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北京早已是“绝盛烟柳满皇都”的春天了。伊斯兰教堂顶上,那几个绿色的圆状体早已送别了最后融雪的泪滴,在艳阳下闪着青绿的脸。校园中的垂柳,也早已缀满雏兔耳朵般大小的绿叶,迎着轻风,用起舞的枝条轻轻抽打着在荫下看书的师生。雨路上的草,呈现着幼马青鬃般的生机。
文学系教研室定于下午两节课后开会。时间快到了,大家等着系主任徐老头的到来。
“老郑,请教请教,”朱允函不仅改变了对郑君颖的称呼,而且已使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话了,“昨天我一个人到陶然亭散心。积习难改,临景技痒,胡诌了这么几句。昨晚写出来了,你看看……你,古典文学权威嘛!”
“不敢。愿受教。你这个家伙,不知啥时候学会了挖苦人!”
看,他们彼此都不局促了,倒像见了面就想开几句玩笑的“笑友”。
此时,朱允函那首《陶然亭即兴·七律》,已在郑君颖手上展开,有几名同事也凑过来看。
知时造化又生春,
水碧天蓝净无尘。
谁人可阻柳逞绿?
几处尽是草更新!
远山大道当年意,
翠柏苍松旧胸襟!
莫到水滨怜白发,
应向新枥觅雄心!
郑君颖看着看着,心里也觉得有些敞亮,暗想:“愿你真有这么一种心境,这样会延年益寿的……”
她笑着说:
“好。我的批语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可感上苍,上帝应为此公增寿十年!”
黎索芸在一旁笑着说:
“要是让我看,得做大幅度修改。怕老朱不会割爱呢!”
朱允函漫不经心地说:
“有奇笔佳句,甘受斧正。”
黎索芸毕竟是才女,接过诗来,信口“改”道。
天道枉送昔年春
奈何愁如湖水深
纵有草木强逞绿
谁信花柳可更新
君我虽有当年意
哀哉无迹旧胸襟
惧向水滨照白发
卿应怜我隔世人
黎索芸的才气早已慑服了很多同事。今天她信口改诗,又博得不少赞叹。
但是她这一改,语句里许多暗藏的机锋深深刺痛了朱允函和郑君颖。唉,黎索芸这个厉鬼恶神!好像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而她,对别人的隐私非但不想做一丝隐瞒,反倒有一种撩拨人的兴趣,真是古怪的心理!
朱光函、郑君颖本能地互相对视了一下。朱允函眼神的意思是:好像有些事被这个瘟神看出破绽了。郑君颖的意思是:不管她!反正我们也没有值得自责的事。
彼此这一瞟,又都收在黎索芸的眼底。这聪明的女人只在这一瞬间,完全判断出了这二位各自的意思。她总不愿引起人们过分的反感,于是看了朱、郑一眼,自嘲地说:
“算我胡诌,老朱,别介意。”
说罢她又瞟了朱、郑两人一眼,眼神传递的意思是:还是别把我当傻瓜吧!
这三个人眼锋的交射,别人几乎都没注意到。
徐老头推开了门,颤颤巍巍地进来了。作为系主任,他的到来,意味着会议即将开始,人们都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今天文学系教研室的全体会,主要是讨论落实科研项目的事。
开会了。徐老头的手在空中使劲比划了好半天,但嘴里吐出的字却很少:“……今天……这个,这个……反正……我本人听了……这个,这个……领导的布置……这个,这个……很激动……大家自报吧!”
大家表示茫然,黎索芸笑着说:
“徐副教授,您的话比英文版的《大不列颠古诗选》还难懂!”
郑君颖笑着望了黎索芸一眼,故作嗔怨地说:
“刻薄鬼!什么时候才能改了这个毛病!”
