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不可能!”
他们的谈话不得不进入最实质性内容……
而一切对莫南来说似乎太残酷了一些,但她仍旧在客厅的沙发旁,两眼紧紧地盯着书房,心中抱着希冀,她相信杨光绝不会轻言离开她……
不知过了有多久。连莫北的吉它都弹累了,跑了出来。
书房的门终于开了,杨光一个人走了出来,他那似笑非笑的脸显得更加滑稽。不过,沉浸在爱情中的人反应总比别人慢半拍。莫南并没有察觉。她微笑着,目光充满期待地迎接着对方。然而,她很快就愣住了。
她看见,杨光的脸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变得有些惨白。他难为情地低着头。
莫南预感到不妙,轻轻地叫着:“杨光。”
杨光背过身,干咳了一声,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突然咧嘴一笑:“嘻嘻,莫南,我这样子是不是特那什么……”
莫北在一旁抢着说:“没错,特惨。”
杨光看了一眼依然满脸狐疑的莫南,不以为然地耸了一下肩:“那是因为莫教授出的考题太难。”他摸了摸脸:“把我的脸都憋白了吧?”
“有高考题难吗?”莫北追问。
杨光怔了一下,突然装腔作势地仰面大笑起来:“哈哈哈!”
迟钝的反应过后便是出奇的敏感,莫南声音微微颤抖地打断对方:“杨光,别笑了!我都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杨光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知道自己的戏演得有些过头。
“今天天气——哈哈哈,对吗?”莫南苦笑着。
杨光有些尴尬。
“你们这是什么和什么呀?对暗号哪?”莫北沉不住气了,莫名其妙地看看姐姐又看看杨光。
听到莫时之和欧阳心茹走出书房的声音,杨光赶紧向莫南伸出手,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都是我给你带来的麻烦,你爸爸都跟我说了,我,我真的不知道……再见!”
莫南把手一背,固执地摇着头,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哭腔:“你说过,永远不说这两个字的!”
杨光语塞,而后惨然地一笑,用调侃语气反问道:“是吗?我说过吗?”
“你真赖。”莫南含着泪,仍旧强装笑容。
莫时之和欧阳心茹默默地走过来,却什么话也没说。
莫南无援地喊了声:“爸!”
“那,我,我走了……”杨光俯在莫南耳边,匆匆地说了声:“莫南,忘了我这只赖皮狗吧……”
莫南呆住了,像座雕塑一样仁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只觉得门“砰”地一声在她的背后关上,眼里的泪水“唰”地淌了下来。她把头伏在了父亲的肩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欧阳心茹拉着莫北的手,怜爱地望着她。
看着女儿的双肩在无言地抽搐,父亲的心并不比女儿轻松,他抚摸着,叹了口气:“孩子,想哭,就大声哭出来,要不然会……”
莫南却用手抹了一下眼泪,伤心地问:“爸,您是不是觉得,青春不属于我,我永远也不能谈恋爱吗?”
“没有,我没有那样说。”
“那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离开我……”
父亲语塞,把求援的目光投向妻子。欧阳心茹摇了一下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莫南看了看难言的父母,不再说,也不再问,只是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卧室。
莫北跟了过去,用轻松口吻安慰道:“嗨!姐,你们大学生嘛,无非都是在谈一场不了了之的‘爱情’罢了,你别太往心里去!”
真是出语惊人。莫南不可思议地望着初中还没有毕业的妹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苦笑道:“你懂啥?”
“姐,我这会儿比你明白。我们刚学了一句成语,叫……‘当事者述’,这还用学吗?这是明摆着的!”
“是明摆着的。”莫南心里承认,她百思不解的疑问被妹妹浅显的一句话点破了,泪水“唰”的一下又流了出来。
“姐,你怎么又哭了?”
