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登魁一般是不直接跟冯允之接触的,说到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怕直视冯允之那双眼睛!
但是今天,他还是硬着头皮叩开了冯允之的门。
侯登魁渴望冯允之的师闹成一场哗变。这样,冯允之本人连同他的师就将彻底成为“反革命集团”,成为彻底失去发言权的被审判者。
不讳地说,他怕冯允之有发言权。
但是现在,许军长的出现和许军长的神态,使他产生某种很不祥的预感。他是机敏的人,他从许军长的沉默中感觉到:许军长好像已经洞察了他的心思。
侯登魁的根本目的是取消冯允之的发言权,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使冯允之不想说什么。
冯允之现在的心情不错,他得知三营已经把德田惠美安全地转移出去,这就使他的心上卸去一副重担。师里的部分官兵正酝酿着哗变,这当然使他很着急,不过他知道,这些官兵又毕竟是等待着他的命令的。为了傅先生的面子,他不能干出使傅先生有口难辩的蠢事,他相信自己有办法制止哗变,不过代价很高——他必须死。做为军人,死算什么!
正在他闷坐着想心事的时候,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侯登魁。
冯允之忍住内心的狂喜,仍作出往日的谦恭样子笑着说:“哟,是侯科长驾到,本人又可以受教一番了!来,坐,坐,吸烟……”
冯允之正盼着和侯登魁单独相遇。
侯登魁没有勇气直视冯允之的眼睛,他听到冯允之的一番谦恭之言,又只好自己骗自己,觉得自己毕竟是胜利者,理应很有威风、很有气派。
“冯师长对近来出现的乱子,不会一无所知吧?”他用首长式的居高临下语气说,“关于这些乱子的责任到底应该由谁来负,冯师长的心里也一定很清楚……”
“是的,我很清楚。”
冯允之突然一反常态,没有一点谦卑的笑容了。他两眼直视侯登魁。
侯登魁一抖,立刻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但仍然故作平静地说:“那我倒要听听责任在谁。”
“在我,百分之百在我。”
“说具体点……”
“你自己看!”
冯允之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纸,丢给侯登魁。
侯登魁拾起一看,见上面写的是:
遗言
敝人反动成性,顽固不化;虽蒙傅先生多次教诲,但仍无悔改之意。自整训以来,反动立场未变,频频作恶。每一桩反共事件、流血事件,皆为我操纵指使。我欺骗全师弟兄,鼓动哗变,妄图反攻倒算。哗变事件若是造成,责任全在我冯某一人,上与傅先生无涉,下与全师官兵无关。立此为据。以备核查。
冯允之(盖章)
这一张纸,倒把侯登魁吓得三魂出窍,手足无措。他理应惊喜,但却倍加恐惧。
冯允之写出这样的话,难道真的等于被剥夺了发言权么?侯登魁联想到许军长看了这样的文字之后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他是了解许军长的,他完全能判断得出:许军长看了这样的文字反倒会格外给冯允之发言权的。
冯允之目光如剑,不错眼珠地盯着侯登魁。
侯登魁几次想抬起头来直迎冯允之的目光,但是他做不到。不过,他还是要硬着头皮劝说冯允之几句的。
现在的侯登魁,很难不产生向冯允之求救之意。
他前些时候那样费气力去涂抹冯允之和他这个师的鬼脸,根本用意只有一个——他确有把柄留在冯允之、德田惠美的手里,必须将这些人的嘴巴封住!现在看来,封是封不住的,他只能及时改变策略——和冯允之通融感情,使冯允之视他为朋友。
“冯师长何苦代人受过呢……”他的语气中已有明显的妥协意味,“其实,无论算从前的帐,还是算现在的帐。都可以不算到冯师长的头上。当年,冯师长是副手,这个师有什么问题也只能算在吴孚民的头上;近些时候的问题,可以算在罗行舟的头上。正好这两个人都已死去,另一个有罪责的人——德田惠美也已外逃,他们还能反驳冯师长的话么?”
冯允之试探着问:
“我倒是想推卸责任呢!关键是贵方领导会相信么?”
“这就要靠兄弟我从中周旋了……”
“你?你怎样证明你是可以信赖的?”
“无论如何我也曾是本师的人,与本师的旧交还是有一点的。说得再近乎些,我毕竟伺候过冯师长……再说,我在许军长面前也说得上话……”
冯允之最鄙夷的是卑怯,是苟且,他见了这样的人和事会浑身冒火。如果说他以前对侯登魁的某些往事只是猜疑,只是暗暗思虑的话,现在他完全可以判定:像侯登魁这样卑怯、苟且的人,当年干出的事在性质上是注定龌龊的。
他忍无可忍,脱口说:
“遗憾的是,我还是不能信赖你!”
“那……您怎样才能信赖我?”
“抬起头来!盯着我的眼!”
这一声吼,使侯登魁本能地抬起了头,望着冯允之那火舌一样的目光。不幸的是,他本人的目光却无论如何也硬不起来。
在这种躲躲闪闪的目光内,冯允之发觉了十足的无骨动物特征。
“说实话,冯师长,”候登魁佯笑着,媚笑着,“我压根儿就很钦佩您……”
“这是实话?”
“是从心窝子里掏出的话,怎么,您还不信?”
“要我信,就说一次毫不掺假的实话!”
“您还让我说什么?”
“把你当年干的见不得人的事,以及投共的真实目的,都讲给我听听!”
