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清冷的早晨,翠湖边的人很少。天上飘起了雪花,大片大片地落在已经封冻的湖面上。
莫南穿着淡蓝色太空服,手捧着一本《楚辞赏析》漫步到湖边。她抬起脸,迎着飘来的雪花惬意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尔后,又返过身,回望自己走过的那条雪路。
雪路上一行清晰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自己的脚下,还有一行脚印拐向一旁的树林和假山后。是谁,竟然和自己一样在这么早的时候跑到这样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保存着这样的一份雅兴?
她看见了,在假山的后面闪现出红色羽绒服的一角和长长的披肩发。
她看清了,那是一对情侣在雪天中亲密接吻。
莫南不好意思地转过羞涩的目光,双脚沿着通往墓碑旁的小路拾级而上。墓碑上已经落满了雪,墓前的柏树像一团团小雪球,装点在墓碑的四周,煞是好看。
莫南不由自主地又走到了那个被柏树遮得很严的石凳前,心情愉快地俯下身,拂去偶尔飘散在上面的点点雪花,然后坐下,捧起了那本《楚辞赏析》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有多久,莫南听到从右侧方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
她警觉地转过脸,只见树缝中伸出一架照相机,一双手飞速地按着快门。
她发现拿照相机的人是一个个子不高,穿着鼓鼓囊囊灰白色羽绒衣的男生。不由地怔了怔,赶紧站了起来。
那男生见莫南站起来,赶紧把镜头抬高,冲着她又是“咔嚓”一下。
莫南不悦地背过身去,以示抗议。
对方却不管不顾,飞跑到她面前,冲着她大喊一声:“看我这里!”
也许是条件反射,莫南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那只灵活的手又按了一下快门,一张滑稽的睑冲着她敦厚地笑了笑:“别介意!我一定把这几张照片连底片都送给你!”
莫南又急忙转身,头也不回,匆匆离开石凳。
“哎哎,别走哇!你要是不乐意,该离开这里的是我呀!”那男生追了上来。
莫南犹豫了一下站住脚。对方一见,马上恭恭敬敬、诚诚恳恳地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像你这么漂亮的女生会不喜欢照相。”
莫南白了对方一眼:“谁说我不喜欢了?”
“我说的嘛,你这么漂亮的女生不会不喜欢照相的嘛!”
莫南望着对方笑嘻嘻的面容,说:“你……你这人怎么这么赖呀?”
“要是不赖,你这么清高的姑娘肯开口跟我这个其貌不扬的傻小子说话吗?”
“我清高吗?”莫南不好意思地笑笑,坐回到那个石凳上。
“你是大二的吧?”那男生不失时机地上前搭讪。
“你怎么知道的?”
“坦白地说,第一次看见你站在篮球场栏杆外,我就注意到你了!”
莫南不由地上下打量一下对方——灰白色的羽绒衣上落满了雪花,脚下穿着一双白色的球鞋,鞋面有些旧,鞋头马上就要被大拇指顶破了。面对莫南审视的目光,这鞋头并没有羞涩地往后躲,反而大大方方地翘了起来,和那张滑稽的脸一样不掩不遮……她想起来了,好像有人叫他“杨光”。这名字倒不赖,只可惜人却似乎很难缠。
“有几回还故意把球往你身边扔,遗憾的是,你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但我相信你还是有一点印像的。本人叫杨光。”
“你真无赖!”莫南矜持地笑了笑。
“哪个系的?”
“中文系。”
杨光的目光朝莫南手上的书膘了一眼,煞有介事地说:“怪不得看古人的书呢!那我考考你,你说,北方大学最美丽的季节是什么?”
莫南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冬天了!”
“英雄所见略同!应当再加上一句,飘雪的冬天。”杨光伸出了大拇指。
莫南不禁赞同地点点头。
“愿意和我一起去寻找北方大学冬天最美丽的角落吗?”
“不不,我还要去上课呢!”莫南意外而羞涩地看了他一眼,本能地摇摇头。
杨光笑了:“今天是周末,你去上什么课呀?”
莫南尴尬地低下头:“我……我觉得这儿就是最美丽的角落。”
杨光又伸出大拇指:一中!又是英雄所见略同!“
莫南望着对方滑稽的笑脸,终于忍俊不住,“噗”一下笑出声:“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不过,我也得考考你!”
