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中文系硕士研究生毕业典礼在学校的小礼堂如期举行。
座位上坐满了学生和家长。莫时之和欧阳心茹也特意前来祝贺。
热烈的掌声中,莫南戴着黑色硕士帽第一个上台领取毕业证书。她深深地向校长鞠了一躬,又回过身,向在座的所有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她的眼里闪着泪花,目光继续在贵宾席中寻找,心中涌动着难以言状的感慨。整整两年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怎样的一种心境下完成了这一学业的。但她毕竟成功了,她看见父亲和继母的脸上洋溢着无比的欣慰和自豪,她听到了母亲在天之灵的喝彩,但使她唯一遗憾的是,她渴望见到的丈夫却始终没有来……
这天晚上回家后,莫南翻开年历的最后一页,在七月一日上重重地画了两个红圈。两年前的这一天,他们组成了这个家,她想借这个机会好好庆祝一下,下定决心把昔日美好的感觉再找回来。于是打电话连呼了吴家驹好几遍,再把从超市买的一大包吴家驹爱吃的食品摆放在餐桌上。
天色完全黑了,莫南特意穿着厚厚的硕士服耐心地等待丈夫的归来。因为她的心脏对空调有一种不舒服的反应,所以,这个家只备有电风扇。她把电风扇开得很大,但仍然挡不住炎热的蒸烤,只能不停地擦汗。
终于,她听到了脚步声,欣喜地跑过去,却矜持地缩回了开门的手,紧张地倾听着钥匙开门的声音。
门开了,吴家驹吃惊地看着妻子一身的打扮,正要问,但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歉疚的笑容:“南,祝贺你!真对不起,我今天正好和一个客户签订合同,很关键,所以……”
莫南宽容地回报丈夫一个微笑:“没关系,你现在看见也不晚!”
吴家驹兴致勃勃地上前整了整她的硕士帽:“嗯,很像回事儿。我敢断言,在所有博士、硕士生中,没有一个形象能比过你的!”
“形象只能和你们搞绘画的人联系起来,和我们文学硕士没任何关系。”莫南有些不好意思。
吴家驹不住地点头:“那是,那是。”他又走到餐桌前,惊讶地问:“这么丰盛啊!
莫南有些伤心:“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吴家驹恍然,使劲捶了拯脑袋:“真该死!两年了,我们应当纪念纪念!”
“用词不当,应当叫庆祝!”莫南纠正道,她看出丈夫今天的心情也特别好。果然,他告诉她,他刚刚谈成了一个一百万的大广告项目。
莫南在酒杯里倒满了酒,高高地举了起来:“那我们是三喜临门了,来,我像征性地陪你报一口,你把它干了!”
吴家驹把手伸了伸,又缩了回去,抱歉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我已经戒酒了!”
“今天特殊。”莫南恳求地望着他。然而吴家驹脸上毫无表情,仍然在摇头。
莫南的泪水“呼”地涌了出来:“你胡说!你现在的嘴里还有酒味呢!”
“没、没有哇!”吴家驹尴尬。
“你不喝,我喝!”伤心至极的莫南端起酒杯仰脖喝下。
“你疯啦!”吴家驹慌忙上前去抢,见对方已经喝下一半,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把剩下的酒喝干。
莫南扑到丈夫的怀里,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家驹,我知道这两年来你的承诺,你的不易,还有……你心中的痛苦,我何尝不是呢?别怨我,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怎么开始?”吴家驹干巴巴地问。
“解禁!从今天起,我们解禁……”莫南狠狠地抹了一下眼泪。
吴家驹还是摇头:“不,我不能!我谁也不怨,只怨我们那时候太年轻。”
“只有两年,我们就老了吗?”