“我没想哭,是它自己要流出来的!”莫南忽然觉得妹妹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恰似一片小小的“邦迪”,把受伤的创口抚平了许多。她看了一下妹妹床上的那把平日熟视无睹的吉它琴,突然发生了兴趣:“小妹,给姐姐弹一曲吧……”
“真的?”莫北大喜过望,抓起吉它,兴奋地背上:“你想听什么?”
“随便。”
“我只会弹通俗歌曲。”
“我今天就听通俗的。”
莫北想了想:“那我就给你弹一首周华健的《朋友》吧。”
“谁叫周华健?”
“姐,你真是个学文的,有文化没知识,连周华健是谁也不知道。从今天起,这一课,我给你补了!”莫北颇得意地弹了起来,虽然指功还没有那么熟练,但激情满怀。
本来打算跟莫南进去的莫时之被妻子劝了回来。后来又听到吉它声,便彻底打消了念头。欧阳心茹埋怨他说:“人都说,作家爱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哲学家爱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你不觉得你今天的做法有些简单,有些操之过急了吗?”
“这叫快刀斩乱麻!”莫时之不服气。
“这种事情用快刀是不解决根本问题的,需要耐心地引导和正确地把握年轻人的心态。时之,你不是常常提醒自己的学生说一个人的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质量吗?”
“对于一个健康和生命都很难保证的孩子,空谈什么生命的质量岂不是自欺欺人?我这个呵护了女儿二十年的父亲是不会看着女儿一步步走近死神而坐视不管的。”莫时之固执地说。
欧阳心茹有些不快:“我没有让你不管,我只是要你讲究方式方法。也许我这个继母没有资格评判你们父女之间的情感问题。”
“心茹,你别误解我的意思。”
“误解倒不会。只是你别忘了,我是一个女人,和小南之间更有一种心灵的默契。”
莫时之愣愣地望着妻子独自回屋的背影,突然感到一种惆怅和悲哀,比他的前妻死去和女儿被胡克无情地判定活不过二十五岁时的那时刻还要强烈。他下意识地走到镜子跟前,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嘲弄般盯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说:但愿明天的头发不要再愁白一圈了。
一连好几天夜晚,学校的熄灯铃响过许久,湖边四周已经悄无声息的时候,一个孤零零的身影依然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条石凳上,朦胧的月光下如雕塑般久久不愿离去……
一连好几个白天,莫南腋下夹着书,独自在校园的林荫小路上缓缓地行走。只要喇叭里一播放周华健的《朋友》,她都会情不自禁地驻足倾听:……真爱过/才会懂/会寂寞/会回首/终有梦有你心中……
她默默地走着,默默地倾听着,默默地流下感动的眼泪……当她抬起头,蓦然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又走到了湖畔,远远地,她又看见那个熟悉的墓碑、那个石凳,然而,那上面却空无一人。于是她就掏出BP机,按了按连续键,在诸多信息中搜索着,终于找到了那个锁住的信息:“我在老地方等你!赖皮狗。”
她自嘲地笑笑。在心里打了好几个问号。爱是什么?是忘不掉、仍不下、舍不得的魔力?还是像妹妹说的那样是一场不了了之的游戏?
有几次她会忍不住走到篮球场的栏杆前,两眼木然地在打球的人群里寻找,没有见到杨光的身影。也许,对方是在有意地躲避自己吧?她想着,只得失望地默默转身离开。
“莫南!”背后有人喊。她惊喜地回过头,发现却是杨光的好友韩星。
韩星穿着运动服,一头汗。把大长腿往栏杆外一跨,轻松地越过来,笑呵呵地走到莫南面前:“怎么,杨光才走一天你就想他啦?”
“你说什么?他走了?”莫南大出意外。
韩星也奇怪地望着她:“是啊,昨天才走,你不知道啊?”
莫南摇头。
“他说他趁有两个月准备答辩论文的时间随一个登山队去大西北,也算勤工俭学,边给他们干活边采风,拍几组雪景。怎么,他连招呼也没跟你打吗?”
