死刑。死,对于她来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眼前这铁笼子,是周围惊恐怪异的目光,是她家乡从上到下如临大敌的举动与氛围。她感觉到她在家乡成了魔鬼,甚至比魔鬼还可怕千倍、万倍的怪物!这样下去,即便是艾滋病不杀死她,成千上万的怪异目光、失常心态、凌辱言辞迟早也会把她杀死的。艾滋病不是还有潜伏期么?潜伏期内她还可以照常生活,而周围甚至整个城市的拒绝与鄙弃,似乎一天都不容她活下去。
于是她想到逃走。
对于一名艾滋病患者来说,要逃离一个地方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不管是“重兵把守”还是“铁壁合围”,只要她一亮身份,看她的、守她的、监视她的,统统都会逃之夭夭。这一点她试过,所以深信不疑。
于是她又开始敲门,又开始去厕所方便。临进厕所前,她对守护她的人说:“你们过去吧,我要大便哩,粪便星子里有艾滋病病毒,倘若散发出来传染给你们多不好意思!”
守护的人话还未听完就闪身一旁。
正如潘小卉所料,也就在这个午夜,就在她被当作十恶不赦的魔鬼送回家乡三个小时以后,她又顺顺当当地逃出了这个城市。
第二天下午,人们方知道潘小卉失踪的事。于是这座城市又开始惊慌失措,出动公安、武警以及大小医院的所有医务人员寻找,却未找到潘小卉的影子。之后,这座城市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与宁静。
周日晚上市府紧急办公会议上,方局长振振有辞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潘小卉逃离本市是不幸中之万幸。诸位想一想,这团炭火攥在手心该怎么办?稳定是大局,整天被一个艾滋病人闹得人心惶惶的,总不是长久之计呀!从另一个侧面看,我们应该感谢潘小卉,她离开本市,为我们的工作让开了一条路。更重要的是,全城老百姓又可以睡安稳觉了!”
与会者大都露出笑容,只有谢全乐市长脸色依然严峻。但我们只要仔细一瞧,从谢市长微微舒展的眉头似乎还是可以领略到他心中隐秘天地里的那一份轻松与释然。
人们都说李家坪是天莽山中的一块宝地,方圆几百里的天莽山地无三尺平,可就是李家坪这块地方夹在高峰险峦之间,有巴掌大一块平地。别以为李家坪山高皇帝远,这里的传说故事多如牛毛,只要你一弯腰,准能拾上一大把。
别的不说,单说这里的人吧,百十号人几乎是清一色李姓。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有一个当兵的与李家姑娘相爱,“嫁”到李家坪来,生了两女一男自然都姓李,久而久之,他那
张长顺的名字也给叫成了李长顺,老一辈人说叫张长顺拗口,还是叫李长顺的好,再说李姓曾是国姓,哪个不想沾一点光�
为什么说李姓在李家坪被称为“国姓”呢?原来据说当年安史之乱时,玄宗天子李隆基幸蜀路过天莽山,天莽山百姓救驾有功,于是风流天子便颁旨赐这里的人姓李,免了天莽山周围几百里地的赋税徭役,还拨银三千,在李家坪建宗庙,设祠堂,供奉李氏先祖。后来有民俗专家前来考证,认为李家坪许多习俗都承袭唐代,连李家坪垒瓦修房,都一袭唐风。这里的行政建制,不管是乡、村也好,社、队也好,其队长、村长一律由族长指派政府任命。多年来,李家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大家相安无事地迎日送月,倒也有一份烟霞自适的陶然况味。
到了1996年冬,李家坪出了一件大事,惊动了山里山外,据说还传到了省城。要不省里怎么会派工作组来李家坪,一住就是半月之久呢!
