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青春的童话

大学的阶梯教室里面,各种设施都很考究,四块推拉式的有机玻璃黑板上方是幻灯屏幕,左右墙角挂着两架电视机。莫时之是手提双卡录音机走进阶梯教室的。他站在讲台前,目光炯炯地环视了一下,整个教室几乎座无虚席,只是没有发现女儿的身影。他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然后拿出一支红色粉笔,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

就在这时,后门被轻轻地推开,莫南悄然走进,在后排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男生回过头去看她。

黑板上出现一行的行书:《谈人类精神——生命如歌》一个男生忍不住站起来问:“莫教授,今天的讲座您是讲哲学呢?还是讲文学呢?”

莫时之神色深沉地回答:“今天在座的有哲学系的,也有中文系的。所以,我既讲哲学,也讲文学。好,首先,我请大家听一首熟悉的歌……”他伸出手按了一下放录机的键钮,一首激昂的流行歌曲《真心英雄》合着伴奏乐响了起来: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让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

讲台下的学生们先是一愣,而后,竟齐声随录音机里面的歌声合唱起来,情绪越来越激昂:……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

莫时之激动地望着大家。他被年轻人的激情感染了,竟也合着节奏拍起了巴掌。

莫南默默地凝视着父亲,父亲的确消瘦了许多,但深邃的目光仍旧烁烁有神。她听过父亲讲的好几堂课了,不论他头天晚上喊自己的身子有多么不舒服,只要人往讲台上一站,便完全换了一个人,让人新奇又感动。她听当球迷的妹妹说过,这首激情的歌被沿用成北京国安队的队歌了,每次她和她的同学去看足球赛的时候都要唱这首歌,为自己的球队加油助威。她很佩服父亲讲课的艺术,课还没有正式讲,便已经把大家的情绪调动了起来。整个教室似乎能听到球场的喧嚣声和踢球声……把握生命的每一分钟/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让真心的话和开心的泪/在你我心里流动……

“啪!”莫时之突然将录音机关掉。歌声戛然而止。

莫时之很有风度地示意道:“请安静!今天的讲座可不是上音乐课。但我知道,你们都非常熟悉和喜爱这首歌,那么我想问的是:谁知道,在赛场上,足球队员在临门一脚的一刹那,射球的力量相当有多少公斤吗?”

讲台下面立刻议论纷纷起来。

“五百?”“六百吧?”“八百!”

莫时之微微一笑,又在黑板上迅速写下:“1000KG!”

“天哪,真不可思议!”整个教室一片哗然。

莫时之讲:“有人做过时速计算,足球离开脚的最高速度几乎是半自动步枪初速的四分之一!”

又是一片惊叹。

莫时之继续问:“那么,我的第二个问题是,是什么东西使足球运动员能够以超越生命的极限而获得这样的力量呢?”

莫南虽然一直沉默着,但神情中显然已经杂揉进对父亲的几分敬仰。她觉得,父亲平日生活中的呆板和讲课时的灵秀几乎判若两人。

而这时候莫时之并没有注意到莫南。他大声地侃侃而谈起来:“答案不言而喻,这是精神的力量!看得出来,你们之中大部分已经跨过了二十周岁,是生命趋于成熟的九十年代末的青年了。人活着,和人活着不断进步不是一个概念。人活一天,就应当向刚跨一步。就像小时候,牵着母亲的手‘呀呀’学语,蹒跚走路一样,那每每说出的话,那步步跨出的脚步,便积累出我们的整个人生。大家都知道,人的生命力是有限的,但他的潜能却是无限的,这种潜能来自方方面面。其中,精神的作用是无法估量的……一个妻子鼓励她身患绝症的丈夫:如果在一百人当中,有一个人能活下来,那个人就是你!这种话从文人墨客的嘴里说出来,恐怕没啥稀罕,但从一个吹气如兰的柔弱女子吐出的心声,竟能蓦然变成灵丹妙药,使那个丈夫真的获得了新生!”