杨光胸部一挺。
莫南指着前方,说:“以雪为景,一人吟诵一首诗!”
杨光似乎有些为难地抓了抓头皮,“嘿嘿”一笑:“小姐,我可是学土木工程学的,满脑子都是钢筋水泥,哪儿会做诗啊!”
“朗诵一首古人诗词名句也行啊!”
“让我想想……要不,你先来抛砖引玉,怎么样?”
“好,那我就来一句……”莫南站起来,朝远处望去,山岗的另一边,一片梅花枝头在飞雪中颤动。她那聪慧的目光中闪动着异彩,诗句便朗朗上口:“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我听明白了。你不但喜欢雪,还喜欢梅,对吗?“杨光说。
“不错。该你了!”
杨光狡黠地眨眨眼:“好吧,那我就念一首:”天地一笼统,雪花朦胧胧,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这算什么诗啊?“莫南嘲笑道。
“最现代的也是现实主义的!”杨光凑到莫南面前,故意蜷住身子,在原地转了一圈,问:“你不觉得此时此刻的我,身上肿得厉害?”
莫南定睛仔细打量对方,不由地指着对方落满雪花的身子和那滑稽的样子,笑着说:“‘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我看你就是一只赖皮狗!”
“中……”杨光并不在意,又伸出大拇指。
莫南忍不住与他异口同声地说道:“英雄所见略同!”
杨光一边说,一边抖身子,雪花纷纷落地。
两人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很快就冲破了双方的隔膜和拘谨。
然而,只一刹那,莫南的笑声戛然停下,眉宇间痛苦地拧在了一起。她下意识地把手按住了胸口,一屁股坐到石凳上。
杨光吓一跳,一把扶住身子歪倒的莫南。他看见莫南的脸变得更加苍白,眼睛微微闭着,急问:“你,你怎么了?”
“没什么,是我太兴奋了。从我记事起,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大笑过呢!”莫南缓了缓气,勉强地一笑。
杨光有些奇怪:“是吗?”
莫南肯定地点点头。
杨光兴奋又郑重伸出了手,说:“交个朋友吧,以后让你笑个够。”
莫南羞赧地一笑,情不自禁地也伸出手。她记得,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男生这样久地拉住手。
湖畔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他们决定一同往回走。
“能让我再给你拍几张照片吗?”杨光请求道。
“你拍这么多干什么?”
“喜欢。”
“那好吧。”莫南慷慨地摆出各种姿势,杨光一边按快门,一边围着她团团转,还一个劲儿地叫唤,“棒极了,棒极了!”
“别嚷嚷!你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啊?”莫南微笑地抗议道。
“你说得不错!”
终于,一个胶卷都照完了。杨光无奈地收起照相机,诚恳地向莫南发出邀请:“能请你一起吃早餐吗?”
“你得寸进尺。”莫南微微地一笑。
“不敢。就请你到我们大三的食堂吃?”
莫南慌忙摆手:“不不,我不能。”
“怕啥?谁也不认识你,只当你也是我们大三的。再说,看在我给你拍的这一卷优秀照片的面子上,赏个光吧!”
“你怎么保证你照的照片是优秀的呢?”
“看不出来吧?我还是大学生摄影协会会员呢!”
“真的吗?”莫南动心了,竟鬼使神差地跟在他的后面,走进了大三的食堂。
里面的人很多,都是一些生面孔。
莫南挑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审慎地坐了下来。杨光手捧饭盒挤到小窗口,指着各种早点对大师傅说:“两个鸡蛋,四个包子,两碗粥,两碟咸菜……算了,算了,咸菜不要了!”
大师傅问:“两碗粥搁一块儿吗?”
“别别,别放一块儿!”杨光转过身,二话没说,从排在后面的一个瘦高个子的男生手里夺过一个碗:“帮帮忙,支援我一个!”
那个瘦男生故意问:“给谁打饭哪?”
杨光朝莫南坐的方向指了指,说:“喏。”
瘦男生回过头,看见莫南,立刻显出一副惊讶的神态,发自内心地赞叹道:“真是一朵名贵的鲜花……”
“一份一块八,一共三块六。”大师傅大声喊,伸手向杨光要钱。
杨光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四张一元的饭票递过去:“找四毛!”