这事还得从李老坎的幺儿李永强说起。
很多年以来,李家坪就是读书的人多,识字的人少,为什么?李家坪的孩子读书不争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识几筐字就回家看牛放羊了。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李老坎的幺儿子李永强。全李家坪只有他读完了初中,字儿比别人识得多,理儿比别人懂得多,李家坪整个李氏家族大事小事,族长李昌寿老太爷都得把李永强叫来:“重孙儿,你看这事儿咋办?”虽然他们之间年龄整整相差了70年。
初中毕业后,李永强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便开始琢磨起致富之路来了。头几遭是把山里的核桃运往外面卖,换了一些钱,但不多,不过也尝到了甜头。此后李永强便头也不回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由于李永强跑里跑外,经常不在李家坪,李老太爷身边没有人商量大事小事,总觉得不习惯,便叫李永强的父亲让李永强回来。李永强生意正旺,当然不能说搁就搁,说走就走。不过李永强脑瓜子聪明,倒也很会处事,逢年过节给乡亲们的孩子捎点儿山外的糖果什么的,颇讨族人的欢心。当然他忘不了给李老太爷捎一件褂子,带一顶皮帽,老太爷看见晚辈如此孝顺,只好叹了口气,不再说啥。
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李永强的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火,他干脆到县里扯起了旗帜,搞了一个贸易公司,专门收购山核桃、柿子、木耳等山货,运到城里卖。两三年光景,李永强发了,在县里不仅有了一家像模像样的公司,还有几间像模像样的门面,当然也少不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女秘书。
如果李永强只是花开两朵,一朵山中,一朵城里,也许会相安无事,但他却在跑广州时染上了嫖瘾。只要一到广州,有空就往OK厅、洗脚房里钻,有时来不及了,街头巷尾的野花也要采上一朵两朵。谁知这样一采两采,半年之后竟采出麻烦来。
一次嫖娼,他被带进了当地派出所,女方检查有性病,男方检查,李永强性病倒是没有,血液中HIV抗体呈阳性!
在社会上跑的人,李永强当然知道艾滋病意味着什么。但他却不甘心,反正还有那么长的潜伏期,干脆再挣几大把钱,到北京、上海去医吧!
春节回到山里,夫妻同房之事摆在他面前:“秀芬,我有病,不做那事儿行吗?”
“什么病,你怎么不到城里医啊?”秀芬着急地问道。
“医也医不好,反正凑合着活下去吧!”
“是癌症?”
李永强摇了摇头。
“既然不是癌症,那咱们就同房。”
“那怎么行呢?我不能害了你啊!”被逼急了,李永强只好小声对妻子说,“是艾滋病,你可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
山里人不知道艾滋病为何物,秀芬不以为然:“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又不是得了梅毒、癌症那么凶险!”
又过了一段时间,李永强发病了,他明白治也没辙,干脆回到李家坪休养。而此时,由于秀芬口无遮拦,李家坪半数以上的人都知道李永强患的是艾滋病,由于无知,谁也没有把这病当回事儿。
李老太爷在族人的搀扶下,提着一只老母鸡来看望李永强:“重孙儿呀!你这病是啥病?我活了90多岁的人了,怎么没听说过啊?这病凶不凶险?”
李永强知道李家坪的一些族规族法,如果让族人们明白了他得的啥病以及得了这病的严重后果,族人还不把他撕成八瓣?于是他挺了挺身子骨:“没啥,过一时半会儿就好!”
人常说是祸躲不过,李永强躲得过初五,归根结底躲不过十五。
有一次,李长顺多年前的一个战友退休了闲得无事,从大老远的市里翻山越岭跑来李家坪看望李长顺,相处几天,倒也其乐融融。一天闲聊时,李长顺无意之中说到李家坪有个人得了艾滋病。
那战友一惊:“不可能,李家坪山清水秀,绝不可能!”
当李长顺讲明了事情的由来时,那战友颤颤巍巍语无伦次道:“太可怕了,艾……艾滋病……太可怕了!如果那玩意儿传染开了,要不了三五年,李家坪怕再无人烟了吧!”
“真有那么可怕吗?”李长顺仍不相信。
那战友不再说什么,站起来就走:“可怕不可怕我怎么知道,反正美国鬼子都最怕那玩意儿,我们还有法儿治吗?我这就下山。”
李长顺把老战友送下山,回来后一直睡不着觉,艾滋病真的就那么凶险吗?不管信还是不信,都得跟老太爷说说,要是知道了不说,这不有违族规吗?