冯允之的目光像已经刺出的剑,收不回来,侯登魁的灵魂都在发抖,只能招架着说:“您这是何苦?我都不通您了,您反倒逼我……”
“说!说!说!”
侯登魁一时六神无主,慌了手脚。
“以后再说!”他作出赌气的样子,起身向门口走去,“现在你我都在气头上,谈不出个所以然来……”
“站下!”冯允之冲过去,把门反锁上,“今天这里就是你我,万事都要闹个水落石出!”
侯登魁预感到凶险的事就要到来,本能地拔出手枪,故作厉声说:“你要干什么?你可要知道,我无论如何是共方人士!再说白了一点儿——你我的命不是一个份量!我死了,算烈士;你死了,只能算个自取灭亡的伪师长!”
“妈的我伪?好,我要让你看看谁真谁伪!”
冯允之把自己的枪拔下来,拍到桌面上。然后搬了个椅子走到墙角坐下来,冷笑着对侯登魁说:
“小子,我倒要看看你的枪法!”
一间很大的屋子,两个人的位置各在室内空间的一角,相距七八米远。
“看着我的眼睛!”冯允之说,“眼睛打了弯儿,子弹打了弯儿,都他妈的不是站着撒尿的男人!而且,我的嘴不会闲下来,我要把你抖落个够!”
“你不要逼人太甚!”
“我就是要逼你!让你现原形!你为什么一定要对我们发狠?现在我才明白!你从根儿上说就不是正经军人,先是跟罗行舟勾搭,后来在吴师长面前又‘卖’了罗行舟。吴师长糊涂,收你当勤务兵,伺候德田惠美。日本人往我部派奸细,想抢走德田惠美,你曾经被他们买通!这事让德田惠美发觉,我们有了准备,他们行动失败。溜了,你见事情不妙,开枪打死了一个没来得及溜走的人,算是立了功!你自己以为把过去的事瞒下了,我当时就生了疑!跟共军作战,你被俘过,为什么跑了回来?根本原因是受不了共军的苦!你跑回来,用什么向我表的功?编了一通你如何看重‘吴冯二将军所率骑兵师’的名声,又说你在共军那里如何宁死不屈……骗鬼!”
侯登魁预感到冯允之要说个不休,直到把什么事都抖落出来,便挣扎性地喊了一声: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随即,他下意识地晃了一下枪。
“把眼睛盯着我的眼睛!”冯允之吼着。
侯登魁被威慑得失了魂魄,本能地抬了一下眼睛。他的目光只碰到冯允之的目光一瞬,便又本能地恢复了当年对冯允之的习惯性恐惧,乃至失控地叫了一声:“冯师长,您……对部下从来是爱护的嘛……今天您这是何苦……”
“我必须说尽!”冯允之一挥手说,“老实说,在起义、被收编前后,我对共产党、共军已经很有了几分敬意!若傅先生下的命令不是投共而是投蒋,我即使不会像吴师长那样自杀,也会解甲归田……但我一见了你,妈的真憋气,当时就像受了大辱……”
“容我解释,冯师长……”
“用不着!我打心里鄙视你!说我反共?嘻,你没反过?当年你被共军俘虏,回来之后,用什么东西向我讨的好?情报!老实说,那次打败共军许部,就有你那个情报的作用!说到你后来投共军,真实心思是什么?是因为你仗着是师部勤务兵,在外面为非作歹。为了要钱,糟蹋女人,你把一个酒馆老板给打死了,你知道我会枪毙你……”
侯登魁先是听呆了,他像一根失去了任何生机的木头,他万万没想到冯允之如此了解他!当他又一次醒悟过来的时候,只能最后一次发狠:
“你这样诬陷革命者,我真要不客气了!”
他举起了枪,但手在颤。
“嘻!盯准我的眼睛!”冯允之挑战地说,“打歪枪不算中国人!”
“你还是放聪明点……”
“怎么,瞄不准?那我还是要说!你来本师参加整训,故意刺激全师弟兄,一口一个‘人投降心也要投降’,‘彻底跟反动历史告别’,用意就是拱火儿,要弟兄们干出蠢事,失去抖落你丑史的权利!实话说来,师里出的一切非常事件,都是你跟罗行舟有意煽动出来的!”
这话又一次刺中了侯登魁的心,侯登魁更加疯狂了,他吼叫着:
“你真逼我下手?”
“开枪!还是那条儿——两眼盯着我的眼,手别打颤!打不到我脸上,就给我跪下!”
“我最后一次劝你……”
“用不着!我数一二三,到‘三’的时候你就开枪!打不正就跪下,我放你!”
冯允之果真开始数数。
“一!二!”冯允之是聪明人,他没有数“三”,而是换了个词儿,“——跪下!”
枪也响了,侯登魁也本能地跪下了。
子弹打在冯允之的肩上,大约只擦掉一层皮。
侯登魁本能地挣扎起来,要开第二枪,不期已被冯允之抢过来,夺下了他手中的枪。
“冯师长……”他乞求着,“今天算我发昏……”
冯允之开了门上的暗锁,打开门说:“放心,我没有告密的习惯,滚吧!”
冯允之把枪还给他,踢了他一脚说:“滚!杀了你,我会跌价儿!”
侯登魁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沮丧地走向门外。许军长、孟庆他正向这边走来。
幸好许军长、孟庆伦都无意理睬他,他才得以闷闷地走了。
孟庆伦笑着想:今天见到冯允之,无论如何也要把当年被俘的事讲给他听,让他见识见识共产党人的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