瘦男生忿忿不平起来:“你可真够小气的,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就值一块八毛钱吗?”
杨光得意地一笑:“这叫,用最少的投资,获最大的回报。”
“人都说,书读得越多,人越傻,怪不得呢!我算亲眼见着了,这枝鲜花插错地方了,真可惜了!”
“你小子,嫉妒啦?”杨光重重地捶了对方一拳。
瘦男生端起那碗粥,殷勤地说:“我帮你送去吧!”
“不用,不用,我跑二回。”杨光当即谢绝,端起一碗粥,一路小跑过去。
莫南坐在餐桌旁,一直半低着头,不敢往两边看,但还是引来不少男生的目光。
杨光把那碗粥轻轻地放在莫南的面前,说道:“你先趁热吃,我再去端……”不想,他刚一回头,发现那瘦男生竟然紧跟在后把那一碗粥端了过来,也放在莫南面前。
莫南不安地站起来,点了点头:“谢谢!”
瘦男生笑眯眯地向莫南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是杨光的同学,叫韩星。”
莫南打量眼前的两个男生,微微一笑:“阳光?寒星?你们俩平时不打架吧?”
那个叫韩星的瘦男生瞥了杨光一眼,一本正经地表示道:“以前不打,以后保不准!”
杨光狠狠地推了对方一把,咬牙切齿地宣布道:“我现在就把你驱逐出境!”
莫南哑然失笑,低头大大方方吃了起来。
杨光故意慢慢吃,等韩星走了,才和莫南两人走出食堂。两人在莫南的宿舍楼前停下。
莫南大大方方伸出手,说:“我到了。谢谢你一块八毛钱的早餐!”
杨光愣住了,问:“你,你都听见啦!”
莫南嫣然一笑:“是韩星告诉我的。”
“这小子!你可别、别上他的当!”杨光真有些愤愤然了。
“我谁的当也不上!”莫南指着挎在对方肩上的相机,嘱咐道:“别忘了你承诺过的话,把照片和底片都送给我。”
杨光沉吟了一下:“这……”
“怎么,想变卦啦?”
“哪儿呀!这样吧,三天后,老地方见!”杨光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笑了笑。
莫南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一遍:“一定啊!”然后匆匆走进楼里。
她走进自己的宿舍,并没有马上坐下,而是认真地环视了一圈,心中涌现出从未有过的温馨。
这间宿舍一共六个床。她和阿敏上下铺,其余的四个,大家约定俗成,按年龄大小称呼,分别为老二、老三、老四,大学生和中学生不一样,不大乱起外号,尤其是女生。这样倒也简单、亲切,时间长了,甚至把正名都淡忘了。
宿舍里空荡荡的。莫南这才想起,今天是周末,宿舍的人回家的回家,出去玩的玩。她赶紧给家里挂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妹妹接的。莫北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说,她又买了一把新吉它,还拜了一个特有水平的老师,一定要莫南回去听听她的弹奏。莫南没有回去,她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回味一下从清晨到现在那种令人欢欣的感觉。
姐姐不回来,莫北少了许多情趣。平日里,她和姐姐老顶牛,现在可好,连个顶牛的对像都没有了。她想弹吉它,妈妈不让,非要她做完作业才能弹。老两口近来对她的要求特别严格,上了中学,还是管理小学生的那一套办法,真让人受不了。于是,她就戴上耳机听了一天的录音机,直到晚饭后才开始做作业。她一个人俯在写字台的中央,很宽敞却很单调,不一会儿就连连打起了哈欠。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走到九点四十了,便拍了拍疲倦的脸蛋,忍不住摘下墙上的吉它。
莫北背起吉它,随着那双娇柔的手弹拨起琴弦,整个人都变得亢奋起来。她把门关紧,尽量不让书房里的父母听到。
书房里,莫时之戴着老花镜正在给一家杂志赶写一篇文章。欧阳心茹则在书房分割出来的一小块画室里翻阅几幅学生的绘画。当她看到一幅题名为《青春旋律》的油画的时候,脸上不由地荡起了笑容。她不用看名字就知道这是她的得意门生吴家驹画的。画面的构图很有艺术感,展现的是一群青春美少女在舞台上的青春活力,光线忽明忽暗,具备一种使整个画面都要动荡起来的感觉。她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嗯,这个学生把握时代和人物的感觉很准,很有前途!”