李老太爷知道了这事,李家坪所有人也就知道了这件事。
李永强竟敢在外面惹回来如此凶险的病魔,这不是蓄意坑害李家坪所有族人吗?李家坪的老老少少愤怒了,李氏家祠掌门人李昌寿愤怒了!老太爷颤抖着花白的山羊胡须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快……快……快叫李……李老坎!”
李老坎被传到李氏祠堂,祠堂里香烛高烧,李老太爷居于上座,两边坐着李氏族人中的七老八贤,周遭围着更多的李氏族人,那阵势宛如旧时县衙审案一般威严冷峻,令人窒息的气氛压得李老坎抬不起头来。
“李老坎!”
“晚辈在。”
“你儿子呢?”
“没有传他,所以他没有来。”
李老太爷有些生气了:“你来顶个屁用,快去传他!”
李老坎唯唯诺诺:“儿子病了,正躺在床上哼哼呢!”
“病了,你知道他得的啥病吗?”
李老坎摇了摇头:“不知道!”
李老太爷用余光瞟了一眼李长顺:“李长顺,你就当着大家的面,说说李永强得的啥病,这病对李家坪会产生什么严重后果。”
李长顺照着他那老战友的话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李长顺话一落地,两边的七老八贤一齐跳了起来:“要绝我李氏家族,休想!”“要是我那孙儿得了病,我非剥了李永强的皮不可!”“老太爷,你就想想办法救救李氏族人吧!”
李老太爷摆了摆手:“李老坎,你听见了吗?这一回你该明白艾滋病是咋回事了吧?还不快去传你儿子!”
李老坎走后,李老太爷又让大家商量商量,看如何处置这事儿。
“把李永强赶出李家坪,永远不让他回来!”
“不!我看干脆把李永强拖到野竹沟喂狼去!”
“艾滋病是恶魔,李永强染上了艾滋病,李永强也是恶魔!恶魔走过的路,过过的桥,用过的东西,都有恶魔的影子,我看非得请瑞公来李家坪跳跳神,驱驱魔,才能把恶魔赶走!”
……
在大家七嘴八舌的争论之下,又有人说遇到恶魔要用火烧,也有人说魔鬼附体的人要用粪泼,还有人提议用玄麻(蜀地一种一接触人的皮肤就会被蜇得奇痛无比的野生植物——笔者注)打。众说不一,李老太爷很难决断:“反正我活了这一大把岁数了,没经见过这些事,你们大家看着办吧!”
傍晚时分,李永强终于被两个汉子架到李氏祠堂前。
李永强被掷到李老太爷与李氏族人七老八贤脚边,李永强不解,挣扎着爬起来:“你们——这是做啥?”
“做啥?你先问问你自己做的啥好事!”
“李永强,你有了钱,尽管在山外吃喝嫖赌,怎么能够把那个病惹回来坑害我们?”
“李永强,咱李氏家族没有你这么个不肖之徒!你再来害我们李氏族人,我们决不答应!”
李永强还没有回过神来,一团又一团唾液朝他吐来,他一边遮挡一边喊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我是病人,我是病人呀!”
有人趁混乱将一盆香灰朝李永强泼去,李永强睁不开眼,成了一个灰人。成了灰人之后,他仍然顽强地跑着,喊着:“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啊!”
混乱的场面失去了控制,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凌辱李永强的行列之中,肆意撕打,满身满头是灰,已是灰人一个的李永强仍然不屈地抗争着:“我得了艾滋病,有啥可怕的,你们不能这样逼我死呀!”
“逼你死?死了算便宜了你!你不去死,难道让李家坪百十号人都跟你去死不成!”
族人们心里的愤怒之火瞬间又被点燃,人们怒骂着,狂吼着,尖叫着,所有的仇恨都朝李永强倾泻。
有人舀来粪便,劈头盖脸朝李永强泼去。
有人扯来玄麻,直往李永强的脸、手、脚打去。
有人找来棍棒,有人搬起石块,李老坎见状忙爬向李老太爷哭喊道:“老太爷,你就饶了我儿子一命吧!”
