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姜和尚像个被押送的囚犯,低着头,闷闷地走着。孟庆伦责备着他:
“你知道你今天的问题有多严重么?”
“知道,长官。”
“严重到什么地步?”
“侯长官肯定毙我。”
“我真不明白,你当时就没想到问题的严重性?”
“什么也没想,长官。”
“现在意识到了么?”
姜和尚一经认真地想了想,便恐惧了。仿佛只有在这时,他才忆起了他家中有老母、老父,他是死不得的。
他闷闷地走着,不禁抽泣起来。孟庆伦宽慰他说,他所犯的错误虽然严重,但到不了枪毙的地步。但他不太相信,因为他曾是吴师长、冯副师长的属下,他知道违犯军令会落个什么下场。
他多么盼着意外地立一个大功。
此时已是午后两三点钟,只是天阴沉沉的,见不到太阳。
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孟庆伦说:“姜和尚,你先回部队吧,我要去二营看一看。”
“是,长官。”
孟庆伦拐向那个村庄。姜和尚一个人闷闷地走着,走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他见到对面来了两个农民模样的人,一男一女,很像两口子。女的骑着驴,男的牵着缰绳。等这两个人擦他的身而过时,他无意地瞟了一眼,他很快就发现骑在驴上的那个女人是吴师长的老婆德田惠美,牵驴的人是冯师长的勤务兵周洛生,外号周骡子。周骡子瞟了姜和尚一眼,做出了某种示意。姜和尚向来不喜欢管闲事,故意将头扭向一边,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姜和尚继续往前走,大约又走了二十分钟,听到一阵马蹄声,很快就见两匹马奔来。走近一看,才发现两个骑马的人中,一个是罗副参谋长,一个是侯科长的勤务兵——一个十七岁、长着娃娃脸的小兵,听说才参军四个月。姜和尚想了想,忆起了这个娃娃兵的名字——宋二锁。
宋二锁是解放军,又是个孩子,脸上只有稚气式的自豪,或曰自豪式的稚气。罗副参谋长就不同了,一脸的谦和,一脸的温柔。
“唔,是和尚兄弟……”罗副参谋长满脸堆笑地说,“我们也是奉了俟科长的命令,执行公务——请德田惠美女士回去,有事商量……你见到她了吗?”
“她是日本女特务!”宋二锁毫不含蓄地说,“侯科长命令我们抓捕她!”
姜和尚愣愣地站着,拿不定主意。
罗副参谋长继续陪着笑脸说:“和尚兄弟你还不知道吧?刚才人家地方上打了电话来,说你犯了大错,因此我劝和尚兄弟放聪明一点,赶紧抓住机会立个功吧……”
姜和尚心中一动,说:“抓住那日本女人,当真算立功?”
“当然,而且是大功!”
“能抵我的罪?”
“能抵!侯科长保证会这么想!”
“……她就在前面,不远。”
宋二锁举起鞭子要打马,罗副参谋长一场手说:
“慢,我看这个功还是让和尚兄弟立了吧!我在后面跟着你们……”
罗副参谋长下了马,将马缰绳递给姜和尚。
事实上,罗副参谋长怕自己见了德田惠美,拉不下脸。
姜和尚立功心切,宋二锁执行任务一贯认真,两个人催马跑了一程,很快就追上了骑驴的德田惠美。
负责护送德田惠美的周骡子见两个人冲到他面前,很警惕地从腰中拔出了枪,怒视着二人。德田惠美坐在驴上低下了头,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宋二锁、姜和尚都下了马,宋二锁用革命军人的威风凛凛语气说:“奉上级指示,德田惠美——你被捕了!下来!”
德田惠美下了驴,低头而立。
姜和尚红着脸对周骡子说:“兄弟,这长官之间的事儿,咱弄不懂,既然上头有令,咱没说的,照办就是了。”
周骡子举着枪,红着眼说:“胡说!什么‘上头有令’?我的事儿是冯师长亲自派下来的!谁敢玩儿坏,可别怪我手里的家伙不客气!”