“这两年,难得有让你欣赏的学生,叫什么?”莫时之感兴趣地说。
“吴家驹。”欧阳心茹兴致勃勃地走到丈夫身边,把画递给他看,“莫教授,你给评价一下吧!”
莫时之挑剔的目光看着油画中那几个翩翩起舞的美少女,很有些不以为然:“嗯,功底是不错,只是画的内容没有多大艺术价值吧?充其量,赶时髦罢了!”
“我不这么看。至少它打破了油画绘画中的一个常犯的弊病。”
“什么弊病!”
“误把古典美来代替青春美。”欧阳心茹说。
莫时之看了妻子一眼,讥讽道:“喝,欧阳先生什么时候也时髦起来了?”
“不是时髦,是时代感,现代感。时之,我觉得,在这方面,你我恐怕都有些落伍了!”
“我不这么看,这是绘画艺术,不是电视,新闻照片!”莫时之坚持道。
从小卧室传来莫北疯狂的歌声和吉它声:“来哦,来哦,咿呀咿哎哟……”
莫时之瞪了一眼手中题名为《青春旋律》的油画,不满地往桌上一扔,对妻子说:“听到了吗?这就是你女儿的青春旋律,咿咿呀呀的,连功课也不好好做了!我们得去管管她了!”他摘下眼镜,“腾”地站起来,因为站得急,身子摇晃了一下。
欧阳心茹赶紧上前扶住丈夫,劝道:“别着急,小北还小,好好劝导她!”
“小?小南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懂得用功了。我真想不明白,一个身体那么不好,可学习总是出类拔革的;一个健康、活泼,可连个重点中学也考不上,让我这个北方大学堂堂的高级教授在同事面前一提起两个女儿,只能光辉半个面孔!”
“别那么偏激好不好,你小女儿不果、不傻,又能歌善舞的,至于学习嘛,我最近也常琢磨,是什么原因使她的成绩总也上不去呢?是精力不足?还是思想障碍……”
“我看,她的心思就没往学习上用。”莫时之说。
欧阳心茹沉吟了一下,思索着:“会不会是……”
“什么?”
“听说,最近中学生早恋的挺多……”
莫时之摇摇头:“别瞎猜,就小北那样子,跟假小子似的,还不至于吧?”
父母的议论莫北自然听不见。开始她还有些节制地弹唱,到情绪高昂的时候便忘乎所以了。她学着雪豹乐队的样子,一边弹,一边跳,学《青春美少女》的组合歌曲旁若无人地高声唱着。那红红的脸颊,闪光的双眸,眼花缭乱的舞步,舒展的身段无不展现出一个少女青春之美。
她把全身心都投入进去了,以至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许久她都没有听到。
电话是虎子打来的,欧阳心茹接的。也许是因为紧张,虎子在电话里没敢说出自己的名字,吞吞吐吐地就把电话压了,这更引起做母亲的猜疑。她本想去提问自己的女儿,但被莫时之阻止了,毕竟,莫北才十三岁,如果问得不当,结果会适得其反。
终于,三天过去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湖边的积雪被无数的脚印踩乱,溶化得斑斑点点。莫南夹着一本书,兴冲冲沿着小路拾级而上。晨风吹起她那齐肩的长发,更显出飘逸的身姿,她目光神采奕奕地向墓旁的那个石凳望去。她盼望看到杨光那宽宽的身影,还有那张滑稽的脸。
然而石凳上竟坐着一对情侣,正在卿卿我我。莫南赶紧把身子转过去,看了一下手中的表,然后索性靠在一棵树旁,俯瞰翠湖全景。
静静的翠湖还是那样雪白,偶尔能发现一、两行脚印从湖面上穿过。
三三两两的男女生不时地从莫南的眼前通过,扰乱了她的视线。
莫南不时地看着表,心情越来越焦灼起来。好不容易,那对情侣终于起身离开了石凳。莫南迫不及待地坐了上去,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蜿蜒伸来的小石子路。这时,晨读的人们已经开始往回走了,她却仍然没有看见杨光的身影。
离上课的时间不远了,莫南不情愿地站起来往回走。穿过田径场,她有些不甘心,便朝篮球场揭去。
真没想到,她真真切切地看见杨光和韩星还有几个男生正穿着运动衣在打小比赛。那不算高却很魁梧的身影灵活地在运球,上篮……
一声长长的哨响,比赛终于结束了。
打球的双方各自穿上外衣,往场外走。
莫南仔细辨认他们的背影,试着喊了一声:“杨光!”