“说‘老’不好听,应当叫成熟!”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了抚妻子略显干枯的头发。
忽然BP机响起来。是吴家驹的,可他没有看,依然与莫南依偎在一起。这让莫南很感动,她紧紧地抱着他,享受着久违的幸福。
讨厌的呼叫声接连不断,莫南无奈地把头抬了起来。吴家驹只好拿起BP机看了一眼,掩饰道:“哦,没啥……天气预报。”
莫南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已经是夜里10点10分了。她不悦地说:“有这时候报天气预报的吗?没关系,给人家回个电话。”
吴家驹只好起身,去回电话,对着话筒吞吞吐吐起来:“喂……是我……有事明天再说吧……我……现在不行……”他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异常举动终于引起了莫南的注意,但她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收拾完碗筷,提前把药喝了,然后为丈夫整理床铺。
吴家驹打电话的时间并不长,却在电话机前愣了许久,待他回身欲上床的时候,发现莫南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他望着妻子这一反常的行为,惶然不知所措:“莫南,你……”
莫南娇嗔地说:“今天我要睡这儿嘛,咱们一起共享今天的日子,今天的成功!来吧……”她伸出双臂,眼里充满着热情和渴望。
吴家驹勉强地躺在她的身旁,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按既定方针,读博士。”莫南毫不犹豫。
吴家驹淡然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背过身去。
“家驹,就连例行的公事——KISS也不做了吗?”莫南把胳膊搭在他的肩上,伤感地问。她听到一声闷闷的回答:“对不起,我实在太累了,想睡了!”
泪水再次从莫南的眼里涌了出来,她猛地背过身去,与吴家驹背对背地躺着。然后伸出一只手关上了台灯。黑暗中,她睁着大眼睛,默默地让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淌在枕头上。她仍旧期盼着、等待着。然而,身后的吴家驹很快就发出浓浓的鼾声。
莫南彻底地失望了。她擦干眼泪,轻轻地爬起来,抱起那身硕士服,悄然向自己的里屋走去。
里屋的灯还亮着,她伤心地环视了一下这个属于她自己的小天地,伤心地摆弄着那只红手镯,望着桌上的年历和年历旁的几瓶药,不禁又一次潸然泪下。
她捂住胸口,把灯关掉,在黑暗中,爬上了自己的床,一切都重新地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屋又传来了BP机的声响。接着,那声音仿佛被捂住了,静了一会,她又听见吴家驹下地的响动,跟着,门推开一条缝。莫南以为吴家驹感到歉意了,过来安慰她。不料他又关上了门。外屋的灯亮了,吴家驹开始拨电话。他哪里知道,莫南那双纤弱的手已经悄然地拿起了子母机……
话筒里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吴总,我等了你这么长时间,你怎么一直没来电话呀?”莫南听出来,和丈夫通话的正是有一次半夜送丈夫回家的那个叫丽丽的年轻女人。
吴家驹把声音压得很低:“丽丽,你是怎么搞的,不是告诉你,有事明天再说吗?”
“不行,我等不急了,有件事我必须现在就告诉你……”丽丽说。
“什么事,快说!”吴家驹很无奈。
对方停顿了一下,哽咽地说:“我怀孕了……”
莫南拿电话的手抖了起来。
吴家驹也愣了:“你胡说!”
话筒里传来丽丽委屈的声音:“我就猜你要这样说!不信,我现在就把医院的化验单拿去给你看……”
吴家驹这才慌了:“别别!丽丽,你听我说,是我的,我绝不推卸责任。你别急,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医院做了它!”
莫南的手激烈地颤抖着,胸口闷闷的,她觉得自己有可能随时会晕过去。她听到电话里两人争吵了起来,显然对方说什么也不肯去医院。吴家驹捧着电话在外屋来回地踱步,他知道到了最后决断的时候,于是无奈地说道:“那好吧,你要愿意,就等我一段时间……”
丽丽问:“等多长?”
吴家驹沉吟片刻,深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实话告诉你,五个月,或许更短,就看她的命大不大了……我不骗你,他父母亲亲手给我看的医生诊断书,你要是再不信,我可以带你去找她的主治医生,他前不久在电话里亲口告诉我,我妻子的心脏已经萎缩到了极限,她绝活不过这个世纪……”
莫南再也坚持不住了,话筒倏然掉了下来,发出“咣”的一声。
吴家驹听到,吓一大跳,慌忙把电话扣住。他屏住呼吸注意听着里屋的动静,自己却一动不动。
此时,莫南正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药瓶,然后拼命支撑着摇摇欲倒的身体吞下了两片药。她挣扎地走到了门口,用力地打开门,把身子无力地靠在了门框上,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冲着一动不动的背影质问道:“她是谁?”