莫南仍摇头,表情很难过。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韩星问。
莫南低下头。
“怪不得他这几天总闷闷不乐,话特少,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韩星安慰莫南,“别理他,沉住气!他这人哪,别看表面嘻嘻哈哈的,其实特重感情,我敢打赌,他用不了几天就会跑回来的!”
莫南只有苦涩地笑笑。她相信杨光特重感情,但她不相信他会过几天就回来。杨光是个决定了什么就不轻易回头的人。
以后的一些日子,思念的痛苦一直煎熬着莫南,失眠伴随着她度过眼睁睁却满目的黑暗。
一个窗外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的早晨,宿舍的人都出去看冬日的树挂去了。实在难以煎熬下去的莫南却异乎寻常地睡得很沉。在她的床头上夹着的台灯依然亮着,紧挨着床的桌面上摆着一杯已经放凉的水和一把药。
阿敏满身雪花走进来,看到这情景,轻手轻脚走到莫南的床前,把台灯轻轻地关掉,又小心地为莫南掖了掖被。
走廊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嘈杂声。蓦然,宿舍门“砰”地被撞开,老四气喘嘘嘘跑进来,大声说:“阿敏,你听说了吗?大四有个同学出事了!”
阿敏赶紧把手指横在嘴唇上,指了指莫南:“嘘!你小点声,她昨晚折腾了大半宿儿,才睡着。”接着她又拉住老四急问:“老四,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老四看了一眼睡觉的莫南,犹豫了一下,俯在阿敏耳边耳语一番。
阿敏大惊失色:“你没听错吧?”
“没有,他们系连讣告都印出来了!”老四又轻轻地说。
莫南猛地惊醒,她爬了起来,揉了一下浮肿的眼皮问:“你们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阿敏掩饰着,往水杯里兑了热水,又把药捧到莫南眼前,“莫南,昨晚你连药也没吃吧?不好好吃,身体垮了,我们可没法向莫教授交待了!来,都吃了!”
莫南想说什么但没好意思再问,她顺从地接过把药,就着温开水一把吞下。像这样的情景已经发生了好几次了,头天把药准备好,看书看睡着了,便要等到第二天阿敏来收拾残局。
就在这时,不知深浅的老二手里拿着一张讣告和老三匆匆跑进来:“你们看!”
阿敏赶紧抢过来,但已经于事无补了。莫南清楚地看到那张讣告的左上角照片上印着一张熟悉的脸……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只有一只纤弱的手颤抖着伸过来,从阿敏的手里接过那张讣告。
莫南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用黑框框住的杨光的照片,完全懵住了,怎么也不相信地摇着头。好一会儿,她才茫然地穿上羽绒服,跌跌撞撞下楼去,说是要去找杨光问个究竟。
老二指着脑袋担心地问阿敏,莫南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阿敏想跟下去,却被莫南推了回来。
莫南一边走一边在过往的人群中寻找那熟悉的身影,她相信,这一定是一场误会,可笑的误会。她在心里暗暗下决心,误会过后,她绝不让杨光再离开她。当她走到男生宿舍楼拐角处的时候,被韩星喊住了。
韩星难过地看着莫南,把一本日记交到她的手里,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这是他留下来的日记,我想,交给你最合适……”
莫南摇着头:“我不明白。”
韩星低下头,用沉痛的声音说道:“……听回来的人说,他不肯同登山队的后勤留在大本营,和其中三个队员在接近顶峰的时候遇到了雪崩,四个人全部遇难了……”