所有的学生,所有的神情都那样惊奇而专注。

接着,莫时之又讲了一个生动的例子:唐山大地震。一对熟睡的年轻夫妇在沉重的水泥从天而降的时候,头顶头,肩搭肩,高举双臂死死地顶住,因为在他们的身下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抢救人员终于赶来,抱走了婴儿,他们却再也无力支撑了,倏然倒下,那水泥板顷刻压在了他们的身上……

整个教室寂静无声,不少女生的眼里都闪着感动的泪花。莫南的眼睛也潮湿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那上面有莫时之用粉笔写下的几个数字。

“事后,有人做了一个测量,那块水泥板至少有2吨重,而目前这个级别的举重运动员世界冠军的纪录也不过300公斤。可以这样说,我们的这对年轻夫妇所举的重量是世界冠军的六、七倍!请问,是谁给他们注人了如此巨大的力量呢……答案很明白,是他们身子下面的那个小生命……”莫时之的声音变得有些暗哑起来,满意地望着大家:“我们在座的许多人都是那场地震前后出生的,也许你们会觉得故事离自己远了点,那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个发生在你们身边的故事……”

所有人的兴趣都被调动起来了。莫时之放下黑板上方的白色幕布,然后拿起几张自制的幻灯片,塞进了放映机内,特意回身又环视了一下课堂。在众多的学生中,他终于看见自己女儿那单薄的身影。他的手有些发抖,声音低沉了许多:“这是我请我当美术教师的爱人把铭刻在我心中的这一组镜头画出来的白色的屏幕出现了北大家属区西区5号楼外景。

莫南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那个好久没有回去过的亲切的地方:那高高的楼层、那熟悉的窗子,那长长的市道,那白色的路灯杆……

“有一个年轻的母亲把两岁的孩子放在家里出去买菜,回来路上一个邻居拦住了她,就在离她家三十多米远的地方……”

莫时之在白色路灯杆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圈:“就是这儿,白色路灯杆旁……他们聊了几句,就在这时,孩子从十八层的窗子上看见了他们……”

莫南的眼睛模糊了。哦,那深藏在心灵深处的记忆顷刻间拉到了她的眼前。她看见了母亲那熟悉的身影正靠在白色路灯杆旁,手提菜篮子,微笑着正与一个女人说话。一双沾满生日蛋糕奶油的小手向窗外伸去,向她们拼命地挥动着……

父亲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暮霭中传来:“……孩子高兴地向他们招呼。一不小心,身子向外一扑……”

莫南的眼睛骇然闭上,眼前一片黑暗。她听到自己的心在发出惊惧的哭喊:“妈妈……”她看见母亲的微笑僵在脸上,吃惊地抬起头……

“孩子从楼上掉了下来……母亲扔掉菜篮子,甩开单薄的双腿,拼命地朝前跑……”父亲的声音依然那样遥远,“眼看孩子快要摔到地上,母亲扑了过去,伸出了双臂……”

莫南猛地睁开眼,她看到了最后一张幻灯片上母亲的手刚好接住了孩子。路两旁的人都惊呆了……

“哦,那么远的距离,不是亲眼目睹,谁都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莫时之声音颤抖着,深邃的目光中满含无法抑制的激奋。他说,故事还没有完。那一天,恰好有个消防队队长站在路旁目睹了这一切。后来,他把自己的队员找来让他们站在那个母亲当时聊天的的位置上,从她家的窗户上扔下与孩子重量相等的东西,让每个队员飞跑着冲过去接,结果,没有一位队员能接住……“

所有听课的人都被这个故事深深地吸引住,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然而,对莫南来说,这绝不仅仅是故事,而是她真实的过去,是一个深埋在父亲心中整整二十年也不愿意讲出来的过去。她明白了父亲的用心良苦,眼睛渐渐地噙满了泪水。那个画面模糊了,周围的人模糊了,只有父亲的声音格外清晰:“我要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教室里依然静悄悄,彼此只是面面相觑,偶尔有人窃窃私语,显得极不协调。

莫时之激动地提高了嗓音,问:“有谁能告诉我?”

莫南再也控制不住,蓦地站了起来。

莫时之有些吃惊:“莫南?”

莫南用同样高的声音回答道:“因为消防队员接的是东西,而母亲她……她接的是自己的孩子!”

像炸了锅一样,教室里一片哗然,紧接着是暴风雨般的掌声。

莫时之含泪微笑着,深深地点了一下头说:“说得对!同学们,儿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为了这个延续,为了能让孩子更好地活下去,他们情愿献出自己的一切代价甚至生命,这是爱的奉献,是超越生命的精神所在,为了这种伟大的爱的精神,我们还有什么事情想不通,看不开的呢?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的呢?我希望年轻的一代真像歌里所唱的那样,把握生命的每一分钟,不辜负老一辈的期望,用勇敢和智慧,超越延续,超越自我!”