吴家驹没有转身,只是用手抹了抹发麻的脸颊,让它渐渐地恢复知觉,然后用冷冰冰的口气回答道:“莫南,你都听见了?对吗?其实,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再也无法在你的身上找到过去的那种激情了,像一部讲不完的故事!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越来越死气沉沉的生活方式了!莫南,事已如此,今天,咱们双方不妨把两年来的遮羞布统统揭下来吧!实话告诉你,你父亲的约法三章中,最重要的一条你恐怕一直蒙在鼓里,那就是要坚决隐瞒你的病情的严重性。我做到了,直至今天,那不是我食言,而是你自己偷听到的,这不能怨我!”
莫南浑身在颤抖:“你……你无耻!”
吴家驹回过头,冷笑着面对她愤怒的目光:“现在,你想怎么骂我都不过分,我认了!不过,你也平心想一想,这两年里,你除了读书,你还会什么?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人活得像一个五十二岁的老太婆……”
“别说了!”莫南绝望地喊着,突然一阵眩晕,身子慢慢向一旁歪去。
吴家驹吓了一跳,立刻冲上前去:“莫南!”
莫南顽强地支撑着,不让身体倒下。她使出全身的气力推开对方:“躲开!”
一对不起,我是一时气极……你没事吧?“吴家驹不安地问。
莫南挣扎地走回自己的床边,坐了下来,苦笑道:“没事儿,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
吴家驹六神无主地走到自己的写字台前,拿起BP机,按下“关机”键,然后抓起那本柏拉图的《理想国》狠狠地一摔:“见你的鬼去吧!”
一切对莫南来说都成了一个个硕大的空洞。家是空洞的。生活是空洞的,爱是空洞的、事业也是空洞的;周围的人是空洞的,甚至生命都是空洞的……
她拿起笔在7月1日上重重地打了一个叉,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瓶安定药,倒在手心,数出十粒,苦笑着对自己说:“十粒,我这颗已经不堪一击、萎缩得差不多的心脏恐怕只需要十粒便绰绰有余地可以让它永远地安息了……”她往水杯里倒好水,一粒一粒地吞下,然后,拿出日记本,写了几个大字:“爸爸、妈妈,对不起!妹妹,好好活着……”她把父亲送的那本即将围完的年历夹在日记本内,放回抽屉。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上缓缓地躺下,一切又都恢复了安静……
当太阳和往常没有两样,准时地升起、准时地照在了两个新人生活了整整两年的小屋窗子上的时候,莫南也和往常一样地醒了,只是晚了许多时辰。她想起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心想:“这大概是生命顽强地呵护了我的尊严,不愿意让我就这样委屈地离开这个世界吧。”她穿好衣服,迈着虚弱的步伐蹒跚地走到外屋。外屋没有人。他走了。写字台上放着一张存折和一封信。
莫南拿起信,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拆开,那一行行熟悉的字体映入了她的眼帘:“南:我不会亏待你的。随信留下十万元,密码是你的生日。千万别办傻事,让我们善始善终,这也是对两位老人家的安慰……家驹。即日。”
莫南愤怒地自言自语:“好一个善始善终!你这个伪君子……”她拿起那张存折,把它撕掉,鄙夷地丢在地上。然后,想了想,给吴家驹留下了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连同一串家门钥匙一起扔在吴家驹的床上……
她也走了,将永远地离开这里。
当夕阳在城市的楼群中徘徊的时候,莫南背着一个大挎包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已经溜达了一天了。她的脸色苍白而疲倦,在心里警告自己:“你可不能暴死街头,那样有多难堪。”于是决定走进地铁站里好好歇一歇。她艰难地随着人群走下长长的台阶。
蓦地,她听到一阵动听的吉它声,一个多少带些沙哑的男声在轻轻地伴唱着那首她最喜爱的歌曲《昨日再现》:“往日幸福的时光不再久长,不知去了何方,是他打碎了我的心二让我泪水流淌……”她听出那吉它弹奏得十分娴熟、优美,歌声虽不狂热,却很真诚。