杨光和韩星几乎同时回过头。
韩星羡慕地朝杨光眨了眨眼,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背:“杨兄,你的维纳斯来了!”
杨光踌躇了一下,返身朝莫南迎去,笑嘻嘻地问:“是你呀!找我有事吗?”
莫南愣了一下,反问道:“你……你真的忘啦?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了吗?”
“星期三。”
莫南气了:“看来,你这人不是记性差,而是信誉不好!”她把手一伸,“拿来吧!”
“什么?”杨光傻乎乎地问。
“三天期限到,请把照片和底片统统给我吧!”莫南也不客气。
杨光难为情地搓着手。
“怎么啦?”
杨光变得结结巴巴起来:“对……对不起,我,我向你坦白,那一天,我忘了往相机里装胶卷了!”
“你说什么?!”莫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杨光指着胸前挂着的相机,满脸堆笑地望着莫南,说:“真不好意思!要不,今天咱们再重新照一卷?”
莫南怒不可遏:“你……你这人怎么这样?!真是个……赖皮狗!”她转身快速走开。
“莫南……”
莫南听到杨光追赶的脚步声,但她没有回头,反而加快步伐,匆匆走进自己的宿舍。她猛地推开门,气冲冲朝自己的床铺走去。
屋里只有阿敏一个人,她把双手一张,拦住了莫南,并神秘眨眨眼:“莫南,你慌啥?你可回来的真是时候!”
这没头没脑的事情让莫南一时不知说啥好。
阿敏依然保持着神秘的微笑,用手朝下铺一指:“你看!”
莫南目光疑惑地随着阿敏的视线缓缓地移向自己的床铺。她惊呆了,床铺上摆满了照片,还有几张放得很大。
阿敏笑眯眯地说:“是大三的一个男生托我把这些照片摆到你床上的,拍得棒极了!”她拿起其中放大的几张放在莫南的手里,“还愣着干啥?快看吧!”
莫南下意识地拿起几张,双手竟然微微有些颤抖。照片上都是几天前惬意的留影。从用光、角度、造型安排都很艺术,照片上的莫南有的凝神、有的羞涩、有的远眺、有的微笑,在雪景的映衬下是那样的姣美可人。莫南把照片又翻到背后,看见一个个并不出色的题字:“晨读”、“雪思”、“冰丽人”、“清纯”……
这意外让莫南好一阵欣喜。要不是阿敏在场,她会感动得流下眼泪的。
“他叫什么?”阿敏轻轻地问。
“杨光。”
阿敏说:“他挺逗的。”
是,是挺逗的!莫南笑着,激动地将床铺上的照片收拾起来,往自己的衣兜里一揣。二话没说,转身就跑。
没有大脑的指挥,只凭一种感觉,莫南便气喘嘘嘘地翻过了湖边的小丘,把期盼的目光投向老地方——那个石凳。
蓦地,她收住了脚。
远远地,杨光穿着那身灰白色的羽绒服正站在石凳旁笑眯眯地望着她,他一定在那里等了很久了。
莫南惊喜地朝他走了过去。杨光也很快地迎了过来,他那张滑稽的脸不动声色地面对着她,爱开玩笑的双唇此时却吝啬地紧闭着,不肯轻易张开。
莫南忍不住捶对方一拳,嗔怪地骂了一句:“赖皮狗!”
杨光仍笑眯眯地望着她,不言语。
“你这一套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杨光老老实实地开口了:“韩星向我推荐的一份杂志上。”
“韩星?你们……一对赖皮狗!”
杨光得意地一笑:“英雄所见略同!”