“就算我饶了他,艾滋病饶得了他吗?谁让他不检点,寻花问柳染上那病呢!”李老太爷见事情越闹越大,只好扬扬手,“我看算了吧,让他跪在李氏家族列祖列宗面前,反省一晚上,以后的事咱们明天再议。”
李老太爷终于发话了,人们也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打骂,只可怜李永强惨然倒在李氏家族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再也没有爬起来。
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有人发现李永强死了。
李永强染上了艾滋病,最终未能死于艾滋病,而是死于族人的辱骂辱打之下。
也许李永强至死都不明白,艾滋病凶,艾滋病险,艾滋病可恶可恨,但是他原本可能再活一年两年十年八年的生命,为何竟被同宗同族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的愚昧、无知和荒唐夺走�
难道世界上还有比艾滋病更凶更险更可恶更可恨的东西吗?
对HIV的恐惧源于人们对HIV的无知。
对AIDS患者的歧视源于人们对HIV传播途径的无知。
无知与无知的叠加,便会导致人们产生有违人情有违常理甚至有违法律的行为。
对HIV的恐惧和对AIDS患者的歧视并非中国的专利与特产,早在十几二十年前,自以为文明程度高于他国的美国,就曾流传过著名的“赖恩的故事”。
赖恩·韦特是美国印第安那州一所中学7年级的学生。在一次输血过程中,他接受了带有艾滋病病毒的血液。从此,赖恩便受到了感染。
赖恩的学校因为他患有艾滋病,禁止他回学校上课。在此之前,赖恩和老师和同学们的关系都比较融洽,他的学习成绩也不错。
赖恩的律师尝试说服法官相信赖恩不会把艾滋病传染给他的同学。不过,他失败了。所以赖恩仍然不能够回学校上课。为了使赖恩跟上学业进度,他的家安装了一条连接到学校里的特别的电话线路,使他可以通过电话传声上课。
不过,赖恩和他的母亲及他的律师并没有放弃。律师再次将赖恩的事呈上州政府教育部官员。这一次,他获得了胜诉。
可惜,很多该区的家长对这个决定十分不满,因为他们害怕自己的子女会经由赖恩而感染到艾滋病。他们威胁校方会将子女留在家中或转到其他学校就读。
赖恩再次返回学校仅仅一天之后,他又被禁止回校,原因是代表其他家长的律师在法庭上获得了胜诉。经过不懈的努力,最后,赖恩终于获得永久性回校上课的权利。由于他的法律诉讼和对艾滋病的斗争的传奇故事,赖恩开始出名。报章、杂志、电视都广泛地报道他的事迹。他的勇气也使很多团体或个人捐赠给他不少礼物和奖章。
可是,赖恩的名声并未遏止病情的恶化。逐渐地,赖恩像其他艾滋病人一样,出现许多痛苦的症状。在入院接受治疗的同时,他还是争取到电视节目中亮相,呼吁人们正视艾滋病,并帮助艾滋病人。
数以百万计的人因为赖恩而了解了艾滋病,也逐渐改变了对艾滋病人的看法。
这是一段人们了解HIV,理解AIDS患者的伤心路程。
美国已经走过这一段令人伤心的路程。
中国正在经历这一段令人伤心的路程。
当我们正在经历这一段伤心路程时,作为人类一分子,作为一个公民,我们应该怎样给予AIDS患者更多的理解和关爱呢?
新千年到来之时,中国一位艾滋病患者在写给另一位艾滋病患者的信中,发出了振聋发聩的泣血浩叹:
“我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但我们不是可怖的魔鬼,我们是正常的人,善良有爱心,有爱情和事业心的需求,有要求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愿望……我们发誓绝不再让他人感染,让子弹在我们的胸膛里爆炸吧,不要让它再射向我亲爱的同胞……”
听听这声音,难道我们的心弦不能为之振动吗?
关爱是一种行为问题,更多的则是一种认识问题。
我们应该怎样认识HIV,应该怎样理解AIDS患者?
首先应取得共识:我们憎恨的是艾滋病,而不是艾滋病人。
不庸讳言,作为AIDS患者群体,他们之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因为自己不道德的行为染上HIV的。我们今天应该给予理解的恰恰是得病的结果而不是去理解得病的过程。不管艾滋病是一种什么病,也不管艾滋病患者是通过什么途径得的病,只要一染上病,就是病人,只要是病人,就应该得到我们一视同仁的理解和关爱。
作为普通百姓,究竟该怎样理解艾滋病感染者呢?