“不,不可能!”她仍然不信地坚持着。
“你没有看到讣告吗?”韩星奇怪地问。
莫南没有回答,把羽绒服的两个扣子解开,把日记本揣到胸口,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时,几个男生扛着一个大花圈从宿舍楼门口走出来,朝礼堂走去。韩星不安地看了莫南一眼,跟了过去。
莫南没有跟,而是习惯地朝她固有的方向走去。
大雪覆盖着整个校园,到处白蒙蒙一片。莫南迈着沉重的步伐,沿着婉蜒的湖畔缓缓地走着,在她的身后留下一行长长的深深的脚印……
那个几乎属于她的石凳上落着一层洁白的厚厚积雪。莫南没有去动那层雪,而是一屁股坐了上去,然后打开了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上面是杨光临走前写的日记,也是他生前的最后一篇日记。她看见那一行行熟悉的字体,好像又听到了杨光那熟悉的声音:“……我是个懦夫,我不能忍受我所深爱的人会因为我的性格使然,或者某种不幸导致随时走向生命的终结而过早地离开我……”
泪水一滴滴无声地落在日记本上,使字迹变得渐渐模糊起来——在莫南的眼里跳跃起杨光昔日生龙活虎的身影,那穿着臃肿的落满雪花的灰色羽绒服,那嬉皮笑脸朗诵诗的滑稽表情,那跟后跑前举着照相机左右忙乎的认真劲儿,那花五块钱坐在三星级酒店里狼吞虎咽地吃面条的样子,那不顾一切拥抱着莫南,眼里闪着热切的目光,嘴里喃喃地说着永生难忘的那句话:“莫南,我要吻你,不长,就一生!”……
莫南轻轻地合上日记本,又下意识地打开BP机。这几天,她几乎每天要打开好几次,看着那行永远被锁定的汉字:“我在老地方等你!赖皮狗。”而如今,它已成了一个永久的纪念。
湖畔空旷而无声,那似梦非梦般的幻觉渐渐地在莫南的脑海中消失了。她站了起来,眼里的泪没有了,心却仍在滴泪,默默地对心上的人说着:“杨光,你不能忍受我过早地离开你,可你却走在了我的前面!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里,你这个赖皮狗……”
莫南泪流满面,望着白茫茫的四周,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巨痛,悲痛欲绝地哭喊起来:“你这个赖皮狗!赖皮狗……”
那湖面、那山丘、那树丛间立刻飘荡起哀婉的回声:“赖皮狗,赖皮狗,赖皮狗……”
终于,纤弱的躯干再也经不住这样沉重的打击,莫南的眼前渐渐地天族地转起来,用双脚拼命地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但身子却轻飘飘地左摇右晃,朝后缓缓地倒去。
就在这刹那间,一双手猛地从背后抱住她。
莫南呻吟着,睁开眼,缓缓地扭过身。当她看清楚对方是谁时,眼睛里立刻进发出哀怨和愤懑:“是您?!”
抱住她的是父亲莫时之。他是接到阿敏的电话后匆匆赶来的。为了不打扰女儿的思绪,他一直默默地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等候着,直到听到女儿悲怆的哭喊声后才匆匆地跑过来。
“小南,跟我回家吧……”莫时之用央求的口吻说。
莫南把身子一扭甩开对方:“不!”
“小南,你怎么了?”莫时之小心翼翼地问。
莫南忿忿然瞪着父亲:“我恨你!没有你,他不会走;没有你,他也不会死!爸,是你把他亲手送走的,不是吗?”
莫时之怔怔地望着女儿,无言以答。
莫南转过身,摇摇晃晃走下石阶。
“小南!”莫时之想跟下去。
莫南回头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警告父亲说:“别跟我!再跟,我就去找他!”
父亲征了怔:“小南,别说傻话,我们回家好好谈谈!”