莫南循声而去,看见在长长的台阶一侧站立着一位身材单薄的十八、九岁男孩子。吉它是他弹的,他的身旁放着打开的琴盒,盒里放了一些零钱。不少经过这里的人驻足倾听,颇受感动的上前放上一元、两元不等。虽然周围光线很暗,但男孩子却戴着一副茶镜。
莫南的耳朵里传来悄悄的议论声:“大概是个瞎子吧,吉它弹得真棒!”“真可怜,这么年轻……”
那男孩一定也听到了议论声,可他却无动于衷,似乎所有的思维都投入在弹拨的音乐中了。
莫南在离男孩子不远的地方静静地听着,那委婉的旋律使她的思绪万千。直到这时,她才想起了父亲那慈祥的笑容、继母关切的抚爱和妹妹活泼、开朗的神情,还有已经模糊了的母亲的形象以及有负于自己的吴家驹……
她坐上了地铁列车顶端的一个座位上,把头靠椅背,半闭双目,在轰隆隆的车声中让思维无拘无束地驰骋着,—一回忆着她那近二十五个春秋的往事……
这一天,对于吴家驹来说,过得同样不轻松。他在近中午的时候才下决心往家里打了一次电话,想了解一下莫南的反应,但家里一直没有人接电话。
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破例提前回到家,发现妻子已经离家出走,并不知去向。还有那张《离婚协议书》以及撕掉的存折,另一种不祥的的预感袭进他的脑海。他苦苦地猜测她的去处,打了无数个传呼电话都没有得到回音。
已经是夜深人静了,地铁的站台几乎没有了旅客。莫南走下地铁的车厢顺阶梯拾级而上,脚步无力,目光茫然。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吉它声。
他还没有走,莫南想着,心中腾升起一种莫名的激动,步子也迈快了,匆匆地走向那个男孩。
男孩已经不唱了,却依旧坐在台阶上不知疲倦地弹着,那鼻梁上的墨镜显得更加灰暗而无光。
莫南走到他面前,恳请对方:“请问,你能不能为我弹一曲《昨日重现》”?
男孩高兴地说:“当然,那是我最拿手的歌。”
莫南又进一步要求:“还要唱,行吗?”
男孩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歉意地说:“对不起,我的嗓子不好莫南坚持道:”我白天听你唱过,挺好听的!“
对方仍摇头。
“我非常想听,如果你今天不唱,也许,我以后再也听不到了!”莫南伤感地望着他。
男孩突然愣了一会儿,激动地问:“大姐,你是……”
“你不要管我是谁。放心,我不会自听的!”莫南语气淡淡的。
“大姐,你千万别这样说……好吧,我试试……”男孩站了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右手有力地向下一甩,那琴弦颤动着,在十指间撩拨出一曲忧郁的旋律,又从眼花缭乱的手指间不停地流淌出来,那么流畅、铿锵。虽然音色单薄了一些,但在空旷的地铁阶梯走廊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回响效果,像一部巨大的音箱,使本来单薄的音色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共鸣效果。男孩的嗓子还没有长开,音域也不很宽,但唱得很投入,咬字很清晰,说明这首歌的确是他弹唱多遍的拿手歌。
就这样,弹者和听者都很兴奋,一个用全身心弹唱着,激情满怀;一个忘我地听着,如痴如醉……
最后一班车开走了。阶梯上只剩下莫南和那个男孩子了。
在歌声的间歇间,一个不协调的声音冒了出来。莫南听出来,那是自己的BP机在响。她没有动,对方却在提醒:“大姐,你的呼机响了!”
“对不起!”莫南不情愿地将BP机掏出来,看了看,脸色大变,情绪一落千丈。她把一百元的钞票匆匆塞进琴盒中:“谢谢你,小弟弟!”转身便朝出口处走去。
她匆匆穿过车辆稀少的马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路过一个又一个电话亭,看也不看一眼,径直沿街朝前走着。
那个男孩追了过来:“大姐,你停停!”
莫南奇怪地回了一下头,见是那男孩,便加快脚步朝前走。
“大姐,这钱,我不能收!大姐,你千万别有什么想不开的……”男孩说着,一直跟在她的后面。
莫南不理,埋头继续走。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无奈地指着一个电话亭,警告对方:“别跟我,再跟我就叫警察了!”
男孩根本就不理睬对方的威胁,紧跑两步拦在了莫南的面前,伸手突然摘下了自己的茶镜,把一百元钱塞回莫南的手里:“大姐,这一百元钱我真的不能收!”
