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开学半个月后,朱允函作为文学系写作课教师,案头上已经堆起了小山一样的作文本,累得他只好每天伏在写字台上七八小时,经受着用潦草字体写出的空泛句子的折磨。
一天下午,朱允函照例把头埋得低低的,在一个学生的作文本上写着漫长的批语,只听见门开了,接着又是徐主任边进门边说着那几个单调的音节:
“哦,到了。欢迎,欢迎,非常欢迎。您的位子,在这里……”
朱允函写批语正写到几句关键的话,为了顺理成章,一气呵成,他没有就此住笔,只见一个人影一晃,就坐在他身边的位子上了。接着,朱允函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那人坐得笔直而端正,展现给朱光函的是一个庄严的侧影:当代女人最平凡常见的烫发,不甚考究也绝不粗劣的棕色呢外套……
不管朱允函心里怎样怦怦直跳,他还是补了一句寒暄式的问候:
“你好……?”
“你好?”
那人也回敬了一句,声调是平平的,近似对朱允函的模仿。而那端坐的姿势,纹丝未变。就是说,她没有让朱允函看到那一张二十年前活泼而又自负的——鬼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的——脸。哦,如今她该是三十八岁了……
朱允函不知所措,也只好又恢复原来的姿势,低下头继续批他的作文了。
继之,他身旁也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翻书声,大约那人——自然是郑君颖,也开始翻看她的古典文学教材了。
就这样,他们熬过了三四天。互相有意识回避是显而易见的,就是到饭厅吃饭,如果一个人发现另一个人还在排队,也往往要撤步回身。如果是教研室里无他人,只有他们之中某一位在座,另一位是一定要悄悄离开、回到自己宿舍去办公的。
这件事终于被某一位心灵眼尖的人发觉、并挑开了。这位心灵眼尖的人,早在二十年前,也是师院学生。虽和朱允函、郑君颖不同班,但因某种关系,她和这二位还是很熟的。因此,某些挑逗性的话从她嘴里说出,倒也不值得见怪。
这人是同一教研室的欧洲文学教师——黎索芸。她三十五岁,长得美丽而丰腴,给人一种营养极好的印象。她有一张敷霜似的脸,有一双又圆又勇敢的眼睛,兼之唇上有微微的茸毛,给人一种非一般性美丽的印象。
这位黎索芸有一双虽冷厉但机警的大眼,她虽然不言不语,但眼底早就储存了许多日常观察所得的信息。当她的眼向朱允函和郑君颖每日眨动几次之后,她低下头,开始分析这些奇怪的信息了。
这一天也巧,郑君颖下楼,朱允函上楼。两人一相遇,都垂下了眼皮。接着是你躲我,我躲你。不躲还好,这么一躲,躲的方向、频率又相同,倒是谁也过不去了。在别人看来,倒好像你拦我、我堵你。
两个人的脸都红了。你想,都是四十岁出头的人了,居然脸红,就是在一般人看来也颇可奇怪。更何况,站在楼梯下凝视的人,是聪明的黎索芸!
“有意思,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黎索芸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微笑着,笑容里充满着进可攻、退可守的神气。
两个人都止了步,望着黎索芸,不由得,脸红得更厉害了。
黎索芸又笑了笑说:
“看起来,你们两个……”
说到这儿,黎索芸故意停了停,欣赏着两个人的紧张神色,证实了她的预想。但又要把话说得没有痕迹,不留把柄,所以她接着“你们两个”的话茬,继续说出的倒是很平常的话——“是过分谦让了”。
黎索芸为了表示自己的话没有深意,只是一般的玩笑话,所以说完就拐向另一边走了。
楼梯上,只留下了我们这个故事的两位主人公。
怪就怪在,听了黎索芸的话之后,谁也不急着走了。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两个人,四只眼,却对视起来,像是责备、嗔怨,又像是提醒、催促。
这是两张严峻的脸在对峙,这是两张庄重的脸在对映,也是两双深沉的眼在对视。
后来,还是郑君颖首先开的口,她果断地说:
“有些事还是说开的好!说开,才能结束!”
“是的,我也这样想。否则,也太不……”
“好,就这么定了!后天——星期日!”
郑君颖说完,腾腾腾迈下楼梯,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光函缓缓地上了楼,突然想起:唉!她光说后天,可竟没有说清在什么地方!
当天晚上,朱允函到教研室办公,郑君颖推门进来,见里面只有朱允函一个人、又习惯地转身就走。朱允函慌忙放下笔,追出门,望着郑君颖的背影问:
“后天,什么地方?……”
这话,郑君颖明明听得很清,但她既不回头,也不回答,照直向前走去。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六的晚上,郑君颖正在锅炉房洗衣服,朱允函提着暖水壶来打开水,灌了壶之后,朱允函又问了一句:
“后天……什么地方……?”
这一次,郑君颖同样是连头也不抬,反而更使劲儿把衣服揉得嚓嚓响。
朱允函只好走了。
朱允函刚走几步,后面有一个声音小声说:
“回去好好睡觉吧。睡醒了,习惯会告诉你……”
朱允函刚一回头,郑君颖转回头去洗衣服了,留给朱允函的仍然是一个背影。
第二天一早,他吃过早饭,为了再一次摸清地址,索性上了楼,准备去公开叩郑君颖宿舍的门。但是,门已经锁了。就是说,郑君颖的身影已经飘然离开学校了。
朱允函再一次感到了心灵的空荡。而这种星期日早晨的空荡心理,二十年前,他就不止一次地经历过!
二十年前,他的这种心理是很容易排遣的。那就是走出校门,穿过街道,向那个具有田园风味的陶然亭公园走去。园中,在那个叫做云绘楼的亭阁下面,挨近木板桥头有七八株枝叶茂密的垂柳。柳荫中,有三两张绿色长椅。不是在这张上,就是在那张上,一定会坐着一个穿白色连衫裙、腰上系一条绛红赛璐珞腰带的姑娘,她在看书,头也不抬。朱允函如果去得太晚,她是一定要责备的,大眼睛里闪着实在不高兴的光。但就是没去晚,又怎么样呢?也无非是两个人分坐在椅子的两端,各自看书而已。
今天,当他的心灵经历着又古老又崭新的空荡感的时候,也分不清是他的心命令了他的脚,还是他的脚牵着他的心,又迈上了那古老的旧路……
但当他刚走出校门不远,就见黎索芸从对面走来。黎索芸看朱允函或是郑君颖的时候,总是要乜斜起眼,似乎早就发现了什么隐秘,暗中掌握了什么把柄。今天,她的神情也是如此。不知为什么,朱光函对她的眼神总是有些恐惧,似有蒿芒在背之感。他今天也如是,并被胁迫出一句搭讪性的问话来:
“哦,出去了?”
“是的,‘她’出去了……”
“不,我是问你……出去了?”
“可你关心的是‘她’出去了……嘻嘻……”
这种饱含挑战意味的暗语,对于四十二岁的朱允函——一位有妇之夫说来,是多么可怕!
朱允函极力掩饰着说:
“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那你今天要到哪里去?”
“我……到街上随便走走……”
“夫子!你要是掌握了起码的撒谎技巧,也不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凭你,还想骗我——结过两次婚、离过两次婚的人?——你把耳朵伸过来,我倒要悄悄地告诉你几句话呢!”
黎索芸的话,已经使读者一新耳目,表明她不是按人类一般模式刻出的人。她要告诉朱允函的话,也一定不是旋律平凡的音响。
她要告诉朱允函什么话呢?