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专家潘绥铭教授对此有独到的见解,他说——
所谓“理解”,其实只是介于反对与支持之间的一种态度。谁主张过,因为理解艾滋病感染者就应该去支持甚至学习那些不道德的行为?所谓“理解”,在为数不多的榜样人士那里,可以表现为与艾滋病感染者亲密无间;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只要不歧视就足够了。
潘教授还说,如果我的熟人感染了艾滋病,我应该像他得了流感那样,同样地帮他求医问药,而不是退避三舍,恩绝义断,更不是非要把他置于死地不可。如果我居住的地方发现了艾滋病人,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也没有必要非要把人家赶走,更不应该无理取闹地要求政府消灭他们。如果我能够参与决策,那么绝不会再搞出“严禁艾滋病人进游泳池"那样荒唐的规定了,因为那是不会传染的。
潘教授认为理解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真的知道艾滋病的传播途径,就不会自己吓唬自己,就不会自我隔离,就没有理由把病人当作罪犯,就能够该出手时就出手,帮他们一把。只有这样,在这个所谓的“艾滋病时代”里,自己才能够活得舒心。否则,艾滋病人毫无疑问还会增加,那时,难道我会飞到月亮上去?
美国曾是最早发现HIV和收治AIDS患者的国家,美国又曾是对艾滋病恐惧对艾滋病人歧视得最厉害的国家。好在这一页伤心的历史已经翻过去了,他们是怎样平衡人们心态的呢?他们是怎样扭转这种局面的呢?美国耶鲁大学医学院公共健康工作者卡维·卡什努在接受中国记者的采访时谈到:
美国在1995年以前,公众对艾滋病还是很恐惧的。不过随着宣传和教育的增多,现在好多了。我们现在已经有了不能歧视艾滋病人的法律。即使如此,有时也还有外科医生不愿给艾滋病人做手术的现象。
公众对艾滋病的歧视是不可能期待政府的政策改变的,也不能靠医生,应该由从事公民健康的机构来做。要不厌其烦地对公众说,艾滋病不是一种容易传染的病,握手、共用厕所没有问题的。只能一点点地改变人们的态度。
卡维·卡什努还谈到一个重要点是,要把艾滋病人请到公众面前来,与其把艾滋病患者藏起来,还不如让他们站出来,让他们讲他们的感受,让他们讲他们被别人孤立的痛苦。每到世界艾滋病日,我们都会有很多HIV感染者在公众的地方演讲。另外,市长、政治家、商界名流都是非常好的宣传员,他们说一句话比我们一般的人说一百句话的效果都好,因为老百姓愿意听名人的话。
美国走过一段令人伤心的历程之后进入一段令人振奋的历程。
中国也是如此,在走过一段令人伤心的历程之后正进入一段令人振奋的历程。
北京佑安医院是中国最早收治艾滋病患者的定点医院之一,1990年至今已收艾滋病患者100多例,通过门诊已对近千名来诊者进行了面对面的咨询、诊断、治疗、随访、生活指导、家庭病房等多方位服务。
1998年11月26日,佑安医院还专门为艾滋病患者及感染者成立了一个NGO组织——“爱心家园”,除了医院医护人员精心治疗,热情关爱之外,还经常组织一批又一批志愿者来“爱心家园”里义务帮助病人。志愿者中,有工人、公司职员和医科大学的学生。“爱心家园”的医护人员除了给求治者提供优质的医疗和护理服务外,还经常组织一些文化娱乐活动,给AIDS患者及时提供帮助及心理支持。
