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啊,它的旋律是世界上最奇异的旋律。有时,两颗心只隔几厘米,但并不产生共鸣;而另一种情况呢?相隔千里万里,却按照着一个拍节跳荡。
朱允函因为母亲有病住院,请了半个月假。今天是他回校后第一天上课。下午课后,郑君颖若无其事地对朱允函说:
“一会儿,四点四十,到系总支会议室去开会,别忘了!”
“什么会?”
“很重要的会!”
“都是什么人参加?”
“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
“或许是关于毕业分配的动员会吧?”
“哎?我还没来得及跟你好好商量一下,你说,这次在分配的问题上,咱们两个应该怎么办?这次分配,有北京,有外地。学校里已经开始了解同学中有特殊关系的人了,以便适当照顾。”
“咱们的关系,我还没向组织上说。”
“我已经说了,并且表示了态度。我说:我和朱允函既然是那么一种关系了,因此,考虑问题就得从这个小整体考虑。两个人都留在北京,那就是不讲道理了。都到外地,朱允函有个年老多病的母亲无人照料,所以我提出的方案是:一个留在北京,一个去外地,你说呢?”
“你是女同志……听说这次向我们师院要人的,大都是遥远的边疆、山区,还有四川阿坝地区那样的藏、汉杂居区。太艰苦了……”
“这么说,由你到外地去了?”
“当然罗。”
“好,我们的协议就算达成了!两个人中一个人去外地,另一个人留京。过几年,再考虑把家建在哪里。——是不是这样?你要发誓:不翻悔。”
“发誓是可以的。不过,还有一个条款要说清:我是那个去外地的。你是留京的。”
“那当然。自古都是:男儿仗剑走天涯,淑女守户弄机杼嘛。”
四点四十分快到了,两个人走向系总支会议室。原来今天召开的是新党员入党宣誓会。这事郑君颖自然是心中有数,只是没有跟朱光函明说罢了。
发展哪几个人呢?有四个发展对象,一个月前已在同学中征求过意见了,朱允函也参与了这些议论,兴许就是这四个人吧?
但在这个会上,却出现了使朱允函惊得发呆的事!五名新发展的对象中,就有一名是郑君颖!
天!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消息呢?郑君颖竟没有透露半点消息,这个人!
从整个会议的过程中,朱允函听出个意思:郑君颖之所以被提前发展。是因为她的一项举动,在即将进行毕业分配的关键时刻,庄重地向党支部递交了决心书,坚决要求到遥远的外地去!具体地说,要到四川阿坝的藏汉杂居区去,甚至说已征求了朱允函的同意。
这真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然而你看,在会议最后一项——新党员代表讲话时,她是多么严肃!脸,涌着热血;眼睛,闪着灼灼的光;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安详、沉静:
“……值得欣慰的是:在会议开头,播放《国际歌》的时候,想起了我的志愿书,我没有羞愧。人的生命是短暂的,但我愿意自己的生命能够成为《国际歌》上的一个音符,一个拍节。做为一名人民教师,我们可以把自己理解成一个月四五十块钱工资的教书匠;也可以理解成《国际歌》词“让思想冲破牢笼”的使者。艰苦、落后、愚昧,不是我们逃避的对象,恰恰是我们应当耕耘的地方……”
郑君颖的话,赢得了暴风雨似的掌声。这掌声,使朱允函屈辱、妒嫉、不平!
会后,他跑到宿舍,一头扑在床上,气恼极了。心想:你入党,我是高兴的,并诚心诚意向你表示祝贺。但在奔赴外地的事情上,你为什么骗我?欺骗了我的诚实!这其中,是否有些出风头的意味?
一只手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领,他坐起来。
郑君颖在对他笑笑地问:
“喂,‘方块儿’,你生气了?”
“调过来,你生气不?”
“我不生气……因为……”
“因为什么?”
“傻瓜!现在咱们两个的关系,还是单纯的竞争对象吗?看来,你现在考虑问题,还是没有把你和我当成一个概念来考虑!你去、我去、不是一样吗?”
说到这儿,郑君颖猛地坐在床沿上,也生起气来。也不知她想得多么深,反正,睫毛上真正闪着泪花了。
她见朱允函不语,索性站起来说:
“好吧!你可以不管你的母亲,也申请到外地去。我若离北京一千里,你离北京两千里!这么一来,你胜利了!那样,咱们就干脆宣布:还恢复最早那种竞争者的关系好了!”
说完,她转身向门外走去。
“君颖……”朱允函追了上去。
“别拉我,不许违犯约法三章!”
“我是说,那里毕竟很艰苦……”
“废话!不苦,为什么由我去?你,需要有个较舒适的环境,写你的小说啊……”
这一次,郑君颖的眼里没有一丝气恼了,充满的全是柔情,像溪流、江河、汪洋……
朱允函也沉浸在这溪流、江河、汪洋里了。他不禁反问:
“你写《文殉》,也应该有个好环境呀!”
“夫子!坐在沙发上,冬天守着暖气,喝着热咖啡;夏天守着冷气,吃着冰淇淋。这样去研究古今绝命诗,摇头晃脑地评头品足,你不觉得那一位位古今英魂要发怒的吗?”
当两个人抬着行李走进车站,立在拂晓那清寒的灯光下,踏着月台的冷露时,两个人都望着地上两个并排的影子发呆了。这两个影子,也许从明天起,虽然还是受着同一个太阳、同一个月亮的照耀,但却分别在千里外的地平面上——完全不同的地平面上——孤零零地晃动了。他们的声音开始便噎了:
“让我……在梦中……读你的小说吧……”
“让我……在梦中……读你的《文殉》吧……”
“你本身就是形象……印在我心中……”
“你也是……”
火车的鸣笛声太响、也太突然了,两颗心脏像被震裂了一样。四只眼睛再对视时,都是水汪汪的了。但此时,他们只有对视,对视……
留在朱允函脑海中最后一个记忆是:
郑君颖从车窗口探出头来,用手背把泪水抹得满脸都是,却强笑着,低声对车窗下的朱允函说:
“……‘方块儿’,再见。你耐心等着吧,我们总有一天,不会再是空心儿的‘方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