莫南哭笑不得,从衣兜里掏出那叠照片。
“怎么样?还满意吗?”杨光得意地问。
“满意,很满意!”莫南把照片一张张翻动着,“这张、这张、还有这张,尤其满意。能看出来,你在用光、角度的选择,人物的造型瞬间的把握都很准确,只是……恕我直言,整个画面的布局还缺少艺术的想像……”
杨光有些惊讶:“画面?布局?你说话像个画家。”
莫南自负地看了对方一眼,说:“画家不敢当,但本人的一幅油画作品曾经荣获过全国青少年绘画展二等奖。”
杨光肃然起敬:“佩服!看来,我这个英雄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他拿起照相机,真诚地对莫南说,“莫南,我今天真是想给你再照一卷的。”
“不用了!我说过,这些照片我已经很满意了,够了!”
杨光沉吟了一下,说:“实话跟你说,我已经报名参加了全国大学生摄影展。莫南,你说得不错,我们应当拓展更宽的想像空间,在整体画面的艺术魅力上再下一番功夫,我想再拍一组,你就算帮我个忙吧!”
“不行,我今天真有课。”
“什么课?”
“《古文观止》。”
杨光不以为然地抽了抽鼻子:“不就是‘古问观止’吗?这好办!”他不由分说拉住莫南,“今天这课,我给你上了!走,圆明园的干活,我拿车带你!”
莫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男生到校外去。她有些心虚地左右看看,确定周围没有熟人以后,才敢跳上自行车的后座。
她有生以来没有骑过自行车,连坐二等座都没尝试过,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别紧张,抱住我的虎背熊腰!”杨光鼓励她。
莫南还是不敢,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拽住他的后衣襟。
虽然这是辆半新的自行车,但杨光骑得很稳。他把她一直带到了圆明园旧址,然后从羽绒服里掏出一条火红颜色的崭新的羊绒围巾,模仿五四青年的造型围在了莫南的脖子上。
“这是什么?”莫南问。
“道具。”
“你让我演戏哪?”
“造型,我要造型和感觉。”
莫南心领神会,用手拍了拍遗址的石柱,用演讲的口吻高声说道:“1860年10月16日,也就是135年前,我们中华民族的耻辱就钉在这根柱子上,让我们牢牢地记住这一天吧,忘记它就意味着背叛……”她说着,神情变得格外凝重起来,那红色的围巾把她那略显苍白的脸映亮了,那一对年轻又炯炯靓丽的眼睛向远方望去……
杨光满意地望着取像镜里的莫南:“嗯,情绪不错,再说!说下去……”
莫南笑了笑:“我把几年的话都攒到今天说了!”
杨光围着她转来转去,一会儿仰拍,一会儿侧拍,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又蹲下……
莫南的情绪被他渐渐地感染了,一边走,一边与杨光商量着站位和角度。
杨光很聪明,也很果断,那快门按下一张又一张,心中别提有多痛快……
也许是太兴奋了,也许是时间太长了。莫南渐渐感到有些体力不支。等到两卷胶卷都照完,她已经蹦不上那个自行车的后座。
杨光真有劲,一把将她掫上去。这一次,莫南已经顾不上什么面子了,也没有了往日的羞涩,心中充满的只有快活,这种感觉在小学、中学时代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也许,这就是青春,就是初恋季节吧?她在心里悄悄地想,脸上飞起了浅浅的红晕,一双手竟然毫无顾忌地搂住了杨光自称的虎背熊腰:真的很踏实,像一座山包,稳稳当当,让人信赖。
快活往往让人忘掉谨慎。此刻的莫南认真地享受着从没有过的激情和快活,任其那颗本来就很脆弱的心脏怦怦地过速跳动。加上杨光这个精力过剩的家伙突然一个恶作剧,猛地踩动脚蹬子,把车骑得飞快。一个急拐弯,车子颠了几下。把莫南刚刚快活的心吓得提到了嗓子眼。
她轻叫一声,双手紧张地揪着杨光腰上的羽绒服。
杨光把一只手背过去,摸了摸对方使劲揪着的手腕,嘲笑道:“你可真够弱不禁风的,坐二等车还紧张成这样!”
莫南微闭着眼睛不敢往四周看:“你骑这么快,我,我有点头晕。”
“头晕?趴在我的虎背熊腰上就不晕了!”