莫南坚决地说:“不,我不回家,永远也不回家!”她加快了脚步,深一下,浅一下,跌跌撞撞向远方走去。
莫时之没有再跟。因为他看见从半路的树丛里悄然走出了几个女同学,紧紧地跟在了莫南的后面,并一直把她护送进女生宿舍……
果然,整整一个月,莫南都没有回家,只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让家里所有的人都不要来打扰她。已经年愈五十岁的莫时之左右为难、寝食不安。其实,他更多的担心是莫南的心脏病。虽然父女俩同在一个学校,但近在飓尺却连一句话都不能再沟通。莫时之只有借着送药的机会,到女生宿舍的楼下候着,但每次莫南都故意绕道而行,从小门走进去,把堂堂的老教授尴尬地留在大门口无人问津。他没有办法,只好托阿敏多多照顾莫南,有问题马上通知家里。
欧阳心茹替丈夫出了个主意,让他利用现代通信手段,每天呼莫南BP机几次,她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这样,莫时之除了上课的时间,总要让寻呼台的小姐呼女儿一遍,以至每一次BP机一响,莫南的心里就烦。她恨不得把BP机从窗子扔下去摔了算了。但她不能,因为上面有一条她至死都要保存的爱的信息。
其实,莫南的心里除了烦,更多的是委屈。每一次父亲呼她,用词虽然都很简练,却都是很难抗拒的亲情的召唤,她哪儿能一点不动心?加上同宿舍的人都劝她,她开始捂住耳朵不听,渐渐变得沉吟不语了。尤其是阿敏,每次替家里转送药的时候总要向她描绘莫教授的头发如何如何更白了,身子如何如何变驼了,走路如何如何没以前稳了等等、等等,说得莫南连问几个“真的吗?”
“五一”节,学校放三天假。班里决定举行一次骑车春游活动,目的地天津。莫南宿舍六个人只留下她一个人。
阿敏临行前很不放心。她一边嘱咐莫南按时吃药,一边劝说着:“莫南,别嫌我罗嗦,你不回家总也应当去个电话才对嘛!”
莫南固执地摇摇头。
阿敏无奈:“没见过你这么任性的人!”她没有办法,只好自己给莫教授去了个电话。
“五一”节一个上午,莫时之都焦躁不安地围着一声不响的电话机团团转,不停地唉声叹气。
“唉,去看她不肯见,呼她不肯回电话,现在又一个人留在宿舍里,叫人怎么能放心呢?”
连一向精明的欧阳心茹也束手无策了,最后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要不然找一个中间人去劝劝她。”
“找谁?”莫时之问。
欧阳心茹说:“就是你那个老朋友胡克呀,我看,莫南平时挺听他话的。”
莫时之想了想:“不行,不行,这种家庭纠葛还是少把人家牵扯进来得好。”
“那你就多呼她几遍试试,我就不信,这块金石就那么难开!”
莫时之只好又拿起电话,这次,他让寻呼台的小姐连呼十遍——“爸爸、妈妈、妹妹殷切盼望你回家……”
老两口急得抓耳挠腮,差一点忽略了另一个人的存在,那就是莫北。听到父亲不停地呼叫姐姐,她反而不闻不问,甚至从自己的小卧室跑出来抗议道:“爸爸,你们想叫姐姐回来,最好别假借我的名义……”
欧阳心茹奇怪地看着女儿,责问:“姐姐一个多月没回家了,你不想她吗?”
莫北噘着嘴说:“想她有什么用?唉,在你们眼里,有的人在家跟没在家一样,有的人不在家你们倒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这世界怎么就这么不公平?”
一句话提醒了老两口。他们似乎才意识到,小女儿也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十五岁,是感情和生理变化最大的人生季节。欧阳心茹想起不久前女儿偷偷洗第一次来例假染脏内衣的情形,从没有见她那样紧张、羞怯,红着脸把头顶住母亲的胸脯,一个劲娇嗔道:“妈,您别说了,我明白了!”
想到这里,欧阳心茹一脸歉意地搂住莫北,解释道:“小北,你别瞎想。姐姐有病,大人只是多操心一些……”
莫北宽厚地“嘻嘻”一笑:“这我知道,打小我已经就习惯了。不过,依小女儿看,这次姐姐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里。你们要想让姐姐回来,光呼她不是个好办法……”
“鬼丫头,你倒给想出个好办法来。”莫时之着急地说。
莫北看到父亲第一次用屈尊的口吻向自己讨教,好不得意。
“‘解铃还需系铃人’,爸,诸葛亮还‘三顾茅庐’呢,您就不能再亲自去一趟,把姐姐接回来?”