莫南借着路灯昏黄的光亮,望着男孩忽闪忽闪的一对不大但很有精神的圆眼睛,吃惊地问:“你的眼睛……”
原来男孩正是虎子,但莫南并不认识他。虎子不好意思地说:“大姐,我,我是怕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认出来……”
莫南更吃惊了:“你还在上学?”
虎子说:“我是高中毕业生。一个多月前报考了音乐学院,专业课都通过了,可我看了招生简章,自己算了一下,一年如果没有一万块钱,趁早别去学这种特殊的专业。所以……”
“所以,你就到这儿来挣钱,对吗?”
看见虎子有些不好意思,莫南从挎包里掏出钱包,把里面的钱全掏出来:“小弟弟,我一共就带了这些,你都拿去吧!”
虎子急忙往后退:“不,不,大姐,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莫南苦涩地一笑:”我知道,知道,这一点儿,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多大的问题,可也是我的一点意思,你一定要收下!“
虎子没有动,突然瞪着眼睛问道:“大姐,我能冒昧地问一句吗?”
“什么?”
“您认识莫北吗?”
莫南一怔:“莫北?啊……她是我妹妹,你怎么……”
虎子稚气地咧嘴笑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莫北的姐姐,对吗?你俩长得太像了,要不是你留一头长发,我刚才在地铁里差点就把你认做她了!”
一听这话音,莫南显得轻松了许多:“说了半天,你是小妹的同学呀!”
虎子频频点头:“是是是,我是莫北的同班同学,叫……你就叫我虎子吧!”
“你就是虎子呀,我听小妹说过你好几次,你的音乐王国里的三套车论很有说服力呀,怪不得你的吉它弹得那么好!”莫南又惊又喜。
虎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莫南也暂时把痛苦抛在了脑后,两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正聊得高兴,来了两个巡警,目光上下地将他们打量了一番,问:“喂,你们俩,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两人有些不知所措。其中一个年轻的巡警调侃道:“谈朋友也要注意休息呀,还要注意安全,早点回家吧!”搞得两人有些尴尬。
巡警走开后,莫南把钱塞到虎子手里:“这钱,你要不收,就给我妹妹,反正,我也……”
机灵的虎子赶紧问:“大姐,你去哪儿?我送你!”
莫南态度突然变得冷漠起来:“你别管!”说完,转身独自走了。
虎子隐隐感到不妙,紧紧跟在后面:“大姐,我看得出,你肯定有心事,这么晚了,我不放心!”
莫南没有办法,只好停了下来,她悲凉地对虎子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告诉莫北,就说……”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大姐……”虎子同情地望着莫南,突然拽住了她的胳膊说了声,“你跟我来!”不管莫南怎样拒绝,他还是把她生硬地拉走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佳艺广告公司总经理室里,吴家驹仍旧呆呆地坐在老板椅上,望着始终没有动静的电话,一筹莫展。
电话铃骤然响起。吴家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抓起话筒,兴奋地问:“喂喂,莫南吗……”但他很快就失望了,电话里传来的是丽丽的声音:“吴总,对不起……”
吴家驹气恼地冲着话筒大声喊:“我说过,你不要来打搅我,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啪”地一声,他把话筒使劲一扣,颓然地歪在了靠背上。他苦笑着,觉得再这样下去非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一命鸣呼不可。莫南她到底会去什么地方呢?想来想去,他突然发现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地方竟然忽略了,那就是莫南父母亲的家。自己开始推测时就陷入了误区,认为极好面子的莫南是不可能去打扰当初极力反对他们结婚的两位老人的,但一天的奔波连个影子也找不到,她还能去哪儿呢?事到如今,吴家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便又拿起电话,按动了曾经是那么熟悉的几个号码。
话筒里响起莫时之的咳嗽声:“咳,咳,哪位啊……”
吴家驹紧张起来:“爸,是我……”
“哦,是家驹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莫时之间。
听老人的口气,吴家驹得出结论,莫南正像自己预料的那样并没有回去,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地问道:“我想问一下,莫南她,她在您那儿没有?”
传来莫时之吃惊的声音:“没有啊!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吴家驹:“没、没什么,昨晚拌了两句嘴,她就……”
对方打断:“你说什么?!”
吴家驹惊慌地解释:“从今天中午到现在,我往家打了无数次电话,都没人接,呼她也不回,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莫时之在电话里愤怒地骂了一句:“混账,你就光打电话,没有回家看看吗?”