莫南犹豫了一下,只好把头靠了上去。
杨光幸福地眯了眯眼,双脚仍旧用力地蹬着,惬意地吹起了口哨。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突然也叫了一声:“坏了!”一只脚猛地踩在马路沿上……
“怎么了?”等车停稳后,莫南才敢睁开眼。
“快一点了,食堂的大师傅恐怕不肯等咱们了!”
“你真打算带我去你们食堂吃一块八毛钱的饭吗?”莫南奇怪地问。
杨光有些尴尬,赶紧拍了一下胸脯:“哪里,哪里!这一次莫小姐随便挑!”
莫南朝路边观察一圈,指指不远的三星级酒店说:“那儿,怎么样?”
酒店的广告牌上写的几个大字:“生猛海鲜、基围虾特价:1斤38元,大闸蟹特价:1只20元……
杨光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眼神怪怪地看着莫南,突然问:“你带了几把刀?”
莫南不大明白,把两手一摊。
“你真的喜欢吃生猛海鲜吗?”杨光问。
“嗯”
杨光想了想,一咬牙,说:“走,今天咱们就生猛海鲜了!”他把车子往路边一靠,锁上锁,犹豫了一下,才轻轻地推开酒店的大门。
因为是冬天,酒店的礼仪小姐都站在大门里面。看见来客,千篇一律地深鞠一躬,毫无感情地重复着那四个字:“欢迎光临!”
莫南随杨光走到靠窗子的小桌前坐下。杨光把菜单拍在莫南面前:“你点吧。”莫南不接,而是笑着问:“你先告诉我,你今天准备投资多少?”
“你,你就点吧。”杨光有些吞吞吐吐。
“不,你把兜里钱都掏出来我看看,我好心里有底。”莫南用余光瞥了一下对方的裤兜。
杨光不好意思地从裤兜里掏了掏,掏出了五元钱。
莫南愕然:“你不是开玩笑吧?”
杨光摇了摇头,不言语。
“五块钱你就敢请女朋友到三星级酒店来吃生猛海鲜?”莫南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
杨光只是傻笑,仍旧不言语。
莫南气了,说:“杨光,你这人看上去挺男子汉的,怎么小气到这种地步?”她噘着嘴站了起来往外走。
杨光一把将她按下:“莫南,你听我说……”
一个俏丽的服务小姐端茶盘走来,问:“二位要点什么?”
见杨光不说话,莫南瞪了他一眼,出其不意地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百元钱放在服务小姐的盘子里,说:“来一斤基围虾,两只螃蟹,两碗肉丝面。”
杨光先是怔了怔,不停地挠头,不说话。等小姐一走,他也跟在后面,还回头对莫南说了声:“我去方便一下!”
莫南不看他,把头偏到一边,兴趣索然地朝窗台上的养鱼玻璃缸望去。几条名贵的鱼在里面不安地游动着,等待随时都会来临的宰割。透过鱼缸里的水面,她看见了那个宽宽的熟悉的身影跟在服务小姐的后面朝自己走来。
服务小姐手里端着两碗面条,往莫南面前的餐桌上一放,说了声:“你们的饭菜齐了!”
莫南愣了愣,回头看了看桌上孤零零的两碗面,问:“我还点了虾蟹呢?”
服务小姐指着身后的杨光,口气淡然地说:“你们这位先生给退了!”
“什么?”莫南望着不动声色的杨光。
服务小姐撇了一下嘴,不屑一顾地走了。
莫南再也忍不住了,她忿忿然站了起来,却又被杨光一把按了下去。杨光把一百元钱放到莫南面前,不容置疑地说:“哦,完璧归赵!我说过,这顿饭我请你吃!”
“可你……”
杨光突然抓住莫南的手,把一百元硬塞上去。
“莫南,你的一百块钱和我的五块钱其实都不是我们自己的,你说对吗?”
莫南不好意思,想抽出手,对方却抓住不放。她无奈地点头:“你说得不错。”
杨光显得颇有几分得意:“这下,你我打了个平手!莫南,我向你保证,等我的作品拿了大奖,一定再请你到这个酒店来,专门请你吃生猛海鲜,怎么样?”
“你真是个乐天派,凭什么说自己肯定能拿大奖?”
“凭一个摄影家的灵感加一个画家的品位!”