“爱心家园”近年锻炼和培养出以徐莲芝教授、福燕护士长为首的在艾滋病防治这一特殊战线上默默耕耘、无私奉献的医护人员队伍,他们不仅用精湛的医术为患者治疗疾病,也用无私的爱心和服务为艾滋病患者和感染者提供情感和道义上的帮助。面对艾滋病患者及感染者,“爱心家园”的医生护士们用爱心去呵护、去挽救一颗颗曾受过重创的心灵,在平凡的岗位上用自己的行动谱写了一曲曲爱心之歌。徐莲芝教授在雷电交加的夜晚为病人送去饺子,自己亲口品尝为艾滋病患者及感染者配制的中药,感受药物给病人带来的副作用;福燕护士长利用休息时间替患者跑各种关系,并用善意的谎言赢得病人家属的安慰,并说服自己的丈夫一同去给病人的父母送米送面;护士小黄在病人不久于人世的时候,把他带回家中,和丈夫一起为他做晚饭,让女儿为他唱歌、跳舞,很多住院患者在原本素不相识的护士家中感受到了天伦之乐和人间真情。患者小方满心欢喜地出院回家,可是家里却抛弃了他。夜深了,无家可归的他踏着寒冷的积雪又回到了医院,痛不欲生地敲开了病房的大门,大哭着跑到自己原来的病床上,从此他把护士叫大姐,称徐主任为妈妈。
在“爱心家园”里,病人体味最多的是真挚情感的相互交融。在这里,患者可以无所顾忌地说出“艾滋病”三个字,可以和医生护士们一起下棋、打牌,可以为输赢争得面红耳赤,可以把原本对父母、兄妹讲的心里话告诉大夫和护士,医护人员的言行早已超越了她们工作所应付出的一切……
北京艾滋病患者“红丝带之家”是继“爱心家园”之后又一AIDS患者和HIV感染者自己的家园。
“红丝带之家”于1999年1月1日在北京地坛医院性传播疾病防治中心创立,几年来,他们为上万名艾滋病患者提供了热线服务,为3000多名性病艾滋病患者进行了面对面的咨询和门诊服务。
为了更详尽地了解“红丝带之家”,我们翻出了一张1999年活动表来,“红丝带之家”的活动内容和功能功效一目了然:
时间:1月6日;内容:艾滋病面面谈;参加者:病人/感染者,律师,医务人员,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主持:徐志沂医师。
时间:3月3日;内容:何须谈艾滋病而色变,专家专论艾滋病;参加者:病人/感染者,医务人员;主持:曹韵贞教授。
时间:7月5日;内容:艾滋病并非人生的终结,接纳自己与被社会接纳;参加者:病人/感染者家庭,关心艾滋病的人;主持: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傅爱民先生。
时间:8月7日;内容:患有艾滋病也有权笑傲人生;参加者:病人/感染者及其家庭;主持:王炳燕律师。
时间:9月1日;内容:亲情,艾滋病人的灵丹妙药;参加者:同上;主持:徐莲芸医师。
时间:11月3日;内容:艾滋病见多识广(观看录像);参加者:同上;主持:伦文辉医师。
时间:12月1日;内容:红丝带之家温馨日;参加者:病人/感染者及其家庭,医务人员;主持:同上。
从上述“红丝带之家”活动安排表不难看出,在中国,社会对HIV感染者和AIDS患者的关爱正在起着质的变化。艾滋病人是人,他们也应该有一个“家”。
湖北省的艾滋病疫情也较为严重,目前已涉及14个市、州和省直辖市。高流行区的部分村庄人群感染率达3.26%,其中中小学生及学龄前儿童感染率为0.97%,青壮年农民感染率为4.81%,家庭内形成两代病人的占10.1%。对此一严峻事态,湖北省将加快“安全输血”战略实施步伐,建立全省采供血机构艾滋病病毒筛查系统,严厉打击地下采血和医疗单位自用血液的现象,并制定下发了《湖北省卫生医疗机构消毒管理规定》,规范各级各类医疗机构的消毒管理。同时,湖北省有关部门还将艾滋病防治知识纳入“九亿农民健康教育活动”内容,设立艾滋病防治专项资金。在各级政府领导下,以社区卫生服务为基础,实施艾滋病预防、治疗、护理和生活救助体系的“温馨家园工程”。
我们高兴地看到,在北京,在上海,在深圳,在云南,在湖北,在四川,在全国大部分省、市、自治区和经济发展中心城市,在与艾滋病恶魔的不懈抗争中,人们一手抓防治工程,一手抓家园建设,积极防治,杜绝歧视,这正是我们战胜艾滋病恶魔的希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