吴家驹一怔,赶紧说道:“中午回去了一趟,现在……我,我现在再回去一趟!”他慌忙撂下电话,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冲出门去。
背后突然伸出一双手把他抱住了。吴家驹回头一看,是赵丽丽。这个痴情的女人一直无怨无悔地守在他的办公室外面。
吴家驹想起了被大家沿用了无数次的那本钱钟书写的《围城》,真有些哭笑不得:一个怎么也找不到,一个怎么也赶不走。他掰开对方的手,无奈地叫了声:“丽丽!”
赵丽丽泪流满面,苦苦地哀求道:“吴总,你就听我说一句,我错了,我不该那个时候给你打电话,你原谅我吧!”
“好好好,我原谅,行了吧!”吴家驹猛地推开对方,二话不说,奔下楼去。
当吴家驹开着切诺基急停在院门外的时候,发现莫时之和欧阳心茹已经一脸愤懑地等候在门口了。他紧张且尴尬地问:“爸妈,你二老……”
莫时之用气得发抖的拳头使劲捶了一下紧锁的门,喊道:“你给我开门!”
吴家驹慌忙掏钥匙,打开了门。
灯亮了,屋里的一切一览无余。吴家驹一眼看见枕边放着那只红手镯,不安地跑过去,抓起红手镯在掌心搓了搓,赶紧翻了翻衣柜和抽屉,返回来,又从床上抓起撕碎的存折和那串钥匙。
莫时之则拿起了桌子上的那张还没有来得及处理的《离婚协议书》,双手颤抖着伸到吴家驹的眼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家驹低下头,怯怯地嘟哝道:“我没有,是她自己想不开。”
“什么……”莫时之的声音也跟着发抖。
欧阳心茹扶住丈夫,严厉地望着自己的学生,说道:“吴家驹,你要如实地向我们讲清楚!”
吴家驹只好坐下来,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讲到后来,他一脸愧疚地向两位老人仟悔道:“我没想到事情会糟糕到这种地步……”
莫时之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后半夜的两点钟了。莫时之抓起电话,匆匆地按键。
“爸,你要干什么?”吴家驹紧张地问。
“还能干什么?报110,找人!”
吴家驹央求道:“爸,你别!我看见她把换洗的好几件衣服和药都带走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莫时之难过地说:“你别忘了,她可是个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心脏病人!”
吴家驹直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可莫南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她要知道这样兴师动众去找她,反而会有极端行为。爸,你们再给我点儿时间,我就是跑遍全北京城,也要把她找回来,我保证能把莫南完好无损地交还到你们手里!”
“时之,吴家驹说得也有些道理。小南个性很强,这事还是慎重一点好……”欧阳心茹也在一边劝。她知道,这样的时候,如果采取极端的行为,后果会不堪设想。
欧阳心茹猜测得不错,在虎子的劝说下,莫南极端的心理开始松动了。
虎子生拉硬拽地把莫南动员到了自己的学校,建议她干脆到女生宿舍借宿一夜再说。又到电话亭里打了个传呼电话告诉莫北。
在一种强烈想见到亲人的愿望驱动下,莫南打开了自己的BP机。那神秘的第六感应真的产生了效应,就在她打开开关的一瞬间呼叫声骤然响起,一行清清楚楚的汉字出现在小小的显示屏上:“莫先生……爸爸思念你,在家等你回来……”
莫南泪如雨下……
莫北怎么也没想到,半夜三更跑到操场上迎接从墙头上偷偷翻进校园里的人竟是自己的姐姐。在她逼问下,莫南只得坦白交待。姐妹俩躲在操场的一角抱头痛哭起来。莫北捏着拳头,在心里发誓,一定要为姐姐报仇雪恨。
因为女生宿舍管得很严,莫北向看门的张大妈谎称到教室去找复习材料,然后才拉着姐姐大摇大摆地走上楼。。莫北的宿舍在三楼,走廊里很黑,尽头的一个房间里发出一闪一闪的蓝光。莫北带着莫南悄然走到那个房间前,轻轻推开门。
莫南看见昏暗中有五、六个脑袋围在一架14寸的电视机前,正全神贯注地看一场足球赛,喇叭里解说员激动地评论着,虽然声音不大,但足以感染这些看球人。原来电视里正现场直播欧洲冠军杯决赛,人群里不时地发出惊叹和惋惜声。她们太投入了,听到开门声也没有人回头看他们。
莫南感到莫名其妙,忍不住惊讶地问道:“小妹,她们和你是一个毕业班的吗?”