姜和尚说:“上头的主意要是变了呢?”
“变?怎么个变?”
“冯师长给你的命令在前,罗副参谋长追来在后,后面儿的比前面儿的可靠。”
“姓罗的?他算哪路神仙!我就听冯师长的!”
德田惠美无可奈何地劝周骡子:“这位兄弟,别为难,就让我跟这两位兄弟走吧……”
“不成!我是当着冯师长的面儿发了誓的!”
正在双方争执的时候,又有十几个骑马的人赶过来,姜和尚一看,认出了这十几个人都是罗副参谋长手下的人,有一半已经被侯科长编入警勤科。带头的一个人说:“怎么这样慢?快!”
姜和尚怕这功劳被别人抢去,抢近一步对周骡子说:“兄弟别挡横!我也有细话,回头再跟你说!”
“后站!小心我真翻脸!”
姜和尚立功心切,冷不防猛扑上去,扑倒了周骡子,夺过了他的枪。随即有两个人冲上来,捆上了周骡子,周骡子破口大骂,但没人理睬。
宋二锁从腰上解下了绳子,要捆德田惠美。德田惠美乞求着说:“别捆我……我跟你们走就是……我这话不是为我自己,真的不是为我自己……你们捆上我,会把事情闹大的呀……”
“少费话!老实点儿!”小兵宋二锁不听,还是很威风地捆上了德田惠美。
一群人押着德田惠美往回走。
“让我们拐进小路好么……”德田惠美又一次乞求着说:“我这话真的不是为了自己呀……”
没人理睬。
姜和尚突然产生一种连他本人也说不清的心思——他也希望走小路,否则,很可能要出什么事。
“宋同志……”姜和尚向宋二锁请求,“咱们走小路吧……”
“没必要!我们是光明正大的!”
没办法,一群人只好走大路。
在路过一个村庄的路口时,两个哨兵拦下了他们问情况,其中一个哨兵抬头望见了被捆绑的德田惠美,瞠目结舌一番,随即向村里跑去,一边打枪一边喊:“有情况!有情况!吴师长夫人被他们捆上了!妈的这是骑在咱们头上拉屎呀……”
罗副参谋长不知从哪里冒上来的,他下命令说:
“快!快离开这里!”
他夺过姜和尚手里的马,又对宋二锁说:“宋同志,你是解放军,觉悟高,你留下掩护,把马给德田惠美!”
小兵真幼稚,他按照罗副参谋长的命令,先把德田惠美的绳子解开,又把马缰绳交到她手上。
村里的枪声响起来了,马嘶声越来越大。
德田惠美骑上了马,她望了望在场者,发现只有姜和尚的眼睛是她最熟悉的,于是用一种威严的神情说:“听我的话!原地坐下来!不要打枪!否则要出大乱子!”
“是,长官。”
真是怪,一听见枪声,一面临战事,姜和尚的神经会立刻变成另一种样子。他看到德田惠美那双眼睛,很本能地像是看到了吴师长、冯师长的眼睛,于是也就失神失控地答应了一声“是”。
德田惠美一拍马,向村中奔去,迎着一群骑兵大喊:“不要误会——不要误会——原地停下——”
罗行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拔出枪瞄准了德田惠美。姜和尚眼快,他的心却慢。他只是看到了罗行舟瞄准了德田惠美要射击,并且本能地觉得这是“副参谋长朝吴师长开枪”,继之又本能地联想起吴师长、冯师长重复过一百遍的军令:“临战有二心,耍鬼心思,枪口上有鬼者,就地正法!”但他却分不出任何心思想一想眼下是什么情况,也来不及去想罗行舟的行为是否也是接受了什么命令。姜和尚只凭军人本能,他抢在罗行舟前面开了一枪,这一枪正打在罗行舟的胸上,他滚下了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