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欠下历史的债务,尽管她也曾想意外地做个百万富翁,但历史总是要把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喊道:“先还债!”
这里,我们权且不研究真正的勇士面对这样的现实,该表现一种什么姿态,还是让我们说说黎索芸吧。
那天开完了会,她刚刚推开宿舍的门,就发现有几封从门缝塞进的信散落在地上。她拾起、打开一看,一股恼怒的火焰从心底腾升,烧得她全身灼热!
什么信呢?简化一点说,这是历史的催帐单!而且,这还不是老帐,不是大帐,仅仅是前十几天她向生活借的一笔小债!
前十几天,学院院部教务长——一位戴着深度近视镜、看起字来几乎把鼻子贴在纸上的年老名教授,把她找去,用极其温和的口气对她说:
“黎老师……你可能因为身体不好,加上个人水平较高,所以,可能出现过不备课、不带详细讲义就上课的事。经过教务处研究,给你一个月的集中时间,把详细讲义写好,让你们系主任老徐过一下目,然后再上课……”
“那,这一阶段,我的课谁上?”
“抽不出别的人,先由老徐来上吧。前些时候,他就备了些课……”
又是徐老头子!这个老东西!这个专打小报告的告密者!这个伪君子……
学校竟然让连说话都吐字不清的徐老头子去代替她——连即兴讲课都使学生倾倒的人,这对她是多大的侮辱!
好吧!生活如果向我挑战,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应战!
向年迈苍苍的徐老头子还击,这是多么容易的事!
徐老头上课,她便挑战似地去听课。下课铃声一响,打着哈欠的学生长长松了一口气。徐老头讲课的糊涂、枯燥得到了百分之百的证实。她得意了。
学生围着她,问她为什么不给上课了。她笑吟吟地回答:
“领导上认为我讲课的生动性不够,需要向徐副教授认真学习,将来也要采用他的教学法……”
学生被激怒了,喊着“这纯粹是院领导的官僚主义!”“徐老头的讲课纯粹是折磨人!”
她补充说:
“不能这样说。徐副教授的讲课方法,是权威性的。你们应该认真体会,并写出心得……”
于是,一场重重的屈辱,便降落在徐老头的身上,而第一个发现者便是朱允函。
那是一天晚上,朱允函到党支部去送他的入党申请书,回到宿舍楼,路过徐老头门口的时候,隐隐听到里面有人啜泣。
他推门进去,屋里只有徐老头一个人。真是怪,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子正呆在桌边哭泣,泪珠子掉落在他眼前的讲义上。
朱允函一惊:
“徐老,你这是干什么?”
“哦……不服气不成……不成……。我老了……,老就是老……脑袋像锈住了……系里又缺人,老冯住了院,小景,快要生小孩……黎老师又是那样一种讲课方式,内容又太……”
朱允函看着徐老头儿那瘦骨嶙嶙的脸,脖子上那青青的筋,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说;
“徐老,您就负责抓抓组里的工作吧。我想,我除了继续担任写作课之外,老冯的《汉语语法》,由我代一代。黎索芸的课,让郑君颖代一代……”
“那,你们可就,太重、太重了。听说,你们业余又都想写东西……”
“没关系,我们能克服。”
朱允函说出“我们”两个字时,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徐老头又流泪了。不过,他没再提出异议。
当朱允函向郑君颖转达了这个方案时,郑君颖苦笑着说:
“你出的主意,我,有什么可说的呢!唉……我们这代人,好像要承担三代的事!”
朱允函想了想,对,是三代!
不过,郑君颗对黎索芸说话还是讲策略的:
“你别多心,我这是给你当徒弟。反正总有一天,你要歇产假……”
既然院领导已经决定让她黎索芸集中备课,她也就没什么说的了。何况,“将”了徐老头子一“军”,使他败下阵来,也总算是个胜利嘛。
郑君颖代她讲了几天课,她也偶尔去听课。郑君颖讲课时,常常谦虚地说:
“在外国文学上,我是外行,是黎老师的徒弟……”
她也就放心了。
近三天,由于学校办党训班,每天占用上午半日。教务处决定让黎索芸提前上课,以补郑君颖之缺。
这三天的课,她是完全怀着一种怨气上的。一节课要发半节牢骚,牢骚中渗透着对自己“解放思想”的宣言。学生中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反感,她又觉得自己是胜利者了。
但是今天,她把几封塞进自己宿舍门缝中的信一看,惊呆了!
……您的讲课,比徐副教授的讲课,多的是生动性。而这种生动,在我们听了郑教师的课后,第一次感到它的可怕了。我们第一次明白,饮毒比饥渴更可悲……
看了这些信,关于黎索芸对中国政治生活、社会观念所产生的那许多广博的、深远的不满,恕作者偷闲,不在这里谈及了。
这里,我们只是触及她心灵的一角——对郑君颖的嫉恨。
哼!伪君于!假道学!你们这种人善于把自己缩进正人君子的躯壳,标榜自己的道德形象,惜以形成对别人的衬托!其实,你们的心里,照样翻滚着一切生理上正常的人的欲望、感情、希求!
看我来揭穿你们!叫你们原形毕露!也许,这样一来,你们就会变成没有社会外衣的人了!那时,咱们站到一起,你们说不定就会为我——你们的同类进行慷慨激昂的辩护了!
吃过晚饭,她怀着挑战的心理,走进了郑君颖的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