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索芸到郑君颖的宿舍来拜访,起初郑君颖没有深想其来意,客客气气地接待了她,请她吃糖、喝茶。
黎索芸一进门就笑,那笑,是只有胜利之后又想捉弄失败者的人才有的。对此,郑君颖也没有深想。黎索芸穿一件半透明的尼龙连衫裙,里面的乳罩、女式背心、甚而下身短裤都依稀可辨。这连衫裙又是鸡心领,她那颈下半个胸膛的雪白皮肤,都闪露出来。头发是新烫的,打着发蜡,卷曲而有光泽。而且,整个身体都抹了一种不知名的香料,熏得人简直要醉。
郑君颖笑着说:
“你也真够解放的。就穿这种衣服在楼道里走?要是让学生看见……”
“那又怎样?为了职业而当修女,我向来反对!上课是师生,下了课,和女学生在一起,都是女人!谁想怎么风流就怎么风流!竞争竞争才好呢!”
“你这种哲学,我总是接受不了。”
“怕未必……”
“就是接受不了嘛!人是社会的人,总得有个身分。教师就是教师,学生就是学生。我总不能设想:女教师和女学生去争夺一个情人!”
“你以为不可能?你读过高尔基的《马尔华》吗?那里面就写了父亲和儿子共同爱上了一个姑娘……”
“我读过。那是高尔基早期作品,他那时还忙于向农奴制挑战,写了一些带有故意挑战性的故事……有些偏激。”
“算了算了!今天我来,不是跟你研究论文来的。”
黎索芸微笑着,微笑中充满着挑战和得意。她盯了郑君颖好一会儿,才说:
“我是跟你结一笔旧帐来的。”
“什么旧帐?”
“你还记得二十年前,你和朱允函在郊外散步,在一个玉米秸搭的棚子中遇到的事吗?”
想起这件事,四十来岁的郑君颖都禁不住脸红了。她说:
“提那些干什么!”
“老实说,当时你身为党员,我真怕你给我汇报……可是你竟没有!”
“我没有汇报,是因为这种事说不出口!脏了自己的嘴,也污染了别人的耳朵!”
“其实,现在想起来……”
“同样不可原谅!甚至是双倍的不能原谅!”
“双倍?什么意思?”
“那种事,本身就不光彩。何况,你后来又没有跟姜明伦结婚!”
“嗬!伟大的‘从一而终’主义者!可惜,这是一种愚蠢,也是一种虚伪!”
“我不明白你的话。”
“那,就需要我给你解释一番了。”
黎索芸站起来,傲慢地在室内来回踱着。她像是讲经布道似地说: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正是我不服气的!性爱、结婚,又不是杀人放火,这有什么不道德呢!我看,性爱就是基本人性之一。从一而终,不过是中国家庭观念的派生物,无非是使孩子有个确定的从属性,是姓张还是姓李。这都是私有观念的变种!你没听到英国已经搞出了试管婴儿吗?这是人类的方向!将来,世界进入更先进的时代,爱情和生殖将分成两个毫不相关的领域。爱,是自由的,这是上帝给人的天赋权利……”
对于黎索芸这些近似玄禅般的演说,郑君颖觉得新奇,觉得可怕,也觉得并不是一般愚人的痴言和醉汉的乱语。有一点是肯定的——这黎索芸是位浪费了的天才。当然,不是任何天才都是对世界有益的。
郑君颖自知在反驳黎索芸的怪论上是乏力的,只好叹口气说:
“你所说的,也许是三十世纪的真理。可我们生活的是二十世纪。用过多的精力思考太遥远的未来,并不是太有益的事。”
“唉!你这么聪明的人,我原以为能吃透我的理论,想不到也这样固执、僵化。奇怪,不知是什么东西蒙住了你的眼?”
“道德。我总觉得人类突破了道德,不是什么福音。”
“道德应该从属于人性!”
“而人性又不等于动物性!如果人性的含义只是动物性,只是生理需要,那,连强奸犯也应该佩戴红花了?傻瓜,你就不想想,胡来乱搞,是要生孩子的!孩子怎么办?他们毕竟不是机器人呀!生他的人对他是应该尽义务的!”
“伟大的卫道士,可惜你言行不一致。”
“难道我有什么劣迹?”
“这是肯定的。”
“那一定是有吃饭太多、消化不良的饶舌鬼!”
“不,我亲眼见。”
“你见了什么?”
“我见到了一个有夫之妇,和一个有妇之夫,做了在我看来颇值得欣赏、在你看来属于苟且的事……”
“地点?”
“陶然亭公园的长椅上。”
无疑,这个场面是被黎索芸真正偷看到了,她没有说谎。
能说服黎索芸吗?郑君颖仔细地看了看黎索芸的眼睛——那大大的、机警的、闪着虚无之光眼睛,她失望了。无疑,她承认黎索芸是聪慧的,心里是玲珑剔透的,脑子像装了轴承那样灵活。但是要她接受与她异样的道理,往往要比说服蠢人困难上一千倍。
黎索芸反倒安慰起郑君颖来:
“四十来岁的人还害羞!实在没出息!本来是件满快意的事,心里倒给自己虚设了一个刑场,可怜!”
“要是你?”
郑君颖还没来得及回答,朱允函进来了。黎索芸笑着说:“看来,我是讨厌的了,该走了!”
郑君颖强制着自己不要发怒,笑着说:
“你呀!以后不要总说这些胡话好不好?我跟老朱,现在就是一般同志关系嘛!看你那张嘴,总说些不积德的话……以后改了吧……”
朱允函也补充说:
“你要是端正了思路,把才能都用到正当事业上来,我们只有羡慕你。”
没想到,黎索芸的眼神又变冷了,又闪出挑战的光了。她对郑、朱两人凝视了一会儿说:
“我本来同情二位。但是,看来我这种同情是不被二位尊重的。那,恕我说句心里话:我真盼望上帝降下更大的灾难给你们!”
“我们只好静候了!”郑君颖说。
黎索芸离去了。
郑君颖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也有些不好意思。她对朱允函说:
“看我这个不沉稳!刚才一失口,说了个‘我们’,真是授人以柄!”
朱允函说:
“你放心,我知道应该怎样理解和处理这个‘我们’!”
郑君颖看了看桌了上——朱允函刚刚送来的——脱发剂,笑着说:
“你,也意识到我脱发了?”
朱允函想说:
“我当然会比别人更敏感!因为,一看到你,本来乌黑浓密的头发变得日渐稀疏,我就想起几千里之外的那许多年。这,简直又是在公布我的罪状!”
但是他没有说。
朱允函想了想,说道:
“前几天小景给你介绍的那种日本进口的脱发剂,我打听了一下,八十元钱一瓶。等我攒几个月钱,一定给你买一瓶试试。”
“不用了,我已经买了。”
“我看一看。”
郑君颖拉开桌子的抽屉。啊!满满一抽屉书!
郑君颖把这上百本书取出来,堆到桌上说:
“老朱,你编写那本《中学语言教师手册》,这些材料都用得着……”
“你……!”
“头发有什么用呢!它有青春,就应该有衰老!”
朱允函用手抚摸着这些书,心里像有什么死灭的东西又燃烧起来,但他一时说不出话。
“老朱,让我们加速竞争吧!看谁先把自己的东西写出来!那就是向对方的——”
“献礼!”
“看来,你说话还是缺乏含蓄。”
“唉!男人的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