接着,她又笑吟吟地说:
“看来,还是让我给徐老当当‘左拾遗’吧,我把系总支扩大会上研究的事,给在座同志解释一下……”
讲着讲着,她终于讲到了“竞争”:
“……我看这种校与校、教研室与教研室、人与人之间的比赛、竞争,就很有味道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我们党的事业、我们民族精神恢复了生气的体现。而且,作为我们每个同志,彼此之间有了比赛,有了竞争,也会复活许多美好的东西……”
她眼角的余光扫了朱允函一下,朱允函觉得自己心脏的温度在迅速回升。
经过一阵热烈的讨论,徐老头这个规矩人,总是时时不忘自己的身分——系主任,又总是时时不忘这个头衔对他的要求——带头作用,于是他头一个报了自己的项目:
“……我,决心,在大好形势的,鼓舞下……在校党委的,关怀下……在系总支的直接,领导下……把我,二十年前写的,那本《训诂入门》,增加……这个,这个……一些例字,补充一些……条款……”
不知为什么,郑君颖看着徐老头那又灰又枯涩的头发,那微微的摇头症,那鸡爪一般干枯的手,眼里不由渗出了几颗细碎的泪花。
接着是几位教师报了自己的项目:有的,使用着羞怯的语气;有的,又含有一鸣惊人的意味。
朱允函把近些日子考虑的方案说了:
“小说,还是留给青年人去写吧!既然作了师范学院的教师,就得从这个基础考虑问题嘛。我初步考虑。根据一名真正中学语文教师所需要的语文素养,编一本《中学语文教师手册》,其中包括文字知识、语法知识、修辞知识、逻辑知识、文学知识,甚而包括书法知识、朗读知识、工具书使用知识……”
这个选题引起了人们的议论,有人说这是急需的,有人说这是需要很大劳动量的。徐老头先是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傻听着,等人们都议论完了,他才吐出了几个字:
“……功……德……无……量……”
郑君颖对朱允函的发言,能不认真听吗?她是深知编写这本东西所需要的劳动量的。她眼前仿佛出现了埋在资料堆里俯首写作的朱允函,斑白的头发在台灯下一闪一闪。他虽然老了,但是复活了。此时,她用什么支持他呢?夸奖、赞扬、鼓励,都不是最有价值的。她想起了一种自己特有的鼓励方式,轻轻拍了一下桌子说:
“我要和同志们比赛!竞争!题目,我想好了。我要编写一本《古代述志诗文集注》,以便我们的学生做了教师的时候,用它陶冶他们的学生……”
听众又是一阵热烈的议论。徐老头儿又是那几个字:
“……功德……无量……”
郑君颖用骄傲的眼睛瞟了一眼朱允函,发现朱允函安详地望着窗外,似乎无所感。郑君颖心里暗笑道:你瞒不了我!你是在掩饰你的愉快……
总之,会议的气氛是活跃的。待到怀着孕、挺着大肚子的女教师小景也提出“我也要向大家学习,试着搞一点《病句例话》什么的。如今我行动不便,就让我们那口子帮我整材料——他这个人,满听话!”大家都笑了。
黎索芸今天却陷入了奇怪的沉默。
人,总是要受环境影响、被环境感染的。
搞学术,她黎索芸难道是低能儿吗?不!她的脑子是早已被许多事证明了:是第一流的。她心里想搞一点翻译、著述、从而成为受人尊敬的女学者,也许是一种不坏的归宿吧?
但是,听了女教师小景发言之后,她顿生了一种悲哀之感。仿佛日暮途远、无处可宿的行人,见到同行者各自找到了栖所那样,更觉孤独与凄凉。
一瞬间,她也感到自己腹中有一阵小蠕动,一阵小疼痛。啊,她也终于意识到了一个怎样装作忘记也忘记不了的事实——孕!
同样是孕妇的小景,是微笑的,那笑中很难说没有对自己特殊身分的自豪。她的发言,引起了大家的笑声,那笑声也分明包含着对她那种特殊身分的祝福。此时,小景的幸福感,不仅是因为腹中有了一个新生命,而且还因为她有一个满忠诚的“我们那口子”……
而黎索芸呢?只有悲凉。她那个比她小八九岁的丈夫显得非常稚气。他曾经狂热地崇拜过她,连别人对他的讥讽都认为是一般人享受不到的荣誉。而他父亲的发怒,母亲的流泪,也似乎是对他勇敢的歌颂。可是后来,他还是被他的父母俘虏了,开始展示给她沮丧的脸,乃至一次猛地大哭起来。她受不了这种侮辱,斥骂了他。自此,两人就分居了。她也一赌气,离开了那个家,索性搬到学校里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