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公园各具特色,有响亮名字的就不下十几处。五十年代末,陶然亭公园还没有正式纳入名园之列。因为这里既无围墙,也没园门,当然也就没有票箱。这里有的只是一池清水,半塘芙蓉,几座土丘,千株松柳。园中唯一有名字的建筑物是云绘楼,实在说来,只是个红漆剥落、雨迹斑驳的庙舍式建筑。
不过,这里却也别有田园风味,无论是朝霞辉映之时,还是夕阳淡染之际,总也有些诗趣。因此,她招徕的游人大抵都沾个“雅”字呢!
今天的陶然亭公园早已经修缮一新,早已列入名园之列。朱允函买了门票,信步进入园内。眼下正是残冬虽尽、盛春末至之时,还没有花草烘眼之感。
二十年了,旧地重游,真是江山无情人有情,连刚刚返青的柳枝那轻轻摇摆,也像是对朱允函招手致意。他沿着湖边走着,被轻摇的柳枝无意地抽打着,心里不禁弹响了几句词:
梦中未忘,
一园诗,
醉我少年时候!
胸襟奇向雪后松,
柔情恰如嫩柳。
风雨不归,
晨来昏走,
离去复回首!
浪迹天涯,
仍忆莲与藕!
久违今又相逢,
莫怪惊良久。
昔年草枯,
往日花谢,
满目人,
不见老朋故友!
呼此不应,
呼彼不至,
频频枉费喉!
唯有旧枝,
见我依依招手……
这一首“念奴娇”句子太多。为了足篇,乃至走过了“那三张椅子”,他还在低着头嘟哝。何况,至少有两张椅子上,各有两对青年,那大幅度的爱情举止是他这四十二岁的人不忍看、也不当看的。
“我看你要走哪儿去!站下吧,先生!”
这确实是郑君颖的声音。此时,她正单独坐在一张椅子上,并把一个挎包放在另一端,这是留位以待的表示。
朱允函向这张椅子走去,郑君颖把挎包拿起,朱允函坐下了。
朱允函故意庄重地坐着,作出这样一种姿态:仿佛对方不开口,他就这样坐到天黑。或者说,他根本已经把过去的事情忘记,也根本没有重新提起的必要。
郑君颖毕竟是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女人往往比聪明的男人还要多一两条优点:敏感而纤细。你看,她只用一两句话就把朱允函弄得又一次脸红了:
“我没有告诉你地点,这不,你还是很准确地找来了。”
“不,不……我今天是……随便走来……”
“允函!”
这一个厉声呼唤,使朱允函一惊。他不得不转脸看她,只见她那虽残留着秀美痕迹但已消尽了活泼的脸上,一点玩笑色彩也没有,有的只是严肃,严肃到不允许任何人再和她开玩笑。
“好,我先说吧!”她毫不遮掩地、面对面地望着他,“这些日子的事实已经证明了:企图用回避、掩饰的方式来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都是不现实的。往后,还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不便和麻烦。所以我想,还是谈开的好。这样,也许我们真的能够埋葬过去,开始一种符合我们年龄的新关系……你说呢?”
“当然谈开了好……不过……谈什么呢?历史毕竟是历史。对历史,是可以解释的,但要求人们忘记它,总是办不到的。最终,还是要回到克制、掩饰上来……”
“不!我想今天这场谈话,恰恰不要在克制、掩饰感情上作文章。倒是相反……”
“相反?怎么个‘相反’?”
“让我们尽情地重温一下我们过去的感情!我想,重温一遍,最后得出的结论也许倒是:我们今后仍应坦率地相待,倒不必结下什么疙瘩……”
“不过,‘重温’这两个字是不道德的。你,我,都结了婚,都有了孩子。这是我们不能忽略的前提……”
郑君颖生气了。
“是的,这同样是我没有忘记的。但是,重温——又怎么样?我们要‘温’的是什么?是我们过去那种特殊方式的感情!就是过去,难道我们有一次是不正当的吗?”
“没……”
“莫说这些,就是那句被一切恋人使滥了的话——‘我爱你’,我们彼此之间有谁说过吗?”
“也没……”
“是呀!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重温一遍过去的感情,怕是沾不上不道德的边儿吧?”
“那你说,我们又以什么样的方式重温呢?”
“——回忆!让我们互相提醒,互相补充,把我们的交往史清理一下,看看到底应该得出什么结论!好,让我先说:最先产生了这种念头的,是我!是我先给你写的信!最后宣布此事已定的还是我!地点就是在这张椅子上。那具体过程是……”
对,是应该谈谈具体过程了,连读者都想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