莫时之沉吟了一下,有些难为情地摇了一下头:“等等,等她实在不肯回电话了再说吧。”
也许是因为校园里的学生少了,周围显得格外空旷和安静,没有了早操声,更没有了流行音乐,莫南破天荒第一次太阳升起老高了才起床。
宿舍里空荡荡的,连走廊里都很难得听到脚步声。她的确感到了寂寞,决定吃了药到老地方去看书,消磨三天的假期。暖水瓶里没水,她只好提暖壶朝锅炉房走去。
因为没有几个学生,锅炉工也懒了一下,到现在里面的水也没烧开。莫南只好在一旁耐心地等着。衣兜里的BP机又响了起来,她没有去动。
一个同样提暖壶的女学生走过来,奇怪地看着她,提醒道:“喂,同学,你没听见吗?你的BP机一直在响!”
莫南不好意思地冲对方礼貌地笑笑,无奈地掏出来BP机看。上面清晰地印着两行字:“爸爸、妈妈、妹妹殷切盼望你回家!切切!!切切!!!父。”
看见墙上挂着的电话,莫南的心里似有所动。她很钦佩发明标点符号的人把惊叹号造成炸弹型,连续的几个“炸弹”,终于让坚守了多日的心理堡垒震裂了。她想起阿敏临走前对她说的话——“莫南,还是去回个电话吧!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莫南的眼睛潮湿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走到电话机旁,犹豫了一下。
衣兜里的BP机又响起。她终于下决心,拿起了电话,接通了家里的电话。
听到对方拿起电话的声音,莫南迫不及待地喊道:“是我,爸……”
话筒里却响起了“咯咯”的笑声,是莫北的声音:“是姐姐吗?你终于沉不住气啦?”
莫南不解:“是小妹?你啥意思?”
“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莫北在电话的另一头提醒着,把声音尽量压低。但还是惊动了老两口。两个人几乎像赛跑一样冲出书房。
莫北赶紧捂住话筒,向他们摆摆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装模作样地说:“我的……”见二老失望地回书房,莫北脸呈得意之色,对话筒小声说:“姐,你听我说,你可要坚持到底啊,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千万别心软!”
莫南说:“我不明白……”
莫北回头看了一下书房,又压低了声音:“这还不明白吗?我琢磨着,他们二老快投降了,你再忍耐几天,老爸就会向你认错!姐,只要彻底制服他们,以后,你就有自由自在的恋爱空间了,我呢?将来也不至于重蹈你的覆辙呀……”
莫南哭笑不得:“小妹,你胡扯些啥呀?!”她决定不再和不懂事的妹妹纠缠下去,便匆匆放下电话,准备打完开水回宿舍后再做打算。可她哪里知道,人小鬼大的妹妹竟悄悄地将话筒架空在电话机上,然后一个人跑到少年宫参加舞蹈队的形体训练去了。
放假三天,莫北有两天是在少年宫度过的。她参加舞蹈班,因为她喜欢穿上健身服,毫无顾忌地高声唱着,酣畅淋漓地跳着,那挺拔、优美的舞姿,清亮的歌喉,令人感到一阵阵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少年宫的老师没有依照惯例那样一个人坐在钢琴前伴奏,而是把音乐班的小乐队拉到排练室来伴奏,可谓舞蹈、声乐一举两得。这样一来,每次形体训练,虎子都和莫北在一起排练。
因为虎子是小乐队的首席吉它手,备受老师的喜爱,也让莫北钦佩不已。
就在莫南再次往家打电话可怎么也打不通,只好一个人躺在宿舍里看一上午书打发无聊的时候,莫北已经如愿以偿地受完训练和虎子结伴回家。她喜欢这个个子不高,憨憨实实从农村来的男孩。只是想不通,一个农村的孩子怎么会把吉它弹得那么好。
天色已暗,莫北和虎子一起走进地铁站。
车厢里的人很多。机灵的虎子为莫北抢来一个座,自己却站在一旁。莫北也自告奋勇为虎子抱紧吉它。她发现琴盒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虎子告诉她,那是他爷爷的名字。莫北感叹道:“虎子,怪不得你有那两下子,闹了半天这玩艺儿是你们家祖传的!”