“太精彩了!”几乎所有的人都从心底发出赞叹。

一个男生勇敢地站起来,问:“莫先生,我们能见到那个伟大的母亲吗?”

莫时之看了女儿一眼,声音低沉地说:“她死了,就在接住她孩子的一刹那,心脏病复发,碎死!”

“那个孩子呢!”阿敏好像预感到什么,回头看了莫南一眼。

“她活着,和你们一样,也是一名大学生!”父亲笑眯眯地望着女儿。

阿敏带头鼓起了掌。那掌声持久不息,像穿行在一场枪林弹雨的战争一样让莫南的心灵受到了永生难忘的洗礼。直到她缓缓地走出校门又回到那条熟悉的楼区市道,仍旧回味无穷。她用一只手揽住了那根白色路灯杆,把身子靠在杆子上,摹然抬起头,望着眼前通往自家窗下的长长甬道,好似听到了母亲当年的呼唤:“孩子——”她潸然泪下。这时,一双苍老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上,这是一双抚育了她整整二十二年的手,一双给她的生命带来无限温暖的手。莫南的目光依然注视着前方,嘴里却在喃喃低语:“爸爸,谢谢您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

“小南,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不肯搬家的主要原因。”

莫南含泪抬起头,殷切地抓住父亲的手:“爸,我……我想回家!”

莫时之频频点头:“哎,回家!走,咱们一起回家!”

就在父女俩重归于好,往回走的时候,这个家里正进行着另一种战争。

欧阳心茹把莫北的成绩册重重地摔在桌上,冲着女儿大声吼道:“你好好看看!十门功课两门不及格,除了音乐和体育得优以外,其他成绩一门比一门差劲,别说考重点高中了,就是普通高中也够呛!”

莫北低垂着头,站在母亲面前,半天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平时你不是挺能说的吗?今天哑巴啦?!”这位平日总是那么文质彬彬的女画家愤怒得像头母狮子,在地上踱来踱去,声音喊得震天响。

莫北怯怯地看了母亲一眼,道:“妈,普通高中我也不上了,我想……想考艺术学校……”

“什么?你怎么又冒出这么一个鬼念头来?”欧阳心茹意外地望着女儿。

“不是冒的,是蓄谋已久……”莫北很坦白的样子。

欧阳心茹摇头:“不行!你爸爸肯定不会答应的!”

“妈,您先别考虑我爸,就说你同意不?”

“我同意你爸的意见。”

莫北噘着嘴,说:“我爸还没说呢!”

欧阳心茹说:“没说我也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莫北嘟哝道:“呵,我可算知道什么叫夫唱妇随了!”

“放肆!”欧阳心茹又大声斥责道。

莫北咬了咬牙:“可我的决心已下……”

母亲明确地告诉她,这样的决心下也白下,父亲是不会答应的。

莫北急了:“妈,你们老一辈怎么这么不讲理呀?起码也得尊重我的理想选择吧?”

在欧阳心茹的眼里,这几年,亲生女儿除了个头长得比姐姐高以外,其他方面啥也没有长进。姐妹俩的长像很相像,但举止言谈却大相径庭。为此,她磨破了嘴皮操碎了心。这一次,欧阳心茹本来想用责骂给莫北一些压力然后再说服她,唤起她在学习上的动力,没想到反被女儿指责成不讲理。双方连思维方式都这样格格不人,更谈不上说服了。没有办法,她只好像递接力棒一样把难题交给了丈夫。

当晚,莫时之在莫北的成绩单面前思考了许久,最后决定还是把接力棒再转交给大女儿,希望她每礼拜回来能给妹妹补一下课。

莫南也很为难,她觉得妹妹的学习成绩这样差,在离中考只有两个月时间里恐怕很难补过来,便婉转地劝告父亲,与其这样,倒不如成全了妹妹的艺术爱好。可作为教授的父亲却怎么也不能接受女儿有这样的选择。没有办法,莫南只好答应,前提是尽力而为,能补到什么程度是什么程度了。

这对莫北来说,无异于头顶上又搬来了一座大山。每到周末,是她最难过的日子,一晚上至少十二道习题,一篇作文是必须做的。为了能争取到弹吉它的权力,莫北就用弹一曲换五道习题作代价。

她最近在虎子的辅导下,演奏技巧和演唱水平都有很大的长进,她希望莫南成为她每一首新曲目的第一位观众。但已经成为北方大学中文系高材生的莫南虽然只长妹妹五岁多,却对年轻人热衷的港台音乐嗤之以鼻,她只欣赏钢琴和小提琴,对妹妹墙上的那把吉它从来就不屑一顾。这让莫北又伤心又不服气。

“姐,这你就不懂了,吉它和钢琴、小提琴同是乐器王国里的三套车呢!”