莫北一副很坦然的样子:“是啊!”
“可是……再有几天就高考了,你们怎么半夜两点还看球赛?”莫南又问。
莫北没有回答,把莫南拉到挨着门口的床上,坐下说道:“这就是我的床!今晚,咱们姐儿俩就挤在一块儿吧!”
莫南仍旧不解地看着观球的人,她看清楚了,这都是些十八、九岁的女孩。
莫北告诉她,这伙人都是被老师归入升学另册的。高考对她们来说,几乎没有多大希望,与其在枯燥无味的课本里浪费时间活受罪,不如活得潇洒一些。“
莫南劝道:“小北,爸爸不是告诫过你吗?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啊!”
莫北说:“那我就要为了这百分之一的希望浪费百分之百的生命,值得吗?”
莫南摇头:“我不懂。”
“不懂是正常的。”莫北笑了笑。
“什么意思?”
“这就叫代沟,你没听说吗?现在是,三年一代沟,你我已经隔着两条了!”
“胡说!”莫南惊讶地望着妹妹。
“不骗你,我们这些高中生已经听不懂初中生的话了!”
莫南茫然地环视四周,发现这个宿舍的门据上贴的几个字——“新新人类”。她不解地问:“小妹,这……什么意思?”
莫北指了指在电视机前的几个人,一副自豪的样子:“就是我们呀,最青春、最活跃、最新观念、最新文化层次的跨世纪人才!”
莫南小声地说:“连大学还没考上呢,还跨世纪人才呢!”
莫北不服气:“人才不人才,看你怎么认识了!”
电视屏幕上出现激烈场面,解说员的解说声突然放大。把她们的谈话声都盖住了。莫北不由得也凑到电视机前。
“英格兰队的欧文带球已经连过两名后卫了,这是第三位……漂亮!禁区前沿,二打一,虚晃……”解说员的语言滔滔不绝。人们都屏住气,听到解说员大声喊了起来:“射门……进了!”其中一女孩带头跳起来:“太棒了!欧文万岁!”
莫南不可思议地望着欢呼雀跃的女孩子们,拉过莫北:“喂,都是大鼻子,你们有啥可欢呼的?”
莫北苦笑了一下:“我们倒想为中国队欢呼,可惜,中国队没戏,连世界杯都冲不进去。”
“今年冲不进去,不是还有明年嘛!”莫南不以为然。
莫北“扑”一声笑了,指着电视屏幕笑弯了腰。只见画面上的那个光头裁判吹着哨笛宣布英格兰队以2比0获得本场胜利…
人群中有人不客气地大声问:“刚才谁那么老冒啊?连世界杯四年才举办一次都不知道?真是不可救药了!”也不知是谁,把台灯“啪”地一下打开了,伙伴们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陌生人,全都愣了愣,不过,很快就又欢呼起来,因为她们很快就认出来了长得极其相像的姐妹俩,而且纷纷对莫北这个北方大学硕士生的姐姐肃然起敬。这当然让莫北骄傲透了。
在莫北的—一介绍下,这天晚上莫南认识了妹妹同屋的五个女同学:少言寡语的高个子大毛、对衣着化妆颇有研究外号“多情种”的贾曼、刚刚还讽刺她不可救药的头号女球迷,外号“MIS罗西”、还有戴九百度深度近视镜的“九百”、个子矮矮的其貌不扬的“丑丫”……
莫北把每个人的秉性、特长、喜好还有雅字和绰号都介绍得很详尽。莫南觉得她们个个都是很可爱的女孩子,在她们的身上她感觉到一种许久没有感受到的青春冲动和热情洋溢,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高中时代,那样无拘无束地谈笑、嘻闹。
“大姐,还有这位呢!”“多情种”贾曼特意拍了一下莫北的肩介绍道:“她呀,人小鬼主意多,人称‘鬼子六’!”
众人又一阵哄笑。莫南裹在这些女孩子中间笑得同样开心,在这快乐世界里让她竟一时忘掉了大相径庭的另一个世界给她带来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