虎子说:“是啊,传到我爸爸那辈的时候,他才十五岁就成了少年宫第一把吉它手了。可惜,赶上大批知青下乡,他说,他从此就只能弹给连山歌都听不大懂的妈妈听了。”
莫北问:“为啥?”
虎子半垂着眼帘,说:“我妈妈家是农村的,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爸,后来,他们两个结婚了,再后来,知青选调,爸爸遵守诺言,留在了妈妈身边……”
“再再后来呢?”莫北很感动。
虎子苦笑:“爸爸,妈妈有了我。”他用手指磕了磕琴盒,回忆道,“记得我还没有它高的时候,爸爸就开始教我弹它了……”
“再再再后来呢?”
虎子感伤地叹了口气:“唉,前两年,爸爸得肝癌死了,临死前,按照政策把我的户口转回城里叔叔家……”
莫北用手猛地捂住了双眼。
虎子问:“莫北,你怎么了?”
莫北说:“我想哭!”
虎子一副小男子汉的样子:“哭啥?要哭,我至少得哭一百次了!”
“你叔叔对你不好吗!”莫北同情地望着他。
虎子摇头说:“不,是我婶婶……”
“虎子,你那么聪明,吉它又弹得那么棒,应当去考艺术学校!”莫北建议道。
“我想过,可我婶婶嫌那个学校的学费太贵。”
“我想……总有办法的……”
虎子期望地看着莫北:“要考,咱俩一起考!”
“我?我那两下子哪儿行啊,到现在连调还弹不准呢!”
虎子鼓励对方:“可你唱歌、跳舞都很有天赋!”
莫北很高兴:“真的吗?”
他们就这样说着、聊着,完全忘了时间,直到播音小姐告诉终点站到达的时候他们才醒悟过来虎子不安起来:“得,咱们坐过站了!”
莫北却很惬意:“怕啥?反正来回坐地铁不花钱!再说,回家又得去看老妈永远不变的脸色,听她千篇一律的管教。十六年了,真看腻了,听烦了!”她忽然看见虎子的目光里出现了责备。
“莫北,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虎子恼火地说,忿忿然站起身,匆匆下了车,径直走进对面的列车车厢里去。
莫北一脸愧疚,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像犯错误的孩子,不知所措地跟在虎子的后面。直到回家,他们谁也没跟谁说一句话。
那天晚上,莫北躺在床上,耳边时不时地响起虎子的那句谴责的话:“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脸上依旧热辣辣的。她想了许多,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
又到了一个周末。欧阳心茹没有课,在家里打扫卫生。她和丈夫商量好,今天无论如何要把莫南动员回家,如果时之抹不开当父亲的面子,她就亲自去请。莫时之说他正好有一堂讲座,讲授对像除了哲学系还有中文系的学生。他希望能在讲座上见到女儿,然后再同她好好谈谈。
欧阳心茹说:“好吧,我在家等你们!”
没想到,莫时之前脚刚出门,她就接到莫北学校打来的电话,要她立刻去参加女儿的家长会。莫北已经是初中毕业班的学生了,在学习上总不如姐姐那么用功,成绩一路滑坡,让欧阳心茹很担心,这会儿心里更是一阵嘀咕。她想把莫北叫来问个明白,女儿却一大早就不知跑哪儿去了。她匆匆地赶到学校,发现男女学生在三三俩俩议论着什么,有人欢喜,有人惆怅,也有人相拥相抱在一起痛哭不已。这种不安的氛围使欧阳心茹加快了脚步,朝莫北的初三(4)班教室门口走去,远远地,她看见那里已经站着好几个家长了。
当欧阳心茹从班主任手里接到莫北学习成绩单后,迅速测览了一下,完全惊呆了。她在来的时候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但怎么也没想到,女儿的学习成绩比自己预想的还要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