“三套车?小妹,你从哪儿学来的?”莫南有些惊讶。

于是,莫北开始云山雾罩地给姐姐讲了起来。讲到兴头处,还要做一些示范。莫南不得不承认,妹妹在节奏的把握以及旋律的处理上都有了很大进步。便问她是跟谁学来的。

莫北好不得意,不但把虎子供认出来,还把每星期参加一次少年宫舞蹈班的形体训练也都坦白了。她央求姐姐能在父母面前为她报考艺术学校再努力争取一下,但莫南没有同意。虽然她觉得妹妹在这方面的确很有天赋,但看到父亲一天天越来越苍老的面容,越来越驼的脊背,便不敢再违背父母的意愿了。

她感叹说:“小妹,你我都长大了,老爸老妈路都快走不动了,可不能再让他们为我们的事情多操心,再搀着我们走路了!”

莫北不以为然:“这也不能全怪我们,谁让我们先天不足呢?”

莫南瞥了莫北一眼:“承认了?其实,先天不足的是我,后天不努力的是你!唉,我要是有个好心脏,别说三座大山,就是十座、八座的也别想压垮我!”

莫北真挚地望着姐姐说:“要是能把我的心给你,或者把你的头脑给我就好了,这样爸爸、妈妈就会有一个完美的女儿了!”

莫南苦笑道:“你又在异想天开!”

姐姐的话让莫北沮丧了好几天,在临填报志愿的时候,她把虎子借给她的参考书和五线曲谱都统统还给了对方。

“对不起,虎子,我不能兑现我的诺言了!爸爸、妈妈、姐姐,没有一个人赞同我考艺术学校。唉,三座大山压得我一点儿也喘不过气来!再说,我也不一定能考上,所以……”

“你别说了,我明白了!”虎子听了半截,转身就走。

莫北很过意不去。她知道虎子喜欢她,她也同样被虎子那一手非凡的琴技所陶醉。她暗暗下决心,虽然自己不愿意像其他初恋的少男少女一样山盟海誓,但她愿意帮助善良、朴实、赋有天才的少年陈虎实现她所不能实现的理想——到艺术学校去深造。

事情正如莫南预料的那样,想用仅剩的两个月时间就补上一个重点高中的愿望是不大可能实现的。接到莫北的录取通知书,欧阳心茹心里凉到了冰点:小女儿不但没考上重点中学,被录取的还是个全日制住校生。她一个劲儿地向丈夫抱怨说:“小北人小鬼大。这下可好,一星期七天有五、六天不在跟前,更是摸不见、抓不着了。”

莫时之倒也想开了:“算了,非重点就非重点吧。高中三年哪,每礼拜还让莫南回来给她补补课,莫北是个天资很聪明的孩子,我就不信赶不上!”

“可是,小南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再说她的身体……”欧阳心茹有些难言。自从莫南回家后,她很少在丈夫面前触及这很敏感的神经。

莫时之怔了怔,说:“你不提,我都忘了。我发现,最近小南的气色好多了,精神也不错,这些日子我老做梦,梦见奇迹在她的身上出现了!”

欧阳心茹说:“可不是,自从上次你跟她谈完话,她的性格变得开朗多了。昨天,我去医院给小南开药,连胡医生都说,没想到她的精神会这样好,难能可贵啊!”

莫时之显出几分得意:“知女莫如父嘛!以前我不敢告诉她亲生母亲去世的原因的事儿,看来是个失误。自从她知道后,心里就像卸了一块石头,一阵阵痛过后反而轻松了许多。”

欧阳心茹没有再多说什么。虽然莫南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但这么多年,她随丈夫把她一点点培养大,和亲生的母女没有什么区别,心中有一种难以割舍的亲情感。为了能让不幸的孩子圆满地走完她短暂的一生,她常常对自己亲生女儿做出薄此厚彼的事情也是在所难免的。好在莫北从小性情很豁达,并不在乎这些。随着成长,反而很是推崇自己的姐姐,这给了她很大的宽慰。她在心里默默地祷告:“但愿奇迹真能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