“还有五块钱两碗面的投资成本!”莫南毫不留情地挖苦道。
杨光根本不在意,他把筷子塞到对方手里,笑嘻嘻地说:“请莫小姐赏光!把成本放凉了,会吃大亏的!”
莫南欲罢不能,只好拿起了筷子。
杨光这才放心地坐回自己的位子,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嘴里还“巴哒”、“巴哒”作响。莫南很不习惯,她皱了皱眉,抗议道:“喂,你吃饭的品位可不高啊!”
“没办法,遗传了我父亲的秉性。”
“你父亲?”
“嗯。”杨光继续低头吃。
“我怀疑你这人是从老少边穷过来的。”莫南的脸上又荡起了一丝讥讽。
“不,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
“你父亲是干什么工作的?”
听到莫南喋喋不休地问个不停,杨光只好抬了一下头,但笑而不答。
莫南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我问你话呢!”
杨光依旧冲着她傻笑。
“你不说,这碗面我不吃了!”莫南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罢吃。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呀?”
“我是学文的,学文的人本来就不讲‘理’!”她任性地扭过身去不理他。杨光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下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告诉你,我父亲他没有工作。”
“你又瞎说!”
“没有。他以前是建筑工人,两个月前,他下岗了!”
“下……岗?”莫南愕然。
“是啊。开始,他们不肯告诉我,为了支持我的学业,他们宁可每顿吃面条也不愿把我的生活费降下来,可我,总也得为他们着想吧?”
“杨光,对,对不起……”莫南感动地望着对方,眼睛里含着深深的歉意。那天晚上,当她回到宿舍,打开父亲送给自己的那本年历,在1994年12月10日这一天上重重地画了两个红圈。这一天,本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太平常了。可在莫南的心里却是一个永远值得纪念的一天,因为,这一天,她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熟了。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友谊。她决定从这一天起,节约生活开支,尤其要节省伙食费,为杨光多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当同宿舍的人都进入梦乡的时候,她又打开日记,记下了永生难忘的感受,她写着:“这是我最幸福的一个冬天,每天,阳光(杨光)都充满了我的整个心房,使我时时感受到春天般的明媚和温暖。虽然,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的后代,但他无疑是个出类拔革的男孩,敦厚、坚毅、聪慧、善良又那么富有幽默感,在任何困苦面前他从不皱一下眉头,和他在一起,我似乎找到了从没有过的青春的活力……”
一连几天,莫南都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连阿敏都奇怪,自己的下铺什么时候对篮球备感兴趣起来了,常常看见莫南站在栏杆外微笑着观看杨光和韩星等一些高年级的男同学比赛。
其实,莫南何止对篮球感兴趣,只要杨光喜欢的运动她都喜欢,比如三级跳远、滑冰什么的。而莫南的角色也仅仅是看衣裤鞋袜的,不光看杨光的,有时候韩星求她,她也乐意帮忙。虽然只是坐在场外的观看席上,但她一直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看到精彩处,她会捂住胸口,有节制地笑笑。有时候,杨光会滑到她身边,手里提着一双花样小冰鞋,动员她也穿上,并声明包教包会。每到这时,莫南就会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慌忙摆手,坚决加以拒绝,这对杨光来说,实在是难以理解。他哪里知道,莫南正忍受着先天不足的煎熬。
不久,杨光的作品如愿以偿地在大学生摄影展上获得了一等奖,他特意把那张展出的作品放大数倍送给了莫南。那是一张莫南围着火红的围巾抱住圆明园白石柱,神情凝重地仰望天穹的照片。莫南很喜欢,决定把它珍藏起来。
那一天,杨光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又把莫南领到了老地方,那个三星级的酒店,要了一大堆红红的大虾和大蟹。把莫南吃得嘴角直流油。杨光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看得莫南不好意思起来,不停地用餐巾纸擦嘴。
杨光兴奋地告诉莫南,他的父亲又找到工作了,是被一家私营建筑队聘去当了技术员。于是,他用奖金买一堆胶卷,还把剩下的钱为莫南购得一部BP机。莫南有些紧张,但最后还是壮着胆子接受了他的心意,当然,她把自己刚刚节省下来的伙食费偷偷塞进了他的衣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